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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申剑:青稞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申剑  2019年05月22日07:59

青稞是在五十三岁和前夫离婚的,只不过离婚证上的岁数是四十九岁。离婚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夫始终认为青稞只比他大了一岁。青稞和前夫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儿女双全,连孙子都会跑了,如果前夫不那么暴富的话,两人也许就过到终点了。问题是前夫发迹了,不是寻常的发迹,而是了不得的发迹。前夫是个成功的地产商,身家据传上百个亿,男人到了这个境界,都会在蓦然回首间,惊奇地发觉夫妻关系竟如路人,到头来谁也不认识谁,心头的半腔热血,都用来祭路了,祭给了那条风雨同舟的老路。

青稞从没想过离婚,青稞是被迫离婚的。离婚后的青稞不得不富起来,是普通人眼中富得要命的那种富。青稞是见过世面的,前夫的圈子里有的,青稞都玩过,也都玩得很上路。玩过之后,青稞很同情前夫,比同情自己还要同情前夫,因为同情,所以放任,青稞像从前那样放任前夫,偶尔也会放任自己。放任的结果是,前夫不仅再婚了,还在五十出头又当爹了,日子仿佛喜气洋洋的,丝毫不见有回头的迹象。

青稞退出了前夫的圈子,是主动退出的。青稞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圈子里有好几个相同境遇的弃妇,差不多整天都要扎堆儿,亲昵得很,都是姐妹相称的,内衣首饰常常互赠,只是谁也搞不懂对方的来龙去脉,以及账户上到底金额几何。至于男友,就如同圈子里所有的姐妹那样,青稞也曾交往过几个男人,就是不容易往深处交,每当男友以种种正当的理由,提出融资或者周转,青稞知道,谢幕的时刻已经到了。

交往最长的是小方,小方原是前夫的司机,跟着前夫干了好几个年头了,大老板对司机是什么样子,前夫对小方就是什么样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小方上过保镖学院,对自己的身手极为自负,总渴望着老板能够在和他独处之时,恰好遭遇绑票的,或是寻仇的,那之后的小方可就不得了了,就此扶摇,天高路广。可惜老板始终平安吉祥,于是小方只能成为最沉默的司机,老板是有好几个司机的,小方以沉默赢得了老板的信任。青稞和小方早就是熟人了,还没离婚的时候,青稞但凡用车,前夫都是派小方前来的。

办理离婚手续的当天,小方来接青稞,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青稞,讷讷地开不了口。青稞上了车,两人全程无语。到了地方,小方照旧下了车,给青稞拉开车门,青稞照旧说了谢谢,再见。从那刻开始,青稞再没见到过前夫身边的任何人,唯有小方是个例外。小方是当晚登门的,来给青稞送手套,落在车里的手套。

门铃响起时,青稞正在阳台上呆坐着,也没开灯,整间宅子半明半暗,是邻家的灯光透了进来。青稞以为是儿女来了,从阳台奔到大门的几步之间,已是热泪汹涌,淌了满面。小方像是什么也没看到,递上手套,站着没动,还是青稞先开口的,谁让你来的?小方轻轻摇头。门里门外,青稞和小方都沉默了,小方临走时说了句话,你如想要司机,我可以来。

小方最擅长的当然不是驾驶技术,更不是擒拿格斗的真功夫,小方最擅长的是补偿。前夫亏欠青稞的,都被小方给补偿了,而且是超质超量的补偿。青稞和前夫是从小商贩做起的,从三十几岁开始,前夫看待青稞的眼神,就如同打量光阴深处的一张欠条,总对她说,真累,对不起,等以后好了吧。好了我加倍补偿你。头几年青稞是相信的,后来就不信了,不信了也就不闹腾了,前夫几个月不回家,青稞见了他也是不急不躁的,连句询问的话都懒得问。

当年三十几岁的青稞就已像个老妇,走到人前黯淡无光,连眸子都是空的,唯有满头的长发傲气横生,神采闪烁;到了四十几岁,青稞的修为堪比得道高僧,长发也挽起来了,什么样的人与事都咽得下去,再没跟任何人较过高低。可是五十几岁的青稞,又倒着活回去了,恰似偷回来的青春,每秒钟都要肆意挥霍,点滴都不肯错过的。青稞动辄就要发发脾气,使使性子,当然都是对着小方来的。

自打当上了青稞的专职司机,沉默的小方成为话痨,与小方相比,青稞的话只多不少。两个人总在搞交流,每个地点每个时间,都不会忘记说话的。就职的最初半个月,小方的双手根本没摸过方向盘,两人足不出户,连吃饭都是在床上完成的。小方是个卓越的男人,除了没钱,在任何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青稞总也看不够小方,看着看着就会湿润了眼角,泪光之下,却又埋藏着笑意。

小方和青稞的儿子同岁,且还要小几个月,青稞有次深夜醒来,半梦半醒的,竟然对着小方连呼儿子的乳名。小方明显不悦,轻声叱责,说多少回了,忘掉岁数,忘掉一切,你怎么老是忘不掉。青稞由衷地说,我错了,别怪我。我真是有福不会享,该打。也有小方犯错的时候,青稞总爱拉上窗帘,不是纱帘,而是厚厚的遮光窗帘,小方扯开了好几次,青稞就说了,我是为了你,你怎么就不懂呢。小方愣怔好久,才说,你不要这样,这样就没意思了。

小方再没碰过那道窗帘,青稞的卧室也就没了日夜,白天都要靠灯光来照明。后来就常常往外跑,人多的地方玩腻了,就跑到百里外的戈壁滩上扎个帐篷,两人比赛扔石头,同时投掷,百分之一的比例,两粒石子会在空中相互碰撞。最是那销魂的轻响,青稞会忘情地欢呼,对着满天的寒星大喊,小方小方,我要那一颗,你给我打下来吧。话音未落,青稞已被小方横空抄起,刹那间,青稞的双脚已经踏上了小方的肩头。青稞求饶,放我下来。小方不肯,非要跑上几步才肯罢休。之后,小方则会从车厢拎出整打的啤酒,对着夜空频频举杯。

青稞的头发再不染成黑色了,每次换颜色,小方都会和青稞吵架,吵得面红耳赤的。当然都是小方获胜的,于是青稞的头发常若少女,多出格的色彩都用过。青稞染头是足月大染,半月补染的,大染是全头重新上色,要在发廊完成。补染则是针对前额及两鬓的白楂,稍加涂抹,补染在家里就行了,都是小方给青稞做的。

大染染到火焰蓝的颜色时,青稞的前夫专程找过她,本意是来相劝的,谁知见面就成了训诫。前夫痛心疾首,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堕落,把我的脸面都给丢尽了。青稞微笑,你是我的谁,我又是你的谁,请问我和你还有什么关系吗。前夫苦口婆心,好好找个人过吧,跟个晚辈这么混,没什么好收场。青稞捂紧双耳,对着前夫做了个鬼脸。前夫仓促后退,震惊无限。共同生活了半辈子,她是从没有过如此神态的。前夫撂下重话,记住,我已经不能再容忍了。青稞软语温存,孩子他爸,你说,就咱俩之间,究竟是谁该怕谁呢。

青稞和小方,已经大半年了。小方是跟前夫正式辞过职,才来到青稞身边的。青稞征求过小方的意思,就给我做司机吧,是否觉得委屈。小方回答,怎么会呢。青稞果真没让小方受过委屈,每月按时给小方发放报酬,所谓按时,当然是参照前夫的地产集团,集团多年来都是每月的三号给员工发薪水。青稞也是三号给小方转账,前半年的报酬都是脸对着脸,各自捏着手机办理完成的。至于具体的数字,青稞也沿用了集团的原有标准,只是在后尾多加了一个零。

青稞也是有所突破的,突破体现在节日以及生日,青稞和小方的生日,小方都会得到双薪。节日则是通吃,大节小节都有红包,西方的节日也要照过。发展到了后期,两人谈及金钱如谈天气,毫无放不开的感觉。小方也给青稞送过不少礼物,都是她极为喜爱的玩意,青稞会说,又让你破费了。小方很幽默,辛苦所得,不用见外。

小方是独自漂在省城的,有过短暂的婚史,父母和孩子都在偏远的小县城里。小方的职业无比纯粹,司机兼保镖,从没变更过。小方跟过数任老板了,却从无机会施展保镖的本领。青稞问小方,是否深感壮志难酬?小方说是,做梦都盼着老板被人持刀追杀。青稞追问,我呢?小方凝视青稞,不,你不是我的老板。我从没这样对过谁。

西北的冬季,总是要比暖气来得更快,小方是顶着初雪离开的。起因特别的单纯,似乎是毫无来由的,小方破天荒地起了个早,给青稞做了顿早餐,青稞打趣,怎么抢保姆的活呢。小方满不在乎,我让她走了,往后我每天给你做早餐。青稞用眼神质问小方,小方解释,这保姆手艺太差,我给她发了遣散费的。

青稞似笑非笑,整天都没怎么说话。青稞的宅子,是那种所谓的楼中楼,上下两层,极为宽敞,青稞和小方多数时候待在上层,极少下楼。黄昏时分,青稞拉着小方的手下了楼,餐桌上秩序井然,保姆正在厨房揭着蒸锅,小方脸色煞白,转身就上了楼。

小方执意要走,青稞把小方送上了车。这辆车,是小方和青稞当初共同选定的,是在这城市顶级的车行预定的,等了两个月才到手的。这辆车是属于小方的,从开始就是。小方紧紧拥抱青稞,耳语道,我只带走了你的手套。青稞拉开他的棉衣,他的胸肌硬实温暖,青稞久久不愿撒手。过了些日子,青稞到了车行,车行经理殷勤备至,引着青稞来到车前,青稞说不,这次不再回购了。

青稞打开后备厢,果然,老友重逢般,她看到了那双手套。青稞回家就换了保姆,每次换过司机,青稞都要换个保姆的。保姆都是相熟的家政公司派过来的中年女性,都懂得青稞的规矩,在职期间要全天候服务,并且不得自称钟点工,或是家政服务员。青稞圈子里的好几个老友,都将自家保姆称为管家,青稞历来不肯改口。

朋友向青稞讨教,叫保姆有什么好处。青稞说怀旧,就像活在从前。朋友取笑青稞,给司机发月薪可是你的创新之举,这又算是什么?青稞说感觉,恋爱般的感觉。朋友们极其神往,纷纷效仿,过后又都埋怨青稞,不是那回事嘛。青稞但笑不语,她和她们是不同的,来处和去处都不同,她们是她不变的背景,而她只是在此驻足的过客。

青稞是从村子里出来的,从没上过学,是跟着前夫进入场面的。场面越走越高端,青稞是被逼得脱胎换骨了。青稞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应酬,学会了不自卑不怯场,学会了应当熟谙的所有事物。然而都是徒劳的,她还是被他给打回原形了。当丈夫成为前夫,青稞以高度自虐的精神,学会了自重以及自爱。

青稞所拥有的只有自己,以及账户上的数字。这组数字是极为庞大的,而青稞从来就不是挥金如土的女人,怎么样和这组数字合作愉快,是青稞余生所面临的最大命题。在小方之前,青稞和数字是尚且能够相互制衡的。在小方之后,青稞和数字彻底失衡了,后来的几个司机,都被青稞很快给解聘了。没有人可以胜过小方,最让青稞留恋的男人,天上人间,唯有小方。

每当想到小方,青稞都会微笑,笑到最后,就成了苦笑。青稞是绝不会召回小方的,九个月的共处已是青稞的极致。青稞在家猫过了半个冬季,每天只是吃吃喝喝,转几个圈,倒头就睡。青稞早年患过相对严重的失眠症,前夫曾经几个月不进家门,青稞都是依靠药品安眠的。是那些前赴后继的司机们,成功治愈了青稞多年来的顽疾。

除夕之夜的年夜饭,青稞是自己享用的。儿女都跟着前夫干事业,年夜饭都是要在前夫家里团圆的。儿女都是青稞一手带大的,故而都很孝顺,兄妹俩自行排了班,每逢初一和十五轮流来看望青稞。问题在于青稞和儿女的关系,始终就是无限纯粹的,纯粹到了只有亲情,而没有其他。青稞曾经跟儿女探讨过关于遗产的话题,儿女口径一致,妈妈,我们只希望你晚年幸福,别的什么都没有想过。

早在还没有离婚时,前夫就给全家人办妥了移民手续。青稞是可以随时出入国门的,和几个老友搭伴,青稞早就玩遍了全球,玩到了无处可玩,青稞回来后也给自己安置了几个身份,挂上了几个既不庄严,却也不算搞笑的头衔。在这其中,青稞相对热衷的是女子陨雕俱乐部,以及易经八卦精究会。前者是用小电刀在陨石的熔壳上随意刻画,之后就成了作品,作品够数了就搞搞展览,纯属小圈子的自娱自乐。

后者则是请来精于易经的大师给大家搞搞讲座,再进行一对一的单独交流,主要是算命和解卦。青稞虔诚地追问大师,真的?我真的还可以再开始?大师笑容庄重,当然,这只关乎你的初心。那段日子,青稞枕头上都摆着自己的陨石作品,说起话来玄机密布,颇具几分世外高人的神韵。

当然是有代价的,每次活动都是要出资的。后来就没劲儿了,聚会也去得少了。青稞始终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这个圈子里,在这些个朋友身边,她是被注定了身份的。这样的身份,正是她长久沉迷,而又始终无力摆脱的。

青稞回到了杏皮街。在前夫最为潦倒的岁月里,他们就住在这条街道上,住的是租来的老房,屋内满室斑驳,窗外红尘万丈,是本市最悠久的市井旺地。后来,青稞搬进了前夫给她的豪宅,再没来过这里。只记得离开之时,整条杏皮街都在拆迁和开发,相熟的街坊邻里各自奔忙,似乎只是转了个身,就再没见到过了。

杏皮街仍叫杏皮街,除了名字没变,这里的一切都已成过往。如果街道也有记忆,那么此刻的杏皮街与青稞同样,是在轮回中再度聚首的。青稞费了些周折,才在街角转弯处新起的小区里,找到了当年的故人。故人仍是那群故人,见了青稞先是惊呼,后是责怪,惊呼她的模样没变,责怪她的不告而别。再往后,就只有亲热了,是那种别来无恙的亲热,无遮无挡的亲热,用不着做戏,也犯不着兑水的。

这群人当中,官职最显赫的是老赵,现任某街道办事处主任。发了大财的是老周,名下已拥有三套住房,每套都是上百平方米的。至于老王老李以及张大姐和孙大妈,都还是老样子,开店的打工的炒股的专职带孙子的,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歇着不干活的。

青稞在杏皮街蹲点了,比下乡蹲点的干部还要高度自律,每天早来晚归,见了谁就跟谁搭话,手也没闲着,什么活计都乐意帮衬着伸伸手。偶尔得闲了,青稞也会四下里转转,逢了东家喝碗汤,进了西家吃碗面。青稞有时也会请客,都是在街边相熟的饭店,请的周遭相熟的人群,吃得很家常,聊得更家常。

如此数月,青稞在街坊们的热心撮合下,共计相亲十余回,感觉相对上路的共有三人。都是同龄的男人,都对青稞挺走心的。青稞不紧不慢地谈着,和三个人同时来往着,在某中学教书的老钱是最先出局的。老钱的介绍人是老赵,青稞对老赵的称呼始终都是赵哥,她说赵哥,老钱人是不错,就是有点计较,生怕我这没工作的拖累了他。老赵生气了,妹子,这人还真是有眼无珠,那就算了吧。

过了些日子,青稞又跟老周道歉了,她说老周哦,你给我引见的那人,他是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变化太大,开始时整天都很爱表白,后来见了我就不会说话了,闷得受不了。老周直言直语,这都怪你呀,青稞,是你怕人家不诚心,硬是不让暴露你有家底儿,人家还以为要养着你哩,当然有底气了。我看你们都快成了,我就跟他交底儿了,结果又吓着他了。你看这事整的,还真是不美气。青稞也很惋惜,老周,真是不好处了,起初是连吃顿饭都抠着,每次只能点俩菜,后来是进了馆子就胡来,只点最贵的。你说这样能过日子吗?

老周和老赵都询问过,青稞,你账户上到底有几位数呀。青稞扳着手指开玩笑,你们自己数呗,我喊停的时候,就对了。老周和老赵才不会和青稞玩查数的游戏,只有老莫肯陪她玩。老莫和青稞同岁,是真实岁数的同岁,初次见面,青稞就告诉老莫了,我比身份证上大了四岁。老莫说也好,虽说老了点,可是危险期已经过了。青稞不明白,老莫解释,就是更年期呀。更年期的女人都是活体炸药包,随时都会爆炸的,我怕得很。青稞偷笑,只要和老莫在一起,青稞的嘴角就总是上扬的。

老莫是孙大妈老伴的大外甥,是孙大妈介绍给青稞的,正式见面前,两人就已经算得上知根知底了。起初青稞最看重老莫的只有两条,那就是丧偶,以及老莫的科举出身。老莫是上过大学的,在某机关工会工作,头顶上坐着比他年轻的工会主席,手下使唤着比他还老的工会科员,工作状态基本随意,想要多忙就有多忙,想要多闲就能多闲。如此半生,老莫的涵养功夫已达化境,波澜不惊,永不失态。和青稞谈上了之后,老莫却不像老莫了,老莫常常是忐忑的,顾得了头顾不了脚,顾得了外头顾不了里子。

老莫生得仪表堂堂的,身形魁梧挺拔,丧妻数年了还单着,用他的话说,那是拔不出来,是和亡妻的情分太深了。初次会面,老莫顶了头新剃的板寸,络腮胡子也刮得锃亮,唯有脚上的鞋子上了岁数,几道褶皱里头腻着鞋油,明显是刚做的功夫。

吃火锅时脱了外衣,青稞乐了,老莫的衬衣还带着折痕,是那种刚拆了包装的折痕。老莫自嘲,青稞女士,让你见笑了。我是脚上刚做了个小手术,穿不得新鞋子,不然就得瘸着了。青稞歪着脑袋轻呼,哎哟,什么手术呀。老莫居然绯红了脸,嗯,就是那种去除大脚骨的手术。青稞感慨,咱们都不年轻了。老莫摇头,咱也不老呀,什么都还来得及。

青稞爱跟老莫说话,关于过往和当下,关于隐痛和渴盼,什么话都能说,她说什么,他都能接得上,也能托得住。青稞说我很失败,其实就是个弃妇。老莫直视青稞,失败的是他,幸运的是我。青稞坦白,我就是个文盲,我是跟着电视学的认字儿,拿着手机学的沟通。老莫神往,那多好,你的学习等于娱乐,潮人啊。青稞,其实我比你更自卑。半辈子都在混日子,什么事也没做成过。

五十来岁的男女,身材不外乎两类,要么干瘪,要么发泡,少见极为适中得体的。老莫是那种懒得打理的微胖型,喝啤酒喝得腰围已达三市尺,青稞属于最常见的那种西北女子的身板,年轻时叫作苗条,中年后几乎看不出性别,前后平平,毫无起伏。老莫邀青稞共同健身,开始是进健身房,后来青稞嫌人多,干脆把家里的大客厅整成了健身房。

几个月过后,老莫和青稞的面貌都改观了,镜子前头并排站着,简直就成了璧人双双。连保姆都指着镜子赌咒,这是五十多岁?骗人去吧,撑死也就三十多。老莫拍拍保姆,大姐,我做主了,你就跟我们一起过吧,真干不动了才准走。结果是三个人都笑弯了腰,这个保姆是比青稞还要小上好几岁的。前夫来电时,青稞表情无奈,前夫语气不善,青稞,你弄清这人的底细没有,可别又被人给骗了财。青稞咯咯笑道,与你无关,不劳费心。

老莫没向青稞求过婚,是青稞主动问的老莫,青稞从不管老莫叫老莫。老莫的名字叫作莫班,青稞始终称呼老莫为老班,青稞说老班,要不你还是提前退休吧。老莫冷笑,怎么,让我吃软饭,那可不成。我每个月工资好几千呢,加上各类福利,年收入十多万呢,养着你绰绰有余。青稞哀求,那咱们的财富怎么花呀?老莫张开十个手指,青稞,有没有这个数?青稞面带愧色,还没到,老班,不过也就差个小手指。老莫庄严地,富婆,你得向我求婚,不得毁我尊严。青稞赌气,就不,上次结婚是父母包办的。我这辈子就欠个被求婚,你得补给我。

两人结婚是在杏皮街办的酒席,差不多整条杏皮街的男女老幼都出动了,人声鼎沸,场面壮观。老莫请了单位的绝大多数同事,没来的也都凑了份子,青稞的朋友只来了两张桌子,老莫不解,青稞耳语,那些人跟这些人,是两个世界的人呢。老莫的神色瞬间凝重,青稞,我不许你再回去了。

老莫和青稞的婚姻生活,介于初婚和二婚之间的状态,比初婚的小夫妻清淡素净,比二婚的老夫妻要浓稠黏糊。走到哪里,两人都要紧牵着手,是那种十指紧扣的牵手。逛街购物时,青稞蹲下身子,双手拽着老莫的裤脚,仰头嘟囔,老班,你的腿怎么这么长呀,只能穿欧版裤的哦。

总之还是极为美好的,相较于各自的单身时期,两人都成功甩掉了暮色苍茫的无助感。老莫是个喜庆的男人,手脚也勤快,上班前和下班后都是哼着歌干活的,干活的内容主要是打理花草,以及预定航班和酒店。每逢到了周五甚至周四,两人就要远走高飞,所谓的生活在别处嘛,老莫和青稞是极少在家里过周末的。

老莫的儿子在国外,儿子结婚时,青稞送了笔厚礼,老莫拿不准是让儿子买公寓楼还是别墅,就问了青稞。青稞佯怒,老班,你这么就生分了,看孩子喜欢呗。老莫挠头,青稞,我想以后常去探亲,你愿意去抱孙子不?青稞说想是想,可我怕媳妇给脸色看。老莫大笑,她敢,咱立即收回他们的房产。青稞跺脚,老班,你真是个不正经的。

白天总是快活的,夜里也是同样,只不过黑夜总比白天长,比闹钟还准,老莫半夜两点总是会醒,青稞稍迟,每天的三四点钟必然醒来,醒来后就会精神抖擞,再也难以入睡。结婚的头半年,两人醒了还常常聊天,聊到天亮了,拥着睡上个回笼觉,早晨起床照样容光焕发。忘记了是谁先不搭腔的,后来就成了分房睡了。

再往后更离奇,比邻而居的两个人会在深夜互发微信。当然是从老莫先开始的,老莫给青稞发了个打哈欠的表情,青稞回了个哭脸,老莫坏笑问,想我不?青稞也坏笑,你想了?过了好几分钟,老莫也没回,倒是鼾声响起来了,青稞起身,挪至老莫的床前,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稞斜靠着床头,也就睡过去了。

青稞,你从没想过,要用手里的钱去赚更多的钱?老莫每次这么问,青稞都要骇笑,老班,钱是用来享福的,哪能用来找罪受呢。是的,我不想当名媛,不想当女企业家,更不想当慈善家,我就想没风没浪没病没灾的,就这样跟你过到尽头。老莫又问,为什么是我?青稞也问,为什么是我?老莫轻叹,因为你没野心。青稞感慨,我也是同样看你的。

老莫是个不卑不亢的男人,结婚之前就跟青稞有个约定,是关于钱财和生活的,他把收入都交给了青稞,他说好好享受,过日子也应当是够了。青稞不放心,你手里也得有些应酬的吧。老莫拍胸脯,我的房子租了,房租够请客了。青稞试着规划花销,果然,老莫的承诺举重若轻。老莫是每天都要上班的,单身时是早去晚走,成家后打了个颠倒,走得略迟,回家基本守时。老莫的单位离家有些远,中午回家来不及,青稞有时会到单位去找他,跟他在门口的馆子吃个午饭,吃完了跟老莫招手,老班,黄昏见。

如是两年,老莫和青稞甜蜜如旧,只是日子乏了,乏成了水月镜花了,再也提不起精神头去打捞了。青稞中午不去找老莫吃饭了,中午饭两人各吃各的,老莫大多是在单位的食堂吃,偶尔也跟同事或朋友在外聚餐。青稞最怕的就是自己吃饭,杏皮街也不好总去了,去了就得先进孙大妈的家门,开口也不敢随意了,说什么都得悠着点。

青稞婚后,基本屏蔽了那些姐姐妹妹们的邀约,后来绷不住了,就又玩上了。先是给眼角唇周做了微整形,样子年轻了不少,老莫直夸耐瞅。后来又做了私密整形,老莫低呼苍天呀,真是好得不行哦。老莫提醒青稞,你别乱吃药,没病就别吃药。青稞辩白,这不是药,这是调节内分泌的植物精华素,上万棵树才能提出这么一小瓶呢。青稞力荐老莫也同吃同乐,老莫不肯吃,却也不再排斥青稞吃药了。

青稞开始苦恼了,自打有了老莫,青稞似乎就未曾苦恼过。苦恼是从床上衍生的,本来两个人挺和谐,大差不差的都属于同样的节奏,后来就没法同步了,常常是老莫收场了,而青稞意头正兴。老莫睡着后,青稞毫无睡意,却又不好埋怨老莫。老莫是正常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该是什么样,老莫就是什么样,不会更强,也绝不会示弱。

不正常的是青稞,青稞和老莫同岁,五十多岁的女人大多对鱼水之欢失了兴趣。可是青稞不同,青稞也不敢,青稞是懂得男人的,懂得前夫,懂得小方,更懂得老莫。青稞从没问过老莫,单身的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倒是老莫怕她多想,主动做了坦白,想得厉害了,就去那些地方找找消遣。青稞说那就好,没有固定的就好。

如果青稞不吃药,青稞是胜任不了老莫的。越来越胜任不了,不仅无法胜任,内心甚至是厌恶的。于是青稞吃药了,床上的局面就反转了,青稞成了赢家,没有对手的赢家。老莫对此似无察觉,因而毫无愧疚。

青稞几次摇醒了老莫,她说老班,我身上难受。老莫搂紧青稞,快睡吧,听话。青稞爆发了,掀开老莫的被子,气鼓鼓的一声不吭。老莫坐起来望着青稞,随后就下了床,摸到那只小药瓶,打开窗户就给扔出去了。青稞无声的啜泣,老莫温柔劝慰,青稞,你不用这样,何必要这样呢?老莫说了这话,青稞哭得更欢了。

到了婚后的第四个年头,老莫和青稞正式分房睡了。所谓正式,就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老莫的工资卡早就交给了青稞,可是老莫把房子给卖了,这笔钱就成了老莫的家底。青稞跟老莫提示过好几次,老莫打哈哈,青稞,咱家家财万贯,你又何必盯着这几个小钱呢。青稞伸出手,给我吧,我怕你给了别人。老莫点头,过几天吧,我买了理财产品,到期了就给你。

说不清是谁先出轨的,反正老莫和青稞都出轨了。老莫的出轨对象是个三十出头的单身女人,做理财的,老莫的豪爽使得这女人对他情有独钟。作为回报,老莫对这女人几乎搭上了全副身心。

青稞的出轨对象仍是小方,两人是在某个姐妹的红酒庄园里重逢的,小方仍做司机,给圈子里的姐妹们轮着做司机。在这个圈子里,小方拥有绝佳的口碑和信誉,姐妹们对他的称呼是天字号驾驶员。小方见了青稞,眼圈略微发红,他说是你,你是我的第一任雇主,我忘不了你。青稞低语,想不想继续?小方莞尔,想极了,只是今非昔比了。青稞牵起小方的手,来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青稞带走了小方,直接带到了郊外的某幢别墅里。小方这回不是司机了,小方就此住在了这里。青稞的来去都特别隐秘,就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差不多。黄昏是青稞离开的时刻,小方幽怨,看不出你这么在乎家庭。为什么不可以是我?青稞揉搓小方的鬓角,什么也不为,是你太年轻了。

老莫提出了离婚,青稞胜券在握,老班,你当人家真会嫁给你?差了二十来岁呢,你要有我这个身家,那还差不多。老莫脸红脖子粗的,青稞,你也不过是仗着有钱,别的你还有什么?青稞吐气如兰,你。老班,我还有你。老莫语气冰凉,青稞,我们缘分已尽,你离不离,我都不会再回来。青稞黯然泪下,老班,做事不要太绝了。

老莫离家出走了,青稞不管不问,每天黄昏照旧回家,饭菜上桌了就拍张照片,发给老莫。发了差不多近百张照片,老莫回来了,进门就要跟青稞算账,老莫说,你是个有钱人,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就把我所给你的,退回一半给我就成了。青稞讶异,老班,你还要离婚?老莫盯着青稞,你当我不知道你外边也有人?青稞愤怒,老班,你是个老实人,你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呢。

关于别墅里的小男人,青稞只用两个小时就解决了问题。当青稞和老莫赶到别墅时,小方和青稞圈子里的某个姐妹迎了上来,两人身着同款的睡袍,浑身水汽腾腾的,分明是刚从浴室里头出来的。青稞只说了两句话,青稞对小方说,小方,这房子是我的吗?小方摇头。青稞又对那个姐妹说,姐姐见笑了,快让我家先生看看你的房产证明吧。那个姐妹大笑着上了楼,下楼时抱出了整摞的证明文书,是她在全球各地的私宅和土地证明,当然也包括这幢住宅的房产证。

回去的路上,老莫抱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青稞对老莫说,你都看到了,房子和小男人都不是我的。我常到那里去,也只是去聊聊天打打牌,一个人的日子太不好过了。老莫说青稞,是我想歪了,是我对不起你。青稞嗓音沙哑,老班,你要离就离吧,我也不留你了。老莫湿了眼角,连声叫着青稞,青稞。青稞抓紧老莫的手,老班,她也不要你了,是吗。老莫惨笑,满世界都是有钱人,人家要我一个老头子干什么。青稞,是我把日子过成这样的,我真是活该啊。

青稞不肯让老莫离开,老莫很快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这时的老莫,离正式退休也不太远了。单位里有人劝老莫再等等,说不定还能等来延迟退休的新规定呢。老莫呵呵,什么也不解释,执意把手续给办利索了。

当晚,青稞就把保险箱的密码交给了老莫,青稞说老班,快打开它。老莫屏气凝神,迟疑着没有伸手,青稞说老班,我这里的房屋证明也有很多,可我从来就不曾快活过。是你让我高兴起来的,老班,往后没有我的你的了,这些都是咱们的。

老莫深呼吸,两秒钟就拧开了保险箱。保险箱里内容繁杂,文本首饰银行卡分门别类,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老莫捏出块手心大小的黑色石头,老莫感叹,头次看到黑宝石。青稞乐不可支,老班,这是陨石,就是来自宇宙的小星星。你不知道吧,我还是本市女子陨石收藏协会的会长呢。老班,你在陨石上刻字儿吧,特别好玩。老莫爱不释手,我才不舍得让星星破相呢。

告别小方,青稞颇是费了番折腾。先是跟那个姐妹讨价还价,按照双方认可的数字划了笔账。之后,那个姐妹跟小方办理了过户,小方得到了那套别墅。那个姐妹气得够呛,青稞,小方确实好得很,可也不值这个数吧。青稞气定神闲,我就觉得他值。姐妹们纷纷调笑青稞,青稞,你真的要跟老莫白头到老?青稞,我们就不信了,咱们这圈子里的女人,哪有出去了还能不回头的。青稞说我也不信,只不过就是试试呗。

小方跟青稞诉苦,在她们眼中,我也不过就是个玩意儿。头几年还都是带我到家里,现在都是把我搁在别人的宅子里。青稞说我对你,跟她们是不同的,是不是这样?小方抱紧青稞的腰身,你别离开我,好不好。青稞轻轻掰开小方的双手,小方,你也该想想往后了。小方悻悻地,我比模特还要自律,这些年从没敢吃过饱饭,每天健身,定期进美容院,可你们还是嫌我日渐色衰。青稞捂着嘴打哈欠,小方起身,青稞,上车吧,让我把你送回家。青稞连连摆手,小方抱怨,这么快,我就成了病毒了。青稞回道,这么快,你就得到了这幢别墅了。

老莫辞退了保姆,跟青稞划分了家务活。老莫负责做饭,青稞每天都要扫地抹尘,至于买菜,两个人的生活极为规律,每天起床后一起外出散步,捎带着就把菜给买回家了。吃饱喝足之后,两人闲得发呆,有时会到杏皮街转转,有时去郊外的菜地干些农活,出身透汗。

老莫的儿子隔天就会给青稞发微信,都是语音,说说闲话,问候问候,处得挺亲热。青稞的儿女,对老莫都是不冷不热的,后来到了初一十五,老莫总是找个借口要出去,青稞就跟儿女另做了约定,改为在饭店或咖啡厅见面了。见了几次,儿女开始频频爽约,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

前夫指责青稞:青稞,你也太分不清里外远近了,自己的孩子都不让进家门,怎么当妈的,你还想不想要亲情了。青稞清清喉咙,孩子他爸,是他们嫌在外头费时间,每次来家里,都是掐着点儿来去的,从不超过半个小时。前夫不等青稞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青稞立刻回拨过去,青稞说这么多年,我都忘了告诉你了,我是比你大了四岁呢。前夫没说话,电话两头静默着,过了一会儿,青稞才把电话给挂掉了。

老莫从没找过青稞的茬儿,倒是青稞常跟老莫怄气,每次都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儿,说着说着,就会说到那个卖理财产品的女人。青稞总是越说越气,越气越说,到了最后,甚至会放声痛哭。老莫怎么道歉都不管使,后来老莫找到了法子,每当青稞进入状态,老莫就上前给个拥抱,死死相拥的拥抱。这招很见效,老莫就此获得了解脱。

老莫和青稞建立了新的朋友圈,大多都是老莫的朋友们,以及杏皮街的老老少少。两人环球旅游前,光是送行酒就连喝了半个多月,老莫承诺,照片每天更新,回来时都有礼物,这总行了吧。青稞说不行,这么多亲朋好友呢,礼物怎么带得过来,还是物流吧。打点行李时,青稞往箱子里塞了个小药瓶,老莫看着眼熟,不由得惊呼,青稞,你怎么还在吃药。青稞低眉顺眼的,老班,等你真的老了,我就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