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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垃圾派”与当代诗歌中的“审丑”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 侯建魁  2019年05月24日16:15

内容提要:“垃圾派”曾是21世纪初期引起过广泛争议的先锋诗人群体。他们秉持着“将一切‘垃圾’化”的思想原则和存在精神来进行诗歌创作。这涉及当代诗歌中的关乎“审丑”的重大问题,甚至“垃圾派”的“一切垃圾、垃圾一切”①的创作原则和方式已然触及到了诗歌创作中“审丑”的底线问题。本文将以此为出发和旨归,拟从对“垃圾派”的代表性文本及其创作原则和方式的深入解读, 从“垃圾派”与审丑的密切关系等出发,来阐明诗歌创作中的“审丑”应当也必须是有底线的。

关键词:垃圾派 当代诗歌 审丑 底线

“垃圾派”成立于2003年3月15日,创始人皮旦,又叫老头子。“垃圾派”是中国先锋诗歌流派,是继“下半身”之后另一个备受争议的诗歌群体,代表诗人:皮旦、余毒、徐乡愁、小月亮、谢马、红尘子、虚云子、杨春光、小招。所谓“垃圾”,不仅指生活中常见的垃圾废品、排泄物等有形的污秽之物,还包括颓废的、放浪的、无耻的情感和思想精神等无形的“污秽”之物;不仅是诗歌内容垃圾化,也表现在形式垃圾化上。正如创始人老头子在《垃圾派宣言》中所说的“垃圾派”的创作三原则:“第一原则:崇低、向下、非灵、非肉;第二原则:离合、反常、无体、无用;第三原则:粗糙、放浪、方死、方生。”②值得一提的是,对于这样看起来粗俗低下又似懂非懂的创作原则,大可不必太过深究,原因有二:第一,其时正值网络文学兴起之际,吸引眼球是网络文学非常重要的一个生存之道,所以这样“另类、玄乎”的创作宣言确有吸引注意力之用;第二,“玄之又玄”的创作原则也从侧面反映了“垃圾派”内在的某种程度上的精神虚空,因为创作者也抓不住实在的东西或者他们的创作初衷就有些模棱两可恍恍惚惚,所以很容易作出这样另类的姿态。

当年“垃圾派”横空出世,看热闹的甚至来煽风点火的诗人和诗歌群众络绎不绝,他们或愤怒、或欢呼、或口诛笔伐、或大唱赞歌。“垃圾派”的诗歌理论家小鱼儿曾形象地指出2003年是个“吵架年”:“我们透过吵架这一现象可以看到其中的本质所在,一是争夺话语权和争夺眼球,再有就是新的写作主张对旧的写作主张的攻城与取代。”现在, 争论的硝烟已经渐渐散去,而任何一个流派最终都是要靠文本来说话的,因此本文拟从“垃圾派”的文本出发,试图发现些新的东西。

首先通过“垃圾派”部分代表诗歌的名字来整体感知一下这个流派:《诗经的作者说把好东西留下来是一场灾难》《一根带恨的月亮扰乱了全世界所有妇女的正常月经》《看见一条驴跑过胡桥我想起了杜甫》《我特别喜欢驴叫》《我们都该被枪毙》《布什打不过萨达姆》《屎的奉献》《我的垃圾人生》等等。

单从这些诗歌的题目里面可以读到什么?内容可能很多,但至少包含颠覆、消解、调侃、崇低、颓废、堕落、肮脏、沦丧等诸多精神特质、思想倾向和情感流动。

接着再来感知“垃圾派”代表诗人徐乡愁对三位同派代表诗人的简单评介:说到皮旦,徐乡愁认为“他的诗歌既是现实又不是现实,其实作者就是按照自我的情感维度和精神向度对现实进行大面积的变形”,在谈到“又不是现实”的时候,徐乡愁刻意作了说明“不是高于现实”,也就是说这跟我们传统的创作原则和精神取向是有分别的,这些作品并不是或者说不是为了“高于现实”,而只是“既现实又非现实”,也即可以或刻意“低于现实”,转而向下行进。谈到女诗人小月亮,徐乡愁认为“她的诗歌其实就是一种‘贱民思想’,而‘贱民思想’在很多人看来自然是很垃圾的”。这里提到的“贱民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对社会体制和人生现状的一种反抗、愤怒甚至诅咒,诗人通过将自己看作“贱民”、将很多其他人甚至所有人看作“贱民”,实际上既有无奈又有心酸,而更多的是一种通过向下的创作来进行彻底的激进的不留余地的反抗,这种反抗堪称悲壮;因为实际上没有人愿意把自己认定为“贱民”,更何况诗人很“自然”地将“贱民”等同于“垃圾”,这就使得诗人已然十足悲壮的反抗又增添了一抹暗淡的凄凉。谈到自己的诗歌,徐乡愁认为“屎是‘我’的诗歌的词根,屎能帮助‘我’彻底向下,能使‘我’的垃圾精神得到最佳体现”。在众多的“垃圾”事物中,徐乡愁找到了最符合自己创作倾向的事物,那就是“屎”,他认为没有什么比“屎”更直接、更有冲击力、表现力和感染力。

下面就一首徐乡愁的代表作《在院墙的里面》来进行细致解读:

院墙的里面是单位

单位的里面是房子

房子的里面是房间

房间的里面是人

每一个人都穿着衣服

衣服的里面是肚皮

肚皮的里面是肠子

肠子的里面是屎

这首看似形式“垃圾”、内容空白的诗却内在地有着一种本质平等和普遍的人文关怀的精神内质:其一,形式平实质朴,不急不躁,逐行深入,尤其从“每个人都穿衣服、都有肚皮、都有肠子、都有屎”这个层面来看,这是一首彻头彻尾的“平等”诗,也即,不论人的外形如何、职位为何、能力如何、性格如何,他们的肠子里面都是“屎”,从这个意义层面来讲,在“屎”面前,才真正体现了人人平等,甚至众生平等;因为人人都是血肉之躯,都需要饮食、休息、排泄,在这样的自然需求面前,没有人有特殊性,这是绝对平等的。诗人正是别出心裁地通过这样“平等”的书写来体现对人人平等、社会平等的呼吁;这种苦口婆心的呼吁同样也是一种无奈的看似崇低实则崇高的内在反抗。其二,由“人人平等、众生平等”自然而然地推演出普遍的人文关怀,这更接近真正的终极关怀。人作为一种生物存在于世间,他的生理需求自然是第一位的,也是本质上差别不大甚至可以忽略差别的,诗人从这样的意义层面来看问题看人生看社会看生存,确是一种最为普遍的基本的广泛的内在的终极人文关怀。这是人性基本内涵的体现,是人文关怀走到最基层的广泛观照。

诗人余毒的代表作《布什打不过萨达姆》同样值得玩味:

布什两个女儿

萨达姆两个儿子

这是一首读来让人会心一笑的诗:其一,强大的消解意味。“打不过”用于两个国家领导人身上,一般人都会很自然地想到国家军事实力的差距造成的“打不过”,但诗人却避实就虚、另辟蹊径,他只从个人的层面,因为只有“两个女儿”的布什明显“打不过”拥有“两个儿子”的萨达姆。这样的写作在一瞬间就彻底“推翻”了宏大的世界格局、消解了严肃的政治意味,从而变成了一场仅仅是三对三的个人冲突。这样的作品在反崇高、反宏大、反严肃的层面都有着重大意义。其二,巧妙的灵性闪耀。我认为,灵性就是“从某种柳暗花明的视角进行某种保质保量的思考最终创作出某种灵气逼人的美妙”,这便是足够高明的创作所带来的灵性闪耀。这种消解让人看到诗人的智慧,它通过自己的智慧和灵性,以解构宏大和消解严肃的方式,反而最终达到了人类普遍意义或者终极意义的生存层面。

诗人管党生的代表作《她还是个孩子》读来则令人唏嘘。这首诗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还只是个孩子”的性工作者:年仅19,就已经“非常空洞”,还“漫不经心”地说到“给玩大了”,这样的对话和语言让人心酸、无奈甚至绝望。于是“我”突然感到“凄凉”而没有任何的快感,因为这是一幕近乎残酷的场景,这是一种意义的荒芜、一种人生的解构、一种存在的失常,这令人不能理解却十分痛心,令人不能接受又十分无奈。诗人对这个特殊职业的关注、对这样一类人群的关怀,更加大胆、也十分深刻,它探讨的不只是一种生存方式,更是一类独特的向下的甚至“垃圾化”的精神世界和人生态度。

正如徐乡愁所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堕落真好,崇高真累,我们宁愿去拣那掉在地上的脏兮兮的垃圾,宁愿蹲下身来甚至贴在地面上思考人生和世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垃圾场,你想掩盖是掩盖不了的。我们就是要大搞诗坛的“脏”“乱”“差”,我们就是要把丑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就是要把人身上的屎尿屁“抠”出来“挤”出来曝一曝光③。

此处值得注意的一个副词“就是”,在个性宣言中我们常能看到这样的词,它有着与生俱来的蛮横、无理、不容辩驳;但仔细一想又缺乏底气、缺乏依据、很容易被拆穿;某些诗人和作家说的一些很感性的话,我们不能直接把这类话拿来当作理性的论据,而是需要辨析和思考,也即批判性地有取舍地在不改变其原意的前提下合理使用。

“垃圾派”诗人小招,曾说“这里(‘垃圾派’阵营里)记述这一些人写过的诗歌/他们或许是流氓、地痞、无赖、流民/ 但是至少他们在写作时/ 是真诚的/ 他妈的 真诚/我好久也没看见过/ 真诚的写作”。这段宣言式的话里面同样有些值得分析的东西:第一,真诚是每个作家和诗人都应该有的最起码的最基本的写作态度,所以“垃圾派”强调自己是“真诚”的这点并没什么独特之处和格外高尚之处;第二,整个社会文化转型以来,文学和文人确实已然走下神坛,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因此就全盘否定所有人的写作态度,这虽然是对自身创作态度的警醒,但也是对文艺圈所有创作者的过于极端的否定。

通过以上对“垃圾派”诗歌文本的细致解读和创作姿态的深入剖析,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更沉重的问题:在道德面前我们是不是应该有羞耻?这个时代是不是有底线?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的传统道德不应该打破,到底打不打破,我想这沉重的问题不是“垃圾派”写了一些诗就能解决的;有人说:“看他们的东西不能看文字的表面,垃圾一类的作品在古代就存在。”但吊诡的是,如果这样的话被“垃圾派”听到,他们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们要与传统决裂,要反抗传统,如果他们只是在写古代诗人已经写了的东西,那他们的先锋性还何以见得。

但确实,垃圾、污秽这类内容的诗古代确实有,比如很出名的一首诗是梅尧臣的《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④;但是他的创作原则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是与今天的“垃圾派”根本不同的;梅尧臣从乌鸦吃蛆想到的是人不可以“吃进”“脏”的东西,否则会让自己的内在变得肮脏,所以这首诗的主旨是须知因果相接报应不爽,做人则要内心清正。

有人说“无爱才是大爱,无情才是真情”,借此为“垃圾派”点赞。首先我们不否认这一说法的真实性,因为至少他们愤怒、他们无畏、他们真诚,确是一种关心的态度,一种看似无所谓其实很有所谓的态度、一种最起码一开始是希望这个社会变得更好的态度。就像有人说过:如果我不希望这个社会变好,我骂它做什么?

但这也有值得怀疑之处:其一,粗俗骂社会,并非一定是为其变得更好,大家可以仔细读一读部分“垃圾派”诗歌甚至一些代表诗歌,我们一定可以从中读出“一种很可能是单纯的负面情感的宣泄”;其二,长期以这样激烈和极端的方式写作,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理性,否则很容易被负面情感和创作冲动引入歧途;对此,我们可以参考犬儒和狂禅,犬儒者一开始都是人格高尚而对世界感到无望但依旧反抗的玩世不恭者,但玩世不恭的方式长此以往,便最终变了味道(当然具体原因还有很多,但这是其中很重要一点),甚至随波浮沉同流合污,到今天成为了负面的代名词。狂禅者,比如济公,“酒肉穿肠过/ 佛祖心中留”,看似不是佛,实则是真佛;但济公还有两句,叫作:“世人若学我/ 如同进魔道”。而后世狂禅者多因做不到严格的原则自律而成为了打着修行者的旗号却行为放荡人格低下的存在。所以这本就是一条极其危险的创作之路,一旦警惕性稍弱,很容易走火入魔。

由此我们讲到诗歌中的“审丑”。有人曾说:这个时代已然无美可审,所以我们选择审丑⑤。所以,审丑的初衷不是为了从丑中或丑的背后发现美或所谓别样的美;美就是美,不存在什么别样的。简单说来,美就是让人感觉或舒服或畅快或感动的等任何好的感受的存在,这个存在可以是精神的,可以是物质的;可以是一个结果,可以是一个过程;可以很短暂,可以是永恒。

审丑,顾名思义,就是“审视丑的事物”,目的在于从丑的背后或其中发现价值,文学价值、文化价值、社会价值、生态价值、时代价值等等,或者通过审丑来深入分析为什么人们不再审美或者该如何回到审美。

写诗要有足够纯净的心和随时可以拒绝浮躁的心,但在世纪末整个社会文化转型之后,随着文学神圣和文人清高等传统的消解,作家和诗人(尤其目前的新潮诗人,新锐诗人,或者所谓先锋诗人)也往往很难面对浮华而不浮夸面对浮躁而不焦躁,这就通常表现为两种不好的创作倾向:第一,一句俗语,叫做“树叶过河,全凭一股子浪劲儿”,这个“浪”,不是浪漫,不是某种正常的激情或炽热的感情,而是不够严肃的甚至荒诞不羁的写作心态;第二,“我们奉他为大师,大师竟然耍流氓”,这类创作比较像是行为艺术式的创作,哗众取宠又故作潇洒的创作,这通常用到的一个手段,就是仰仗审丑意象。

但要注意审丑的危险,因为这就像一位雕塑家,他如果长期雕刻阴暗幽冷的物件,那么他的心绪和思想一定不会光鲜明亮的,就像长期雕刻般若的面具(恐怖又悲伤),审丑行为(寻找丑、面对丑、写作丑、分析丑、思考丑)容易将自我决绝于美好,这比审美研究艰难得多,因为要时刻保持理性,要时刻警惕负面存在的侵袭。

诗歌的审丑同样如此,长期从事阴暗意象写作的诗人,性情多半阴晴不定,而且往往遭到反噬。长期审丑会让诗人走入阴郁,所以诗人自杀的现象并不少见。这可能就是原因之一。因为诗人自杀,除了我们通俗认为的想得太多想得太细,还有就是想得太坏,这其实就近似鲁迅先生所说的自己身上有鬼气⑥。

结语

若只单纯地堆砌丑展示丑甚至沉溺在炫耀丑的兴趣中无法自拔,那就只是停留在丑的表面,而这显然是没有意义的,比如“垃圾派”的部分极端化写作。而且即便是写丑,也不是任何丑的事物都可以入诗的,素材是要严格选择的。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垃圾都可以放进诗歌里的,更不能以降低诗的品格、消解诗的趣味为代价来进行所谓的与时代的对抗,这样的后果得不偿失。另外还有“意象疲惫”的问题,首次出现,觉得惊世骇俗,总是出现,也便不甚了了。所以这就要求创作者在进行创作时必须首先考虑的是文字背后的价值含量,因为一切的意象都是要以它背后强大的内涵作为根本支撑的。

说到作家和诗人的个性,我认为无论怎样强烈的个性,都应该建立在基本的共性之上,也即必须有基本的为人准则,诗人也首先是人,不是疯子不是魔头,他必须首先遵守我们公认的一些基本常识,否则即容易陷入不可知论的陷阱。这都是不利于诗歌创作和发展的。

新时期以来,很多的作家和诗人开始大力解构,大力去中心,大力嘲讽价值和意义,比如把诗写得不像诗,一味地追求个性追捧独特,解构一切作诗的规矩,甚至放逐诗性、抛却灵性。人们对英雄不屑一顾,对崇高大加嘲讽,对生活谨言慎行,对人性失望透顶。所以,作家和诗人只好将低俗、垃圾、卑劣、颓废装进去,把失落、消极、悲观、欲望当作正义凛然的时代个性。所以暂且放过崇高吧,放过价值和意义吧,因为它们已然被解构得够多了,然而我们终究要有所归依。要之,一切文学创作的意义都要以其本身意义为前提,倘若其本身都没有意义,那谈何其他意义?

因此,当代诗歌创作中的“审丑”应当也必须是有底线的:底线以上,诗歌创作则存在走向审美高处和人性深处的可能;底线以下,诗歌创作则很容易走向单纯地展示丑恶和沉溺于堕落。

注释:

①斯如:《这般低贱,那般癫狂——谈21 世纪初汉语诗歌的三种现象》,《上海诗人》2007 年第2 期。

②欧阳友权编《网络文学词典》,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3 年版,第152 页。

③ 徐乡愁:《徐乡愁垃圾语录》,http://www.sohu.com/a/194950782_99904973。

④邱志诚、冯鼎:《梅尧臣诗中的审丑意识——兼论宋诗以俗为雅风格的形成》,《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⑤潘道正:《阿多诺的否定美学: 从审美到审丑的辩证法》,《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0 期。

⑥程凯:《“招魂”、“鬼气”与复仇——论鲁迅的鬼神世界》,《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6期。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