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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5期|姚鄂梅:游刃有余(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5期 | 姚鄂梅  2019年05月24日09:27

《游刃有余》内容简介

“我”爸姓游,便顺口给家里的微信群起了个名叫“游刃有余”。我们不是一般的家庭,没什么钱就算了,还没有房子。我们不去租房也不找亲戚朋友借住,而是彻底抛弃了拥有房子这种落后的观念。我们不需要每天相见窝在几十平米的房子里,只需要每周末相聚在宾馆就好,其他时间各自为政,各自安好。

“游刃有余”微信群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在里面有各自的房间,谁有事就在群里喊一声。这就是“我”爸发起的“新生活运动”。当“我”因为适应不了寄宿生活而学习一落千丈,当“我”妈因为把内衣挂在书店窗外而被领导发现引起风言风语,当“我”爸因为私自配了钥潜进老板豪华公寓而丢了工作,一次次的危机袭来,我们一家的“新生活”还能继续“游刃有余”下去吗?

——《钟山》杂志推荐语

房子卖了,还掉赌债,还掉贷款,付掉医药费,还略有结余。我爸把那些钱放到我妈手上:我发誓,我会给你挣回来的。我妈没有表情,很奇怪,我一直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的,但她并没有,自从把我爸送到医院后,她就成了没有表情的橡皮人。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没有大吵大闹的原因。我听见了外婆跟我妈的聊天。外婆说:没想他这个人这么不稳当,骑车不稳,做事也不稳,穷家小户,还赌博,多少高门大户都搞得倾家荡产。我妈说:事情要连贯起来看,如果不给我妹看病,我们就不用去贷款来赔款,不贷款的话,他就不会想去赢钱,也就不会输掉家当。外婆说:这话可不敢给你妹听见,本来就做那个打算好几回了。外婆又说:真不能怪你妹,人家五六十岁的女人骑电瓶车都没事,他这么大个男子汉,还不如一个女的?我妈说:我没怪她,谁敢怪她呀,我只怪我自己的命,怎么活着活着,又倒回去了,又搞得身无分文了。

但是,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我爸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学校,校长找他谈了话,没多久,教委的人也到学校来了,我爸被一拨又一拨的人找,最后,他得到了一个红头文件:《关于将游某某除名的决定》。

我爸那段时间肯定有点不正常了,他把我和我妈安排到外婆家。外婆家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所谓厅,也只有两张饭桌大小,还包含灶台和水池。我们在那里只好实行轮流睡觉制度,外婆和小姨因为不工作,就白天睡,我和我妈晚上睡,所以我常常在睡梦中闻到食物的味道,以及各种窃窃私语,那是外婆和小姨在过着她们的“白昼时光”。至于他自己,整天在外游荡,有段时间甚至失去了踪影。

这种状况也不能长久,因为我和我妈每天都会从外面携带新的细菌进来,小姨已经开始出现某些从未出现过的症状了。

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给谁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我无意中听到几句:那不行吧?人家会怎么想我,老公没钱了就跟他离婚?我以后还怎么做人?不行,这种事我做不来。离了婚就对孩子好了?不一定的。当成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吧,只是,这个考验太酷烈了。如果是自己的业障,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一个多月后,我爸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宾馆登记了一间房,把我们从外婆家那间空气混浊的房间里叫了过去。

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开阔了眼界,也刷新了思维,他说他见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绝对是我们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他说其实人完全可以摆脱物质的控制,至少是房子对人的控制,他还说名利也一样,人们追求名利也只是想把它兑换成物质,归根结底,人们活着不过是为了追求物质的享受,精神早就不知扔向何处去了。

他说了很多,见我妈还没反应,就直接点题:我们的房子不是卖了,而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收走了,正是这股力量在强迫我们放弃物质,过纯精神的生活。

我妈不明白,纯精神追求的生活该怎么过,还要吃饭吗?儿子的学费还要交吗?一家人还要买衣服吗?

我爸笑了:吃饭穿衣算什么?房子,我主要说的是房子。告诉你吧,我这次见识了一对上海的夫妇,他们在上海有两套房,但他们把两套房子都卖了,拿到夏威夷买了一套房子,交给房产公司替他打理,每个月的房租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毕竟那里是全世界最花天酒地的地方啊,然后他们夫妇俩在上海成了无房族,不过这对无房族过得可逍遥了,他们包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大套房,你们猜怎么样?他们每天每天都在享受五星级的服务,房费虽然有点高,但他们的生活成本降下来了,他们不用付水电费、煤气费、物业管理费,不用买停车位,不用请家政工打理家务,然后他们还有一系列免费的享受:免费早餐、免费电信套餐、免费健身美容、免费游泳池、免费保安、免费叫早服务。一升一降的结果,是开支更少,而生活质量却大大提高。我真的深受启发,我们以前的格局太小了,视野太狭窄了,几十平米的砖头和水泥,严严实实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家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头顶上的灵气快要跑光了,只剩下烟火气了。

我妈一脸鄙夷:你是不是失忆了?我们并没有可供卖了去住宾馆的房子,我们一间房子都没有。

当然不是完全效仿,而是借鉴,是学习人家那种生活方式。

他开始讲述他的计划。卖房还债剩下的钱,他要拿去买辆车,买车剩下的钱,建立一个账户,他们俩共同监管,主要用于我的教育。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家其实不需要租房,当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去住宾馆就够了。为什么我们要为一个睡觉的地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当我们有房子的时候,我们到底有多少时间是待在房子里的呢?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们的房子只有我们的家具在享受,只有我们的保洁工在享受。我们回到家里来,仅仅就是睡个觉而已,以前还看看电视,聊聊天,现在谁还看电视?谁还聊天?现在有一只手机就够了,不独我们家,谁都是这样。过年过节,我们去旅游,旅游回来我们去住饭店,吃喝住一条龙,还有健身房、游泳池,还有免费早餐,还可以叫到房间里来吃,Wi-Fi免费,不用做家务,你们想想,这日子有多么舒服。好,就算还有几个亲戚,但现在还有哪个亲戚愿意住在别人家里,超过两个客人,家里的卫生间和床铺就接待不起,最终还是要把人家安排到宾馆里,还是要到饭店去吃饭。真的,我们只要有一辆车就够了,我们可以买辆大一点的车。这辆车可以保证我们家有足够的活力,可以让我们像一支箭一样,灵活有力地穿行在这个城市。

我妈的脸慢慢红了,但她尽量克制着:你是说我们都睡在车里?洗澡拉屎就去公共厕所?

你听我说完嘛。你们那个书店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吗?你可以申请做夜班,我了解你们那里的夜班,只是需要有个人在那里值班而已,你完全可以在那里解决睡觉的问题。至于你的大衣柜,我建议你做一番清理,不常穿的,淘汰下来的,要么捐出去,要么扔掉,每个季节留三套日常换洗的,一过季就扔掉,下一季再买新的,你不是很喜欢买新衣服吗?衣服又不贵,随时都可以买。至于你嘛,我爸转向我,我准备给你转学,你愿意去上寄宿学校吗?能住宿的学校可都是好学校哦,当然学费也贵,但你们不要误会,新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为了省钱,它并不一定省钱,它只是省了束缚和拖累,把我们从那几十个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解放出来,以前,我们奔来跑去,不是在离开家的路上,就是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可以省掉这份力气了,我们不再需要做这种无意义的劳动了。我敢肯定,从此以后,我们各自的成绩只会更大,生活质量只会更高。

我妈提高音量:上夜班是没法睡觉的,最多只能打打瞌睡,长期睡不好觉,恭喜你,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荣升鳏夫,娶新老婆了。

你看你看,这就是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的局限,我怎么会让你去受那个苦呢?相反,我是打算从现在开始,让你好好享受生活的,街上那么多按摩院、美容院、瑜伽馆、健身房、游泳馆,你完全可以在那些地方洗澡睡觉,睡好了,你可以去逛商场,去咖啡店、电影院、剧场、博物馆、美术馆,好地方多的是,你根本玩不过来。你可以在那些地方办卡,办卡可以享受优惠。你以前不是一直抱怨没有时间去那些地方吗?现在你多的是时间了,你没有任何家务,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你的时间,你甚至可以重新去上个大学,去学一门新的语言。

我明白了,我爸的意思是,这世界上有太多可供休息可供睡觉的地方,有太多这样那样的角落,多数时候,它们处于闲置的状态,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其实,它们完全可以取代我们以前称之为家的地方。人待在家里都在干什么呢?多数时候都是躺在沙发上,很多人家沙发都躺烂了好几条,看电视?除了千篇一律的新闻就是些弱智的综艺,你看一晚上,不如在手机上刷半个小时屏。要不就是吃东西,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一次又一次开门,把它们一点一点塞到你肚子里,让身上的脂肪一天天变厚。而且家里的拥挤往往被人所忽略,不要以为自家的房子够大,空间够大,当你有心事,当你有秘密,再大的房子你也会觉得好拥挤,挤得透不过气来,而当你走出去,马上觉得天高地远,自己比沧海一粟还要小,没有任何人在意你,你也不介意任何人,你随便挂上什么臭脸都行,甚至你自言自语地骂人都可以。

你这是要把我放生?

我很惊讶我妈这个时候还能开这种玩笑。

我爸居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亏你想得出!应该是打破家庭的樊笼,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们身边的资源而已。

那你呢?我问他,你做汽车游民?

游民两个字说得好!我当然不会住汽车,那不舒服,也不健康。一家非常棒的画室聘请了我,等学员们离开以后,我可以睡在画室里,兴趣来了我说不定可以通宵作画,这回我算是回归本行了,说不定我能画出一幅传世之作来呢。

我注意到我妈的表情慢慢变了,她似乎真的开始考虑我爸的提议。

为什么这个世界庸碌之辈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人还是有才气有想法的,都是后来,日常生活拖累了他们,消磨了他们的意志,如果他们能够脱离无意义的日常琐事,专注自己的兴趣所在,很多人都是可以做出不小的成绩来的。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人,好歹我也是科班出身,可除了毕业作品和以前的课堂作业,我竟拿不出一幅代表作来。如果我一直保持在学校里的那种劲头,如果我后来不那么沉溺于家庭,不在无止境的家务中消耗掉体力,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状态?不说了,太羞愧了,现在开始还不晚,我相信自己。

你是想让我们一辈子都这么流浪下去?

这怎么是流浪呢?这是换个活法,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工作、去创造,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不是吗?只有创造才能带来真正的愉悦感,享受带来的愉悦感是非常浅薄非常短暂的。

我妈仍旧是一副被逼就范的样子: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我必须一周见一次儿子;第二,我需要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第三,住宾馆的所有开销由你支付。我爸满口答应。

相信我,这是新趋势,我们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形式稍稍变了一下,它还会继续变下去,一直变得每个人都觉得最舒服为止。

讨论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妈偷偷向我爸招了招手,我爸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为什么要回避我?我悄悄尾随过去,我有权利知道他们想要回避我的内容。

我妈说:不能买车!他马上就要上高中了,高中可不是义务教育,还有大学,都需要钱,应该把钱留着给他读书。

你错了,没有车,动都动不了,那就真死定了。

车是个消费品!我妈就像知道我就在旁边偷听似的,压低粗重的声音,你以为你还有钱加油?

请相信我,像以前一样相信我。

我妈踩着这句话往我站的位置过来了,我赶紧溜到原来的位置坐好。

毕竟是人家的生活,效仿起来,就像把理论付诸实践一样困难,一样充满谬误。

我妈最先怀疑我爸想要借鉴的模式本身,她怀疑宾馆不让本地人登记住宿,虽然可笑,但猛一听好像也有一点点道理,本地人不都有家么?跑宾馆来干啥?这种怀疑当然遭到了我爸的大力嘲笑。然后,在我妈的坚持下,他们也比较过住宾馆和租房两种方案的优劣,他们拿出纸和笔,先算一家人一个月的各项开支,大大小小全加在一起,然后再估摸一下像原来那么大的房子的房租,结果发现家用开支是房租的一点五倍,如果租房,意味着我们的家用开支突然要变成以前的二点五倍,从目前的收入情况来看,显然会入不敷出。但如果只在周末住宾馆,就算每个星期住两天四星级以上的标间,也比租房来得便宜。我爸胜利了:看到了吧?再没有哪种办法比散兵式行动更合理了。

所谓散兵式行动,就是我们三个人从此就不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刷牙了,我们只有周末才能在宾馆团聚一次,周一到周五那几天里,我们各自为政。首先我妈要去书店申请调班,把自己的全部班次都调整为夜班,原因是她得了日光过敏症(当然是瞎编的,否则她怕人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傻瓜申请)。然后是安排我妈的白天生活。

从我爸的表情来看,安排我妈的白天是个大工程,他为此反复推敲,写了一个长达三页纸的计划书。

他先在网上淘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旅行箱,它几乎是个小柜子,衣服可以在里面挂起来,还能装下一套充气枕头和床垫。这个旅行箱是专门为我妈准备的,她可以把它放在书店值班室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在夜晚多半是自助服务,她可以在值班室里工作兼写作兼看电影电视(这正是她执意要买笔记本电脑的原因),也可以在充气床垫上保持轻度睡眠状态。睡觉的地方,放衣柜的地方,是女人的两个重要地盘,这两个地方弄好了,女人基本就幸福了一半。现在急需解决的最大问题是洗澡,不太讲究的话,书店的卫生间里是可以洗澡的,但我妈只白了我爸一眼,我爸就挥着手说:放心好了,一切都会给你安排好的。没过几天,我爸就拿出了另一套计划书,既然她在上夜班的时候已经抽空睡过觉了,我爸首先安排她去港式餐厅吃早茶,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在那里消磨大半个上午,对我妈这种特别注意身材的人来说,连午饭都可以省掉了。然后去盲人按摩院做个按摩,为什么一定要指明是盲人按摩院呢?我爸说,他打听过了,盲人按摩院相对便宜,也不向客人推销产品,老老实实就只做按摩,而且都是真功夫,不像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院,那些丫头连穴位都找不到。按摩完毕,你可以去健身房玩玩,常去健身房的人,心态体态都年轻,重要的是,健身房有洗浴房,你可以在里面无拘无束地洗澡洗头,洗多久都可以,把皮肤泡得起皱都可以,然后你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出来,进入你的自由时空,你可以去看场电影,看个演出,逛逛商店,喝杯咖啡,随便你干什么,只要不误了回去上班就行。

我妈很久没说话,终于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我哪消费得起那种富贵闲人的生活!你知道你说的那些地方的价格吗?你给我埋单?全部由你埋单?

我爸显然是有充足准备的。我当然要为你埋单,我不为你埋单谁为你埋单?但你可以聪明一点,你可以办年卡,申请VIP,如果是长年的VIP,还有额外折扣,总之,你会是里面享受优惠最多的一个。一旦你进入这个里面,肯定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省钱的办法。你还可以为这些地方写软文,我知道他们有这个需要,一旦他们认可你的软文,你得到的可能不只是折扣,而是你意想不到的意外惊喜。总之,你会发现你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别再吹嘘你的新计划了,再怎么样也不如在自己家里。

你一定得转过这个弯来,这是生活方式的改变,我已经跟你描述过上海那两个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可不是丧家犬,他们是有钱人,但他们就选择了不要家的生活,家是什么?搬进新家第一年还兴冲冲的,第二年就开始厌倦,第三年就嫌弃得不要不要的,第五年就满眼垃圾,恨不得全部扔掉重来。为什么会这样?新鲜感没有了,不仅没有了新鲜感,还变成了负担和垃圾,还有各种因为习惯而觉察不到的束缚,总之,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家,人就会长成什么形状。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5期

选自《钟山》2019年第2期

姚鄂梅

1996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 《真相》 《西门坡》 《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中篇小说集《摘豆记》 《一辣解千愁》《红颜》,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