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酒都有点多了。三个人喝掉了两瓶，白的。阿山八两，阿林也八两，老二四两。十年前他们就是这个酒量，这十年中，为了挣钱，或者因为生意不顺喝闷酒，都难免超出过各自的量，但三个发小多年后难得聚一下，都现形了，只能两瓶，多了必然有人要倒。现在这样，正好。身上发热，脸有点红，但舌头都不打卷。就是说，感觉良好，恰到好处。阿山还带了不少听装啤酒，各自喝了一罐，都不肯再喝了。阿山拾掇拾掇，拎上剩下的啤酒，说，下面干吗？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都笑。他们来早了，或者说，酒喝得太快了。才下午三点多，现在散伙回家还早了点，都有点舍不得。太阳高不高低不低的，还光芒万丈的样子，照得三个男人带了酒的脸红彤彤金灿灿，很发达的样子，其实，呵呵。三四十岁的男人，喝酒应该是个什么架势，谁不知道？灯红酒绿，倚红偎翠，觥筹交错，笙歌环绕，那才对啊！他们都有过这种日子，但现在不行了，各自行情都不好，于是阿山挑了头，一呼两应，跑这里来了。说起来倒是很雅，湖边聚会，把酒叙旧，其实不就是没正经事干？真正的大款大佬也会弄他们这一出的，但人家那是志得意满，小憩身心，回去可以继续挥洒人生，一呼百应。他们呢，还不就是因为没劲。他们做的不是一个行当，老二甚至还有个事业单位身份，兼带做点生意，但顺遂得意的时候根本想不起也没工夫聚到一起喝酒。到如今，都晦气了，没意思了，这才发觉撇去行当原来还是一样的人，原来还是发小。发小喝酒，约到小时候春游过的湖边，再省心不过。

阿山是个胖子，阿林瘦而颀长，老二不胖不瘦，就是矮。他见阿山已经站起身，往湖边走，也起来跟过去。突然又回头，招呼阿林把草坪上的塑料布包起来，两人合力，把鸡骨鱼刺之类包成个大团，扔到路边的垃圾箱去了。阿山手里的啤酒袋子叮里咣当的，边走边说，到湖边去，喝！阿林说，喝就喝。老二说，喝完了直接尿湖里。三个人哈哈大笑。

紫霞湖是紫金山里一个小湖，地处郊区，藏在山里，今天不是休息日，游人稀少。他们三个沿着石阶朝湖的方向走。深秋，树很茂密，间或可见红叶树；朝远处的湖对岸看过去，绿色却稀疏了，满眼都是红叶，失火了一般，只是这火安详宁静，镶在湖边上，湖水也红艳艳的，像是血水。走到湖边，面前的湖水倒还绿，清澈见底，宛如山上淌下的一湖绿水；稍远处水就深了，深不可测。小时候老师就警告他们，湖底怪石嶙峋，还有很多洞穴，很危险，想死的人才会在这里下水。确实，从小到大，他们每年都听说这里淹死人。据说这湖是明朝造陵墓取石挖出来的，听着就阴森森的吓人。偏偏，湖边的老居民还喜欢叫它的老名字：聚宝盆。

他们走到湖边了。盈盈一水，远处红，近处绿，零碎的落叶撒在湖面上，映着山影，如锦绣江山。阿山把手里的啤酒袋往地上一扔，手掐腰，不可一世地眺望着湖面。他其实想说话的，只是有点喘。毕竟胖，前些年的酒肉征逐也把他掏空了。阿林找块石头坐下，看着湖水不吱声。老二走来走去，拿脚踢踢高低不齐的草，转身过去，拿起一罐啤酒，砰地拉开，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阿山说：“酒量有长进啊。”

老二说：“我渴啊。我喝了白酒就是渴。”

阿林说：“酒量长了，可刚才又不肯喝，说明会控制。到底做过领导。”

老二骂道:“鸟人！有这么埋汰人的么？老子要是会做领导，会正科八年不动窝？”

阿山手一举说：“倒霉事不许提。”

阿林说：“今天不是叙旧么？叙旧我只有倒霉事。要不你说说你的几个小蜜？我们可都听说你桃花盛开，不败多年啦。”

阿山说：“滚！你们滚蛋！”

老二说：“好好好。我们不说。不过，我觉得一定是人家美女叫你滚蛋了，你拿我们撒气。”说着吃吃笑起来。他这个样子，涎皮赖脸的，真不像个能做处长的样子，提不上去也正常。不过，他们最近都点儿背，走麦城，不也正常么？大势不好，行业不景气，神仙也没办法。况且他们也不是神仙，只是三个从小就没上过名校的人，阿山还只上到中学。倒是他前几年生意做得最大，做土建，吃土方饭，曾被兄弟们调笑是吃土的，当然，现在也不行了。

阿林说：“根号二——你别瞪我，你当年不就叫根号二吗？——你处长升不上，科长还干不干？总归是个长。”

老二说：“干啊。”他又喝一口啤酒，说：“不干我还能像你们那样，赤条条下水去？我不敢啊。老师教导我们说，游泳有风险，下水需谨慎。除非他们不让我干了，我是随遇而安，逆来顺受——再说一句，你们还是叫我根号二吧，简称老根，当年这外号就是你这鸟人取的——”他抬脚把空啤酒罐踢向阿林，又一指阿山，“老二是你叫出来的！妈的，太难听了！”

阿山咯咯怪笑道：“你不喜欢老二我们帮你割掉好了，阿林，就叫他老根吧，老根！”他怪腔怪调，拖着长音，阿林却说：“还是根号二好，显得多有学问。”

三人嘎嘎嘎地笑起来。老二手一指他们二位，说，你们也喝啊。自己又开了一罐。一大口。不想被呛着了，噗嗤一声喷出一股酒气。阿山阿林夸张地躲远。

一时无话。

老二说：“你们知道这湖还有个名字么？叫聚宝盆！我们今天来得好！”

阿山阿林抬眼看看他，都不搭理。老二说：“我们要是早点来，肯定就不会走背运，没准财源滚滚八方来了。”他说着，手还朝四面环绕着的山脉搂一下，似乎这山上汇过来的不是水，都是钱，这湖全是他的。阿山阿林对视一眼，都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阿山走过去，在他头上拍一下，大声道：“我给你当头棒喝，根号二，你疯了。”阿林倒不动手，嘴里念叨：“根号二等于1.414，一点事都要撕一撕啊……知道你疯了阿山就不该喊你来。”

被两个同伴断定为疯子，老二脸上挂不住了。他抬起脚，踢起一块石子，朝阿林飞去。阿林坐在地上，身子一歪闪过去了。老二当年被喊成根号二，一是因为他数学好，1.41421就他记得，大出风头；二是因为他喜欢辩，有理无理都说个不停，同学说不过他，就给他头上套个无理数。其实无理数很会找路子，他在某局工作，管着不少宾馆，于是就兼带着给宾馆供应海鲜，也挣了不少钱，只是最近位子没升上去，海鲜也卖不好。他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话不再那么多，被别人怼了也可以闭嘴。他石子没踢着阿林，又不敢朝胖大的阿山踢，怕他动手，就瞅着地上的瓦瓷石子，朝湖里踢。这是他表示气愤的唯一方式。皮鞋挺倒霉的，脚趾突然被斗了一下，他嗷地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阿山阿林嗷嗷怪笑。摸着脚尖抽冷气的老二突然一指湖面。两人看去，他踢的那瓦片在湖面上跳跃，嗖嗖嗖蹿出老远，好久，才在他们的视线中慢下来，沉下去了。

湖面像一面大绸缎，瓦片剪出了一道缝，然后又弥合了。平滑如初。

阿山指着老二的鞋子说：“这鞋子你要珍惜，脚气好。”阿林也在地上找了块东西，手臂一扬，朝水面飞去。那东西咕咚一声，直接砸到水下去了。这下轮到老二笑话别人了。他把自己的鞋子扔过去，说你当手套戴吧，阿山不是说了么，我的脚气好。见阿林真的去拿鞋，老二连忙蹦过去，把鞋子抢回来。他蹬上鞋，拉开架势说：“我们比比，打水漂，敢不敢？”

……

朱辉，《雨花》杂志主编。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曾获多种文学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