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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3期|郑局廷:海底捞月

来源:《长城》2019年第3期 | 郑局廷  2019年05月22日08:20

夏宝军没再犹豫,给省城协和医院的老同学袁宁生打通电话,表述了要迅即住院的想法。袁宁生爽快地答应道:“只要你能抽出空闲来住院,我拱破天眼也给你挤出一张病床。”夏宝军笑着谢道:“我这两天就过去,少不了要麻烦你。”袁宁生挤兑道:“麻烦谈不上,只是你别像上两次那样,又放我的鸽子。”夏宝军正儿八经地表态道:“这次说定了,必须去!再说,我这病也拖不得了。”袁宁生附和道:“是的是的,病拖久了对身体不好。定好了,我就去给你找病床。”

挂断电话,夏宝军便拿出纸笔写请假条。他选择这个时间去省城医院做手术,是想手术过后歇息一阵,接上春节假期能多休养一段时间。肠道息肉虽不是什么重症恶疾,但不割掉任其泛滥也很麻烦,所以,这一次一定要请假去完成息肉切除手术。

写好请假条,夏宝军来到镇委书记刘方成的办公室。刘书记正在签批文件,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问:“老夏,你有事么?”夏宝军呈上请假条,央求道:“刘书记,我现在一天跑多趟厕所,实在拖不得了,请你一定批我这个假。”刘书记笑道:“几坨息肉,就像脸上长了几颗瘊子,搞得要死要活的,太大惊小怪了吧。”夏宝军耐心解释道:“医生说我的肠道上长的息肉,像一撸‘羊肉串’。你说,人的肠道上有那么一串东西,谁搁得住?”刘书记没说话。夏宝军心里清楚,刘书记为难了,搁在往日,他会很体谅地退却,前两次都是因为他没再坚持而临阵放弃,但今天他横下一条心,告诫自己必须挺住!工作固然重要,可那是干不完的,像水车翻转一样,没完没了,而身体健康才是王道,身体垮了,什么工作也干不了啦。

“老夏,你也知道,我和桂元镇长都是新来的,而桂元镇长又被抽出去挂职,你是副书记,要是这么一请假,正值年末岁尾,我一个人的‘独角戏’还唱得来么?”刘书记面露难色,满腹苦衷地诉说道。

细细一想,刘书记说得不无道理,年终了,各种检查考评组像燕子飞,各个讨债的结账的像蚂蟥往领导身上搭,没几个得力人手应付,只怕要乱成一锅粥。刘书记前年冬天来的,实际工作时间一年多,对镇上的情况有所掌握,但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并不了解。镇长汤桂元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作为优秀干部被派到江浙挂职学习,本来汤镇长也是初来乍到情况不熟,但他在镇里,至少来人了可以顶一杠子。自己是镇里的三号人物,如果请假开溜等于是少了一道“挡水墙”,什么事都会直接戳到“大王”那里,别说一个刘书记,就是五个刘书记只怕也应付不来。看来自己是想简单了一点,夏宝军慎思一阵,准备收回请假条,可肚子突然一阵抽搐,像皮鞭抽打一般,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用手顶着腹部,迅即打消了那个念头,皱着眉头求告道:“刘书记,像这种情况每天要发生几次,如果你再不批我假去做手术,我只怕性命根子都要丢在这里。”他只能带点夸张地把病情说严重一点,不然,刘书记是不会批假的。

“看你的身体,打得死老虎,光几坨息肉,不会危及生命吧?你挺得住!”刘书记笑着打趣道,接着,从笔记本中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他,不吝溢美之辞地恭维道:“你资格老、情况熟、威信高,是我们镇里维稳安民的‘定海神针’。非常时期,我不可能批你假的,癞蛤蟆垫床脚,硬撑也得撑过这阵子。”

平时他是一个很犟的人,倔脾气上来,十牛九驴也拉不回,但这会儿让刘书记把几顶“高帽子”往头上一戴,脑袋有些晕晕乎乎起来。瞧一眼刘书记递过来的文件,是县委专题会议纪要,草草瞄过几眼,便知道是啥内容了。其实风声半年前就开始造了,只不过拖到现在才真正落地。省城农字号龙头企业金鲤集团拟投资3亿元,在镇郊荣湾村征地500亩,建稻米加工基地、晒场、堆场及仓储,收购、加工、出售全镇的富硒稻米。

“这是一个领导工程,咱们必须引起重视。”刘书记略带神秘地小声道。

夏宝军当然清楚刘书记所要表达的意思。坊间早有传闻,金鲤集团高层与省领导来往密切,所以金鲤集团的布点投资,都得到所在县的大力支持和政策优惠,书记、县长最后都有一个好去处。“领导工程”,与自己这种底层小干部没有半毛钱关系。

看到他没啥反应,刘书记又提醒道:“这更是一个惠及千家万户的民生工程。”

这倒是夏宝军特别看中的。金鲤集团承诺,对农民富硒稻米的收购高于国家收购价0.5元。他粗略地算过一个账,全镇有5万亩水稻田,每亩按1500斤产量计,老百姓由此可以增收3750万元。对于靠种田维生、增收门道狭窄的农民来说,这还真是一笔意外之财。他充满期待道:“但愿金鲤集团能说话算数造福于民,别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收购价格高于国家收购价0.5元,已经写进合同,不会生变。”刘书记满打包票后,趁热打铁地安排道,“县里要求,征地拆迁必须在春节前完成,我与汤镇长电话商量过了,决定由你担任指挥长。”

之所以执意请假去省城住院治病,是他心里早有预感,想刻意回避这项工作,但终究未能逃脱。夏宝军不是怕麻烦缠身,也不是怕吃苦受累,而是深谙这些“领导工程”的潜规则。金鲤集团不仅是零地价拿地,而且连拆迁、青苗补偿等费用也不出,让县政府买单。县里财政是吃饭财政,很多支出都是压了再压减了再减,哪来富余资金做“贴本招商”,所以只能象征性地挤出一点资金来应对老百姓,让基层干部去跟老百姓讲斤讲两磨嘴皮子。想到这里,夏宝军的心里就蹿起一股火,他尽量平抑语调地要求道:“让我出任指挥长可以,但是付给群众的拆迁补偿费用一分钱都不能少!”

“县财政付给老百姓的征地补偿到位后,拆迁、青苗等费用只给了250万。”刘书记直白地报出数字,眼睛不敢正视夏宝军。

“开国际玩笑吧。”夏宝军情绪激动地叫嚷道,“金鲤集团在荣湾村征的500亩地,有400亩是蜜桃基地。这可是四年前镇里为配合县里‘全域旅游’的需要,强迫十几家农户栽种的,每家每户都投进去几十万,刚挂果一年,这点钱做胡椒末儿都不辣,怎么赔得下来?”

“我也知道赔不下来。”刘书记不敢正眼瞧他,只能低声鼓励道,“你是老江湖,会有办法的。”

“你就别灌我迷魂汤了,我哪来那个神本事?如果赔付款不落实,你另请高明吧。”夏宝军索性推脱道。

“想推也推不掉的,你是县委黄书记钦点的总指挥。”刘书记直接披露道。

夏宝军极有自知之明:“黄书记关注的是你们这班书记、镇长,我一个小人物,怎么能入他的法眼?”

“你前年成功转化朱祥喜的那桩信访案,黄书记在我们党委书记会上作为范例讲了几遍,要求大家向你学习。黄书记对你印象深刻着咧。”刘书记道。

夏宝军的心里顿时涌出一阵悲哀,其实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基层干部的本分,却要被大惊小怪地宣传和张扬。朱祥喜是本镇人,与妻子在省城开废品回收站。一天晚上,两口子在一条新修道路的路边捡垃圾,一辆渣土车飞驰而来,两口子赶忙避让,妻子不慎跌入一口深井,当场溺亡。朱祥喜匆匆安葬完妻子,便去找交警,交警不管,又去找渣土车司机,司机不见他,再去找修路的公司,人家几个五几个六地打发了他。无奈,他找到市信访局,信访局只是听了情况反映,但却没有下文。循环往复多次,这件事像踢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就是无人接球。没有办法,朱祥喜便开始赴京上访。区里指示街道的人把他从北京接回来,派两个人专门看守他。为了阻止他赴京,把他的身份证号输入购票系统,让他买不到票,但朱祥喜便坐公共汽车到信阳,再从信阳坐车到郑州再上北京。为此,市里多次受到省里通报批评。市委书记坐不住了,便求助朱祥喜老家县的黄书记,黄书记发话到镇里,夏宝军分管信访维稳,当时的镇委书记便把任务扣到他的头上。他接手后,上午出发,下午赶到省城,找到朱祥喜时,已近黄昏。他没有去宾馆开房,而是和朱祥喜住在那狭小潮湿的窝棚里。朱祥喜讲他的遭遇讲他的历程讲他的心境,夏宝军默默地倾听了大半夜,两颗心慢慢地靠在了一起。之后,他带着朱祥喜找律师找相关单位,通过多方斡旋,最后施工单位、渣土车司机及区财政共赔了朱祥喜二十万块钱。老百姓要的是什么?夏宝军从朱祥喜的行动之中得到了两个字:尊重!想到这里,夏宝军直言不讳道:“刘书记,黄书记号召大家向我学习,没有别的,就是要尊重老百姓,把他们当人,该赔偿必须赔付到位!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靠嘴皮子糊弄百姓的事我不会干,也干不了!”他的倔劲上来了,咬着这点不肯松口。

“不是只有你夏宝军一个人心忧百姓、情系民众,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也都具备这种情怀。”刘书记很是愤怒,罕见地发火道,“项目要落地,政府要贴钱,财政很空虚,当然只能紧巴紧巴地给。即便现在拨你2000万,你也会嫌少!所以先拨250万,让你做工作从紧一点,万一有突破,政府肯定会认账。”

“有这话你早说呀。”夏宝军咕哝道。

“即刻成立专班,迅速启动工作。”刘书记发令道。

“我,我还有个小要求。”夏宝军低垂着头,嗫嚅道。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你保证按时完成征地工作。”刘书记手一挥。

完成征地任务没多大问题,只是自己提的要求是关于个人的,蓄意已久。这一生从未给组织提过什么要求,突然地让提要求,夏宝军有些羞于启齿,但是,自己翻年就是五十三岁的人了,在乡镇工作三十二年,当了五年办事员,当了五年片总支书记,提拔后,干了五年党委武装部长,又当了六年副镇长,做副书记做了十一年,在乡镇干部中绝无仅有。在乡镇做副书记,一般做一届五年时间,升迁无望,都是调回县城安排工作。自己在副书记岗位上磨磨蹭蹭两届多,为何?主要是一拨又一拨的书记、镇长不放过他,恭维他是镇里的“压舱石”,夸赞他是维稳的“灭火器”,一再留任,捱到至今。按说,自己是一个“泥腿子”,出身农家,根在乡镇,原是准备在乡镇干一辈子的,可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要结婚买房,他只能把镇上的房子卖了,给儿子在县城买房凑一笔钱。妻子在镇上没地方住了,便跟着到了县城。妻子是久病号,背着个药罐子,心脏病常常发作,成了他无时无刻的担忧。医生曾警告过他,病人身边不能没人照看。所以,只有调进县城,自己的那个息肉手术才有时间去做,妻子才能有人陪伴守护。想到这里,他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直接捅破算了:“刘书记,我完成征地拆迁任务后,你给县委组织部说一声,把我调进县直部门,不拣单位不拣职位,有工资发即可。”

“不行,不行,你是抓工作落实的得力干将,镇里离不开你,我不会去做这个工作。”刘书记摆手道。

“刘书记,不是我不想在乡镇干,实在是我家有特殊情况。”夏宝军特别强调道。

“我不可能放你走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刘书记坚定地拒绝道。

“我是乡镇唯一一个五十三岁的副职干部,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拒绝出任指挥长。”夏宝军板起脸,公然要挟道。

气氛显得很紧张,刘书记立刻“变脸”,脸上浮现一层笑意,故意逗乐道:“今天还真领教了你较起真来不近人情的厉害,难怪人家背地里叫你‘较真哥’。”

提起这个绰号,勾起了夏宝军一段不愉快的回忆。那还是在他担任武装部长期间,一个周末,县武装部两个干部来镇里忙完验兵工作后,便张罗着打点带彩麻将,五块钱的底子,他和武装干事作陪。从中午打到晚饭前,他的手气都不太好,输了近百元。最后一盘,他自摸了,每家应汇十元钱。武装干事知道他平时打牌的个性,很快就递给他十元钱,而县武装部来的两个干部掀牌散场没有给钱的意思。一般来讲,最后一盘可以不给,称作“放学”,但他同别人打牌时,最后一盘都会汇给别人。在他看来,打牌是娱乐游戏,必须遵从游戏规则,最后一盘应该和第一盘一样,输了就得汇钱,不然,坏了规矩这牌就打不下去了。两个干部平常到乡镇来,都是明欺三分,不说这最后一盘可以不汇,在别的乡镇打牌,大多是用人家的钱打,打输了走人,打赢了装包,哪里见过像他这样的“半转”,但又不便明说,只是僵持着不肯掏钱。他的手一直伸着,不依不饶地讨要道:“你们得给钱,怎样开始就怎么结束?牌品见人品,不然这事传出去对你们不好。”两个人无奈,各自知趣地掏出十元钱丢在桌上,饭也没吃,气哼哼地跑了。这件事传出去后,“较真哥”的绰号便应运而生。他心里清楚,大家起这个绰号,含有贬义的成分。这会儿听到刘书记重提这个绰号,他感到有些面红耳赤,便赶紧求饶道:“你就别踩我的尾巴了。其实我一直是那么想的,打牌和搞工作一样,必须善始善终。”

“我就很欣赏你这种‘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把事当事的认真劲头。”刘书记大加赞许之后,解释道,“我很了解你以及你的家庭情况,其实我已经向组织部门作了反映,只是没有告诉你,怕你分心而影响工作。”

“不会的,不会的。你这样体恤下属,我就是把这老命搭上,也要把征地拆迁工作圆满完成!”夏宝军豪气十足地表态道。

走出刘书记办公室,夏宝军的心里感到别扭。本来是去请假治病的,假未批却还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个人要求是提出来了,但总好像做了一笔交易,让好生生的一桩工作变了味道。

在机关里把手头上的事做了交接,夏宝军便准备春节前这段时间不再回办公室。他派人在荣湾村里找了一间空房,并租了下来,作为指挥部驻地。他准备在那儿安营扎寨,靠前指挥。

下午,夏宝军叫上综治办主任老赵,和村支书荣小江一道,沿征地周边踏勘行走实地察看。

其实不用踏勘,夏宝军对这块土地的地形地貌已经烂熟于心。他曾多次陪投资老板看过这块地,而且他每天晚饭后要走路两万步,大多时候都要经过这里。何况,这400亩的蜜桃林栽种之初,是他带人过来给老百姓做的工作。想起来真是滑稽,当时他是极力鼓动老百姓栽种,说得唾沫四溅、天花乱坠,现在却要出尔反尔动员他们砍掉,这话该从何说起呢?

密密匝匝的桃林整齐有序,像整装待发的士兵。老赵叹息道:“这刚刚挂果的桃树,砍掉真是可惜。荣书记,你准备怎么做工作?”

“只要县里肯拿钱赔偿,不用费啥口舌,今天给钱明天砍掉!”荣小江口气轻松道。

“你别想得美,县财政那么困难,怎么可能出那么多钱赔偿?”老赵事先预警道。

“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没钱,拿脸给人抽,撅屁股给人踢呀,这个工作我可做不来。”工作还没开头,荣小江就举起了白旗。

“拿钱做工作的事人人都会,还要你这个村支书毬用。”夏宝军不满地回怼。他要把预防针打下去,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现在基层干部做群众工作有种倾向,打着“以民为本”的旗号,很少做耐心细致的工作,只知道拿钱开道。

荣小江没再吭声,老赵走上前,用右手箍住他的肩背,喁喁私语去了。夏宝军一个人掉在后边,突然肚子里一阵轰响,肚子有急剧下坠感……每天总要像这样急急慌慌地跑几次肚子,真是让人难受又难堪。

赶着疾走几步,追上缓行的两个人,老赵转过头,笑着打趣道:“夏副书记,你像野狗子一样,走一地屙一地,镇上的土地越来越肥沃了。”

夏宝军从背后推了老赵一把,应对道:“老子是走一地撒一地,不像你走一地吐一地,就是没吐出口象牙。”

本想取笑一番,却没占到便宜,老赵转换频道,劝告道:“赶紧上医院去把那‘羊肉串’灭了,这病啦,越拖越难治,可别为了工作把身体搞废了。”

“是的,工作没有穷尽,是干不完的,而身体是自己的,耗不起的。”荣小江附和道。

哪个不想呢?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满腹怨气像高温炉里被浇了一瓢凉水的铸铁,吱吱直冒气泡。话到嘴边,他咽回去了,当着下属的面,不能怨气十足,否则,会影响士气。他平静地回应道:“你们多出点力,把征地这件事办漂亮,我就有理由请假去治病了。”

走了一段,前方的路边赫然而见一座坟茔,纸糊的花圈历经风吹雨打,残破地摊在坟上,像暮春落红遍地。老赵惊诧地问:“怎么农田之中还有坟墓?”

夏宝军不满地努嘴道:“你问荣书记。”

荣小江不自然地笑笑,推脱道:“村里又没做错什么,要怪就怪那个马艮普故意出村里的挺。”

怪人家马艮普,说得出口么?马艮普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丹江口移民,当时一同移民过来的共五家,有两家回迁,有两家孩子考上大学长出息搬大城市去了,只有马艮普留存下来,这也是荣湾村唯一的外姓户。前年村里修公墓,本应称“荣湾村公墓”,而村里人却写上“荣氏家族公墓”,这样等于就把马艮普家排斥在外。今年马艮普的父亲过世,骨灰端回来后无处落葬,马家人到镇政府讨说法,夏宝军曾出面协调,督促村里把公墓名称更换过来,让马艮普父亲的骨灰安放进去,但村里阴一套阳一套,迟迟不予落实,马艮普最终无奈,赌气地将父亲骨灰安葬在自家田头。

“这又会是一个大‘钉子’呀!”老赵叹息道。

“什么‘钉子’呀‘螺丝’呀,有夏副书记出面,这都不是事。”荣小江拍着马屁。

在荣湾村,马艮普是单家独户,但人家是村里的一员,应该享受和大家一样的福利待遇,但村里不是用爱去接纳,而是用恨去排斥,马艮普能服么?他当然就跟村里对着干啦。想到这里,夏宝军带着气敲打道:“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我就是一个说话不管用的半老头子。”

“我们按您的要求,也想缓和与他的关系,但他根本不买账。”荣小江申辩道。

“要缓和关系,光靠嘴说有屁用,得用实际行动,为啥不赶紧把公墓名称更改过来?”夏宝军训斥道。

荣小江没再吱声。

“老荣,赶快按夏副书记的指示去办!做事,千万不要把普通老百姓做到我们的对立面,增加工作的难度。”老赵顺势点拨道。

手机响了,夏宝军接听,是县政府办公室蒋副主任打来的,让他赶到政府去,有事接洽。

挂掉电话,夏宝军安排老赵、荣小江带上村干部晚上到14户种植户家里去听意见摸情况。然后,他点着荣小江,指令他这几天抽出空闲,召集乡贤及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开会,迅速把公墓名称改过来,为马家平坟扫清障碍。

坐着公共汽车赶到县政府蒋副主任办公室,看到一个“小年轻”正和蒋副主任聊天。见到他,蒋副主任赶忙起身,拉着“小年轻”给他介绍道:“老夏,这是金鲤集团负责富硒稻米的项目经理,是金鲤集团董事长的公子。”

“小年轻”握着夏宝军的手,露出阳光般的笑脸,谦恭地自我介绍道:“我叫何天华,认识您很高兴,夏书记。”

“副的。”夏宝军纠正道,“夏副书记。”

“干脆叫您夏叔得了。”何天华急忙改口道。

夏宝军笑着点头。

和蒋副主任告过辞,何天华带着夏宝军坐进“宝马”车里,然后拖着他直接来到县城最好的酒店“云上飘”。

原来只是路过,没有踏过这个门。一生呆在乡镇,没见过什么世面,眼孔比针眼还小,何曾进过这么高档豪华的场所?再说,从小到大养成了节俭抠门的习惯,总认为花那么多钱吃顿饭不值。夏宝军有些紧张地呵气道:“谈点事吃顿饭没必要到这么奢侈的地方吧?”

何天华哥们似的拥着他走进“天宫厅”,极其郑重道:“谈重要的事得找重要的场所。”

两人相对而坐。娉婷婀娜的服务小姐走了进来,递给夏宝军一本茶单,轻声柔气地问喝什么茶?他茫然不知,望着何天华,咕哝道:“随便。”何天华对着两杯茶端上来摆在他俩面前,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茶香,服务小姐又递给他一本厚厚的菜单,问他点什么餐?他好比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哪里知道点什么菜喝什么汤。何天华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鼓励道:“夏叔,随便点。”一声“夏叔”顿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他感到一种亲近,他随口道:“你点吧,反正我不忌口,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何天华对服务小姐道:“来两份鲍鱼汁饭。”

服务小姐悄然而出,门轻轻掩上。何天华很贴心地问道:“夏叔,要不要喝点酒?”

“不要不要。”他赶紧摆手否定,心里却有点酒瘾泛滥,但医生的忠告让他不敢造次。想想那个时候,还是在片里当总支书记时,为了征收公粮水费,和村书记称兄道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个豪气冲破天际,那种激情无可阻挡,久而久之,喝成了酒精肝,喝高了胆固醇,喝出了肠息肉,医生看到检查结果后,严厉地警告他,再这么喝下去,命都要搭进去了。之后,他就没再端酒杯。

何天华举起茶杯,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夏叔,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借此拜您为师。”

夏宝军有些讶异地重复道:“搞错了吧?搞错了吧?”

何天华依旧端着茶杯,眼光真诚地望着他:“没有搞错,我就是要拜您为师。”

年轻人如此执着地坚持拜师,意欲何为?难道是在逗弄自己这个半老头子?看他真心诚意的神色,不像呀!夏宝军赶忙把何天华拽着坐下,询问道:“小何,你怎么想要拜我为师?”

何天华脱口而出道:“是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愿。”

夏宝军更为纳闷了:“你父亲和我素不相识呀。”

“父亲虽然与您不熟,但通过其他渠道对您有比较透彻的了解呀。”何天华层层解密道,“年初,父亲曾带人到贵镇‘微服私访’,听到了老百姓对您的赞赏。前些天与县里签约时,县委、县政府宴请父亲一行,黄书记在酒桌上跟父亲说,‘你的项目落户的那个镇,有一个副书记叫夏宝军,是抓工作落实的一把好手,做群众工作的能手,也是处理信访疑难的高手,让他担任征地建设的指挥长,保证顺利完成征地,按期开工建设。’”

“酒桌上的话是酒话,不作数的。”口里这么说,但夏宝军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这也印证了刘书记转告的黄书记对自己的评价,还真有那么回事。一个乡镇干部最在意什么?权?利?非也。他们最在意的是书记、县长的肯定,其实这也是对他们默默付出的一种尊重。原来的书记、县长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满眼关注的是书记、镇长,哪有像黄书记这样的,深入细致地了解“副”字号的乡镇干部。他喟叹自己生不逢时之际,也庆幸自己赶上了一点尾巴,起码自己这些年坚守乡镇夙夜为公、勤勤恳恳的工作得到了一份认可。

“我们的企业面向农村、服务农民,我得向您讨教农村工作的秘诀以及与老百姓打交道的方式方法。这里面学问很深,您可得教实手哟。”何天华极其真挚地请求。

望着眼前和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阳光、帅气,那么招人喜爱,夏宝军满口答应道:“行,行,我一定为你们项目顺利开工当好参谋。”

“我想尽快进驻项目工地。”何天华进一步要求道。

“没问题。”夏宝军应允下来,沉思片刻,“你下周一来吧。”让何天华下周进驻,是因为征地拆迁的事还没影儿,他不想让这个年轻人看到征地拆迁的艰辛和磨难。他准备利用双休时间集中精力做一做工作,让征地拆迁有些眉目,当年轻人进驻之时,可以看到明显的进展。

吃完饭走出酒店,何天华提出用小车送他回家,他婉拒了。他想走一走透透气,反正离家不远,走路约需半个小时。公车改革后,镇里的一台公车要满足书记、镇长出行,像他这样的副职没有专车,远距离挤公交,近便一点的就步行。

街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着斑斓的色彩,汽车如织,行人如梭,对比乡镇入夜时街道上的空荡和冷清,这种喧嚣和热闹让人感受到的是现代的气息,夏宝军不觉感叹道:“难怪人们要奔命地往城里跑。”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泡脚,见到他有些诧异地问:“今天才周五,怎么回来了?”

“刚和别人在县城吃完饭,顺便回来了。”他回应道,接着关切地问,“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妻子笑道:“还不是那个样子。你不用担心,我的命根子牢着咧。”

他知道这是妻子在宽他的心,在他和儿子凯凯面前,妻子总是忍着疼痛,强装笑颜表现得很乐观很豁达,生怕影响了他和儿子的工作。其实他心里有数,妻子每年周期性地要住三次院,而今年只住了两次,还有一次保不定是哪天的事。他细声安排道:“近段时间我忙,抽不出空,我让凯凯周末带你去医院打几天针。”

妻子赶忙否定道:“凯凯被单位抽进扶贫工作队下村去了,你千万不要耽误他的工作。”

“那我下周抽空回来带你去。”夏宝军道。

“快过年了,你手上事也多,听说镇上又把一件征地拆迁的事交给你,限你年前完成,你忙你的,不要管我,要去我自己去。”妻子通情达理道。

“你怎么知道我又接了征地拆迁的差事?”夏宝军问。

“下午我舅找过我了,让我跟你打声招呼。”妻子答道。

想起来了,妻子的舅舅荣华庭在那400亩桃林中占有36亩。几年前,是他撺掇妻舅参与进来的。他不相信地追问道:“我都是昨天才接到任务,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风声早就传出来了,那十几家种植户已经开了齐心会,结成统一战线,瞪大眼睛等着赔偿。所以,在赔偿标准上,你能放松就放松能放宽就放宽,不要拿得太死。”妻子劝说道,看得出来,她是在转述舅舅荣华庭的观点。

“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管这些事。”夏宝军制止道。

作者简介: 郑局廷,生于1963年1月,研究生学历。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仙桃市作协党组书记。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大家》《草原》等刊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篇,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选载。已出版长篇小说《巨额贷款》《破蛹》《青萍之末》,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眼缘》《两头牛》,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等约三百万字。曾获第三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中国人口文化奖、屈原文学奖、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