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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顾城海外诗歌的空间与认同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 刘云春 陈刚  2019年05月24日16:13

内容提要:《顾城海外遗集》的诗歌卷收集了顾城海外六年创作的诗歌595 首。这一时期的诗歌从主题、意象以及修辞艺术上都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不同于早期纯粹的生命沉思,岛居生活和欧游见闻进入诗歌主题,以筑造安居和空间实践作为生命延绵、抵抗遗忘的阐释方式。顾城海外诗歌因此呈现了饱满的生命质感,也是其生命诗学的进一步实践。诗歌卷中组诗《水银》和《城》是诗人自然主义诗学和空间梦想诗学的筑造之地。组诗《城》52 首诗歌立体多维度地书写了北京城市的地理、建筑、遗迹等风物;此外诗集中也有许多其他中国物象主题,这些为诗人构筑了一个梦回家园的再现性空间。海外诗歌是诗人在离散语境中执着母语、眷念传统文化、寻求文化认同的重要表征。

关键词:顾城 《顾城海外遗集》 《城》 空间 文化认同

顾城去国离乡的六年期间(1987—1993),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一部小说《英儿》,同时还为读者留下了丰富的哲思录、对话问答与讲演录。201年京城出版社整理辑录出版了《顾城海外遗集》,其中诗歌卷《因为思念的缘故》收集了顾城海外诗歌595首。大量的形式主义试验、主题意象内涵上的扩展、生存经验的丰富,使得这一时期的诗歌风格出现了明显的风格转向。岛居与欧游见闻和关于北京“城”的中国风物呈现了十分显著的空间意识,同时又具有了饱满的生命质感。诗人数年离散的经历、跌宕起伏的情感经历都直接对创作风格产生了影响。“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1顾城海外期间,不懈地创作,执拗地认定诗歌是自己“命里注定的工作”2,通过作品改变了在读者心目中唯灵浪漫主义诗人的刻板印象。

《顾城海外遗集》包括了诗歌卷、散文卷、哲学卷、对话录、演讲等共计9册,其中诗歌卷《因为思念的缘故》2册,散文卷《半梦》2册,哲学卷《生生之境》1册,小说卷《英儿及其他》1册,讲演答问卷《看见睡莲以后》1册,哲思录和访谈对话录尚未出版。诗歌卷是编年体诗集,严格按照时间顺序编排,完整清晰地呈现了诗人海外生存和创作的心路轨迹。顾城于1987年5月29日获得签证赴德国参加明斯特诗歌节。1988年底受汉学家闵福特邀请赴新西兰奥克兰大学东亚系任客座教授,其后定居新西兰激流岛。诗集中第一首诗《复有笑容》写于1987年5月,诗中“古巷声声/ 弄瓦时/ 诗随人 人随梦”的句子洋溢着诗人跨出国门初至欧洲时的喜悦。古巷也指胡同,是中国城镇的文化符号,古巷也是老北京人日常生活的重要舞台,胡同古巷的尽头藏匿着万家灯火的温暖,也安置着团圆祥和的家庭场景。古巷与胡同也是前现代时期老北京最重要的文化记忆场。作于1991年3月的《因为思念的缘故》一诗中依然阳光透亮,金银草和小鸟飞舞跃动,因为思念的缘故,诗歌中的意象通透饱满。诗集中收录的最后一首诗是写于1992年10月的《清明时节》,诗中的主要意象是“无信无义/ 无爱无恨”的“鬼”,让诗歌呈现了神秘怪诞的哥特意味。“鬼”的意象也正是诗人离岛再赴德国、情感纠葛而倍受煎熬的精神表征。一定程度上,顾城的海外诗歌集可以看成是诗人行踪记录、空间实践以及情绪和精神的晴雨表。

从诗歌体式看,顾城海外诗歌丰富多元,大多数是白话诗、自由诗,此外也有少量寓言诗、五言七言旧体诗,哲思偈语以及歌词谣曲,甚至还有顾城受聘于奥克兰大学时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过的古诗自译、改写等形式的作品。海外时期顾城的诗艺探索是高度自觉的,他曾在德国波恩接受《袖珍汉学》杂志的采访时,明确地把自己诗歌的创作演变划分为“自然阶段”(1969—1974)、“文化阶段”(1977—1982)、“反文化阶段”(1982—1986)、“无我阶段”(1986 以后)四个阶段。3遵循诗人自己的划分,《顾城海外遗集》明确属于“无我阶段”的创作。这种分段容易模糊诗歌艺术的内在情感,但作者的重大生命节点的确有助于读者更清晰地把握诗歌创作语境与内在动因。根据顾城的一些诗学语录及访谈,“无我”主要是指其强调诗歌的自然境界,反对诗歌过度强调韵律、节奏、修辞的繁琐规约与过度雕琢。

顾城海外创作的诗歌共695 首,最后一首诗《回家》写于1993年9月3日从美国旧金山飞回新西兰的航班上,表达了对儿子“杉”(Sam)的爱。总体来看,顾城海外诗歌主要呈现了三个结构体系:新西兰岛居劳作与生活;欧美文化游历印象;诗艺探索与家园梦回。从诗歌主题、意象和物象的角度统计,这一时期的诗歌中有约三分之一的作品体现了中国元素或是东方意象,或者与在中国的记忆有关。在这些首诗歌中,顾城用他敏锐细腻的诗眼重新审视与观照了上下几千年历史文化、中国城市的空间记忆、北京和其他地方的风物。这些物象和意象主要集中在两个组诗《城》和《水银》中。顾城说:“我在新西兰打石头,锯我的木柴,过一种这样的生活。那里看地图是远离了中国,给父母写信最快也要一个月才有回音。而恰恰这时,我的血液中我感到复又升起了那一与自然和谐的东方精神。所以,东方精神,我想可以不说一个地理概念,甚至也可以不是一个文化上的概念,它更像是一种目光,一个看待世界的心境。”4去国离家的诗人通过诗歌书写文化记忆中的物象,通过回溯城市风物保持与文化的血脉畅通,建构一条行之有效的汉语归乡之路。本文以大量的文本为基础,探讨顾城海外时期作品中的空间诗学建构与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

一 岛居与欧游的日常性空间

顾城海外诗歌主要包括了三个重要的内容:一是新西兰岛居日常生活;二是欧洲游历见闻;三是诗艺探索与文化比较。1987 年底,顾城从欧洲返回香港,经过犹豫和彷徨,终于接受了新西兰奥兰多大学汉学家闵福德(John Minford)的邀请,应聘教职。1988年到1992 年3月,顾城以工作移民的方式定居于新西兰激流岛。此间,顾城在岛上买房、生养孩子、画画、制陶、养鸡,简单地生活。用顾城的话说,短短的几年里他经过了采撷业、农业、畜牧业、商业,又回归文术艺事业的人类社会发展史。顾城大多数诗是随手写在家里纸片上的,并没有精心编辑而留存。追求无我、自然是顾城诗歌的基本特点。他主张 “写诗如潜泳、采珠,屏住呼吸。它在我呼吸时到来,想留下它,我小心地潜泳,我不采它,只想细细地记住它的光芒”。5顾城景仰与追摩唐代诗人李白与王维的诗境,强调诗歌不是做出来的,一切真知,一切艺术,都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这种诗学理念,有佛教禅宗的影响。这里的“心”是指禅宗之“心中有万法”,也是指“不识本心,学法无益”的准则。

从心中“长”出来的诗歌不可能轻视最基本的日常经验和空间实践。顾城海外诗歌首先是生活的日志,连最琐屑卑微的生活细节都能成为诗歌意象。空间书写强调场所对生活融入的重要性,空间、场所、地方是生活世界的基本构成要素,它们也是彼此互相定义的,场所的安全与稳定反定义了空间的开放与自由,反之亦然。地方是停留的,而每一次空间的转移都会将位置转换成地方。6新西兰岛居的日常劳作与家庭生活构成了海外诗集的第一类空间物象。1987年10月顾城在伦敦医院听到胎检时孩子的心跳后,写下了《卑微》一诗,表达了对生命的喜悦与惊奇:“孩子在母体上微微隆起/ 这是内在的光明/ 是滋养本身”。1988 年3 月儿子Sam(顾城作品中多称儿子为三木、杉、桑木耳、三庙等)在奥克兰出生。《此刻》和《桌子》两首诗记录了妻子分娩儿子出生时的生命意象:“你忽然醒着/ 像一朵花/ 变红/ 像一件衣服/ 湿头发黑头发/ 头发头发活了 ”。最后一句诗“头发”一词叠用,巧妙地呈现了初为人父的诗人对新生命到来的巨大惊奇和惊喜以至于语无伦次的情状。顾城在散文《忏悔录十七》中也曾回忆过这一场景。1988年移居新西兰后,大约有四年的时间,顾城在激流岛上辛勤劳作,为建设自己的新家居室而忙碌。忙碌的生活并不是放弃写作的借口,恰好相反,写诗反依然是顾城的日常生活。《煮月亮》一诗(1990年7月)记录了异国他乡重建新生活的艰辛:“画石头、鸡蛋和太阳/ 话生活、愿望和悲哀/ 反反复复钉钉子……锯坏木头/ 支断房梁/ 拾废纤板/ 补破屋墙/ 没说话没画画/ 你煮饭我煮裂开的月亮”。这首诗里“画”“话”“锯”“钉”“补”“拾”几个动词的连用,应和着日常忙碌生活的步调和节奏;“裂开的月亮”这一意象巧妙地将劳作的艰辛与梦想的苦涩巧妙地融合一体。岛居时期,顾城有时候在集市上为人画像挣钱;为了完善低价购买的住宅,顾城自己打石头砌梯子,锯木头补门窗,自己设计改造室内厕所;为了减缓房贷压力,顾城和妻子养鸡卖蛋补贴家用。7顾城海外诗歌的空间意识首先表现在重视生命场所与地方空间的书写。这是诗歌空间诗学建构的第一个层次,这说明了顾城对海外定居地的认同与热爱。顾城选择定居新西兰后,诗歌言辞中出现了许多对激流岛的喜悦之情。“居住就是定位与认同。我们必须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怎样在何处,从而是自身存在具有意义。”8

重视诗歌的生命现场,顾城及家人海外生活细节在诗歌中是随处亲切可见的。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情节,打石筑墙、生养孩子、养鸡卖蛋的琐屑都能转换成诗意。这些生活片段、构筑家宅的过程让顾城的海外诗歌有了饱满的生命质感,具有强烈的即视感,甚至让读者仿佛亲临现场而看诗人的劳作,能听到诗人心绪的跳动。“人的责任是照顾一块屋顶/ 在活的时候让它有烟/ 早上有门”(《时辰》,1989 年5月),屋顶、炊烟和门象征着庇护与安居,也是让存在具有意义的开始。海德格尔说,“惟当我们能够栖居时,我们才能筑造”。9筑造是栖居的重要起点,筑造本身就是诗意的栖居。筑造得以让家成为我们的世界,以此抵抗自然和人生中的风暴。这些琐屑,成了诗歌 “长”出来的来处。诗人对生命的热爱、对诗艺的坚守正应和了他的诗学理念:“诗可以唤起人们永恒的生命感,想起生命的愿望,生命间微妙而亲爱的联系以及它们共同的来源,想起生命作为花,作为树,作为鸟的过程。如果人们都能想起,许多的人间纷扰和争夺就会消失。”10

游历欧美的文化印象,在海外遗集中也时时地闪现。欧游诗多数是以所到之地的地理命名的。1987年5月底诗人抵达德国明斯特参加诗歌节后,便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欧洲旅游。《汉堡临渡谢梁君》写于1987年6月汉堡,欧游行程中,诗人行至德国港口,即将前往丹麦和瑞典。此诗用五言古体,充满了仗剑天涯的侠义豪情:云入关山去/ 月照马影移/ 但有天涯客/ 坠剑过九溪。抵达欧洲一个多月中,少不了众多中西好友的帮助提携,此时诗人涌起了灞桥折柳、临渡谢友的古典情怀。1987年8月到达瑞典后,有《白帆所指》和《关在诗里》二诗写对欧洲人的印象,“欧洲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像树那样招风”。《遥念》《远望》两首用五言诗的形式写于同年10月的伦敦。“云彩下挂着小烟囱,这就是法国了”(《法国》),这是同月移步法国的印象。还有以《丹麦》这样直接命名的诗歌。也有这期间游历并未注明地点的诗歌,如《诉求》中写到欧洲的牧场之美“ 一根根玉米/ 将牧场挡住/ 风磨亮了马鬃”。“世界把我关在诗里”(《关在诗里》,1987年9月),诗人这样写道。这句诗体现了诗人与空间的亲密关系。不管走到哪里,写诗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管是游历还是筑造,都是顾城栖居的重要内容。筑造是为了抵抗风暴与漂泊,安居才能运思,欧洲游历作为一种特别的空间实践固然是诗人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无法重新体验那些已经消失的绵延。我们只能思考他们,在抽象的、被剥夺了一切厚度的单线条时间中思考他们。是凭借空间,是在空间中,我们才找到了经过很长时间而凝结下来的绵延所形成的美丽化石。无意识停留着。回忆是静止不动的,并且因为被空间化而变得更加坚固。” 11通过空间的梳理,顾城海外诗集即使没有提供诗人的大事年表,我们也可以通过诗歌文本勾勒出诗人海外行游的轨迹,去发现诗人空间维度的生命阐释。

1988 年顾城在新西兰Waiheke(中文多翻译为激流岛)岛上定居写作,1992年再度受邀访问德国。当然,顾城的诗歌并不是简单实录海外见闻,也不是这些意象和场所的物象罗列,多数诗歌都是诗人心象的抽象表达,是诗人生命经验的诗意具象,是生活实践行动穿越并编织而成的多维的语言空间。

二 以“城”筑梦的再现性空间

顾城诗歌中的日常生活物象构建了一个极强的叙事性自我;文本中的欧游意象为诗人的行踪做了空间维度的粗略阐释。此外,在顾城海外诗集中,长篇组诗《水银》和《城》以及部分散篇诗中还出现了大量的中国物象,重构了一个充满回忆的空间,架起了一座梦回北京回望家园的桥梁。“我几乎每天做梦都回北京,但是那是我童年的有城墙、堞垛、城门的北京,我爬到城墙上就可以看见几百年这个一直安安静静的城市。”12正如诗人所言,这个“城”不是简陋的文字性还原,这个“城”是语言修辞中的再现性空间,是已经回不去的文化记忆。上个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正是中国文化与经济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期。北京作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城镇化、全球化最快的城市。在这个可以说极速现代性的城市,其空间面貌也正在被拆解与重构。诗歌重构的是被社会知觉的一段整体性历史,即文化的 “集体记忆”。这个重构的空间不仅是诗人生命经历的堆砌,更是通过象征性的“城”重新言说东方历史与文化。

组诗《水银》是诗人语言修辞学的实验基地,而组诗《城》则是诗人空间梦想的诗学构筑之地。《水银》是作者1988 年在奥克兰多大学客座时期选择1985 年11 月至1988年3 月间的48 首诗歌,以水银为喻,统摄一组而成。作者并未专门为组诗作序,但在多处访谈中提到此组诗对他来说意味着一个重新到来,诗歌仿佛心的特殊震动而呈现的属于你的心电图,文字脱离了管束自行组合而呈现出文字该有的活力、个性和天性来,仿佛水银因为某种物理的震动而变幻无穷的流动和赋形。可以说《水银》是顾城“无为”自然主义诗学的实践结晶。“一九八五年后,我放弃了所有先验的写诗目的,诗不到来不写,我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文字为自己行动,像一粒粒水银,滚动或变成空气,每个字都是自由的,不再代表人加与它的意义,就像我们辞去了外在的职务恢复了原本的性情。这是解脱了魔法的文字,它会碰到另一些字,结成故事,或者沿着一个谐音、一个同声、一个偏旁溜走,有时是我的声音在字中间找到了它的形体,就像托生那样。”13诗歌是自然语言的图景,诗显示世界的来源,因此写诗是自然现象,发表诗才是社会现象。给有磁力的字以自由,让它们自行组合,而不是为了外部现实功利目的而“做”出来。组诗《水银》中有一首写于丹麦的《红麦》,便是一首极好的修辞和想象的试验。“她看见自己的嘴落在地上/ 她看见蜜蜂上上下下/有好多房子/ 高出的草在高处看”,这样的诗歌立场只有从庄子“物我齐一”的自然视角,从成熟崩落回归大地的麦粒们的角度,才能体会诗人在安徒生的故乡被激发出的童话式灵感。顾城海外时期的诗歌重视生活现场,强调空间实践获得的意象和灵感,反对强塞观念在诗歌当中。这是顾城定义的“无我”阶段的诗学理念,他说,无我就是无目的,我不再寻找“我”,当我从目的中解脱出来之后,大地就是我的道路。可以这样说,顾城的早期诗歌对生命的沉思与幻想基于一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形而上思考,而海外期间的诗歌则转向“大地”——回归生活现场以及空间实践,以及诗艺的本质探讨。

《水银》虽然主要是诗人的修辞艺术实验作品,其主题上也涉及一些中国物象。如《兼毫》中的书法与传统仪式,《大清》中的“满人”形象,《箭》中的青花瓷器,《麻衣相法》中的神秘相面术等等都是中国传统的文化符号。组诗《城》是作于1991 年至1992 年间的五十二首诗,多数以北京地名、街名或公园名为题的诗。许多著名的历史文化建筑、街道、胡同、古代和现代地名都成了诗题,如天坛、圆明园、东华门、午门、建国门、崇胜门、知春亭、怀仁堂、公主坟、后海、光华西里、崇元观等等。应该说《城》所囊括的主题并没有非常紧密的内在有机统一性,唯一可以作为纽带的是属于诗人个人对于古都的回忆和认知。也即是说这五十二首诗多关涉到的物象是并列存在的“城”中的,或许是古代留下的历史遗迹,或许是现代城市新造的建筑物,或许是诗人童年的常访之地,也或许仅仅是北京的某个地理坐标而已。这些物象有垂直向下的,如《公主坟》;有指向上空的,如《天坛》和《故宫》;也有在地表上延展的园林和景观,如《颐和园》和《太平湖》。《城》立体多维度地书写了北京城市的历史和记忆,为诗人构筑了一个梦想空间。“再现性空间是活的:它说话。它拥有一个富有感情的核心或者说中心:自我、床、卧室、寓所、房屋;或者,广场、教堂、墓地、它包围着热情、行动以及生活情境的场所,而且立即隐含了时间。”14 不管是生活现场和空间实践,还是成长记忆以及历史文化的体验,顾城海外诗歌中许多是“带有生命经验的语言所具有的最单纯的经验之一”15。诗歌形象不仅表现情境,也重构情境,甚至在诗人去国离乡的现实语境中替代某一些特别的情境。

《城》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创作系列中。《顾城海外遗集》中还有许多诗歌作品涉及到了中国物象、各地风物的主题性诗歌,如《青铜器》《年》《定陵》《读经》《永在》《驻马店》等等。《絮语》(1989 年9 月)一诗有“故园可有音/ 海外鸟空闻/ 此声非彼声/ 易地难易心”所表达的家园执念与热爱。仅在这一首诗歌中,诗人两次用到了“故园”一词16。诗人用大量的笔墨来描写中国物象,既是借景抒情、借物抒情,也建构了难以触及到的诗意的想象空间。1987 年6 月写于奥地利的《直塘》, 标题就是以江苏苏州太仓的直塘为名,抒发对江南美景和过往游历的怀念。“十几里水/ 十几里月色/ 水在天上/天在水里/ 云彩悄悄隐没/ 十几里水路睡了/有人放桨/ 唱歌/ 咿哦,咿哦/ 十几里水/草晃了/ 早起的人遮着灯火”。小诗悠游疏放,诗中江南水路柔美温暖,水月两色交融,点点渔火遥远而温暖,好一幅江南悠游安详的画面。

诗人顾城在其《哲思录》中写道:“我很少做外国的梦,差不多每天一闭眼就回中国去了。我常在梦中回北京,回到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而醒来,则在一个破房子里。我觉得这个想念很重要。只要你有这个想念就可以安心——四海为家,又可以在家中走遍天下。最近在写一组诗叫‘城’。‘城’是我的名字也是北京。我知道,我所想念的那个地方正在慢慢消失,像所有历史的落叶一样,他们生长过又飘落了,新的叶子正在长出来。”17在文字中梦回北京是想念的独特方式。这些中国物象不仅代表着中国文化与东方精神,更是诗人精神的物化与形构的重要路径。对这些独具特色的物象的书写,既实践了诗歌的修辞实践,又抚慰了诗人的思恋之情,也表征了诗人对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

三 文化认同与空间诗学

文学艺术作品是作者精神世界的表现。1989 年顾城写《娴歌》时候已经定居新西兰,该诗 “于山于海 于水于滨 双木非林 田下有心” 18以拆字诗的方式表达了对故园的相思情结。异乡异客,怀旧相思有增无减。顾城的诗歌已经脱离了早期对生命的抽象幻想和沉思,将生命的情感对象具象化为父母、亲人、兄弟和成千上万的邻居。1987年12月,诗人在离国半年之时,便写下了“他抱那一大捆木柴,他的亲人、兄弟和火,抱雪”(《歧途》),比较委婉地表达了他对亲人、兄弟的思念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思念之情也愈发急切,于是便有了“我怀念那些细小的邻居”(《埕》),更加直接地表达了对“那些细小的邻居”的深深的怀念之情。据北京市统计局的官方数据,1987年北京的常住人口是1047万,而1993年是1112万19。诗人怀念的是那些熟识与不熟识的邻居。每一个个体都是北京居民的千万分之一,这“细小的邻居”便是对故乡的最广泛意义的象征了。但“那事遥远得,伸手可触”(《想些往事》),怀旧和乡愁往往是一个现代性悖论,既远又近,往往是从故乡抽离之后的遥远而深情的回望。当这种怀念和回望转变成一个个小叙事,怀念就有明确的指向了,他们是血脉相通的父母和亲人。如 “一只大鸟,养了些鱼,妈妈把锅一层层打开,这时多么需要你的眼睛”(《意义》);诗人怀念自我长期缺席的家庭情境。“你想起父亲早年,说过的一双雨鞋”(《城垛》),雨鞋是日常家居的必需用品,也最凝聚了生命情感纽带的器物。诗歌所敞开的不在于雨鞋本身的模样,重点在于“你”回想起早年与父亲一起闲谈时的情境。诗用最为简洁的文字勾勒无法忘记的早年生活场景,传达了对父母的深厚情感。

对母语的执着,痴心于诗艺的探索,顾城用极具空间意象的诗表达了对文化中国的自我认同。在1988 年之时,诗人顾城一曲《天音》“唱”出了自己的心扉:“好酒,使他兴奋不已,嗯,李白;山海,使他悲苦无尽,呜,杜甫;空谷,使他明慧长久,哦,王维;他们是我的天音。”李白、杜甫、王维是中国古典诗歌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诗人甚至还将《法苑珠林》里猴子捞月的典故都戏剧性地编织进了作品。“美在水里变成月亮,月亮使猴子吃惊,将手伸到井里。”(《爱美》)“中国文字,它们曾经被刻在骨头上,石头上、木头上、竹片上,被铸在青铜器上,最后才写到了纸上,对我们现代的人消失了的对它并没有消失;它本身就是岁月,就是几千年的时代。它的能量如一支飞行的箭,它的历史便是那个被巨大的文化之手拉开的大弓,历史和文化的深厚使它的能量远远超过了我们任何一个有限生命的承载限度,我因此热爱这个语言,我因此敬畏这个语言。”20这是诗人对文化中国最好的自我认同。这种认同是通过对历史和传统的回望来实现的。诗人用诗歌来传递对亲人好友的相思,同时也抒解了对文化中国的渴念之苦。从这个角度说,顾城并不是一个历史与文化的虚无主义者。1992年4月,诗人在柏林为组诗《城》作了一个序。序中诗人称这组诗“也许是一本新的《西湖梦寻》”。与晚明遗民张岱的《西湖梦寻》相似,《城》就是顾城的文化寻梦。梦就像症候,梦与症候几乎具有形同的结构。诗人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北京各地的风物,尤其是分布在四方八面的老北京建筑,但是诗歌中出现的这些主题,又不是照相实录的描摹,而仅仅是作者借物抒怀的符号载体、文化渴念病症的舒缓剂以及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

诗歌不仅可以作为地理研究或者文人空间实践的结构参照,诗歌还有更深的文学地理学的空间诗学意义。“空间定位的活动变得越来越与自我反思连接在一起,至少在青少年时期之后,一个人生活的地点就变成了主要依据个人的生活规划来作出选择的事情……只有把日常的实践适合于特殊的地点再次嵌入才可能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出现。”21将生命嵌入特殊空间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的选择。生存空间的选择已经具有了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意味。1988年12月诗人在洛杉矶朗读自己11 月写于激流岛的《答案》一诗:“这是最美的季节/ 可以忘记梦想/到处都是花朵/ 满山阴影飘荡/ 这是最美的阴影/ 可以摇动阳光”。同时顾城告诉听众,到处都是花朵的激流岛很宁静,不用戴帽子也能听见鸟叫,能看见星星之外的星星们。在顾城写新西兰之前,国内很少有读者知道这个南太平洋里的小岛,他的诗和他的事件让激流岛成了越来越多读者的想象空间。可以说社会空间不仅是人类的社会实践,同时也被人的空间实践所塑造与生产。顾城去世后,不少读者沿着其散文和诗歌里的地图去到激流岛,探寻与缅怀,因此促进了当地的旅游。

新西兰的宁静与平和,似乎让诗人找到了退隐山林的陶渊明式理想。田园历来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梦想的活动空间,如山水诗不乏对山、林、溪、湖等物象的关注,这些意象群显示了古代文人那种远离现世尘嚣的退隐意识。深受古典文化影响的顾城,来到技术发达的西方世界,发现技术并不能疗治人的一切疾病——尤其是文化怀旧的症候是不能靠技术解决的,唯有叙事和讲述也许可以重构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在随笔《中西》一文中,他写道:“技术是人生所依赖的,却不是人的精神依凭。它是生存的方法,而不是生存的法则。科学是一个很小的东西,并不像人们所寄望的那样可以无所不包。”22组诗《城》里看似轻描淡写的回忆包蕴了对技术现代性温和地抵制和批判姿态。

安东尼•吉登斯在其《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认为,现代性完全改变了日常生活的本质,影响到了我们的经历中最为个人化的方方面面。这些现代性的机制在不断地塑造着我们,但自我并不是由外在影响所决定的被动实体,人们自己也在不断地塑造着自我认同。海外顾城一方面积极投入西方现代生活的怀抱,享受着新西兰的自然宁静,一方面又在现代性语境下反思着诗人作为个体的现代性境遇。只不过,顾城选择了不同于早期诗歌的幻想与沉思方式,采取了极具空间意识的“小叙事”,直抵生命实践本身。

结 语

顾城是天才的,在艺术领域里他也是执拗的。如果不是去世太早,他有可能成为当代“最伟大的中国诗人”23。海外六年里,他的诗歌从关注生命现场到空间实践再到历史文化以及现代性的思考,他的诗艺追求是递进的也是超越的。“我们用叙述把握我们的生活……我们也生存于问题空间中,这种问题只有联贯的叙述才能回答。”24顾城海外哲思录、对话录、散文以及演讲录,都是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顾城的诗歌的材料。他坚守诗艺信念,用道家“无我”的思维承载精神王国的艰难突进,超越简单素朴的物质生活完成深邃灵魂世界的探索。顾城在艺术上达到最高峰时,弃“工作”而去,这不仅是家庭的悲剧,更是整个汉语诗歌界的巨大损失。随着《顾城海外遗集》的大规模结集出版,越来越多的读者能再次走进顾城的精神世界,去体察离散语境中的诗人的坚守与执拗。

“顾城1992年3月同谢烨(妻子)离开岛,之后在欧洲的一年半里,无论在主观上的创作还是客观上的机遇,对于他都是非常完满理想的,他的确处于事业上和创作的高峰期上。”25 本文通过对顾城近600首海外诗歌的特别观照,通过诗中的经历见闻的物象与空间诗学意义的分析,诗人的母语情结、诗艺执着、现实艰辛与生命的单纯,都一一彰显。顾城的诗歌是耐人寻味的,细微中有宏大,单纯中丰富,浅显中显深邃。正是因为诗歌中包含了作者生活现场的苦涩与欢欣,诗歌反而具有了独特的生命质感。到目前为止,依然有许多读者用诗人个人的罪错评判其文学作品,代替艺术价值的探讨,这是极其偏狭与短视的。唯有用开放和多元的视角,去阅读那些从诗人心里“长出来”的诗歌文本,方能体恤诗人在艺术领域的执拗与执念,才能真正感受到那些摇曳闪烁在诗意物象中的鲜活气息。

[本文为四川外国语大学2017 年度校级课题“顾城海外文学作品研究”(编号:sisu20172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吴冠中:《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306 页。

2 25 顾乡:《代序,编者作者问答(一)》,《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1993 年9 月24 日——10 月8 日》,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 年版,第11、10 页。

3顾城:《顾城文选》(卷一),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第233 页。

4 5 10 12 13 17 22顾城:《顾城哲思录》,重庆出版社2015 年版, 第198、52、53、163、51、145、126 页。

6 [美] 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4 页。

7 岛居生活可参见散文《养鸡岁月》,《树枝的疏忽》,顾城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58 页。

8 [挪] 克里斯蒂安•诺伯格- 舒尔茨:《居住的概念——走向图形建筑》,黄士钧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9 [德] 海德格尔:《筑•居•思》,《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69页。11 15[法] 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5 页。

14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Publishing Ltd.,1991,p.42.

16 18顾城:《因为思念的缘故》,北京金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283、310页。

19参照北京市统计局官方网站提供的人口数据(1978—2016)。

20顾城:《传统》,见《顾城哲思录》,重庆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4页。

21[英] 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72页。

23[德] 顾彬:《〈片段〉补记》,见《鱼乐•忆顾城》,北岛编,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版,第107 页。

24[加] 查理斯•泰勒:《自我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页。

[作者单位: 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