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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3期|唐颖:隔离带(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3期 | 唐颖  2019年05月21日08:41

我为公司组织年终派对,在办公室给客户打了一天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礼平的,她也在受邀名单上。如果说我还有个把朋友,礼平算一个,这时,我已经在回家路上。

我常在下班路上给礼平电话,希望和礼平保持联系,却又害怕她的絮叨。当她开始唯一的话题,连诉带控前夫和前婆家的变态,我已经在公交车上,响亮的语音报站声也同时灌入她耳朵,于是她意识到我正在为生存奔波,便带着歉意与我道别。喔,礼平仍是这个社会难得的淑女,只是,一场婚姻使她沦为怨妇,我是她的垃圾桶。

礼平二十二岁那年与香港人结婚,两年后移居加拿大生子,十年后离婚,带着两个孩子搬回上海。礼平说,回到单身得到自由但也空虚。因此有什么社交性质活动,我会叫上礼平。

此时已近八点,淮海路华灯耀眼,沉浸在大都会繁华中心的幻觉让我愉悦。接着,我便要搭乘公交车,经过拥堵的隧道,走在浦东宽阔的常青路,等距离的路灯让浦东天空尤显黯淡。

走进我居住的浦东旧工房楼内,才感受真正的黑暗,楼道灯坏了,每个转角都堆着杂物。楼梯扶手全是积年灰尘,我不由自主缩起身体,为一身体面的上班服,小心避开所有邋遢的阻碍物。这时候便会想起某个老外朋友来过我家后,第二年再来中国带了十几支大小不一的手电筒作为礼物送给我。当然,我是知足的,这是丈夫单位分的婚房,我们结婚两年才得。

所以,假如我上班的地方不是坐落在淮海路边上这条法国风的街区,我早就考虑换公司涨一涨自己的工资。

和礼平聊上几句就急着挂电话,我看见淮海路转角的食品二店还未打烊,店内难得冷清。不如买一盒奶油蛋糕带去浦东,我需要这类能带给我幻觉的食物,我知道我一辈子也住不进这片繁华地段,但我至少可以带一些气息回家。

道别时我听见礼平在问,这两天华盛正在上海,叫他一起来?我立刻来了精神,止步在交通灯下,用我与客户打交道的浮夸语调回应礼平。

来吧来吧,华盛来就好玩了,这种年终派对不就是联欢会?比上班还没劲,华盛一来各种嘲笑妙语如珠,我喜欢话锋机智的男人!

最后一句话我是在心里说。

我只见过华盛一次,对他有相见恨晚的倾慕。华盛年轻时便远走他乡见多识广兼具仪表不俗,我俩一见如故聊得很爽。我认为礼平的精神层面配不上华盛,虽然他们并肩站很有型,礼平标致文静喜爱中装,在我眼里是老式美女。

礼平回国后在亲戚游说下,与他们合资买了几处正在建造的楼花,是商品房刚刚出现的头两年,楼花很快成现房,她立即转手再买楼花,就这样炒起了房地产。按照社会标签,礼平已进入富婆行列。而华盛是画家,和礼平应该不是同类人。但华盛去美国后做起旧房改造生意,当时朋友把礼平介绍给他认识,是因为华盛要了解上海房地产。他们俩一见钟情,华盛有家室,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情侣。

隔了一天,礼平电话告知,华盛答应来凑热闹,并且还要带个女生,这个女生叫俞自谦,说她和我认识。礼平向我打听俞自谦。

我想了想,又去翻通讯录,我的工作性质让我有广而泛的人脉,泛到我必须通过通讯录来确认自己是否认识某人。我的通讯录里并没有这个人的名字。我告诉礼平,我好像不认识她。

最近华盛和她走得很熟,他很称赞这个姓俞的女人,说她是才女。礼平没能掩饰对俞氏的醋意,这让我吃惊。礼平一向矜持爱面子,在和华盛的关系中,她总是强调他们有各自的生活。事实也是如此,他们的人生轨迹只在她的寓所交集。她从未要求华盛离婚。应该说,是华盛表示不想离婚。太太与他共过患难!礼平这么说,表示她理解华盛懂感恩。她说经过离婚不想再婚。我不晓得这是否礼平的真心话,对于爱面子的女人,你真的很难潜到她内心深处。而我生性浅尝辄止,我怕走入人性深处,我希望生活是明亮的。

我笑说,华盛称赞女人有才,潜台词是此女有才无貌,女人却宁肯自己有貌无才。

礼平没有接受到我讥诮后面的安慰,或者说,她没有幽默感。虽然,她的优点很多,与人交往懂得忍让从不在背后非议他人;做房产生意却不看重钱为人慷慨;比如,她几次劝我买房愿意借钱给我……要是没有与华盛这段私情,礼平简直完美到令人厌烦。

她说她去过你的办公室,礼平执着地强调。我说,来我办公室的人多了去,我们公司做广告业务,阿狗阿猫都会来,谁是谁我都懒得搞清楚。

礼平“呵”了一声,我能听到她的腹诽:人来人往的,把自己的办公室弄成茶馆……她看不惯我在人际关系上的随意和漫不经心,常用没心没肺这个词作指责。

我可能真的没心没肺,那些指责对我不起作用,所以不会生气更不会与她争执。在和礼平的关系上,我比较包容,常常让她几分,从小形成的关系使然。礼平人漂亮功课好品行端正,有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是医生。而我因父母离婚和母亲住回外婆家,三年级时转来礼平的学校。我那时瘦小黝黑,暑假在郊区农村祖母家度过。被疏忽管教的童年,令我举止粗鄙讲话带粗口还会打架,很快在校园臭名昭著。老师派礼平与我同桌,我是她帮助对象。当我行为出格时,礼平闷声不响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盯视我,让我不爽却也不敢太放肆。她会帮我补功课,测验时给我看答案。我俩黑白配美丑衬,亦敌亦友。

成年后我们失去联系,直到礼平带着孩子搬回上海,在校友会上遇到,我们才开始像朋友般往来。离婚的事她只告诉我,也只向我倾诉她那看起来光滑实则坎坷的人生。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们之间的平衡发生变化,就像坐翘翘板,以前她在上方,俯视的目光对着我;现在她沉到地面,我因此对她有莫名的歉意。

我们的交谈模式便是她倾诉我倾听,好像,礼平从来不问我的生活状况。事实上,她对任何人的生活都没有好奇,所以她从不八卦。我抓紧时间听她倾诉,寻找各种可能性将她的话打断,然后挂电话。这时候,我便会觉得朋友是负担。

派对夜晚,叫俞自谦的女生过来打招呼,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起来了,她是我丈夫报社同事的女友。那位同事是美术编辑,与我丈夫同一间办公室不算,写字台还面对面。上海甲肝大爆发期间,那位同事和俞自谦都染上肝炎。事实上,我丈夫也是甲肝受害者,我们那时还在婚前约会,我去医院肝炎隔离区探访他,我俩之间有条三米左右的隔离带,彼此抓着铁栅门看着对方让我深受刺激。我忍住眼泪发誓一般提高声调对他说,等你出院,我们就结婚。

俞自谦康复了,她男友却迟迟未能摆脱甲肝病毒。他住院期间,她常去报社,代领工资报销医药费诸如此类。我那时也爱去丈夫办公室串门,几次和她相遇。她很阳光,至少看起来很阳光,梳着马尾辫,说话带笑,笑靥动人,受到报社同仁们的欢迎。

“甲肝”的遭遇让我与她有种默契,我们几乎不聊这个话题。每次见她都穿运动装,不同款式的耐克运动鞋,双肩包也是耐克。我便问她是否爱旅行,她说非常向往,却还未去过任何地方。她和男友已经做了两年功课包括存钱,打算结婚后便辞职旅行,然后在中意的某地开个民宿。

她男友肝坏死,一年后去世,葬礼我也参加了。

回想起来,这些年里,我和丈夫几乎不再提“甲肝”这个词,也不再提那个同事的名字。他的去世,给我俩的生活敷上了阴影,我们结婚时说好不生孩子,婚后这些年,我们互相瞒着对方做肝功能检查,从来不把对肝炎的恐惧说出来。不能说我从未置疑,是否过于冲动冲进这段婚姻?

因此,当俞自谦兀然出现在我面前时,那段岁月即刻历历在目,肝炎隔离区、爱的誓言、如同判决书的验血单以及葬礼,这便是我见到俞自谦格外热络的缘故。当然,没人看出我在掩饰内心涌起的伤感。

……

唐颖,上海出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理事。以书写都市题材小说闻名,被认为是写上海“写得最准确的作家之一”。在《收获》等重要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三十几部。中篇小说《冬天我们跳舞》《红颜》《那片阳光还在》《丽人公寓》《瞬间之旅》《纯色的沙拉》《不属于我的日子》《无性伴侣》《双面夏娃》等多次转载、并进入不同小说选本,屡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出版中篇小说集子:《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部分作品被改编搬上银幕和舞台。编剧并导演话剧《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