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储福金《念头》:同意的和不同意的都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 吴秉杰  2019年05月24日16:17

内容提要:本文从创作特征出发,分析储福金小说《念头》的艺术追求;又以价值论为支点,发掘小说思想的力量、故事的力量和语言的力量。结合了诸多已有的对于小说《念头》的概括和评论,汲取思想的养分,在微观的深入上和宏观的创新意蕴上发表意见,是本文所作出的一次尝试。

关键词:储福金 《念头》 思想的力量 故事的力量 语言的力量

读罢储福金的新作《念头》,各种“念头”也纷至沓来。风格、意象、时代性,思想的力量,故事的力量,语言的力量等等,这些特征性的和概括性的或体现了文艺创作的入口和价值的字眼,浮出了水面。储福金的小说作品玲珑剔透,又飘浮不定。蕴含深刻的苦闷,似“苦闷的象征”;又似表面看来是无事烦恼,或说一种失去了“目标”的烦恼。看来是矛盾的。那《念头》是不是反映了我们这几十年的人生的过程或时代的特征呢?不好评论。小说风格鲜明是毋庸置疑的,主要是难于周延地评价其创作价值与贡献。我差不多便想放弃了写这篇评论文章。所幸,此时又看了几篇他人的评论,最显著的及最重要的意见别人都已说到了,但他们也为我进一步的思考提供了一些思想的养分。

储福金的小说都是写小人物的。小说写小人物,区别于历史文本、报告文学、大事记等是数百年来小说的特点。譬如储福金的“紫楼”系列写回乡知青,都平易可感,细致生动。他既写天分很高的人,如《黑白•白之篇》中写那些棋手,也写各有其声口、形相、感情追求的小人物。生活始终是本体,而“事业”则多少是一个奢词。这点对于读福金小说而言很重要。写小人物本是普遍的和不碍事的,但避开“大事”而写小人物,则可能使他的创作有些“吃亏”,或被认为思想性的高度不够。虽然我并不同意这一看法。

这部小说与他以往创作相比,又有些变化。主要是形象模糊——严格地说是有时模糊,有时清晰——线条不清晰与寓意性、诗性等,使我想起了江苏其他一些作家的创作,如赵本夫的《天漏邑》、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苏童的《河岸》等,都有清晰与模糊的两重性。都追求某种象征,有整体的象征,也有局部的象征。这几乎已是近年创新的一种通则。储福金的小说也不例外。《念头》中主人公的念头模糊不清,旋生旋灭,难以捕捉,用作品中的话说,张晋中浮现的念头经常是“或新或旧”“即新即旧”,或者是“非生非死”“即生即死”“方生方死”,以及“生为如何”“求为如何”。看来很像禅语,背后却都反映了对于世界或人生的一种概括、疑问和理解。

我认为张抗抗对于储福金这部小说的判断及其风格追求的描述是准确的,她认为《念头》是一部心理小说。男主人公张晋中“一个独善其身的小知识分子的形象。或许由于倦怠或许是厌烦,回到故乡的小城略作小憩……检省自己过往的虚浮,平复心里那些搅扰难安的种种念头,参悟生死之道”。这是“一部‘全心全意’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小说”。她还说,“‘念头’在时间概念中的短暂性和瞬时性,决定了它是个人化的,私密的,因而是个微小的语词。但念头可以生长、放大、升华或是下沉,铺张或是扩张,比如战争的起因、复仇的欲望,都有一闪即灭、一念即燃的前奏。所以‘念头’是万事万物的原点,因而也可能是无限大的”①。说得真好!而我们则只要记住“倦怠”“虚浮”“检省”以及“搅扰难安”的冲动这些心理描写与我们的社会生活、周围物理的世界的联系,和它有无放大的意义就可以了。

作为心理小说,“念头”支配人生,一念之差或一念动力,这也是福金想表现的。把动因,环境,缘起暂时搁置,或让读者自己发掘,而作品则是致力于或努力于把“念头”连贯起来,与生活相对照。张抗抗把念头理解为接近于“潜意识”,深层而又未明确意识到的,我也同意。不过抗抗对小说稍微不满足处在于,在道德层面上,《念头》里的人物,似乎缺了一些“恶念”②,对此我有些不同看法。储福金的小说都是写小人物、普通人的,或许善与恶都并不很重要。道德发自内心的自我评价,本不可靠。如是潜意识则更无从评价。然而一旦进入社会生活,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时时刻刻地在进行着一场伴随人生的长途跋涉。但于普通人而言,多数也并不构成生活决定性的力量。他人的善恶评价经常也是片面的和靠不住的,因为你往往不了解别人的处境、地位、压力、需求,而简单地冠以善、恶之名。领导与组织的评价则往往把善恶引向它所需要的方向。其实他们作为社会的主导方,倒恰恰是需要我们经常地给予道德评论的。突出善恶之念及其动力源,对于小人物而言不重要,并不等于小说中就回避了善恶。事实上福金的小说中还是写到了善恶的,例如张晋中后来在莲园谈到他自己时说,他成了“万恶的资本家”,虽是调侃,也不无意味。又如他投机炒房,看中的便是不劳而获,一本万利。主人公很喜欢“赌”,小说有一段赌棋的描写,张晋中自然是很想赢得那30 元钱的赢棋彩金的,那相当于他一个半月的工资,然而胡子男人却显然更是赌场高手,明是围棋高手,却隐藏了自己,每盘赌棋都只赢对手两三目,那是布下了诱饵,自然也是恶念。只是储福金对于那些适应了社会的发展乃至适应生存法则的种种行为,并不予以个别的强调和道德评价,他只是自然地把它呈现出来。作家是个善良的人,他原谅自己,也习惯于原谅别人。

储福金的《念头》是诗性的。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近看清晰,远看模糊;放在特定的环境中清晰,放诸人生的长河中便模糊;作为主体精神的投影清晰,作为具有复杂性格的自足的人物形象又模糊。也就是说,他小说的人物形象多数都是意象性的。木叶萋萋中的方蓝蓝,给予他最初的人生启蒙的姚定星,邂逅而遇的舞者、女孩子封丽君,直至梁青枝。“花非花,雾非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作为一部具有鲜明特色的小说,这当然不必苛求作者。事实上就是作品的主人公张晋中——如果把《念头》譬作一部兼有叙事背景的抒情长诗的话,那么他就是这叙事和抒情的主人公——他的人生已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描述了一遍,而“念头”则是不断地和顽强地,无意识与无可阻挡地破土而出。这或许便是作品所追求的人生刻画和精神的表达。不仅如此,与此相应的是,许多场景的描写、物象的表现也很多是意象化的。张晋中学艺的陶土制品工坊,陶土可视为土壤与原料,捏土成器,他按技术要求制作的是实用器,而只有在某种念头或无意识的指引下,才可能有超出窠臼的神来之笔,超拔的艺术品,如“镜花”陶瓶与莲系列陶器。又如在莲园,那是张晋中心灵的憩园,它反复地写到青莲、白莲、碗莲、千瓣莲,在淤泥中徐徐地开放,那也是美的意象和象征,无不给人许多暗示和联想。

还有论者认为,储福金的这部新作“是一部极为繁复多元的小说,多线索、多主题、多声部,涉及个体成长、理想、艺术、禅宗、情感、历史、城乡差距、现实批判、人工智能乃至生死问题的哲学思考等等,头绪众多……”在谈到张晋中人生的一步步脚印的时候,又说它“在彰显了一种被成长的同时,书写了一代人的成长,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认为“这种复调的写作模式是当前成熟作家写作普遍存在的现象”③。此点我很同意。但我们终究还是要厘清一个框架以获得一种价值的尺度。把《念头》视为“一部成长小说”,还是有些冒险。如果说生活总要继续,而随之便是人生展开,那么我们不得不成长。如果说“成长”总和时代同步,呼应和适应时代,那么就每个人都在成长。这似乎失去了成长小说特有的涵义。尤其是张晋中是在被一块砖头砸中后才开始顿悟、转折并有许多新的念头纷纷涌现的,而在这之前他又正要买下故城的一个三周后肯定能大幅升值的楼盘,这“成长”的时间线索与表现方式便尤显得有些尴尬。好在他说到了“被成长的主题”和人物面临的“成长的尴尬”,这很关键。这就转到了时代。

时代的主题是一个隐形的主题,心理的投影则是一种显形的表现。《念头》这部小说的叙事线索——即使它是诗性的、意象性的,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仍得遵循长篇创作的规律,叙事中有一定的故事主线或思想主线——它显著的特征乃是主人公的“被成长”与时代同步。当然我仍不同意由此把它归结于成长小说,“成长小说”恐怕还是青春小说的一种特定类型吧。阅读小说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校园里,木叶萋萋、杂树环绕的一个隐蔽环境中,姚定星与张晋中的“赌”。姚定星的预测和“赌”预测的可以是3 天后,也可能是20 年之后的事情,且处处隐含着张晋中的一种潜在的欲望、想望,可能性或要求。这真是一种极大的冒险。谁又能够预见到自己20 年后的情状、面貌、事情和需求呢?记得有一首歌《我们是80年代的新一代》当年流行,那昂扬的旋律,其中也有一句“20 年后再相会”。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储福金的小说也赌了20年后,不过作为小说与歌曲不同,更具体与深入,随着时间的推演,色彩和“旋律”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所经历的20 世纪80 年代是一个骚动不安的年代,跃跃欲试的年代,张晋中恰恰与歌曲中“我们是80 年代的新一代”是同龄人。急于发展、挣钱、致富,摆脱童年的阴影,改变命运,是张晋中努力的方向。他达到目的了吗?达到了,又似乎没达到。他随即进入了迷茫的岁月,失去方向、目标和动力,彷徨无计。从小说的人物设计与情感色彩或也可得窥一二。他最初接触的女友叫青青,蓝蓝(男的叫定星),那都是单纯的色彩,张晋中可以向蓝蓝讲故事(编故事);随后的色彩便炫丽多变,封丽君已是向他讲故事的人。受伤后张晋中接触陶瓷制作与种莲的人,那陶土是黄褐色的,可以捏塑成不同形状,涂上(赋予)色彩烧制成任何形状,那已是赋予精神后的产品。莲花姹紫嫣红,而他独爱青莲、白莲,也是心灵的寄托。而张晋中最后所爱的姑娘,名字又叫青枝。这些分析有些烦琐,无非是说小说的寓意性和不一般。细节固然要关注,还是要从整体上把握这个时代。对于这个时代走向、特征及和我们生活关系的认识,小说所表达的“不确定性”或它所提到的“测不准”原理,乃是最重要的。

潘莉在《扬子江评论》中著文说:“储福金的新著《念头》是一部极富时代感的作品,既试图纵向地透视历史,也试图横向地反思当下。充盈在小说《念头》中的,是当下的时代气息与危机。”又说“作者采用楼层式的叙事结构,构造了六层空间楼房(是六层吗?)……以插叙和倒叙的方式,展示张晋中个人生活‘小历史’的同时,也勾画了1970年代至今社会变迁的‘大历史’……”④我很同意这些意见。潘莉还把储福金的《念头》与老舍的《茶馆》在结构上作了比较,不过“茶馆”是说的,“念头”是想的。它们都以十年为一个周期。

从20 岁到30 岁、40 岁、50 岁……张晋中的人生岁月与社会发展同步。楼层式的结构是要一层层地向上攀登的,但不必拘泥于此和简单化理解,注意到生活向前发展就可以了。当代的优秀的长篇小说几乎都包含着反思性。从20 世纪80 年代开始——人们把这个年代称之为是一个拨乱反正、思想解放、激动人心的年代,那么平凡的人又做了什么,并如何追求和发展的呢?张晋中从大学打“赌”开始便有挣钱的念头,接着他大学毕业进入了一个机关事业单位,业余时间仍兼职经商、炒股,乃至于终于下海办了实体经济,成了一个小有成就的中、小企业家。最后又看准“商机”,想快速致富炒楼盘,意外的一砖头中止了他的这一投机事业。他迷茫,空虚,最后归隐于莲园……再看看我们国家所走过的发展历程: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发展是硬道理……先污染,后治理,到科学发展观,绿色发展;从数量的追求,到追求高质量的发展;从楼市汹涌到防止金融风险、泡沫经济;从物质财富的无度集中、积攒,到重视公平、正义,精神与文化价值;历史也走了一条曲折发展的道路。人生最后总是要对自己的经历和追求,或者是良心和爱情等重要价值作一个交代。这便是张晋中的“念头”在朦胧中不断涌现,又顽强地一次次地探求真谛的思想性表现。

我比较不能接受的是,在《中庸的企业家及时代危机》中把张晋中说成是一个“中庸的企业家”和“并非典型的新时期中国式企业家形象”⑤。何为中庸?是因为他受儒家思想影响,有道德禁忌吗?或者他不像企业家般的追求利润最大化吗?还是因为他时时回溯人生、自省和内省的品格?其实不必强调他企业家的身份,如同不必突出《阿Q 正传》中的阿Q 是破产的贫雇农阶级一样。身份界定那反而是缩小了他的普遍性的典型意义。张晋中便是一个普通人的形象,企业家、知识分子或一般市民的形象。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两大出路,要么经商,要么做官,这也被视为是他们的“事业”和成功的标志。有没有另一种事业或人生道路(譬如艺术家)呢?这就是小说提出的问题。也就是张晋中从20 岁到50 岁、由青年到中年后那些与我们不同或相同的念头。

李洁非把《念头》谓之为“哲学小说”。取其思悟形态与“哲学旨喻”“小说之有哲理,在乎它所摹触的生活情状、生命过程,内在地包含非思悟不能解的忧患、扰杂、疑惑……等种种精神困境及奥义……所谓‘哲学小说’绝非用小说阐述哲学,而必是创作本身从生活或生命中发启、开采、呈现、灯亮了某种哲学旨喻”⑥。从“心理小说”通向“哲学小说”,我想可能只有一步之遥。只需这些心理能通向深层而非表层,或所谓“潜意识”的开掘。弗洛伊德学说一直不被承认为是“科学”,虽然它在心理分析与治疗的领域极为有效,却无法获得严格的科学证明。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之为哲学。鲁迅先生的小说是具有哲学深度的,阿Q 正传也可概括为一种哲学(阿Q 哲学),通过有深度的心理开掘,而表达了先生的国民性批判。储福金的《念头》对人生的种种难解的情状,社会必然性中个体的价值追求也取思悟的形态,自然也有哲学意味。存在主义的“存在”是更多地从主体的角度出发,考虑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的。另外,我也同意洁非所说,以往中国先锋小说有“图解”西方哲理之嫌。引入西方的哲学思想本身并没有错,近百多年来我们也一直在引入西方思想理论,需要补充的是,文学叙事与故事也并不妨碍哲学(洁非和潘莉也都提到了《浮士德》),例如《红楼梦》既是一部爱情故事小说,又普遍都承认它是一部具有哲理意蕴的小说。以往的先锋实验小说没有留下太多的名篇,可能恰恰就是因为它没有获得足够和强有力的故事的支撑。

故事的力量首先反映在小说的结构上。《念头》以张晋中半生碌碌扰扰,想落叶归根回故城定居,买一个期货房的楼盘,顺便也等待升值做下自己的最后一笔生意开始。他到工地上看那尚是毛坯的新房,违反安全的规定掀起“防护网”,结果被一块掉落的砖头砸中,从此陷入混沌及随后的“念头”状态。这一故事开端是否充满想象与隐喻自不待言,但由此便开始了小说以十年为一周期的两条线索:过去与当下交叉叙述的人生故事。过去的演进与此时的反思同样重要。他的“念头”通常是在与人交流时便连贯了起来,喷涌而出;而冥想时则沉重,艰难地上浮。一个欲望,和一种人生逻辑,一种失落的追求支配着这一说,构成小说叙事结构。这并不是一个企业家的故事,其实写到企业经营、发展处也并不多,它更多地是一次人生回溯,精神的漫游。小说故事还写到了张晋中的异母兄弟张尽孝来投靠他,也急于发财致富和改变命运,不料介入了传销与引进“外资”的诈骗,致使张晋中第二次入拘留所被拘留。张尽孝自然也不是企业家,只是“机遇”可一而不可再,这是先来者和后来者的区别。小说中,张晋中并不缺钱,生活中也不缺少“女人”,他只是始终不能“安定”下来。与女性的交往也反映了他的这种状况。当物质与精神失去了平衡,“念头”便不由自主地生长。《念头》并非没有故事,而是故事改变了形态。我觉得长篇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通常是最重要的。它表现故事的起点,也于收束时反映作品的思想的高度和意蕴。张晋中后来是在陶土艺术品的制作工场与莲园获得了心灵的寄托、人生的启示,恢复精神的健康和动力,他最后决定要投资高科技倒可能并不重要,与莲园主人的女儿梁青枝的结合则是故事美好的收束,体现了新的追求。

我并不认为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可以忽视其故事、结构、思想性,而单独地指认其艺术特征、细节与精妙之处。把小说当作小说来读!那就要涉及叙事的连贯性、方向性,且不说还有铺垫、悬念、细节等等,这都是小说尤其长篇小说发挥艺术力量的必要途径。储福金的《念头》也是一部整体大于局部的重要作品。

最后,要谈谈文学语言,语言的力量。一般而言,我们把文学性归结到语言上。当然不止于语言,语言只是我们写作的基础,所有文学要素得以形成的材料,也是我们表达和接受的中介,文学性也包括了故事性和思想性等。以前有人说,文学作品(美文)不可翻译,意思是两种不同民族语言包含太多历史的差异、文化的积淀、微妙的心理暗示,不可能完全传达和替代,那么,我们所读到的外国文学作品便是打了折扣的文学作品,取决于翻译家的文学性了?当然也不必如此简单理解。语言的传达总是有损耗——按信息论的观点,任何信息在传递中必有损耗——关键是看传达的是什么信息。例如数字传达便并无损耗,科学理论与逻辑严密的文字传达也较少损耗。文学语言不仅是叙事,同时也传达感情,自然就更有一个接受的问题。但就文学性而言,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传达与同一种语言向不同受众传达,差别和损耗同样存在,也未必就能说哪个更大。记得《百年孤独》刚被翻译到中国时,其开篇第一句是“多少年以后……”,接着便看到我国的许多小说家在自己作品的开头纷纷模仿,便是因为此句式包含着回顾往昔,推向辽远与和主体心境相连的感情。这和翻译语言还是作者语言无关,因为语言的力量就是情感的力量。

前面说到,储福金喜欢用或新或旧,即新即旧,方生方死,如善如恶等模棱两可的词语来表达某种不确定性和人物的处境,也常用“空”“空茫”等词语传递出精神价值或人物的心境。在《念头》中,有关张晋中的叙事,它也用种种比喻、象喻植入了情感和人物的追求:有一段时间张晋中沉湎于陶坊,向梁同德学习泥塑,从基本的陶杯、陶罐做起,却总显得圆润度不够,于是和梁同德有一段对话:

“没认你做师父时,我自学自做,做得还象个样子,怎么认你做了师父,我连最简单的东西都做不好了。”

“我哪能做你的师父?你的镜花瓶我是做不出来的。”“还是你这个师父太保守,什么基本功都没教我。”

“基本功哪是教的,那是长期训练形成的。”

接着,张晋中对梁同德说:

我现在才知道从事艺术不容易,比办企业难得多,却收入少,难怪马路上一个砖头砸到三个经理,而丢十块砖头也沾不到一个艺术家的身子。

接着,他脑袋中便浮现出了一个艺术家的形象:“腿在马路上,仿佛牵连着边上的路与商店,而身子拉长了如鹤立高耸,脸上露着憨厚的笑,双手伸开,像是接着来自上天的馈赠。”张晋中所捏的正是他感觉中的形象,形神俱备,又熟悉,又陌生,“把想象中的意象做成陶器,而被梁同德赞赏为创新的艺术品”。这段文字也可以视为是福金对于自己的小说和艺术创新的一种诠释。

在莲池边,又有一段充满感情的描述:“小小的莲,托在碗里,莲瓣微微地开着一点,如小嘴般,却有韵致,如婴儿粉面。”“许多细微的感觉都到心头来。人生柔软的记忆连着的尽是细致的场景,细微的感觉,细腻的情调……”“于这莲池间,看花开花落,几天就是一番变化。天地之间,有生死恒常,如月如星;有生死短暂,如花如草。花开一季短,人生一季长,他已入秋天。得亦如何,失亦如何。快要过去了,才显深切。”“所有的色彩都在洁白中炫舞,他知道那是他内心中幻觉出来。但偏偏是那么真实……美到极处,便生最大慈悲之像。纯白衬托之上,千万之色在炫舞,没有底处也没有顶处,只有空间,失去了时间……他的心在动。他感觉身子也在动……摇摇曳如,飘飘逸如……不由自主地舞动着。那是他的意念在舞动,他的心在舞动。”“人有魂,莲有魂吗?”

在一个欲望化的时代,更多的“念头”在舞动,更多的精神色彩在舞动,良善之心是本如,深潜于意识中。迷茫和怀疑、反思与追求,构成了这部小说的语言特征和情感的力量。语言的力量当然不是逻辑的力量,情感、情绪是我们意识到的最初的形态,也是社会意识的前奏,小说提供故事,并把它讲述出来,它并不服从一定的逻辑。也有错误逻辑,“逻辑”受到质疑,故事的力量和语言的力量合二而一,这才是文学长久的生命力。

储福金的这部小说引起关注:心理小说,哲学小说,成长小说,社会问题小说(如把“时代危机”的说法也加上去的话)等等,当然还可以有更多的说法,这表明了小说艺术特征,它的包容性和丰富的内涵。这是一部具有创新意味的作品。

小说有思想价值,故事价值,认识价值或批判价值等,也有情感价值。情感价值是与故事价值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或许只有情感价值才是小说所特有的,与无可取代的。它会和好作品一起,为一代代的人所接受,长久地流传下去。我仅是从常识的观点出发,谈一些认识与感受。自然“常识”也经常犯错误。

注释:

① ②张抗抗:《念头引发的一些念头》,《作家》2018 年第11 期。

③ 刘小波:《主题的多元与阐释的趣味》,《中华读书报》2018 年9 月5 日。

④ ⑤潘莉:《中庸的企业家及时代危机——读储福金〈念头〉》,《扬子江评论》2018 年第6 期。

⑥李洁非:《存在与时间——读〈念头〉》,《文艺报》2019 年3 月13 日。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