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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是一方神圣的国土 ——北大诗歌传统与四月的诗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3期 | 李少君  2019年05月24日16:11

内容提要:北京大学一直有着诗与思的美学传统,作为北大诗歌脉络中的一员,四月的诗融情致与意趣于一体,继承了这一学术脉络的精神气质。她的诗歌哀婉感叹却不失深邃,很多诗歌都指向过去,却经消化转而表现为经验与诗意。这与当代女性诗歌中的“巫女之歌”和“妖女之歌”大异其趣,有着独特的庄重美感。

关键词:四月 北大诗歌传统 理智 哲思

北京大学一直有着诗与思的美学传统,朱光潜、宗白华、冰心、俞平伯、林庚乃至后来的郑敏等人,都始终在诗与思之间游走,在哲学与诗歌之间寻找平衡和激情,作为其创作的发力点……这,构成了北大的一个独特的学术脉络。

四月是北京大学艺术美学教授、博导,也有着这样的家族相似性。我看过她的一些论著,其中关于情致与意趣、情与理的融合的一些论述令我印象深刻。然后就读她的诗歌,读到一首《霜降》,有些惊艳,是我心仪的那种诗歌,描述秋色之美,伤感哀婉叹息之中,却有清醒的理性认识和思考,对秋色的细致体会和夹杂其中的人生感悟结合得恰到好处,非一般的抒情诗人所能为,先摘引如下:

还来不及褪去最后的一缕绚烂

在隆重的谢幕中隐退,

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苍凉覆盖了

光辉的余韵 秋天在四季的枝头坠落。

燃烧的枫叶瞬间收熄住窜动的火焰,

遗落了去年此时的缤纷。

灰色的霜冻 把它提前交还给命运,

寒气和僵硬从大地的深处潜行上来。

花瓣卷拢 果实萎顿

那曾被十月感动的青空和斜阳,

也变得忧郁和阴沉,

幽寂地徘徊在枯芦和败草的叹息里。

还来不及酝酿好别离的心情,

大地就这样苍白的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这不可收拾的苍白里,

如何能整理出一些快意和情致。

在那积雪和浓雾的黄昏,

不至于快速地黯淡了年华。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 借着你

正好从容我那颗凌乱而又惆怅的心。

这首诗显然是一首中年之诗, “霜降”是一个自然现象,但也可以隐喻一个突然的事件,比如发现头上有了白发,或某件事(也许生理的也许心理的)让诗人感到与以前有所不同了,意识到中年来临。“光辉的余韵秋天在四季的枝头坠落”,这是自然的秋天的降临 ,也是人到中年的感叹,接着是描绘这一衰败的过程,“燃烧的枫叶瞬间收熄住窜动的火焰,/ 遗落了去年此时的缤纷”。“花瓣卷拢 果实萎顿/ 那曾被十月感动的青空和斜阳,/ 也变得忧郁和阴沉/ 幽寂地徘徊在枯芦和败草的叹息里。” 词语凄美动人。而诗人似乎还没做好迎接这一猝然降临的变化的心理准备,“还来不及酝酿好别离的心情,/ 大地就这样苍白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但诗人接着安慰自己,“在那积雪和浓雾的黄昏,/ 不至于快速地黯淡了年华”。最后,诗人经过思索和反省,转而理性地甚至有些乐观地看待这一突然的霜降事件,“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 借着你/ 正好从容我那颗凌乱而又惆怅的心”。骤然来临的“霜降”事件反而让诗人心境安宁了,正好借此告别此前的焦虑和紧张,以及预感秋天即将来临的茫然。应该说,这显现了一种智慧的醒悟。

这首诗,意象很密集,但意思并不繁复晦涩,有1980年代朦胧诗的样式,但比朦胧诗来得深沉蕴蓄,也不同当下诗歌潮流中那种过于讲究修辞的学院派,意思都藏得过于深奥,除非作者自己解说,让人不知所云。这首诗则是个人感受经验的理性提炼。里尔克有过“诗是经验”的论述,认为诗是经验的转化和再现而非单纯的情感放纵和宣泄,艾略特也有“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的阐述,据此,有些人会将之与诗之抒情性相对立。在我看来,两者更像是更深层的一种融合,融合后提炼创造出一种新的东西,凝聚了以往的情感和过去的基因,但产生了新的效果和元素。事实上,一段经历,只有经过情感的浸润,才会成为个人的经验,否则会被完全遗忘,谁会记得一件自己没有投入过情感至少是心思的事情呢?经验,其实就是沉淀下来的情感,因为岁月的酝酿,到了一定的契机会发酵,会升华为诗,或者,成为一种诗意。

四月的很多诗都是如此,诗里很多的线索指向过去的经历,但如今都已转化为了经验和诗意。比如《想起了七岁那年》:“女孩子成群结队地进城去洗澡,/ 她们的土里土气, 放肆和谑笑。/ 就像一场喧哗的滑稽喜剧/ 瞬间摧毁城里女人那优雅和矜持的表情。”“她用杀鸡的剪刀把我额头的刘海剪平。/ 这一剪 剪开了我的去年和今岁,/ 修平了我七岁那年的多病多灾,/ 新的日子像我光洁的额头一样露了出来”,对少女时代自由烂漫生活的描绘可谓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比如《浮城》:“生活,犹如一份晨报/再沉重的文字也可包裹起/ 一束无心烂漫的花”,让人联想起城市中产阶级一杯咖啡一张晨报开始一天生活的场景;还比如《夏梦》,“我想起了一个细雨纷飞的夜晚,/月亮曾轻轻地坠入过荒芜。/ 还有那耳边的轻语和岸边的灯火,/ 闪烁在未曾命名的时光的乐章”等等。四月自己曾有一段话较好地阐述了诗歌里情感、经验与理性的关系。她说:“今天的一些诗歌,理智胜于情感,是用头脑想出来的,是词汇的零件拼凑出来的,而不是从心里涌现出来的,不是有感而发的。”确实,有一段时间,诗歌界热衷于修辞的游戏,叙述的技巧,但却恰恰忘了诗歌的起源是心有所感不得不发。王夫之就认为:在诗歌创作里,任何客观景物的描写,都包括了诗人的主观感受,打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所以他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四月的诗,就生动地阐释了这一艺术规律。

四月的诗歌,在当代女性诗歌中属于另类。当代女性诗歌之中,“巫女之诗”与“妖女之诗”盛行,前者充满所谓“黑夜意识”,展现女性之幽邃、神秘与深沉,追溯女性古老传统,展开现代性别探险旅程,也已形成一个谱系;后者则强调隐私暴露情感解放,欲望躁动,情绪宣泄,在突破禁区的口号下,极端者很容易走向身体的放纵。这两类诗歌当然都有其历史源头和现实合理性,但也都有其偏颇之处。而四月的诗,将身体与精神、情感与理性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毕竟,无论男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情理的结合体。四月的诗,再一次表明了女性绝不仅仅是情感的动物,女性也是理性与文明的建构者。四月的很多诗,体现出一种来自感性与灵性的思想之美。比如《致漂泊者》,这首诗是写给萧红的,本身很抒情,而萧红作为现代女性的一个美学典范,其生活就是自由、动荡而激情闪烁的,萧红本身有着飞蛾扑火式的献身精神,其形象有着持久的感染力。四月的诗,既很好地描绘和表达了这一点,“灿烂如同二月的野花, / 激情的倔强和冷静的自由。/ 做不了盆栽的植物 / 也不接受寂寞的牢笼”。但四月诗歌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不满足于这种简单的描述,而是在诗里注入思考、反省和生存哲学的总结,“在你那黝黑的深眸里,/ 倒映着一个何其悲伤的北方。/在那渺茫的雪原,/ 冷观那死地上的花开”。“挣脱一个风暴继而/ 纵身跃入另一个风暴,/从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浅笑是你向死而生的宣告。”这些诗句,每一句都是形象的具体化的描述,但也都将阅读者引向沉思。这是一种诗人之思,而非学者之思,让你在激情澎湃的冲击下,细细感受,进而思索。这类诗歌典型的还有《燕南园》:“在落满松针的碣石上/ 灰鹊是徘徊的诗人,/ 它见证着那一方残破的书包,/ 里面装着人类的心灵。/ 常青藤厌弃一切荒谬的束缚/ 沿着破敝倾颓的篱墙,/ 在历史的风化中守望着夜空,/ 头顶着灿烂星辰的照耀。”这首诗写的是北京大学校园里所见所感,前面的灰喜鹊,仿佛诗人自己,周边的人类精英,牵挂的都是一些关乎人类心灵的思考。而后面一段,敞开了一种开阔的境界,“常青藤”的意象具有多重含义,既是自然的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植物,又暗喻北京大学作为一座百年学府常新常青的生命力。这首诗由开始的自然描写,到最后突然升华,让人有更上层楼之感。

这其实是四月长期追求必然导致的一个结果。由具体的物象突然提升出一个美学的境界,继而产生出超越具体的带有抽象性的重大意义和命题,一种近乎神圣的超然感。这显然来自中国哲学的一个精髓核心思想,即关于“境界”的思想。哲学家冯友兰认为:“中国哲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学者张世英说:“中国美学是一种超越美学,对境界的追求是其重要特点。”境界是古典文学的核心概念。何谓境界?唐僧园晖所撰《俱舍论颂稀疏》称:“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称为境。”境界,就是人的精神层次,但这一精神层次的基础就是自然、生活与世界。境界,反映了人的认识水平、心灵品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追求境界,就是寻找存在的意义,就是通过一种内在超越,到达一个新的精神高度。比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比如李白的“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比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前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中国古代对诗歌的最高评价就是境界唯高。诗以追求境界为高。

对此,四月显然有着自己独到而深入的理解,在一个新的全球化时代,一个不再仅限于儒道佛融会的时代,她结合西方现代诗学美学思想,借鉴前辈学者如张世英的相关论述,将传统的对境界的追求,上升到一种神圣的追求,使“美的神圣性”成为一个现代的诗学命题,并贯穿于她的诗歌写作之中。这里,以其代表作《听风》来详细分析。

《听风》一诗据说写于作者失聪恢复之后,诗人在一段苦闷焦虑之后,听到风声欣喜若狂,加上在绝望中对人生的深刻思悟,一气呵成写下此诗。《听风》一诗的主题内容就在标题之中,“听风”,从风中聆听自然的教导,一开始,诗人就娓娓道来, “是否你已经很久未曾听见宁静,/ 在喧嚣的挣扎和搏斗中。/ 宁静 是一方神圣的国土,/一切流亡者的精神的故国。/ 倘若在某个清晨或午夜,/ 你听到月光在风里的轻吟,/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的纷扰,/ 你要相信那是最高的馈赠和召唤”。随后,诗人展开阐述这种来自大自然的最高的馈赠和召唤:“这世上还有人像我常常迷恋窗外的一片叶子吗? / 从一片嫩芽的初生到落下 从不厌倦。/宇宙间最惊心动魄的生命的图景,/ 最深致的智慧在那里向我全然敞开。”诗人从自然中感受和领悟,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从一片叶子中感受自然的生机勃勃,生命的终而复始,当下的圆满俱足。“如果遇见和风卷过白杨的枝头,/ 请一定停下匆匆的脚步 抬起头颅/ 那是天使的手指触动的竖琴 世界将/ 融化在那光里 领受那群叶的圣歌和祝福”,诗人从风吹白杨听到了自然的音乐;诗人继而从自然中领悟到生命的根本意义和存在的智慧。这种智慧一方面和禅宗的哲学关联,另一方面也让人想到基督教哲学的精神,而这些与宗教情感相关的体验都融汇进了一种美的意象中,成为富有神圣性的个体生命体验。这是一种发乎真心的自然情感,同时也是一种源于精神追求的人文情感和诗性情感。“如今 一株野花也会叫我落泪不止,/ 它的花籽为何只掉落在此处而非别处。/ 为何只盛开在此时而非彼时,/ 双脚所及的每一块泥土难道不都是栖身之处吗?”一朵小花可以随时随地而扎根开放,不问缘由,全然自在。诗人把一种无法言说的造化之妙和心灵安顿以朴实的笔法加以敞开。“我惊异于所有的飞鸟,/我用无限崇拜的眼神仰望过它们。/ 那歌唱着掠过大地时的轻盈,/ 这自由的印象永远只是第一次显现。”飞鸟教导人何谓自由,以及打开身心后的放松和舒展。最后,诗人总结说:“解除思想才是思想最大的进步,/在这世上无需思考的意义才至关重要。/ 比如呼吸、心跳、美和爱,/ 以及用无限的时光和激情去亲近自然。”诗人呼吁解除思想,松开束缚,全身心地投入自然,以直觉和本能去生活。这首诗可以说既是来自自然的灵感,又是对自然感受的总结思考提炼,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优秀哲理诗。

这首诗堪称诗人的代表作,语言纯熟,把思想和理念恰到好处地融入来源于生命感受的诗情之中。全诗一气呵成,诗人似乎受现代戏剧影响,贯穿自白、独白、诘问、反问,有一种从容而庄重的气势,层层推进,将诗人的感受、感悟和思考全部铺展开来,非常有感染力,适合朗诵。《听风》结构很讲究,由听到风声开始,写自己在失聪期间的思考和恢复之后的细微感受,结合得相当完美。这首诗也最完整地体现了四月关于美感的神圣性的思考,可以说这是证明其美学思考的一个具体的文本,完美地表现了其思想。理论与文本的一致性,尤具代表性。

《听风》一诗从写作方式上可以有多重解读,比如情理融合的特点。除了里尔克的现代诗学观念的影响,也许还与前面提到的诗人对古典诗学有着深入研究和理解有关,情理融合,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而这又与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有关。哲理诗过于观念化的话,很容易写得枯燥。而若没有一个中心的意念统摄全诗,又会让人不知所云,《听风》这一点处理得恰如其分。每一句都来自心灵的真切感受,但绝不干涩,因全诗始终有一个大的意念串联起来,即对自然和生活本身的感恩。

这首诗最值得称道的是语气庄重,庄重神圣成为一种基本节奏,全诗充满庄严感和神圣感。这在汉语诗歌中不多见。作者并不是基督徒,这种庄重神圣来自诗人深刻的生命体验。四月曾有专文讨论过“美的神圣感”问题,认为:“美的神圣性作为高层次的生命体验,是精神世界提升的结果。这一境界的获得源于一种生命意义的深刻领悟,一种洞察宇宙生命本质和真相的智慧。这种精神体验,无法得之于知识化、理论化的传授。知识和理论只能起到导引的作用。这一境界的获得只能在觉悟的心灵世界中产生和存在,只能源于对人生永恒的困惑和苦难的不断地自我超越。它是除宗教之外的,人类对苦难的世俗世界的内在超越的方式,这种超越的实现是人生最终极的意义实现。这种人生终极意义的实现可以通过对于生活本身的阐释,对于美和艺术的解释、传播和领悟,把人的精神持续地导向一种觉悟的喜悦,从而使‘美感的神圣性’在现实世界的实现成为一种可能。”这段话,比较完整地表达了诗人的美学观点:一、必须是来自生命的真实体验,不是观念化的;二、这种体验必须自我超越,升华到精神的层面;三、这种超越指向人生的终极意义。从这个角度来阅读和理解《听风》,更能体会其奥妙之处,那就是,一种真正的来自生命体验的深刻领悟。在生命痛苦的挣扎之后,切实体悟到了生活的美好和人生的意义,一种万物一体的美好,一种人神合一的天地境界,一种真正的“澄明之境”——恰如诗人在最后的领悟中所形容的:“在这世上无需思考的意义才至关重要。/ 比如呼吸、心跳、美和爱,/ 以及用无限的时光和激情去亲近自然。”也恰如诗人自己所说的:“美感在其最高层次上,也就是在对宇宙无限整体的美的感受这个层次上,具有神圣性。这个层次的美感,是与宇宙神交,是一种庄严感、神秘感和神圣感,是一种谦卑感和敬畏感,是一种灵魂的狂喜。这是最深层的美感,也是最高的美感。”

不过,也许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最高层次的美感,必得要到了一定的年龄,还须有相应的学养,才能理解和达到。一个人经历过青春的躁动,夏天的狂热,有过不顾一切的投入和深情,也有过孤独和悲悯的沉思,直至把“宁静”看作“是一方神圣的国土”。在宁静之中,心无旁骛,细心体会。然后,在宁静里,回望过去,整理心情,就如秋天盘点一年收获的绚烂和斑斓,然而又归摄统一和谐于一体,那时,就能“挺直身,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米沃什),或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到达一种皈依自然的宁静的喜悦和神圣的平和。

[作者单位:《诗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