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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3期|祝勇:血色文稿(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3期 | 祝勇  2019年05月22日08:49

2019年年初,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颜真卿特别展”,从台北故宫博物院借来了《祭侄文稿》,使台北故宫深陷借展风波,也让这件颜真卿的书法名帖成为舆论焦点。据云,1月16日开始的展览,在第二十四天就迎来了十万名观众,比六年前的“书圣王羲之”大展早了八天。排队两小时,只看十秒钟(因有工作人员轻声提醒排队人群“不得停留”),却无人抱怨,相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神色。我相信这十秒,对于他们而言,已成生命中至为珍贵、至为神圣的时刻,有人甚至准备了大半生。报道上说,有一位来自香港的五十七岁观众,七岁开始写颜体字,认识颜真卿五十年,却“从来没想过这辈子竟然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祭侄文稿》”(① 斯小东:《〈祭侄文稿〉:一期一会,一生悬命》,原载《南方航空》,2019年3月号。)。看展的观众,大多观众都衣着正式,屏气凝神,仿佛参加一场神圣的典礼。透过斜面高透玻璃俯身观看的一刹,他们与中国历史上最珍贵的一页纸相遇了。一个展览,让写下它的那个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后,接受十余万人的注目礼。

我本欲专程去东京看展,没想到四十天的展览时间在我的新年忙碌中倏然而过,想起来时,已悔之晚矣。三月的暖阳里,我到郑州松社,去偿还一次许诺已久的演讲。没有想到,一位名叫久洋的读者,竟专程从西安赶来听讲,还给我带来了他从日本带回的“颜真卿特别展”宣传页、展出目录以及画册,可见“九〇后”的年轻人,也有人如此深爱传统。我还没想到,一场演讲,我竟得到了如此丰厚的回报。

离开郑州的飞机上,我盯着纸页上的《祭侄文稿》反复打量。我觉得自己也很幸运,因为我不止有十秒,我的时间几乎是无限的,《祭侄文稿》就在我的手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一千三百多年前出生的颜真卿,此刻就近在眼前。我可以从容地、细致地观察颜真卿的提笔按笔、圈圈画画,体会它的疏疏密密、浓浓淡淡。一篇文稿,因出自颜真卿的手笔而拥有了不朽的力量。我突然想,《祭侄文稿》在时间中传递了十几个世纪,而书写它的时间,或许只有十秒,或者一分钟。

写下《祭侄文稿》时,颜真卿刚好五十岁。

写下此文时,我也五十岁,是颜真卿的“同龄人”。

但我的五十岁和颜真卿的五十岁,隔着月落星沉、地老天荒。

颜真卿五十岁时,他生活的朝代刚好迎来“至暗时刻”。

一场战争,把盛唐拖入泥潭。

我们都知道,那是“安史之乱”。

在承平年代生活久了的人,是无法想象战乱的痛苦的,像二十世纪的战乱,即使我们通过各种影像一再重温,却依旧是一知半解,没有切肤之痛。非但不痛,那些战火纷飞的大场面,甚至让我们感到刺激与亢奋。我们是带着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来观看战争的,因为战争越是惨烈就越有观赏性,这也是战争大片的票房居高不下的原因所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是时间赋予人们的优越感,每一个和平年代的居民,都会有这样的优越感,连唐朝皇帝李隆基也不例外,因为在他的朝代里,战争早已是明日黄花,自从公元618年李渊在长安称帝,建立大唐王朝,一百三十七年来,这个王朝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皇室内部的夺权斗争,以及“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民族战争不计在内。因此,所有的战争,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部传奇,他自己,永远只是一名观众。也因此,当一匹快马飞越关山抵达临潼,把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消息报告给唐玄宗时,唐玄宗一下子就蒙圈了,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不相信。

那是大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十五日,唐玄宗正与杨贵妃一起在泡温泉,他的眼里,只有“芙蓉如面柳如眉”([唐]白居易:《长恨歌》,见《白居易诗选》,第2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肌理细腻骨肉匀”([唐]杜甫:《丽人行》,见《杜甫诗选注》,第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华清池的云遮雾罩里,他听不见“渔阳鼙鼓”,看不见远方的生灵涂炭、血肉横飞。这注定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惨烈到完全超乎唐玄宗的想象。这场战争不仅将要持续八年,而且像一台绞肉机,几乎将所有人搅进去,让几乎每一个人,都经历一次家破人亡的惨剧,连唐玄宗自己也不例外。对于战争的亲历者而言,战争从来不是一场游戏,更不是在戏台上唱戏,而是生与死的决斗,是血淋淋的现实,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此时,在芳香馥郁的华清池,在“侍儿扶起娇无力”([唐]白居易:《长恨歌》,见《白居易诗选》,第2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的销魂时刻,在帝国的另一端,安禄山的叛军已从今天的北京、唐朝时被称为“范阳”的那座边城,军容浩荡地出发,迅速荡涤了河北、河南,仅用三十三天,就攻陷了大唐王朝的东京洛阳,灯火繁华的“牡丹之都”,立刻变成一片血海。那血在空中飞着,在初冬的雨雪里飘着,落在旷野里的草叶上,顺着叶脉的抛物线缓缓滑落,在夕阳的光线中显得晶莹透亮,轻盈的质感,有如华清池温泉里漂浮的花瓣。

连远在庐山隐居的李白都闻到了那股血腥味,于是写下这样的诗句:

俯视洛阳川,

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

豺狼尽冠缨。(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九》,见《李太白全集》,上册,第100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

安禄山用他的利刃在帝国的胸膛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直到那时,早已习惯了歌舞升平的人们才意识到,所谓的盛世,竟是那样虚幻,和平与战乱,只隔着一张纸。

那个派人千里迢迢送来一张纸,惊破唐玄宗一帘幽梦的人,正是颜真卿。

在进入颜真卿的世界之前,我们不妨打量一下“安史之乱”的“主角”安禄山。

因为这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安禄山,让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发生了急转弯。

《旧唐书》说:“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后晋]刘煦等撰:《旧唐书》,第365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营州,是今天辽宁省朝阳市,距离都城长安,可以说是地远天荒。说他是“杂种胡人”不是骂人,因为他真是“杂种”。他父亲是粟特人,母亲是突厥人,血统跨越了北方草原和西域,也使身为混血的安禄山同时具有了粟特人的精明和突厥人的剽悍。

唐玄宗对安禄山颇为喜爱,原因之一,是安禄山长得白,长得胖,憨态可掬,用今天话说,就是“萌萌嗒”。他体重曾达三百三十斤,走路时,需有两人架住他的肩膀,他才走得动;在华清池泡温泉,出浴时,要两个人帮忙抬他的肚子,阉官李猪儿用头顶住他的肚子,才能给他系上衣带。但受唐玄宗之命跳起《胡旋舞》时,他却动作敏捷,迅疾如风。这有点不可思议,但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所以,不仅唐玄宗喜欢他,杨贵妃喜欢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养儿,连杨贵妃的三个姐姐——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都跟他眉来眼去。

原因之二,是安禄山会“来事儿”,会揣摩人的心思。这天分,来自他父系的遗传,因为粟特人游走于中亚与中国中原之间,以经商为业,六到九世纪,从小亚细亚以东经中亚到塞北草原的广袤地区,都是粟特商人活跃的地区,因为这个跨文化地带,正孕育着无限的商机。安禄山的血管里流着商人的血,因此他嘴甜,善投机,为了利益,甚至可以不择手段,这是他的本性,也是本能。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安禄山还是一个盲流,整日里偷鸡摸狗,有一天被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逮个正着,本来要用乱棍打死的,假若那时就将安禄山打死,安禄山后来就当不上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一手掌握帝国北部边境的东半部,也就没有“安史之乱”了。但事件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反转的原因,就是安禄山的那张巧嘴。

当时,安禄山没有喊饶命,假如喊饶命,他必死无疑。关键时刻,语言要有效,安禄山的语言就非常有效,他是这样说的:“将军不是想灭奚和契丹吗?为何要杀壮士呢?”一句话就戳到了张守珪的心窝子里。的确,对于张守珪来说,杀死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只对维护地方治安有好处,消灭奚和契丹才是他的最大责任,既然眼前小贼生得勇武,何不用他去与异族作战呢?历史学家说,这是安禄山一生发迹的起点。这一年,安禄山三十岁。

原因之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唐玄宗有战略上的考虑。为了防止边患,唐玄宗感到巨大压力。他开始提拔草根出身的胡人(陈寅恪先生称之为“寒族胡人”)驻守边疆,因为这些人不但骁勇善战,而且没有政治背景,不会互通关节,只能依靠军功来升迁。东北军镇的安禄山、西北军镇的哥舒翰因此有了在体制内飞升的机会。但这样做也是有漏洞的:它将帝国的安危维系于将领个人是否忠诚。这一隐患,在日后险些倾覆了大唐的基业。

为了表达对安禄山的亲切关怀,唐玄宗不断赐给他豪宅美食、绫罗绸缎、金银器物。衣食住行,样样照顾周全,好像不是安禄山巴结唐玄宗,而是唐玄宗巴结安禄山。以食而论,“玄宗每食一味,稍珍美,必令赐与” ([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至于住,唐玄宗指示有关部门,为安禄山在亲仁坊建筑豪宅,“但穷壮丽,不限财力”。至于室内器物用具,更是不计其数。翻阅段成式《酉阳杂俎》、姚汝能《安禄山事迹》,看到唐玄宗屡次赏赐安禄山的大礼包,我感到触目惊心。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写:“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有帖白檀床二,皆长丈,阔六尺;银平脱屏风,帐方丈六尺;于厨厩之物皆饰以金银,金饭罂二,银淘盆二,皆受五斗,织银丝筐及笊篱各一;他物称是。虽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三册,第2662页,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就是说,安禄山使用的生活用品,连皇帝都比不上。把“儿子”惯到了这个地步,唐玄宗还说:“胡眼大,勿令笑我。”意思是, 胡人大方,不要让他笑我小气。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在长安,唐玄宗送给安禄山一个更大的红包——当安禄山即将离别长安,唐玄宗为了表达依依惜别之情,竟然脱下自己的御衣披在安禄山的身上。这让安禄山亦喜亦忧。喜的是黄袍加身,绝对是个好彩头;忧的是他的谋反之心,早已被人看透,这一下更加欲盖弥彰。

中书令(后任宰相)张九龄第一次见到安禄山就断言:“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那是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安禄山在张守珪手下当兵的第二年。

后来担任宰相的李林甫看出安禄山“阴狭多智”,“揣知其情伪” ([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杨国忠知道安禄山不会一直甘居其下,为了早点把安禄山踩下去,他三番五次对唐玄宗说安禄山要谋反,唐玄宗都一笑了之。杨国忠干脆把安禄山的宾客李超等人抓起来,关到御史台的监狱里,然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从人间消失了。安禄山得到消息,到华清宫见到他爹唐玄宗,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一样向唐玄宗哭诉:“杨国忠要杀我!杨国忠要杀我!”([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第365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安禄山的哭诉,让唐玄宗同情心瞬间泛滥,不仅保护安禄山的意志更加坚定,而且立刻提拔他做左仆射,同时提拔了他的两个儿子。他并不知道,安禄山根本不是弱者,他已为反叛悄悄准备了十年,兵强马壮,蓄势待发。

安禄山感受到了朝廷的凶险,在得到唐玄宗亲赐的御衣之后,他一刻不敢逗留,以最快的速度,策马出了长安城,过了潼关,也不敢稍加停歇。他匆忙上了船,顺黄河而下。沿途的船夫接到命令,手执绳板,提前站在岸边等候,人换船不停。这只船恍若一只射出的箭,飞出潼关,奔向着他的巢穴——范阳。

终于,在第二年,慷慨地把御衣送给安禄山的唐玄宗,赤身裸体地听到了安禄山造反的快报。那一刻,即使泡在暖洋洋的温泉里,他也会感到彻骨冰凉。不知他是否会意识到,自己丢掉的可能不是一件御衣,而是整个江山。

关于“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历史学家给出了不同的解释,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民族各方面。集中论述的,有加拿大汉学家蒲立本先生的专著《安禄山叛乱的背景》。公元754年,也就是安禄山反叛之前一年,户部统计全国共九百六十多万户,“这是唐朝户口的最高纪录”(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三册,第29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黄仁宇先生分析说:这和初唐的三百多万比较,人口突然增了三倍。(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第12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实际上的人口数量比这还多,因为中唐时曾任宰相的杜佑说,户口统计存在瞒报漏报的现象。七世纪初期,开始均田制,原则上加入版册上的户口,就要授田。下级政府向人民抽税,就要保障他们有田,所以除了最初登记的三百多万户之外,以后的增加,就非常的吃力。这造成大量无田的人口流离失所,沦为“黑户”,辗转流徙,任人宰割。

与底层民众的艰难生存形成对比的,是皇帝、贵族的奢靡生活。国家财富被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使其成为私产,国家无法有效支配和使用,更不可能用之于民。黄仁宇先生说:唐朝的财富,在民间经济系统之外,去勉强地支持一种以皇室为主体的城市文化,虽有大量资源却无合理征集分配的体系,其结局仍非国家之福。玄宗有子女五十九人,他又在长安西北角建立“十王宅”和“百孙院”。李林甫也有子女五十人。《旧唐书》说他“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第219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他在长安城东拥有一座薛王别墅,“林亭幽邃,甲于都邑”“天下珍玩,前后赐与,不可胜纪”。《旧唐书》感叹:“宰相用事之盛,开元已来,未有其比。”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第219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关于那些皇宫豪宅的内部生活,杜甫在诗里描述:“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唐]杜甫:《丽人行》,见《杜甫诗选注》,第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紫驼之峰”和“素鳞”是贵族的菜肴,“翠釜”和“水精之盘”是精美的食器。美食与美器相映生辉,成为多么完美的组合,不仅好吃,而且好看。然而,下一句诗却发生反转:“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唐]杜甫:《丽人行》,见《杜甫诗选注》,第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因为饱而生腻(“厌饫”),所以那犀牛角制成的筷子(“犀箸”)举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而切肉用的“鸾刀”,细细地切(“缕切”)了半天,也是白忙一场(“空纷纶”)。

这首名为《丽人行》的乐府诗,犹如一部大片,通过一组组特写镜头,把皇室贵族的生活细节放大给我们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现实,被它呈现得更加纤毫毕现。即使在今天看来,依然惊心动魄。

这样的生活差距,即使在来自边塞的安禄山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同样是人,差距咋这么大呢?唐玄宗,以及长安贵族的奢靡生活,让安禄山开了眼界,也激发了安禄山的欲望。用阿Q话说就是为什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虽然我们经常把欲望归结为食与色,但一个人的欲望,却根源于他的眼睛。食欲与色欲,归根结底都是有极限的,只有一个人的眼界没有止境,在它的激发下,欲望会成为无底洞,乃至远远超出人的实用需求。

因此,当安禄山由边塞来到长安,体验到皇宫的富丽奢华,他的心里就埋下了反叛的种子。尽管安禄山与皇帝、贵妃的关系曾亲密无间,但那些都是靠不住的,唐玄宗、安禄山都不过是在演戏罢了,他们演得认真,是因为双方都在这出戏里获得了安全感——安禄山找到了最大的靠山,唐玄宗则找到了一条安家护院的烈狗。说白了,他们都为了自己。但这样的平衡是脆弱的,一旦安禄山的翅膀变硬,他一定会与皇帝撕破脸,向皇权的位置发出冲击。

天宝初年,安禄山执掌的三镇兵力超过十八万人,反叛时可能超过二十万人,他们许多是北方少数民族,一律都是精兵强将,一直征战沙场,肌肉毛发里散发着无尽的野性,事变三年前,李白到幽州,看到安禄山军队厉兵秣马,就倒吸一口凉气,写下“戈鋋若罗星”([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见《李太白全集》,下册,第486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的诗句,而中央和内地控制的兵力仅八万多人,且不堪一击。《资治通鉴》说:“时承平日久,议者多谓中国兵可销,于是民间挟兵器者有禁,子弟为武官,父兄摈不齿。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矣。”([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第三册,第2659页,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

此时的帝国,各种社会矛盾一直被掩盖着,宛如火山爆发前的景象,宁静、平和,风不吹,草不动,人人都很矜持。但这样的平衡也是脆弱的,火山爆发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旦爆发,就会天塌地陷,人变虎狼。

诗人李白敏锐地意识到,他正置身一个危险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适于隐居的时代。从表面上香艳浮华、实际上凶险丛生的长安城出来,他就去了庐山。只有唐玄宗还沉浸在“天下太平,圣寿无疆”(陈王府参军田同秀忽悠皇帝之语)的巨大幻觉里,没有听到他的帝国早已拉响了警报。

一千两百多年后,我坐在书房里掀动书页,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本来,玄宗对国家的形势感觉很好,这样一个强盛的唐朝,一个如花似锦的国家,怎么说乱就乱起来了呢?现在这种飘飘然的感觉被愤怒、懊悔、慌乱所取代,他所面对的是一股正汹涌而来的滚滚乱流。”(石云涛:《安史之乱——大唐盛衰记》,第73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居安思危”,虽常被挂在嘴上,但历朝历代,都是“居安”易,“思危”难,因为所谓的“安”,可以掩盖一切的“危”。然而,稍读史书我们就会明白,所有只“居安”不“思危”的人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当真正的乱流汹涌而来,任何人都不可能躲过去,无论他是唐玄宗、杨贵妃,还是李白、颜真卿。

假若没有“安史之乱”,颜真卿就会沿着“学而优则仕”的既定路线一直走下去。颜真卿三岁丧父,家中孩子全由母亲养大,家境算得上贫寒了。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加之颜真卿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颜惟贞生前曾任太子文学,所以颜真卿自幼苦读,苦练书法,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安禄山三十一岁,还在张守珪手下当“丘八”;李白三十三岁,正在洛阳、襄汉、安陆之间漂着,距离进入长安城还有十年时间;杜甫二十二岁,也在吴越晃荡着,丝毫没有进入文学史的迹象;颜真卿二十五岁,却已通过国子监考试。一年后,又进士及第。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颜真卿通过吏部考试,被朝廷授予朝散郎、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算是正式参加工作,踏上光荣的仕途。在这一点上,他比上述几人更加幸运。更有意思的是,三十年后,他成为吏部的最高长官——吏部尚书,考试录用公务员,正是吏部的工作内容之一。

颜真卿是在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到平原郡任太守的。平原郡,在今天山东德州一带,那里正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管辖的地盘。国子监考试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经过了二十年的折腾,安禄山已经成为颜真卿的上级领导,不仅统辖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而且如前所述,在唐玄宗面前奋力一哭,哭出了一个左仆射的职务,相当于中央领导了。所以,两年后,安禄山造反,就命令他的手下、平原郡太守颜真卿率领七千郡兵驻守黄河渡口。颜真卿就利用这个机会,派人昼夜兼程,将安禄山反叛的消息送给唐玄宗。

自这一天开始,身为文臣的颜真卿,就和战争打起了交道。当唐玄宗兀自哀叹:“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第244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颜真卿已经组织起义军和叛军周旋。我们再也看不到那个舞文弄墨的文人秀士,我们只看到一个满脸血污的将军,在寒风旷野中纵马疾行。

人与人的区别,有时比人与动物的区别都大,尤其在各种文明汇聚的唐代,各种价值观“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人眼花缭乱。颜真卿与安禄山,虽是同事,而且是同龄人(“安史之乱”爆发时颜真卿四十七岁,安禄山五十三岁),价值观却有天壤之别。

前面说过,安禄山是商人习性,有奶就是娘,没奶了六亲不认。在他心里,终极价值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加上他是胡人血统,受儒家观念影响很小,他是带着异域之风进入中原,进而影响到中国史的。颜真卿则不同,他出生于京兆长安县敦化坊,听名字就知道,那里是中原文明的中心地带。尽管在颜真卿生活的年代,儒家价值观被流动的异族文化信仰所稀释,但在大河两岸、长安周边,传统价值依旧保持着它应有的浓度。唐玄宗把长安所在的雍州改为京兆府,京兆府的首长为京兆尹,万年、长安,都是京兆府下的县,这些名字,也都渗透出对帝国长治久安、万年永祚的祈福,敦化坊的名字,来自儒家文化的经典文献《中庸》,在今天读来,依旧那么温柔敦厚。《中庸》上说:“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论语·大学·中庸》,第352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意思是要以道德教化使民风淳厚,让我想到杜甫的两句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见《杜甫诗选注》,第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政治清明、民风

淳厚,仍然是那时人们的心理期待。颜真卿虽然父丧家贫,但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又饱读诗书,他的心中,早已形成了超越个人生命价值之上的族群价值,让他的生命超越生物意义层面而上升到信仰层面。

有人会问:那个被众多美女和佞臣阉宦所簇拥着的皇帝,是否值得去效忠?像我的朋友张锐锋所说:“皇帝实质上是被飞龙盘绕和锦衣包裹着的空洞的概念,却成为勇士们赴死的理由。”(张锐锋:《古战场》,见《蝴蝶的翅膀》,第193页,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但在颜真卿的心里不只有对皇帝的忠,还有孝,因为“孝者德之本”,连唐玄宗,都颁布了他的《孝经注》。忠和孝,背后都是爱,只不过那时的中国人不说爱,只说仁,孔子说过,“仁者,爱人”,不只爱皇帝,亦爱百姓,爱天下的苍生。仁义道德,成为支撑他们生命的支柱,这个世界,比“忠”的世界更大。没有这些,天就会塌下来,人就只是一堆皮囊。他坚信,“天不变,道亦不变”,那“道”,让他自己世俗的肉身找到了崇高的依托。

因此,颜真卿与安禄山离得再近,也不可能在一个槽里争食。颜真卿虽比安禄山官小,但他的人生不可能被安禄山绑架。自己的人生,当然要自己做主。这一点,或许是安禄山想不到的。他不明白除了欲和利,颜真卿还需要什么。如此,当安禄山统帅他的大军,势如破竹,攻下东都洛阳,又破了潼关,准备直入帝都长安,安禄山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后院起火,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和常山郡太守颜杲卿同时“谋反”。

颜杲卿和颜真卿兄弟谋的是安禄山的反。安禄山曾命颜真卿防守黄河渡口,这让他在大战之前,有机会直面大地上的江河。万古江河,或许会让他想起孔夫子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一刻,他一定会考虑,这世界上有哪些东西会被这大河裹挟而去,哪些将会留下,化作永恒。那或许是一次与圣哲对话的机会,他觉得离孔子很近,离河流所象征的祖先血脉很近。

我不知道颜真卿在做出决定时有没有犹豫,像他这样有坚定信仰的人,是否也有“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过程?毕竟,安禄山是强大的,像他庞大的身躯一样不可小觑。他再看不起安禄山,也不能看不起安禄山的军队——它被称为“幽蓟锐师”“渔阳突骑”,连中央军都对它望而生畏。后来的事实证明,连哥舒翰这样一位老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在潼关一败涂地,潼关一失,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中,坠黄河死者数万,以至于多年后,诗人杜甫从战场经过,“寒月照白骨”([唐]杜甫:《北征》,见《杜甫诗选注》,第9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的景象依然令他深感惊悸。颜真卿自己以卵击石,又有多大意义?

但我能看到的历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从腰斩了安禄山派来的特使段子光,把段子光光光的身子拆分成大小不同的几段,颜真卿和颜杲卿兄弟就没收过手,直到安禄山反攻倒算,攻下了平原郡,杀了颜杲卿,顺便杀了颜家大小三十多口,颜真卿只有悲愤,却没有后悔过半分。

颜杲卿被史思明所杀,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正月的事。因为颜氏兄弟的“起义”,使河北十七郡复归朝廷,牵制了安禄山叛军攻打潼关的步伐,所以安禄山命史思明率军,杀个回马枪,颜杲卿日夜苦战,城陷被俘,押到洛阳,被安禄山所杀。六月初九,潼关失守,使得叛军进军长安的道路“天堑变通途”。四天后,玄宗西逃,又过四天,长安陷落。

长安陷落后不久,王维、杜甫分别被叛军俘获。王维被押解到洛阳,安禄山劝他投降,王维又是拉肚子(提前服药),又是装哑巴,算是躲过一死,被关在菩提寺里。他听说雷海青之死,悲痛中口占一首《凝碧池口号》,广为流传,一直传到唐肃宗的耳朵里。唐肃宗听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这样的诗句,一定感同身受,也知道王维身在曹营心在汉,收复洛阳后,非但没有处死王维,还给他升了官,做尚书右丞,王维从此多了一个称号:王右丞。

长安城破,杜甫先是逃到漉州(今陕西漉县。),安顿好妻子儿女,就立刻赶往灵武投奔肃宗。在路上,他落入了乱军之手,被押到长安。身陷叛军,家人不知死活,杜甫写下了缠绵悱恻的一首诗:

今看漉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

青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

双照泪痕干。([唐]杜甫:《月夜》,见《杜甫诗选注》,第7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

杜甫和妻子,相隔六百里,却音信全无,只能在不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月亮思念对方。杜甫的诗,像《月夜》这样细腻、深情的并不多,但这诗的确是出自杜甫。生死未卜之际,他最想念的,是爱妻的“香雾云鬓湿,青辉玉臂寒”。有人说:“他以为自己不会写情诗,她也以为他不会写情诗。但是乱世之中,他挥笔一写,一不小心,就写出了整个唐朝最动人的一首情诗出来。”(王晓磊:《六神磊磊读唐诗》,第166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九个月后,杜甫才趁乱逃跑。这过程,杜甫记在诗里:

西忆岐阳信,

无人遂却回。

眼穿当落日,

心死著寒灰。

雾树行相引,

莲峰望忽开。

所亲惊老瘦,

辛苦贼中来……([唐]杜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见《杜甫诗选注》,第8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

这是三首组诗中的一首,组诗的名字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连杜甫自己都称“窜”,可见逃亡过程的狼狈与惊慌。逃出长安城,他迎着落日向西走,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远树迷蒙,吸引他向前方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透过树影,看到了太白山的巨大轮廓(“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不禁心中一喜,凤翔就要到了。

青山苍树间,王维和杜甫曾各自奔逃,像一只只受惊的鸡犬,他们的才华,在这个时刻完全无用。那时的帝国,不知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在奔逃,连唐玄宗也不例外。或者说,皇帝的逃,导致了所有人的逃,以皇帝的车辇为圆心,逃亡的阵营不断扩大,像涟漪一样,一轮一轮地辐射。

连唐玄宗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惨剧。马嵬坡,唐玄宗的大舅子杨国忠被愤怒的士兵处死,纷乱的利刃分割了他的尸体,有人用枪挑着他的头颅到驿门外示众。至于杨贵妃之死,自唐代《长恨歌》、清代《长生殿》,一直到今天的影视剧,都一遍遍地表达过,中国人都非常熟悉,无须多言。我想补充的,是《虢国夫人游春图》里的虢国夫人,在得知哥哥杨国忠、妹妹杨贵妃的死讯后,带着孩子逃至陈仓,县令薛景仙闻讯,亲自带人追赶。虢国夫人仓皇中逃入竹林,亲手刺死儿子和女儿,然后挥剑自刎,可惜下手轻了,没能杀死自己,被薛景仙活捉,关入狱中。后来,她脖子上的伤口长好,堵住了她的喉咙,把她活活憋死了。

皇族尚且如此,小民的命运,就不用说了。“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唐]杜甫:《北征》,见《杜甫诗选注》,第9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唐]李白:《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见《李太白全集》,下册,第545页,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百姓的生命,像树叶一样坠落。呻吟、流血、闪着寒光的骷髅,已成为那个年代的常见景观。“安史之乱”的惨状,像纪录片一样,记录在李白、杜甫的诗里。

前面说过,“安史之乱”是大唐王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中的“至暗时刻”,那黑,黑得没边没沿,让人窒息,让人绝望。而颜真卿目睹侄儿季明遗骸的那一刻,则是“黑夜里最黑的部分”。

然而,若说起“安史之乱”期间所经历的个人伤痛,恐怕难有一人敌得过颜真卿。颜真卿的侄子颜季明是在常山城破后被杀的,那个如玉石般珍贵、如庭院中的兰花(《祭侄文稿》形容为“宗庙瑚琏,阶庭兰玉”)的美少年,在一片血泊里,含笑九泉。

颜季明的父亲颜杲卿则被押到洛阳,安禄山要劝他归顺,得到的只是一顿臭骂,安禄山一生气,就命人把他绑在桥柱上,用利刃将他活活肢解,还觉得不过瘾,又把他的肉生吞下去,才算解心头之恨。面对刀刃,颜杲卿骂声不绝,叛贼用铁钩子钩断了他的舌头,说:“看你还能骂吗?”颜杲卿仍然张着他的血盆大口痛骂不已,直到气绝身亡。那一年,颜杲卿六十五岁。

除了颜杲卿,他的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袁履谦,都被先截去了手脚,再被慢慢割掉皮肉,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口。

颜杲卿被杀的这天晚上,登基不久的唐肃宗梦见了颜杲卿,醒后为之设祭。那时,首级正悬挂在洛阳的大街上示众,在风中摇晃着,对眼前的一切摇头不语。没有人敢于为他收葬,只有一个叫张凑的人,得到了颜杲卿的头发,后来将头发归还给了颜杲卿的妻子崔氏。

颜真卿让颜泉明去河北寻找颜氏一族的遗骨,已经是两年以后,公元758年,即《祭侄文稿》开头所说的“乾元元年”。那时,大唐军队早已于几个月前收复了都城长安,新任皇帝唐肃宗也已祭告宗庙,把首都光复的好消息报告给祖先,功勋卓著的颜真卿也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充本州防御史”。

颜泉明找到了当年行刑的刽子手,得知颜杲卿死时一脚先被砍断,与袁履谦埋在一起。终于,颜泉明找到了颜季明的头颅和颜杲卿的一只脚,那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全部遗骸了。这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了。颜真卿和颜泉明在长安凤栖原为他下葬,颜季明与卢逖的遗骸,也安葬在同一墓穴里。

……

2019年3月15—24日写于成都

3月30日改于北京

作者简介:祝勇,1968年生于辽宁沈阳,原籍山东东明。作家,学者,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