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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赵志明:深夜狗叫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赵志明  2019年05月20日08:43

那条狗出现时,夜已经很深,马路上早就人迹全无,两畔小区的阒静连成一片,楼层皆黯淡无光,像阖闭的眼睑。路灯还都亮着,犹如午夜时分困乏不堪的门卫。偶尔一辆汽车尾灯通红,徐徐滑行至小区门口,不得不耐着性子轻摁一两声喇叭,才能惊醒拦车杆,缓缓抬高放行,之后似乎又突然陷入瞌睡,很长时间不复落下,似乎是为下一辆汽车大开方便之门。狗并没有趁机把自己假想成冒着尾气的汽车,堂而皇之地溜进小区。谁敢保证狗对汽车就没有好奇心呢?它显然对竖着的拦车杆怀有惊惧,边走边打量着。那不啻一根举起的打狗棍,或者是打开的狗头铡。或许它曾被下落的拦车杆砸中过头,虽然没有当场倒毙,也没有造成颅内出血,却晕乎了很多天。害得它现在对拦车杆——不管是扬起的还是横放的——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觉得还会冷不防敲自己的脑袋一下,发出嗡嗡的余音。

这是一条流浪狗,自从它失去庇护所之后,风餐露宿习以为常,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洗过一次澡,体味漫散而出,浸入被前后路灯漫不经心映照在地的凌乱影子,毛结成绺,早经潦倒的生活反复泼染深深浅浅好几层锈色,紧巴巴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肋部。

然而,它多少显得与众不同。此时此刻,无论家犬野狗,哪个不是窝成一团在美美地睡觉?只有它单枪匹马,宛若梦游的苦吟诗人那样,循着模糊记忆的线团,来到月下熟悉的地点。然而线团可怕地纠缠在一起,即使找得出线头,也很难理顺。这种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戈耳狄俄斯之结,该如何解开?是用牙齿撕,还是用爪子挠?可怜的狗,它是被主人硬着心肠抛弃了,还是自己不小心走失迷了路?

它开始埋头四处嗅闻,不停地支开右后腿撒尿。它显然是在界定它的势力圈,心无旁骛地搭建一个无形的临时舞台。等到最后几滴尿液被挤出,它便在舞台中央的位置站住不动,歪着脑袋凝神斜觑,像在为演出默数着倒计时,静待一根指挥棒弹跳到空中,给出强有力的信号。简单而谨严的仪式终于完成,随即是一连串的长音符蹦出喉咙,直上云霄。它冲着小区半空中某个不确定的点卖力地嚎叫,也许那里隐藏着它曾经熟悉无比的家园。

狗确乎是狼进化来的。特别是在它大放悲声的时候,残留的狼族基因得以显露无遗。蒙上琥珀泪滴的眼珠隐约闪现蓝黄之色,拉抻开的身体随时会像一支利箭射入月亮。在月色中,而不是灯光下,这条流浪狗才会摇身一变,还原为一匹荒原狼,和人群聚居地刻意保持距离,显得如此冷漠,特别孤独,而且不近人情。

它在叫,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简直是不要命的长嚎。让人忍不住怀疑,它这般有今朝没来日的狂吠,是不是因为有生者即将要离开人世?

死亡的气味在空气中一圈圈扩散,混杂着远处马场飘扬而至的臭味。狗的神情古怪而慌乱,好似下咒者被当场撞破,却又不舍得就此放弃,赌命似的继续它的长鸣。悲号中透露出的孤独、绝望,似乎涌现自深沉大地的静默,或是源于空中皎皎月轮的迷思。尾音缭绕,不绝如缕,如撕扯裹尸的布匹,也许在嚎叫的末端,戛然而止时,挂着的正是它的最后一口气。然后它将倒地不起,四肢僵硬,唯有两滴眼泪滚落在从它合不拢的嘴中耷拉而出的红色舌头上,再也不会醒来。又或者,它只是想将其怖栗的高音源源不断地送上月下西楼。

女人

通常这个时候,小区楼层的某扇窗户会骤然变亮,像听到口令的士兵突然往前迈出一大步,与幽昧的背景之间形成明显的隔层。里面的灯会失眠一般开上一夜,再也不灭。有人站在窗子后面,正目光散乱地端详着月亮。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卸了妆的脸,套着睡衣的身体,蓬松的头发,看上去像磨旧掉色的瓷器,让人不由得无比怀念并畅想她完好无损容光焕发时的模样。也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原因,整个人显得黯淡、憔悴、浮肿,甚至隐隐透露出长途旅行后才有的倦懒和疲惫,一种对美景提不起任何兴致的乏味。她的神情像是在询问月亮,抑或揽镜自照杂乱纷呈的心事,耳朵里则不可避免地贮满马路上那条狗的疯狂叫声。在这间卧室里,即使狗吠被墙壁隔开,声音降低,显得微弱许多,依然清晰可闻。如同从一个快要窒息溺毙在黑暗中的人的嘴里呛出的一连串呼救,一行整齐的白鹭般在青天夺路而逃。或者受困于自己鼾声的大梦者,被愈来愈急促高亢的呼噜突然惊醒,显出努力分辨大音希声时的那种惊愕与恍惚。

“为什么这么晚还有狗在叫?”她喃喃自语,“为什么它一连好多天都在这么晚的时候才开始嚎叫?似乎还正对着我的窗口?它在哪里?”

狗就位于声源处,但从窗子这边望出去根本看不到,只能听到狗叫声。窗子很大,取景框里有马路,有马路两边的路灯,有相邻小区的好几幢楼,还有衬托出完整月亮的一角夜空。窗子也很小,一拃窗帘、几棵树和一堵围墙,就严严实实遮蔽住了视域。任她怎么眺望,也看不到狗的身影,只能听到狗叫。那条狗躲在树和围墙形成的掩体后面叫着,制造噪声,如同异形塞壬,可怕的歌声在碧海青天飘扬,身体却已神奇地消失不见。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连楼下的狗都欺负我?”她痛苦地自责。受到搅扰的睡眠宛如让人泄气的生活,被深夜一点微光映照出若有若无的形状,在异常突兀和极度脆弱之间动荡摇摆。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实是谁也没有做错什么。那是条可怜的狗,它本不应该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出现。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带来极其糟糕的影响。”她想,此刻她的生活与狗的吠叫正处于相同的频率,形成共振。狗叫声就像士兵经过桥梁时的步点,而她的生活也有可能因此摇摇欲坠,轰然倒塌。

“也许我可以去好言好语劝它离开。虽然它不一定会听我的话。这事不好说。如果狗是关在家里叫倒很容易处理,我可以直接去敲门。‘梆梆梆’,敲门声也能完全覆盖住狗叫声。但那是在路边,虽说时间确实不合适,可我找不到‘门’在哪里。流浪狗的脖子上也不会挂着门牌号。它不会欢迎我,我那样突兀地在它面前出现,就像它的叫声一样招人反感。它难道不睡觉吗?这种质疑真让人难受,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为不相关的人不会有足够的耐心去相互理解,而所有理解的努力和尝试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加速理解行为的戛然而止。那条狗在叫。它为什么要叫?这是一个问题。那条狗没在叫。它为什么如此沉默?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有本质的区别吗?哪个问题更重要?也许它们只是构成彼此存在并被互相证明的两条河岸,河流因此才得以形成并蜿蜒流淌。犹如相爱的两个人,谁更重要?相爱的两个人就如同相对并一路扶持的河岸,爱河涌动,一切波光粼粼,镶金嵌玉,铺满钻石和水晶。一旦任何一方撒手,河流必然倾泻一空,被冲刷出沟壑的河床尽显无遗。谁能想到河床竟然会如此千疮百孔,如此难看呢?好像既承受不住河水,也承受不住星光。而当日月运行,投射在水面,其无比璀璨,让人悠然神往。往昔是多么欢快,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再难回首,不堪回忆。”在狗的叫声里,她的精神恍惚,思维四散游走,犹如达利的钟表,指针冲破瘫软的表面,在限度内失控。

从现在到上班还有一段时间。闹钟仍在进行漫长的倒计时,嘀嘀嗒嗒,犹如沙漏。如此静谧的夜晚,却不幸受到一条狗叫的惊扰。她打开了衣柜,她想做什么?她又放弃了,关上衣柜,走进客厅,没有开灯,摸黑坐在沙发上。狗叫声依然追着她的耳朵不放。她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连眼珠也定住,像被美杜莎化成的石像。

空间同样凝固住了,一点夜光从窗户透露进来,和狗叫声充分搅拌在一起,互相渗透。夜光衬出客厅的昏暗,狗叫声让小区幽静丛生。这是子夜时分,离天亮还早,这大把的时间就此铺陈开来,滞重清冷,难以排遣。也许她更应该换好衣服,怒气冲冲地下楼去把那条狂吠乱叫的狗赶跑,而不是坐等它自行离开,那肯定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放弃了,茫然地坐在客厅里。肯定不关狗的事。当然,狗叫的问题必须解决。但不是由她,更不是现在。哪个年轻女人会在如此更深人静时,冒险下楼去驱赶一条莫名狂吠的野狗呢?如果不幸还是疯狗,她确定自己可以处理那种可能出现的异常窘迫的局面吗?不是人撵狗,而是狗追人。

切切实实近在耳畔的狗叫,一定也会惊醒小区里的其他熟睡者,她们睡眼蒙眬,顶多嘟哝一句“什么狗在叫,真是烦死了”,翻个身很快重新沉入梦乡。不会坐起来,更不会站到窗前。深夜狗叫难免会惊扰酣眠,但实在不足以撼动生活。她们的生活一切照常,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对她们而言,狗叫并没有构成一件大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它充其量只是生活中的一抹聒噪,连不和谐音都算不上,遑论带来痛苦的意外了。然而,狗叫确实让她深受折磨。因为在别人毫不困难地再次入睡后,她还得一直忍受狗叫。即使那条狗离开后,幻听依旧惊涛拍岸,狗叫声停泊在她的耳蜗深处,怎么也挥之不去。伴随着失眠,眼睛和耳朵达成共谋,又形成通感,耳朵轻易想象出狗的外形,眼睛则注满狗叫声,这让她难以平静。即使她伤心地躺回床上,用枕头捂住耳朵,将被子蒙住眼睛,也无济于事。她无奈地拿起手机。手机早已调成夜间模式,屏幕暗淡无神。她几乎是过于乐观地想到,如果睡眠突然降临,昨晚临睡前定下的闹钟显然太早了,为了确保第二天的精神,最好往后调哪怕五分钟。似乎只要拉大现在和闹铃响时之间的间隔,睡眠就会更容易栽进去。她前后调了几次闹钟。最后一次时,窗外已经放亮。马路上重又变得热闹起来,蒸腾出人声一片。她只得无奈放弃入睡的努力和打算,开始洗漱装扮。

现在是新的一天。狗叫声终于逐渐消隐。等到中午,她彻底清空了耳朵里残留的狗叫声,可以踏踏实实趴在办公桌上午睡一会儿。但只有约半个小时的清静和安宁。一点钟左右,记忆中的狗叫声又会慢慢抬头,一点点渗透蔓延,宛如不动声色的涨潮,好像是在为接下来的深夜狗叫拉开序幕,进行彩排、预演和热场。

“你们听到楼下狗叫了吗?”她多么想就此向她的同事们求证。那些笑起来一脸闪烁的年轻女孩,她们究竟有没有听到同样的声音。她不停发呆走神,恍惚不安。“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的是更为可怕的困境。“不能让狗再这么叫下去了。”夜复一夜,没完没了。她在心中反复斟酌合适的求助人选。午夜凌晨,什么样的男人愿意来到小区楼下,把一条疯狂吠叫的狗赶跑,重新闭合宁谧的大幕,守护她的睡眠,而不会带来新的麻烦?她必须考量这种行为可能引发的危险,须知这比狗叫更复杂更棘手,因为这是生活中更常见也更难以解决和摆脱的问题。难道她的生活还不够糟糕吗?不应该让一团乱麻的生活变得更加混乱,这不明智。她得出了结论。

于是,她给前夫编发了一条微信:“最近好几天一直有一条狗在深夜里叫,叫很长时间。我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第二天精神很差,影响工作不说,都快神经衰弱了。你能做做好事,过来帮我把那条狗赶跑吗?”

男人

前夫瘦高个,有些驼背,看上去心事很重。微信内容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在脑中自动生成了好几段文字,譬如:“你不是一直都很有主见吗?怎么现在连一条狗都搞不定了!”“狗叫也算是一个事情吗?随便找个人过去不就解决了!”“这条狗喝多了吧?这么晚不睡觉瞎叫什么呀!”但都被他很快一一否定了。两个小时后,他终于回复道:“今天晚上约了客户吃饭。吃完饭我就直接过去,到时再想办法把那条狗赶走。”

她没有回短信,好像精神不济再次睡着了。此后一直无声无息,如同整个人消失在手机里,感觉即使醒转过来,也已全然忘了这回事。

他并不是找借口,确实约了人。也牢牢记着赶狗的任务,喝酒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兴致不高。一起吃饭的人,有他的同事,也有他们的客户。两家公司即将完成签约,那是一件大单子。两组人提前私下举行小范围的庆功宴。每个人都很高兴,放松,充满希望。作为回请,客户提议餐后去酒吧或者去KTV,彻夜狂欢,不醉无归。他不反对,心里想着,在KTV坐上一两个小时,再赶过去,那条狗也应该登场了,时间刚刚好。

她有可能是在撒谎吗?既不存在狗,狗叫更子虚乌有。那么她编派这些谎话用意何在呢?他是第一次离婚,事实上他们结婚也没有多久,他连丈夫的位置都没有坐稳坐热,对离婚后的男人和女人更加没有经验。深夜狗叫很有可能是事实,但她显然夸大了狗叫对她睡眠和生活的影响。曾经只有他,对她的生活和睡眠构成过巨大的伤害,那也是他们无法继续生活在一起的一个诱因。可是,所谓伤害不也是她极度夸张的即兴表演所导致的失控吗?他一直这么觉得。意在让他产生深深的自责。是的,问题都出在他身上,所有的事情他都做错了。错了他认,但不愿意再徒劳地辩解,那势必引发她更大的不满,在这种不满的刺激下,她的生活和睡眠只会更加脆弱。他们终于决定好合好散。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这口气憋得过久,快要窒息一般。这就是他们的婚姻,结婚和离婚都让周围人深感意外。或许,称之为临时婚姻更加贴切。他们本就不应该结婚,离婚更显草率。难道真的是因为时代变了吗?和他们的父辈相比,他们更少隐忍,更加咄咄逼人。他们的父母,那两条河岸之间,也产生过太多漩涡,潜藏着决堤的危险,很多次让他们心惊胆战,但却一直稳固。反而是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联盟,却不堪一击,说散就彻底散架,毫无通融和转圜的余地。

他觉得荒诞,离婚不到半年,一条流浪狗就这么快享受到他的专属待遇,也能够对她的生活和睡眠产生影响了。而他,曾经左右她的睡眠和生活质量的人,此刻却临危受命,要去把那条狗赶跑。他和狗的碰面,会显得尴尬,并成为一出新的闹剧吗?人和狗之间到底如何收场呢?他应该如临大敌全副武装吗,还是索性不管不顾,该吃吃该喝喝该唱唱,然后醉醺醺的,带着一身酒气一身烟味地出现在狗的面前?就像此前每次应酬之后回家一样,引起她的深深厌恶,不吵不闹,无须讲道理,一再爆发冷战,且让冷战不断升级。那条狗也会自动给他让路,退避三舍,并且因为不想再次面对他的这副尊容,放弃此处,另觅不受搅扰的舞台。一条狗,哪怕患上深夜嚎叫的不良嗜好,也总能找到一个角落尽情享受吧。他应该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和这条狗打交道,如何尽量不伤和气地让它离开。如果万一需要动用武力,他也得想好万全之策,毕竟小区内外遍布摄像头,一旦深夜对流浪狗贸然动粗的画面被好事者传播到网络,爱狗人士将会声援这条原本未进入他们视线的狗,毫不留情地对他展开口诛笔伐,到时他是百口莫辩,毫无招架能力的。

他就这样喝着酒,唱着歌,和其他人随意寒暄着,思来想去的却是那条从未谋面的狗。他们觉察出了异常,也多少耳闻过他的婚变,问他:“以前每次聚会,你总是心神不定,接没完没了的电话,急忙着慌地提前撤退,现在你都离婚了,难道是习惯成自然吗?”他断然否认。他们继续拿他打趣:“那是你又有新欢了?新欢和旧爱竟然延续了同一个习惯,都喜欢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一刻也离开不得吗?”他臊红了脸,并且开始生自己的闷气。要说习惯成自然,这才是。即使离婚了,他确实还保留着过去生活的一些习性。她像一棵野蛮生长的植株,毫无道理地大肆侵占着他的个人空间。但这些与其说伤害了他的自尊,不如说让他在朋友和同事面前很没面子。他选择的反击是变本加厉地增加外面的应酬,每次拖得尽可能晚地回去。当他喝醉酒站在她面前,像深夜的一盏路灯,听着她委屈的数落甚至是愤怒的惩罚时,心里越来越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好笑。生活里冒出的这种笑声,是不是对婚姻和生活的一种不自知和不自觉的冒犯呢?有好几次他就那样站立睡着了,像一匹忧伤而孤单的公马。他从不相信他会真的伤害到她的睡眠和生活,即使有影响,他也不以为然,反而认为她在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他自顾自,就像那条狗一样。当然,他不是狗,狗也不是他,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那就是他们可能确实对她的睡眠和生活产生了困扰。她犯下的唯一失误,不过是过分夸大了这种困扰而已。他很难想明白,婚姻生活中困扰多多,自己的新婚妻子为什么单单就夸大这种困扰呢?

置身于别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中,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冷静。这种冷静,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和生活中。大多数时候,他显得狂热、盲目、不顾一切,被一种美好生活的幻象激励和膨胀着,工资、奖金、提成、房子、车子,所有这一切,他和她热烈规划和快乐分享的,渐渐淹没了他们,两个人却越来越不互相理解,越来越难以包容彼此。偶尔心平气和,但更多时间里他们心浮气躁,心平气和就像是耐心用罄的回光返照。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婚姻也如是。也许,离婚之初,他们眼里的彼此是异常丑陋的,就像泄空了流水的河床一样,面目虽然新鲜,却腐旧不堪,即使无比真实,反倒最是让人不能目视。离婚之后,他们的联系日益疏远,因为冠了个“前”字,不是过去式,而是否定式。这是时间层面的盖棺论定,一切难以挽回。空间方面,他们很难容忍眼里的对方。好了伤疤难忘疼。他们就是那道伤疤,一辈子都存在,一直让痛彻心扉的疼欲盖弥彰。离婚之后,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不过是无法回避的公事公办,显得生硬客套,随着联系频率的越来越低,渐趋于零。他们已做好准备,再也不见,再也不联系。好像全世界让他们感受到的不如意、冷嘲热讽和敌对,只会让他们在彼此面前显得更加心高气傲。不蒸馒头争口气。他们即使再无关系,却依然是最不愿意让步和服输的对手。谁也不想率先低头。话说回来,要是能够低头的话,早就低头了,何必在事情无可挽回时再低下高傲的头颅呢?那么,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现场

“喂,狗就要出现了。你要再迟一些的话,就只能赶上它的嚎叫。更晚的话,连叫声都听不到,它早已扭头离开。你不会是刻意等到它离开,再无耻地宣称是你把它赶跑的吧?”她发语音短信提醒他,生怕他忘了。

“怎么可能呢?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说归这么说,但他还是和他的朋友们在闹哄哄的环境里逐一告别,或大声,或耳语,或摆手示意。他们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开怀畅饮,同时歌不成调,听起来倒更像是狗叫。现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让他们分心,也不会让他们开心多一点,更不会让他们感到遗憾。他们虚情假意地挽留一番,倒更像是一个劲要把他推出这扇门去。谁都知道,另一个世界被拒之门外,暂时被彻底遗忘。

“好吧,让我现在过去和那条狗好好谈谈。”

等他到达时,那条被紧邻两个小区隔开的马路上早已没有行人。两侧路灯虽然都亮着,却像极了醉醺醺的强忍着不睡的门卫。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时,拦车杆却一动不动。他猜拦车杆上一定装有感应装置,对什么车可以进入小区什么车不可以进入小区一清二楚。这么说来,即使一条狗幻想自己是一辆车,它也没法说服拦车杆放行。如果它承认自己是一条狗,哪怕是一条流浪狗,倒可以畅通无阻。

他来早了,狗的身影还没有在路远端出现。一个醉汉,走路不稳,眼神蒙眬,在四处搜寻狗的身影,差一点把路边一个垃圾箱误当成狗,其高大的骨架一度让他心生怯意。深夜和一头像小马驹的狗进行对峙,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他的手接触到垃圾箱金属透骨的凉意,才醒悟过来,并释然自嘲。这条狗行事古怪,竟然每晚来到相同的地点在同一时间嚎叫,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肯定也不能解释这个现象。因为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观点,每晚出现的狗并不是同一条狗。由此,他还模模糊糊想到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如果它来了,却没有叫,我是不是就不能驱赶它了?”

“如果它不叫,就可能不是那条会叫的狗。它不叫,自然和我没有关系。我不会无聊到深夜专门打车来这里,然后再冲一条不叫的狗使蛮发狠。”他对自己的逻辑感到满意。

就在这时,那条狗出现了。它孤独的身形经过一盏盏路灯,身前身后两道影子随着它的前行或长或短。很显然,它没想到这个时候路上还会有人,而且这个人恰好霸占了它平时的演出场地。它愣了一下,远远地站住,像固定在轨道上的摄像机,狐疑地打量着他。

它肯定还注意到另外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个窗子明亮无比。那是整幢楼整个小区唯一亮着灯的房间。他也看到了,但很快将视线转移到了狗身上。

“真是奇怪,以前都是在我嚎叫之后,那个房间才会亮起灯的。今天灯却一直亮着,在我来之前就亮着了。还有,这个人浑身酒气,他在这里干什么?”狗心里想必会这样想。它歪着头的样子,更像一只温顺的没有长出角的羊。

她此时就站在窗子前,隔窗而视的举动因为提前了,便带有一层偷窥的意味。她肯定在看着楼下。相比于一条狗,一个男人显然目标更大,更容易被一目了然地看到,哪怕有围墙和树冠的阻隔。由于男人站在狗嚎叫的位置,狗停在十米开外沉默着,她显然也看到了狗。她可以同时看到小区围墙外的男人和狗,这太奇怪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他现在落脚的地方不对,这是狗嚎叫的固定处所,位于尿液圆圈的中心。他能闻到狗的尿臊味。他如果不让出这个圆心,它没有站在舞台中央熟悉的位置,想来是不会开始嚎叫的。他想到这里,便摇摇晃晃地离开,站到十米开外,点着了一根烟。

据说,狗最怕闻烟味,冲着狗的鼻子吐一口烟,它就会呛出眼泪。

人一离开,狗便开始靠近。已经过了往常开始叫唤的时间,它显得有些焦躁,迫不及待,撒尿也显得敷衍了事。

很显然,它看到他了,但装作视而不见,好像嚎叫已经按捺不住,在它的胸膛内发芽开花,就要冲破喉咙。它假装一点都不好奇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它想当然地认为他也和它一样,要在这里嚎叫一番。但是,他可不是嚎叫派诗人,不会无聊到深夜来这里游荡。事实上,他若想要发泄嚎叫,会去一个叫KTV的地方,在那里尽情吼叫。每个人都吼得声嘶力竭,喊破喉咙也没人管。

他的样子像是醉鬼,也让它怀疑是来偷情或者抓奸的?

他已经抽完了烟,此刻正在望痴眼,心里想的是:真奇怪,以前喝醉了不管多晚回来,都不会注意到小区这条路,就是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不管喝多醉,哪怕断片了,都能够顺利摸到家门,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像两只脚有记忆,即使大脑全无意识,眼睛看不清楚,也能把身体安然带回家。

他在烟雾中沉入回忆,完全没注意到狗要开始叫了。狗已经在叫了。

狗又开始叫了。现场有一个听众,他。那个房间亮着灯,窗前还站着一个女人。那是远处的潜在的听众。他听着狗叫,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已经看到了狗,也听到了狗叫,接下来不就是应该把狗赶跑吗?做个手势,跺两下脚,打声呼哨,让狗落荒而逃。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好像突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狗的叫声直达高楼。明月照高楼,有人楼上愁。她肯定也听到了狗叫,和之前的夜晚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次她不是被狗叫吵醒的,因为她压根没有入睡,始终开着灯在等,等他抵达,等狗开叫。这次她应该不会反复问自己“狗在哪里”,她已经看到狗了,也在仔细分辨着狗叫。她是在等着狗叫被硬生生打断吧,因为他来了。他来的目的不就是要阻止狗叫,彻底解决深夜狗叫的问题吗?他会让狗很快停止叫唤,接着将其赶跑,并且逼它发誓永不再出现。

真是奇怪,现在狗叫声不再那么讨厌了。狗的嚎叫反而成为深夜唯一变化着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高,凄凄惨惨戚戚,但即使如此,也比之前顺耳很多。也许,由于她不是在熟睡中被狗叫声惊醒,狗叫也因此不会由于梦乡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而显得狰狞突兀,那般难以忍受。

“你应该在这个时候动手。”她忍不住提醒他。狗越来越投入地号叫着,防范可想而知也不断降低,现在可以很轻易地进入那个圆圈,随便给它一脚造成的惊吓,肯定会让它慌不择路地惊逃。

“不不,还是让它叫完吧。”他又点着了一根烟,对着月亮深思熟虑地吞吐,好像月亮是一张泛白的CD,正在循环播放狗的嚎叫。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这是它在这里的最后一次嚎叫了,还是让它叫完吧。”

他有些同情这条狗了。它哪里知道这是它在这里的最后一次演唱会,否则必然更加卖力,说不定就会自动转译成他和她都能听得懂的方言。话说回来,它到底因何嚎叫,传达的又是什么内容呢?

狗的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裂帛。静谧随即悄然合拢。一切都镀上了月亮的清辉,每一幢楼就像停泊在寒潭中的船只,轻盈得如同难以辨识的旧梦,即将远去化为无形。只有月亮是银白的。只有月亮是多情的。只有月亮是永恒的。但月亮并不总是高悬夜空,它会隐身,也将坠落。中宵残漏,月亮已经开始变浅变淡,掩身徐徐而退。

离开

“走吧,走吧。”酒醒得差不多了,他对它说。

人和狗之间可能会存在的紧张和对峙,甚至撕咬追打,似乎完全出自多余的想象,他们现在倒更像是一对搭档,夜不成寐者的临时组合。一狗一人开始移动,狗行走在前,人跟随在后。狗往前走几步,就会停顿一下,看人有没有及时跟过来。他只是在后面亦步亦趋,既不至于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也没有流露出“赶紧结束吧”的很不耐烦。像一个在深夜被迫爬出被窝套上衣服出门的遛狗人。狗因为过于任性了一回,不敢彻底放飞自我,一直小心狡黠地关注着主人的一举一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对事态如此进展困惑不已。在人生的中途,一个中年人遇到一条恶狗。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也许实在称不上是恶狗。狗的出现,打破了人生持续滑向习以为常之前的平衡。这是设定好的套路。然而,唯一的意外是,不是人把狗赶走,而是狗把人带走。就像现在这样。它走一段路,便回头看一眼,见他一直殿后,便宽心前行。他甚至觉得狗现在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欢欣鼓舞。

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好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他停下脚步,把手机举高,离脸很近,以致眉眼处在夜色中抹上一层奇异的绿光。他好像某幅世界名画中的马脸怪物,隔着窗户不动声色地窥伺一名少女的睡眠和梦境。

狗也屈腿坐下,一动不动,像是走累了。

“我是来赶你走的。赶你走!你知道吗?一个暴力的执法者,却变成了和平主义者,是因为我的一时仁慈,还是因为你的懦弱和主动配合?你的态度就好像你一直在等我到来,只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是这样吗?你们——你,还有她——你们是在共同配合演绎深夜的一出好戏给我看吗?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你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又想达到什么目的?”他简直有点气急败坏。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狗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灯不是无缘无故亮起的,他也不是无缘无故赶过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的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狗慢吞吞地说,“小区里的那些商品房卖给什么人住?他们在商品房里又是怎么生活的?你有想过这些问题吗?你充其量只是在听命行事而已,像一条机械臂,像那道拦车杆。我也一样,遵循往日生活的气息而来,难以抑制地对着过去嚎叫。我又老又丑,积贫积弱,守着垃圾苦苦度日,难免要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对过往念念不忘,哪怕记忆模糊成一团光圈,隐约可见却终究一无所知。我是在对着月亮吟唱。我以为它是触碰和打开记忆的开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坚持,同时也越难以为继。我希望有人出面阻止我,不让我来,不让我叫。你以为这是残忍,我却以为是仁慈。这让我彻底解脱。遗忘是一江春水,江畔是记忆之痕,我嚎叫时所站之处就是江畔,那块突兀高悬的危石,可以俯瞰滚滚江水,奔流到海不复还。但带不走我,我被遗弃在这里、此时,又不可避免地成为过去时,注定要被否定。”

此刻人和狗置身于一个小坡上,宛如一块悬崖。生活中这样的立足点比比皆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他在和她互发短信。时间缓慢流逝,狗在假寐。提示音不断响起,“叮”的一声,又“叮”的一声,间隔有长有短,文字漫游的方阵或密或疏,列队呈现于屏幕,等待着被检阅。这何尝不是浓缩的狗叫声,像流星一样划破夜空。

月光下,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远远看去就像一块手机屏幕。他和她通过手机短信交流,咫尺天涯。曾经的一对夫妻之间的聊天终于结束了。他的手机屏幕复归黯淡,像LED灯失去能源后慢慢冷却。他冲着远处的窗户挥了挥手。像有感应似的,窗户随即也隐入混沌之中,不再清晰可辨。

是时候重新上路了。

下坡路平缓而漫长,道路两旁近处荒草丛生,远处树木稀疏,枝杈间偶或挂着一两顶鸟巢,黑黢黢的,门窗紧闭,鸦雀无声。不知道是里面的鸟儿已经熟睡,还是被弃置的空巢在变冷老去。林间空地堆着些杂物,被地网覆盖,一些纤细的植物从网眼钻出,亭亭玉立,似乎能听到根部网眼被挣裂的声音,绵延成一片。

狗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向林间走去。他还想继续跟过去,四条大狗突然出现,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脸上挂着毫不通融的恶狠狠的表情。林地入口处似乎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林间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字。

那条狗回头看着他,像是在和他告别。他以为它会嚎叫几声,毕竟这是它擅长的,可惜没有。它不再回头,很快隐入林中不见了。四条大狗并没有放松戒备,依然龇牙咧嘴,像一道不可僭越的沉默路障。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他终究还是泄气了,返回到大路,继续往前走。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在小区后面走出这么远,第一次看到卧室的那扇窗户。以前都只看到厨房和客厅阳台的窗户。当他下班回家时,她有时站在阳台上,有时在厨房里,好像是不经意往楼下看,便看到他正穿过小区的大门,往家里走来。她在窗口朝他微笑,向他挥手,有时他也会向上寻找她的身影,有时走得匆忙便忘了抬头,但总觉得她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男女之间的开始都是甜蜜的,但甜蜜也有保质期,保质期一过,再甜蜜的感情也会变得寡味、不合口味,甚至难以忍受。不只是投入相爱,更需要忍受爱意变淡,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从来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从来没有关心过。道路在延伸,像触角一般,它有多少分岔的小径,它的终点又在哪里。这甚至不是秘密,而是事实,就像打开的地图一样一目了然。但只有亲自走过一遍,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走的究竟是什么一条道路。他想沿着这条路走一走,一直走到路的另一端,看看前面究竟有什么。

马场

马场的气味越来越浓。他很奇怪,他曾在草原骑过马,并不觉得马身上有这种味道。这也许是马群的生活特有的味道,是它们的生与死,每一次入眠和醒来,吃喝拉撒,醒鼻,嘶鸣,思考,幻想,交配,所不断散发和逐渐累积而成。马群在圈出的围栏里活下去,它们的足迹遍布整个马场,这些杂乱交错的足迹构建出核心区域和外围,休息地,食槽,训练场,散步和奔跑的地方,越核心处气味越浓。

深夜的马场像一口悄然深邃的池塘。此刻,他走在池塘的一侧,另一侧有另外一条路,是他此前上班回家的必经之途。无论是坐公交车还是打车,在经过马场那一侧时,他都会向马场内看过去。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个地方是马场,以为是一处工地、娱乐场或者荒地。直到看见马的雕塑,一动不动地奋蹄;偶尔还能看见驯马师站着不动,手里握着缰绳,一匹马便以缰绳为圆心在跑圈,好像特制的秒针一样,那匹马像一颗被驯马师在手中挥舞的链球;有时驯马师也走一个小圈,人和马便形成两个同心圆,步调一致,默契十足。但这些都不足为奇。有一次,唯一一次,他看见一匹马一动不动,简直和雕塑一模一样。但他马上还是看到它动了一下还是两下,难以察觉,但确实动了,而且他同时看到了雕塑。雕塑只不过被移到了另外一个位置,而这匹马无巧不巧竟然站在了雕塑原来的位置。他的第一反应是雕塑复活了,然后是确定马场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两件马的雕塑,之后才想到马是马雕塑是雕塑。但他还是被深深触动,太神奇了,一匹马真的可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

他和前妻说过这件事。他们一致觉得马场里面应该有马术俱乐部之类。也许,周末的时候可以去骑骑马。然后是有一天,他们特意散步过去,依然是那条上班下班走习惯的路,问了里面的工作人员,才知道里面确实有马术俱乐部,不过是少儿马术俱乐部,不对成年人开放,但是父母可以陪同孩子一起骑马。显然这并不合理,尤其是考虑到他们自己刚刚结婚,还没有孩子。也许可以考虑要一个孩子,但等到孩子能够骑马,未知的意外因素太多了,马场可能倒闭了,他们可能离婚了。他们当时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这种情况,他们还没有决定要孩子,就已经离婚了,而马场依然健在,生意兴隆,在周末时从来不缺乏父母和孩子。为此,经营者还扩大规模,引入了更多的马匹和小马驹。马群数量增加之后,马场的气味扩散得更远。风向往这边时,即使不打开卧室的窗户也能闻到,但他们一直没想到这是马场的气味,还以为是猪场或牛场,甚至怀疑过更远处的垃圾焚烧厂。马场可能过于饱和了,其气味在深夜似乎比在白天更浓郁。

现在他就走在马场边上。无论是他停下脚步远眺窗户,还是从窗户里往外寻找他的踪迹,都渺不可见。只有马场像睡着了一般,呼吸均匀,散发着马群生活的味道。当然,此刻马场里面一匹马也见不着。不仅马匹,那件马的雕塑也看不到。他知道马的雕塑矗立在另一侧。从这边看过去,整个马场空荡荡的,几个训练马匹的围栏里空无所有,不过柔软的地面肯定布满马蹄印。那么密集的蹄印,足以确保马的每次奔跑,其四蹄都准确无误不可避免地踏足里面。马的步点和蹄印,还有马的生活及其散发出的气味,提醒马是马,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不过有一次,唯一一次,在微风细雨中,他看见一匹母马身侧站着一匹小马驹。小马驹那么小,在母马的反衬下,犹如一条瘦弱的狗。这是他能找到的马和狗之间唯一的可能的联系。现在他走在马场恢宏的气味中,觉得他也像是一匹马,走着走着就忍不住要奔跑,似乎颈背处的鬃毛已经长出,渴望飘扬在空气中。

事实上,他不可能变成任何他以外的东西,他确定自己还是自己,但已经迷失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一匹马那样奔跑时,一辆出租车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其鬼祟的程度让他一度产生了戒备。不过,司机很高兴,显然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路上还能遇到一个行人,于是,减缓车速,摇下车窗,热情地问他去哪里,像遇到一个潜在的顾客处理一桩可能的生意一样。他就这样被抓回到现实中。

当他上了出租车,出租车立即提速往前冲出去。后面的道路他无法看见,但感觉就像被塞进了后备厢。他依旧眩晕,无法摆脱幻觉:出租车好像把他的来路卷跑了。他注定没有办法回头,只能一个劲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