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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5期|李伶伶:春节(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5期 | 李伶伶  2019年05月23日22:40

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素枝回到了老家杨树村。杨树村很小,满汉杂居,猫在大山脚下。素枝走在村里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看着熟悉的房屋、树木、炊烟,甚至远处光秃秃的山,都觉得很亲切。对比之下,她还是喜欢农村,要不是为二顺,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农村跑到城市去打工。

手机噔㘄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提示。素枝没理,这么频繁地给她留言的,除了长有没别人。长有这几天一直问她啥时候回来,她都说还没定呢。她不想一下车就看到长有在等她,让孩子们以为她张罗着回家过年,是打着祭祖的旗号跟长有见面。其实不是,见长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想跟孩子们聚聚。她跟大顺两口子还有二顺都在外面打工,四个人在三个地方,天南海北的,平时连面都见不到,再不趁着过年祭祖的机会聚聚,还是一家人吗。再说,出去一大年了,也得回来见见各自的父母和孩子啊。一进腊月门,她就给大顺和二顺打电话,叮嘱他们提前买票,一起回家过个团圆年。

素枝先回来的,今年二顺要带他没过门的媳妇一起回来过年,她得好好准备准备。当家的不在了,她得把家撑起来,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的,不能让人说个不字。给二顺媳妇的压岁钱已经准备好了,过了年跟新媳妇的父母见个面,把二顺的婚事定了。二顺跟她处一年多,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办完二顺的婚事,她的心才能定下来,对二顺他爸也算有个交代。

街上没看见人,素枝很惬意。她怕看见长有,也怕村里人看见她转告长有。其实她很想尽快见到长有,可是又怕别人看出这点,就刻意跟长有保持距离。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得她很难受,她又没办法挣脱。

终于回到了盼望已久的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家里的冷还是出乎意料,跟冰窖一样,没有一丝暖气,到处是灰尘。有那么一瞬间,素枝有点后悔,不如告诉长有了,如果提前跟他打声招呼,他肯定能过来帮忙烧烧炕,家里也不至于这么冷。可那样的话,村里人又得说三道四了,还不如自己挨点累。

先烧炕,屋子暖起来,锅里升起水蒸气,家里就有了生活的气息。素枝换了身家常衣服,把头发包了起来,找块大塑料布,把家具都蒙了,然后开始扫房。按传统,腊月二十四就得扫房,东家不给假,她回不来,所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扫房。要不是没时间了,她会买点涂料,把家里重新粉刷一遍。二顺媳妇头一次进家门,不能让她觉得这个家埋汰,不像正经过日子人家。

正忙着,长有打来电话,素枝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接通。长有说,干啥呢?素枝撒谎说,洗菜呢。长有说,哪天回来呀,我去接你。素枝说,到时候告诉你。长有说,我给你留言你看了吗?素枝说,还没有,啥事啊?长有说,你看了就知道了,看完给我回个电话。

挂掉电话后,素枝点开微信。用微信收发消息是素枝去城市做保姆后学会的。通过家政公司的介绍,她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当保姆。老人的闺女工作忙,会议多,平时不方便接电话,让素枝有事在微信上给她留言。素枝当时不懂微信,还是老人的闺女教她的。长有更不懂,他经常给素枝打电话,素枝有时忙得没空说话,长有会生气,素枝就让他弄个微信,有事在微信上说。长有过日子仔细,平时能省就省,别说买智能手机,就算电话费也要算计再算计。没想到半个月后,长有打电话问她的微信号是多少。素枝知道,要不是为她,他才不会费这麻烦。

长有的微信有两条,都是文字的。一条是:素枝,我想好了,过完年咱俩就去登记,城里那活儿你辞了吧,别再去了,二顺结婚需要多少钱,我出。另一条是: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你好好考虑一下。

素枝愣住了,没想到长有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两条留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泪光闪闪。

素枝和长有住在一个村。确切地说,是素枝从外村嫁到长有所在的村。当年俩人差点走到一起,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年素枝才十九岁。素枝家是满族,那时满汉通婚已很普遍,但素枝的父母还是希望她能找个满族人家,媒人就把也是满族的关长有介绍给她。俩人在集上见的面。那是素枝第一次相亲,她都不太敢看长有,心里一直怦怦跳,用眼角的余光扫他几眼,觉得他长得挺好,身子很结实。媒人让他俩自己聊聊,然后借故走开了,剩下素枝和长有两个人。素枝心里很慌,没了依靠似的,她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时间像静止了,呼吸也变得不顺畅。长有好像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就觉得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水里,有一种窒息感,她希望媒人快点儿回来,好把她从水里救出来。媒人没回来,来个卖苹果的,可能是集市里面没地方了,卖苹果的把摊儿摆在了集市边上。苹果箱打开后,空气里很快溢满了香甜的气息。那又大又红的苹果,极大地吸引了素枝的注意力,她的眼神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盯着苹果看了又看。她想买个苹果吃,可是兜里没有钱。她期待长有能看出她的心思,给她买个苹果,长有却迟迟没动。因为他们站的地方影响了卖苹果的生意,长有还把素枝往旁边推了推。素枝时不时地扫一眼苹果,长有直到媒人回来,都没看苹果一眼。

那天回家后,家人问素枝对长有的感受。素枝没说,只说她很想吃苹果,但是没钱买。大哥当即回绝了这门亲事。素枝当时没有主见,也不能体谅长有家生活的贫困,就这样跟长有擦肩而过了。媒人知道素枝没相中长有,没有灰心,很快又给她介绍了一个满族小伙儿,叫白学林,就是二顺他爸,跟长有是一个村的。

素枝嫁给学林后,跟长有没有来往,学林去世后,俩人才有交往。是长有主动接近素枝的。长有媳妇十年前患癌症去世后,媒人给他介绍过几个,都因为他家条件不好,没成。其中有一个,相看之后很不高兴,说,就这条件还想找媳妇,做梦吧!长有受了刺激,以后再不相亲了。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力气,就到处做工挣钱。干的都是力气活儿,挖树坑、起粪、垒猪圈墙、挖葡萄沟等等,给一百干,给八十干,给五十也干,只要能挣钱就行。因为去的地方多,知道的消息也多,听说用机器打茬子起垄挣钱,他就借钱买了台这样的机器,一年就把机器钱挣出来了。长有干活仔细,价钱又不计较,南北二屯、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找他,收入就渐渐多了起来。种地之余,他又买了两头牛,日子几年就过起来了。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这回变成他不同意了。大伙都说长有眼眶高了,一般人看不进眼。素枝也没想到长有会找到自己,这次没用媒人介绍,他自荐的,上赶着往前凑。

学林走后,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素枝一人身上,素枝整天起早贪黑地忙。长有经常去地里帮她干活,也不多说话,来了就干,干完就走。没多久,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素枝受不了了,问长有想干啥。长有说,我想干啥你不知道吗?素枝没吱声。长有说,三十年前咱俩错过一次,这次别再错过了。素枝抬起头看着长有,他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素枝心里却很复杂,当年她因为长有买不起苹果拒绝了他,虽然这事只有她自己和家人知道,但她还是觉得惭愧。现在长有生活好了,她又接受他,她成什么人了?她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她不是,她要是的话早改嫁了,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到城市当保姆。后来她悄悄问过长有,还记不记得当年他俩相亲的事。长有说记得,说她一直低头不看他,他就知道她没看上他。可是苹果的事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长有小时候嘴馋好偷食,父亲总打他。都说打人不打脸,可父亲偏偏扇他耳光。有一次打得狠了,腮帮子肿得像猪八戒,同学和小伙伴都笑话他,过了七八天才消。以后他就长记性了,不属于自己又买不起的东西,看都不看,怕自己看了之后,忍不住伸出手。

原来当年自己和家人都误会了长有。这误会像铁轨上的道岔,把他俩的人生引向了不同的方向。素枝以为她和长有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没想到生活喜欢开玩笑,绕了一大圈儿,又让他们站在了彼此的对面。长有看着素枝,等着她回答。这时的他们都没有了年少时的羞怯,可以大方地盯视着彼此。素枝认真地说,现在不行。长有问,为啥呀?素枝没说。

看完长有的留言,素枝没回复,继续扫房收拾屋子去了。长有又给她打来电话,她没接。长有的想法很好,但是她不能答应,她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给二顺办完婚事,这样才对得起二顺,也对得起二顺他爸。

素枝扫完房收拾完屋子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累得晚饭都不想做,上车前买的面包没吃完,找出来垫补一口。好在火一直烧着,炕很热乎。闲放了一年的被子很潮,盖不了。素枝蜷在炕头,盖着自己穿回来的羽绒服,就那么睡了。想着明天得把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晒晒,不能让新媳妇盖这样的被子,委屈人家,也丢人……

素枝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她赶紧起来,今天得去赶集买年货,米、面、油、蔬菜、肉,还有福字、对联等等,都得买。虽然在家里住不了几天,但是过年的味道和氛围,一点儿也不能少。

怕碰见熟人,素枝特意去的离家更远的邻镇集市。

因为出来得早,素枝到集上时,买东西的人还不多,她一样一样地耐心挑选。等她买完,集市上已经挤满了人。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走,好不容易从市场里挤出来,居然劈头碰见了长有。素枝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来这赶集。长有看见她,脸色立即黑了下来,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

一年没见,长有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素枝有点紧张,也有点后悔,干吗不告诉长有她回来,他愿意接就接呗,别人爱说啥说啥呗,为什么她总是挣不脱这些羁绊呢。

素枝心虚地笑着说,你也来了。长有说,你啥时候回来的?素枝说,昨天晚上。长有说,为啥骗我?素枝跟长有处在集市的出入口,不断有人出来进去,时不时地瞟他们几眼,素枝脸上很热。她没理长有,低头推着车子从长有身边走过去,一直走出集市,走到马路边上。马路边上人少地宽,感觉连呼吸都顺畅多了。

长有追了过来。长有的火气还没消,雷暴天的脸色还持续着。长有说,我说的那事你咋想的?素枝说,现在还不行。长有说,为啥不行?素枝说,我说过,二顺不结婚,我不会考虑自己的事。长有说,二顺结婚还差多少钱,我去张罗。素枝说,不用你张罗。长有抬高声音说,靠你一个人挣,得挣到啥时候?素枝紧张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你喊啥呀?我爱挣到啥时候挣到啥时候!长有压制着心中的火气,狠狠地盯着素枝,然后转身走了。素枝也生气,长有怎么就不能理解她,她怎么能要他的钱,到时候让人指着脊梁骨说她素枝没能耐,靠别的男人给自个儿子办婚事,将来让二顺怎么抬头怎么挺直腰板儿过日子?就是那头的二顺他爸也得埋怨她。

素枝没有去追长有。她知道长有会生气,生气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其实二顺结婚的钱她已经攒得差不多了,给新媳妇的彩礼钱已经攒够了,就差办婚礼的钱了。婚礼素枝想好好办办。二顺总说父母偏心,向着大顺,他就跟捡来的似的,吃大顺剩下的,穿大顺剩下的,就连名字都是从大顺那儿顺下来的。大顺的名字还有个讲究,因为生在农历六月初六,所以叫了大顺。他的呢,太随意了,一点儿脑筋都没动。二顺长大后,总想给自己改个名,因为派出所那里改不了,才作罢。素枝也觉得愧对二顺,小时候,二顺皮实,能吃能抢的,啥病没有。大顺正相反,不禁磕碰,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招上,父母自然对大顺关心得更多一些,忽略了二顺。所以二顺结婚的事,她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也算是对二顺的一种补偿。她再做半年多,婚礼钱就能攒够了,等办完二顺的事,不就剩他俩了吗。这个长有,说话不走脑子,瞎生气。

素枝生长有气的当儿,大雪开着电三轮过来了,在素枝身边停了下来,问她啥时候回来的,咋没去看她。素枝说,昨晚回来的,还没得空呢。大雪说,我刚才看见长有,他脸色好像不太好。素枝说,生我气呢,嗔我回来没告诉他。大雪说,你为啥没告诉人家?素枝说,又不是年轻人,腻腻歪歪的让人笑话。大雪笑。素枝听到她要回村里,就让她把年货捎回去了。

素枝没有回村,她去集市边的超市买了面和油,还有点心、香肠、薯片等小吃,然后去了离集市五六里远的天宝他姥姥家。天宝是大顺的儿子,之前都是她带,自从她去城市打工,才送到他姥姥家。

素枝进屋时,天宝和他姥姥姥爷都在家。素枝说,没去赶集呀,以为能在集上碰见你们呢。天宝姥姥说,我们又不能出去挣钱,哪有钱赶集。亲家觉得这话不妥,忙打岔说年货买完了。素枝知道亲家母不愿意她出去打工,她一走,天宝就得由姥姥带,当时天宝才三岁多,正是缠磨人的时候。素枝知道亲家母受累了,每次回来都会给她买东西,给天宝零花钱,但是这些都弥补不了平时的欠缺,尤其是情感上的欠缺。

看到奶奶回来,天宝并没有扑过来,反而躲在姥姥身后,有点害怕似的。素枝走到天宝身边,蹲下来,摸着天宝的头说,天宝,奶奶给你买好吃的了。说着把一大塑料袋小吃都拿给他。天宝有点不敢接。天宝姥姥说,凯越,拿着吧,你奶奶给的。凯越是天宝的大名,天宝妈嫌天宝这个名字土,去城里花二百块钱,找先生按生日时辰给起了凯越这个名字。当时天宝的爷爷很不高兴,天宝这名字是他给起的,取老天赐予的宝贝之意。儿媳妇没经他同意就把他孙子的名字改了,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是素枝劝着,天宝爷爷才没冲儿子儿媳发火。以后天宝就做了小名,家人私下里叫。天宝到姥姥家后,这个小名彻底弃用。素枝很无奈,凯越这个名字她怎么也叫不出口,感觉像在叫别人。

天宝接过奶奶给的小吃。素枝知道天宝爱吃薯片,从小吃堆里拿出一袋薯片,帮他打开。天宝拿着,小心翼翼地吃起来。素枝爱抚地看着天宝,悄声跟他商量,天宝,跟奶奶回家住吧。天宝还没说话,他姥姥先拒绝了,说,不行,你家这么长时间没人住,太冷,看给我大外孙冻感冒。素枝说,我昨天烧了不少火,今天早上起来也烧了,不太冷了。天宝姥姥说,那也不行,你家咋烧也没我家暖和。素枝不甘心,继续问天宝,天宝,行不行?回家奶奶给你蒸年糕,你不是最爱吃奶奶蒸的年糕吗?天宝有点犹豫。天宝姥姥说,晚上姥姥也给你蒸年糕。天宝笑了,说,我吃姥姥蒸的年糕。天宝的话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豫。正因为没有犹豫,才让素枝心里更难过,感觉自己被天宝一把推开了,虽然面对面站着,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天宝跟她最亲,晚上总跟她一起睡,他妈都叫不过去。现在离开她才三年,就变得这么生疏,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不出去打工,天宝跟她不会这样。素枝本来还想去父母家看看,因为心情不好就没去,等大顺和二顺回来一起去吧。

想到大顺和二顺,素枝才想起还不知道他俩都哪天回来呢。这俩臭小子,从来不想着先给她打个电话。素枝先问的大顺,打电话怕影响他工作,就在微信上问,大顺一直没回复,素枝又问大顺媳妇。大顺媳妇很快回复说,票还没买。素枝急了,直接给大顺媳妇打去电话,问她怎么还没买票。大顺媳妇说,开始没着急,这几天天天盯着手机,可就是抢不到票。素枝说,没去火车站看看吗?大顺媳妇说,没工夫去呀,工厂年三十儿才放假。素枝心里忍不住埋怨俩人马虎,口里却安慰说,别着急,没有直达的,看看能不能在哪里倒下车。你们三十儿下午得赶回来,不然你爷爷奶奶该生气了。去年你三叔没能回来参加祭祖,你爷都发脾气了,你忘了?大顺媳妇说,到北京天津沈阳的票都没有,咋办啊妈,我俩要是回不去可咋办啊!大顺媳妇说着哭了起来。素枝说,别哭啊别哭,再等等,没准儿有人退票,又能抢到票。劝好了大顺媳妇,素枝的心却悬了起来,大顺和他媳妇要是回不来,他爷奶那里可怎么解释啊。

素枝回到家时中午了,她赶紧把几床被子抱出去晒晒,早上天气潮,她没敢往外抱。今天赶集她买了个新被罩,新媳妇头一次进家,来不及做新被了,给她换个新被罩也好。新媳妇长得挺好,就是工作不稳定,老是换工作,一会儿在饭店,一会儿在烧烤店,一会儿在火锅店,在哪儿都干不长。二顺的工作很稳定,一直在建筑公司安装水暖线路,偶尔还做点私活儿,每个月都能挣四五千,二顺过日子又仔细,没有不良嗜好,又不大手大脚的,挣的钱大多数都攒下了。他在城市郊区买个楼房,首付钱他自己拿出一半,减轻了当妈的好大一块负担。所以二顺结婚的钱,她一定要给他出,不然太说不过去了。

邻居看见素枝回来了,来家里坐,问她保姆这活儿好做不,她也想出去挣俩零花钱。杨树村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人们的思想相对保守,村里出去做保姆的人很少,算上素枝才三个。素枝跟她讲了做保姆的利弊得失,邻居听后,还是很犹豫。送走邻居已是做晚饭的时候,素枝才想起年货还没取,忙去大雪家。

大雪看见她,问她长有摔哪儿没有。素枝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雪说,长有赶完集,帮青山拉沙子,青山请他喝酒,长有喝高了,骑电车往家走时摔了跟头,被人看见给他送家去了。素枝听后很着急,没跟大雪多聊,拿上年货就匆匆走了。

回到家,素枝找出给长有买的帽子和围脖,还有一双红袜子。明年是长有的本命年,她特意去商场给他买的,本来想过年时再给他,今天惹他生气了,就提前送给他吧。长有从来没有喝多过,要不是因为她,不会出这事。哎,跟他顶什么呀。素枝一边往长有家走一边自责。

素枝家跟长有家隔了一道街,直线距离没有一百米,但是没有直达的路,弯弯绕绕的,中间要拐好几个弯。等素枝走到长有家所在的胡同时,太阳刚好落下,她看见夏莲踩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长有家的院子。素枝的脚一下定住了。夏莲跟他们住一个村,男人在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摔瘫了,夏莲虽然没有离开家,但是听说她跟好几个人关系不清楚。素枝想起中午时邻居劝她跟长有赶紧把事办了,再拖着长有就成别人的了。难道那好几个人里也有长有?

素枝没再往前走,转身回了自己家。一进院,看到被子还晾在铁线上,赶紧把被子抱进屋。中午的阳光刚把被子里的潮气驱赶出去些,晚上又吸回来了,明天还得重新晾。

一时间,素枝不知道要干啥,满脑子都是夏莲走进长有家院子的画面,长有要是真跟夏莲有关系,她就跟他一刀两断。一边说过完年就跟她结婚,一边跟夏莲不清不楚,把她当啥了?素枝忽然打了个喷嚏,才意识到屋里很冷,赶紧去炕灶烧火。农村这点就不如城里,城里交完取暖费就啥也不管了,屋里天天暖乎乎的。农村就不行,数九时一天最少得烧三遍火,缺一遍屋里就发冷。

天气寒,柴火发潮,不好着。好不容易点着了,烧一会儿,往里续新柴时,火苗又被压下去了。素枝膝盖着地,低下头,对着灶口往里吹气,吹一口火星大点儿,再吹,火星又大点儿,接连吹了好几口,终于把火苗吹起来了,刚想抬起头,猛然从灶口里扑出一股烟火,素枝躲闪不及,被黑烟扑了一脸黑。素枝心里有点恼,人要不顺,干啥啥不顺。

锅里的水烧开了,素枝却啥也不想做了。本来想在长有那做的,长有喜欢她做的手擀面,说劲道,有嚼头儿,她好久没给他做了。长有做庄稼活儿行,做饭不拿手,不过以后有夏莲给他做,就不用她操心了。想到夏莲,她心里又有点恼,晚饭都吃不下。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素枝以为是长有呢,拿起来一看是母亲。母亲问她啥时候过去,她做了黏饽饽、黏火烧,还有年糕,都给她带出份儿了。还是有妈好,她在城里吃的都不如母亲做的好吃,不是那个味儿。素枝想了想说,明天就去。本来她想跟大顺和二顺一起去的,大顺不定哪天回来呢,二顺三十儿才回来,有点晚,还是年前先去一趟比较好,有啥事帮着忙活忙活。

素枝回娘家前先看了学林的父母,虽然学林不在了,但是老两口对她和孩子们都挺好的。以前种地的时候忙不过来,老两口都会来帮忙,直到她去城里做保姆,把地承包给别人了,老两口才跟着轻巧轻巧。对于她跟长有的事,老两口从来没问过,可能他们内心里还是不希望她改嫁吧。

素枝的父母跟她公婆正好相反,她回娘家没聊几句就绕到了长有身上,问她跟长有啥时候办事,说学林车祸走五年了,她也该再成个家了,说长有已经送过三次提亲酒了,他们都收下了,说现在像长有这样按满族传统礼节做事的不多了,她再不结婚,该让人说闲话了。素枝有点烦,夏莲的事她不能说,要是说了,父母肯定怪她,当初他们也不同意她去城里当保姆,她自己非要去,一去三年,给别的女人留空,这事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她不想听父母这么说,只好拿二顺当挡箭牌,说二顺还没结婚,她不能先结。母亲说想不通她为啥非得自己给二顺办婚事,有长有帮着,不是挺好吗,少挨多少累,少受多少罪。父亲倒很支持她,说她这么做没啥不对,不给别人添负担,也不给自家丢脸。素枝很欣慰父亲能理解她。她帮父母简单打扫了房子,洗了衣服,又洗了被单褥单,晚上又帮父母包了些饺子,韭菜、芹菜、白菜、酸菜、牛肉,五种馅,每种六十个。父母都爱吃饺子,年纪大了不爱包,她每次来都会帮他们包些饺子冻起来,以后慢慢吃。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忙完。

关灯睡下后,躺在母亲家温暖舒适的土炕上,素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想去想长有,可是长有自己闯进她脑海里。跟长有相处四年多,他除了思想有点传统,其他的都挺好,踏实,肯干,没有坏心眼,也没有不良嗜好,对她也很好。知道她爱吃鸡心,每次进城回来都会给她买二斤。这东西集上没有卖的,只有城里能买到。素枝没出来做保姆前,几乎每个月都能吃到,因为长有总能找到事由去趟城里,有时候甚至是特意去城里给她买鸡心,怕她过意不去就说是顺道。这样的长有怎么就着了夏莲的道儿?难道她真的不该出去打工吗?真的是她的错吗?素枝心里很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怕父母知道她哭,赶紧用手把眼泪擦了,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她又赶紧用被子蒙住了整个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这事千万不能让父母知道,不能让他们大过年的还为她操心。

素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什么都不去想,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素枝第一个起来,照镜子一看,眼睛有点肿,眼角有浓浓的血丝。趁父母不注意,她赶忙用冷水洗了脸,眼肿似乎消了些。

早饭时长有打来电话,素枝没接。她常年不在家,长有选择了夏莲,她不怪他,只是以后再也不想跟他有什么联系。手机又响,还是长有。素枝还是没接。父母问谁来的电话,素枝说是骚扰电话。过了一会儿微信响,长有发来留言:素枝,你为啥不接我电话?素枝没回,直接把留言删了。长有又发来一条留言:素枝,我想好了,你要是非要等二顺结完婚咱俩再结,我跟你一起等。过完年我也去城市,在你跟前儿找个当保安或者扫大街的活儿,离你近点,我心里踏实。你看咋样?

要是以前,素枝看到这样的留言,会有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长有家是老满族,思想有点传统,尤其是外出打工这事,在村子附近做点零工还行,远了不行。当初素枝出去做保姆,长有强烈反对,两个月没理她。现在能有这样的转变,很让人惊喜。可是素枝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受了侮辱,所以又删了。长有又发来第三条留言:看到留言给我回个电话。素枝又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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