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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5期|刘鹏艳:雪落西门(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5期 | 刘鹏艳  2019年05月20日09:23

内文摘录|

吹雪也还伏在矮几下,西门的脚边,和这个年轻人一样没动过姿势似的,见老西门进来,摇摇尾巴,软塌塌的白毛铺一地,懈怠得很。西门十八岁时,养了这条狗,狗不如人经老,一晃十来年,成老狗了,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懒得挪动一寸。

窗前的一方矮几上,午后明亮的光线投下来,照着精致的小刨小凿小木件和西门那张尤为精致的脸。他斜斜向下呈四十五度角的脸廓勾出柔美的线条,微微翕动的唇角,饱满的人中,然后是悬胆样的一管鼻梁,再往上是平阔的天庭,眉如犀角,双分入鬓。相面的术士说这种“五官俱成”的人主富贵,老西门听了只是苦笑。吹雪乖巧地伏在矮几下,朝探身进来的老西门摇摇尾巴,白色的卷毛铺在地上,像一匹绒毯。老西门望望,搓搓手,又退出去。

下午还有个会,老西门穿上外套,把公事包夹在胳膊下,换了皮鞋出门,想来西门兀自与他的小刨小凿小木件为伍,不会在意他的离去。公事包有年头了,四角的皮革都磨损得厉害,黑皮面露出几分窘迫的灰白。那是人造革内里的衬纱,有点像断裂的白色骨茬,又像老西门头上稀疏的发,再怎么焗,也遮不住衰颓的颜色。开完这个会,他就可以退休了,一个甲子丢在光阴里打了水漂,竟然这样轻捷。老西门把门轻轻带上,落了锁的门发出咔哒一声响,感觉哪儿有一张小嘴儿在心上咬了一口。

父亲出去了,西门才仿佛吁了口气,他眨眨眼,那对深目黑白分明,瞳仁端正,只是如同藏在匣子里的珠宝似的,全无神采。他在小几上摸索了一阵,手上便多了一支刻刀。刻哪几个字呢?他略作沉吟。金毛啵比的主人找到他时,留的口信是,对不起,我爱你。他觉得这六个字刻在盒子上不伦不类,还不如直接刻一根够分量的棒骨。他不觉得这些养宠物的人真正了解他们的小伙伴,连最后的告别都矫情而做作。他们通常都是在网上下订单给他,有时也会找上门,老西门对儿子从事的这份工作不置可否。他不了解儿子,就像儿子不了解这个世界。在老西门看来,儿子永远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融入这个精彩而声色狡猾的世界,所以也好,儿子从事“宠物殡葬”至少是安全的,找他订活儿的都是些心思简单的人,不然不可能对畜生投入这么大的感情,死了猫狗跟死了爹妈一样难过。儿子做的那些小盒子,和他的人一样精致漂亮,除了猫狗之外,还有乌龟、鸟、仓鼠和几内亚猪,都喜欢他的手艺。儿子给畜生做骨灰盒的时候,说是在给它们造房子,红木、紫檀、花梨木、樱桃木的都有,价格不菲,老西门以前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花得起钱的畜生。

下午的会照例是冗长而无聊的,十月的阳光斜斜照在老西门的左半个前脸上,使他昏昏欲睡。这个靠墙角的位置是老西门的专座,会议室不大,扫一眼能看到每个角落,但落座以后,从局长的那把交椅上就看不到老西门的脸了,如果打个盹儿什么的,完全可以不被领导发现。但这会儿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毕竟明天就退休了,最后一次,说起来和第一次一样,总有那么点特别的地方,让人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虽然这么多年,即使坐在领导面前,老西门也未必得到领导正儿八经地看上一眼,他还是认为这会儿能在领导看不见的角落里端坐着开最后一次会是必要的。这些年局长换了三四茬儿,也许五茬儿,老西门对此兴趣不大,他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待几十年,身边的人起起落落,来来去去,于他都没有太大的干扰。这是他的哲学,也是引以为傲的地方,要是西门没有经历那次意外,他也可能会在社会上谋这样一份不高不低的差事,那么老西门也会言传身教,告诉他如何平顺地度过一生。

在宣布了上级卫生检查和工会组织羽毛球比赛的事之后,局长把话引到了老西门的身上。这个刚到任三个月的局长好像和老西门共事了一辈子似的,如此亲切地回顾了老西门对单位几十年来所做的贡献。那些“贡献”老西门好像确实都干过,但实际情况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老西门咂摸着,沉浸在古怪的回味中。他没那么系统地总结过自己,一生平凡无奇,没什么好总结的,但经过领导高屋建瓴的解读,一切都不一样了。要是往年评先进的时候,老西门也这么“客观如实”地给自己写上一份述职报告,就不会回回都落空。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明天,他就是个退休老头了,领导如此郑重地向大家介绍他的“贡献”,只不过是为了他的体面退场做个铺垫。在座的各位同仁表情各异,有些小年轻颇感诧异,他们与老西门没什么交集,一直以为这就是个颟顸的老头;年纪大些的微微笑着,有种稳态的幸福感洋溢在脸上;即将和老西门前后脚退休的那些老杆子,笑得更夸张些,他们“结案陈词”的时间也快到了,这很滑稽。然后是热烈的掌声,老西门在掌声中站起来,沿着虚空的平面做了个半弧形的颔首,他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合伙儿给他拍巴掌,一时竟有些激动。

回家的时候已经五点来钟了,这个点儿,寒露后的风便显出几分凉意,削在头脸上,年老体弱的人往往要把身子往衣服里缩缩。西门家的那栋六层砖混小楼,也怕冷似的缩在一条面貌陈旧的巷子里。小区有年头了,由于地段儿不错,二手房交易炙手可热,照市场广告上的说法,属于“醇熟社区”,生活倒还方便。巷子口的包子店,摞成小烟囱样的蒸笼正出锅,嗤嗤冒着水蒸气,老西门便买了几个包子。卖包子的胖姑娘大声招呼着,老西门感到她和刚出锅的包子一样的热乎劲儿。但他没听她的劝,多买一屉小笼包,只拣了五六个豆腐粉丝包子。家里还有中午剩下的米饭,青菜也已经择好泡在水池里,即便洒了农药,味儿也该散得差不多了吧。父子俩的晚饭一向简单,包子加菜泡饭,挺好。老西门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品质追求,他的性子就是那样慢腾腾的,慢到提不起脚步去追求任何一样东西。况且他也不以为有什么好追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追也追不上。这也是他的哲学,坚固到牢不可破的地步。

矮几前的西门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然后是缓缓转动两圈,嚓一声,门开了。老西门踢踏的脚步声传过来,他老是这样拖着鞋底子走路,好像抬不起脚来似的。阳光已经淡得若有若无了,能想象得出来,西天上渐渐就有晕了彩的霞光从云层里涌出来,托着一粒金红的鸭蛋黄,悄没声儿地一点点没入城市间森然矗立的楼宇。西门很少出门了,要是以前,他知道那些楼房都是火柴盒似的,高度参差不到哪儿去,但老白说现在没个二三十层高的都不算楼,四五十层的大厦也很平常。它们刀条儿似的直直杵在那儿,他就想不出那样的峻立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像是落在刀丛里,或许会感到疼。

吹雪也还伏在矮几下,西门的脚边,和这个年轻人一样没动过姿势似的,见老西门进来,摇摇尾巴,软塌塌的白毛铺一地,懈怠得很。西门十八岁时,养了这条狗,狗不如人经老,一晃十来年,成老狗了,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懒得挪动一寸。先前老西门回来,它还肯亲热地叫唤几声,现在只剩下摇尾巴这项礼节了。西门照例是一语不发,看不见,也听不见似的。老西门也不以为意,放下公事包,搓搓手,进了厨房。

和儿子的关系,谈不上恶劣,老西门想不出恶劣的理由。父子俩相依为命,该是贴心贴肉的关系。可是,父子之间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也是实情。照老西门看,儿子是自卑加上自闭。那次意外,让他失去了母亲,也切断了他正常地进入这个世界的通道。既然是个意外,所以也没办法,不能像他从小就喜欢的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找个人去报仇,把冤和怨都撒出去。然而儿子的心里,肯定是有冤和怨的,这个世界对他不够公平,他想拒绝却拒绝不了,找谁去?只有找命。命是老西门给的,老西门就觉得自己也许欠儿子的。

原先,西门妈还在的时候,老西门和儿子的关系蛮好。倒是西门妈,是个强势的女人,处处别扭着西门父子,她说话,他们得听,要是不听,这日子就没法儿过。老西门呢,照理说是一家之主,但是有点男生女相,性子又随和得不像话,所以真正当家的是西门妈。西门家祖传的细眉善目,当初西门妈嫁过来的时候,还找相面的高人专门看过,高人说,你看这男子却生着女人的面相,必定是福泽深厚。西门妈却是个高颧骨的大嗓门女人,说了好几门亲,对方都嫌她是克夫的相,偏老西门和她有缘。

老西门不看重长相,就娶了。西门妈也觉得合意,就嫁了。婚后还算和睦,但凡进得一家门的,都有些道理,好比转起来的齿轮,有凸起的地方,就有凹下的部分来配。夫妻二人育有一子,顺风顺水长到十八岁。

这一年西门要高考了,西门妈自然是如临大敌。西门的吃喝拉撒睡,西门妈都一手操办,老西门插不上手,倒也乐得自在。只有一桩事儿,西门父子和西门妈产生了不同意见。西门觉得压力大,想养条狗解闷儿,西门妈不同意。老西门站在儿子这一边,和西门妈据理力争。最后当然还是西门妈大嗓门一压,父子俩都没了声音。西门妈叉着腰说,玩物丧志呀,没听说过吗?要养狗等我死了再说!

一语成谶。

西门高考完,一家子高高兴兴去旅游,路上出了车祸,西门妈当场没了。浑身是血的老西门把儿子从挂在悬崖边的车里拽出来,一直搂着进了医院。检查完毕,医生告诉老西门一个奇怪的消息,西门看不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了?”从不着急上火的老西门急得跳起来。儿子身上好好的,没见血,连一处骨折都没有。

“是看不见的伤,头部受到撞击,影响了视神经。”医生解释得不急不躁,像没出事前的老西门。

电暖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凄厉的嘶鸣,把老西门从回忆的震惊中拉回来。也不知谁设计的产品,水烧开了就鸣笛,动静还大得很。那鸣笛声十分凄厉,总让人头皮发麻。老西门掐了电,把咕嘟咕嘟的滚开水倒进暖瓶。一暖瓶开水,足够他从头天晚上喝到第二天早上。但也许该多烧点儿,因为明天不用上班了,搁在单位的茶杯也已经拿回来。他打算把茶杯上的茶垢清洗一下,毕竟也算是新的开始。

老西门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还没想好怎么度过新的一天。以往他出门以后就不管儿子干些什么了,他有种感觉,似乎他不在家,儿子会更快乐自在。是的,儿子和他是两代人,很多想法都不一样,比如西门就用不着热水,他只喝瓶装的矿泉水,大冬天也如此。老西门曾建议过儿子多少喝点热水,暖胃。但西门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儿子的笑容很抽象,看起来像夜空里刮过一阵微风。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西门长着一张胖嘟嘟的脸,笑起来有种肉乎乎的质感,让人忍不住捏上一把。现在他脸上精致的线条倒让人有些距离,虽然很好看,但只能是远远地看上去的美,又冷又硬。这使老西门无端地想起巷子口那个卖包子的胖姑娘。那姑娘总是笑着招呼他,让他感到刚出锅的包子一样的热乎劲儿。要是有个爱笑的儿媳妇就好了,唉……自从大嗓门的西门妈走了以后,房间里一直很冷清,父子俩就在这冷清里过日子,一晃好多年。这也不能怪西门,老西门想,有一回他照镜子,看到自己的一张脸也是硬的。可西门毕竟还年轻。

说起来他们西门家的基因还是不错的,个个细皮白肉,加上老西门长得又富态,看上去倒不显老。西门妈走后,也有人替老西门说合过,但老西门总觉得不那么妥帖。西门倒是对什么都无所谓,这点随老西门,如果给他找个后妈,恐怕没那么难开口,可怎么说呢,老西门到底没跟儿子正式开过口。单从条件看,有那么几个妇人,还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事儿哪能光凭条件呢,到底凭什么,老西门也还没琢磨透,也就没敢往前再蹚蹚。

笃笃笃,有敲门的声音。来人很客气,敲门的力道轻而节制,三声过后便停了。西门窸窸窣窣地站起来,往门口摸过去。老西门也从厨房里出来,迎头碰上进门的老白。“叔叔好。”老白和老西门打招呼,一如既往地有礼貌,向前弓着的身子把一张娃娃脸送到老西门面前。说起来也三十岁的人了,怎么看还是个初中生。老西门笑笑,回应了老白的招呼,脑子里闪过老白初次登门时的情景。

那还是西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往家里领回一个姑娘。说是姑娘,乍一看像小子,运动头,运动服,运动鞋,一张娃娃脸上架一只大框架眼镜儿,那张脸就更显得小。小姑娘一进门就给老西门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叔叔好。”老西门正赶着出门,也没细看,点头应一声,夹着公事包出去了。西门交朋友这事儿,老西门不太在意,西门妈盯得紧些。但西门妈对西门和老白来往没怎么反对,老西门后来才明白西门妈那么警醒的一个妇女,怎么对老白毫无警惕性。“又不是男女朋友,不干涉。”西门妈态度很明确,只要不是早恋,西门和小伙伴该怎么玩怎么玩。“老白”这外号也是西门在家里叫开的。起初老西门挺奇怪,那姑娘也不姓白呀,比西门还小月份呢。可老白老白叫顺口了,往后姑娘再来,一开口就是“老白来啦”,一点不生分。

老白初中过后就没怎么长,一米五多点儿的身材,再没往上拔,姑娘们那些该长的地方也没发育,胸部平平无奇,臀部呢,因为总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她是西门迄今为止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个朋友,因为住得近,总来西门家串门子。

西门眼睛看不见之后,好一阵子心灰意冷,幸亏老白常来看他,两人说说笑笑,渐渐不那么抑郁了。老白喜欢招猫逗狗,光是流浪狗就收留了好几只,吹雪也是她抱给西门的。狗东西长得不怎么排场,可能是中华田园犬和西施、京巴之类的串串,一身白卷毛,支支棱棱,总之第一眼看上去不那么入眼。照老西门的想法,顶好弄一只拉布拉多什么的,做西门的导盲犬。但西门喜欢,还给起了个不像狗名儿的名字叫吹雪。老西门依稀记得这名儿来自古龙小说里的人物,好像是个顶尖的剑客,全名西门吹雪。西门管他的狗叫吹雪,可能有点意思,但老西门也不能全然理解。

有一种人,已接近神的境界。因为他已无情。

有一种剑法,是没有人能够看得到的。因为曾经有幸目睹的人都已入土。

有一种寂寞,是无法描述的。因为它源自灵魂深处。

西门少年时读古龙的小说,觉得西门家的人就应该长身直立,白衣胜雪,而手上的利刃如漆,落花吹雪。十八岁应该出门远行,心中有一个姑娘,看起来很无情,偏偏又很多情。江湖虽风波险恶,却应该笑傲天下,有江湖之处就有关于西门的传说。这些“应该”都在他的世界里,等着他去闯荡和行走。可是十八岁等来的却是没顶之灾,像是一场没有对手的决斗,还没有出手就败下阵来。对此老西门一无所知,他一辈子循规蹈矩,断断想不到把平凡的日子过成神话。老西门的哲学和西门的美学格格不入,他只是感到那个鲜活的儿子一下子就委顿倒地,不仅委顿,而且瑟缩起来,令人心碎地缩成婴儿的样子,蜷身一隅。

老白的作用这时候就显出来了。这姑娘平时不哼不哈的,但是挺有主意。这能从她高考落榜后的轨迹看出来——先给老板打工,赚钱,赚经验,然后开店做自己的老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老白开的自然是宠物店,整日与猫猫狗狗为伍,乐此不疲。她把吹雪送来之后,一直悒悒不乐的西门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老西门觉得这件事十分奇妙。

老白若来,基本都是这个时间,她开的那家宠物店离西门家只有一个街口,下班的时候顺道过来看看西门,下单或者取货。西门在网上的订单,都是由老白来打理,店里有时也会有慕名而来的客户。

“吃了吗?”老西门照例会这样问。

“刚下班。”也是标准答案。

“一起吃点?”随口一说。

“那就麻烦叔叔了。”也没啥客气。

当下三个人围桌坐了,一起吃晚饭。几个包子显得捉襟见肘,好在泡饭有一大锅,腌豆角和咸鸭蛋都是现成的,老白不是个挑拣的姑娘,倒也吃得津津有味。翠色的青菜末浮在雪白的汤饭上,煞是好看,老白欠身盛了菜泡饭递给西门父子,又敲个咸蛋拨在西门的碗里,再把那只蓝边碗往西门跟前挪挪,挑一个包子放在他的手心里。做这些的时候老白笑眯眯的,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家人也不过如此,可又比自家人透着礼节性的成分,像是她在招待他们。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笑的声音也轻,有姑娘家的腼腆,不过老西门有点奇怪,这么多年熟门熟路,她有什么好腼腆的,尤其是,她若不开口,当真看不出来是个姑娘。

吃饭的时候,老西门注意到老白的脖项间挂了条坠子。到底还是姑娘,爱美。老西门就赞了一句,算是礼貌吧。谁知老白不好意思地说:“叔叔,您不知道吧,我挂着的是点点哪。”老西门怔了一下,西门就在一旁解释:“她养的狗,长花斑的那只。”老西门有点印象,好像那狗右后腿还有点瘸。老白提过,点点是在垃圾桶边上捡的,当时剩下半条命,治了个把月,花了好几千。那狗,怎么跑到老白脖子上去了?老西门一时难以明白,后来才知道点点病故了,老白用点点的骨灰订了一条钻石项链。“大概200克吧,”老白捏起脖项间那颗闪闪发光的东西给老西门看,“提取出来的碳够做这么大个儿的钻。”这在老西门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你养了那么多条狗,以后,都挂在脖子上?”老西门惊奇地问。“也不一定,”老白鼓鼓腮帮子,“或者做成标本放在卧室里。”老西门知道老白的狗都跟她睡一个屋,这个想法倒也不离奇。

因为谈到了生死,老西门一时有些伤感。人老了,可能比年轻人更忌讳这个话题,千头万绪地涌上心头,有些不吐不快的意思。老白走后,老西门便拉着儿子聊了一会儿。

少了老白,父子间的对话竟有些生硬。

“老白倒有趣。”老西门只好借着老白往下说。

“她现在生意做得蛮好。”西门对着虚空微微一笑,似乎洞穿了老西门的心思。

“是,有她帮你,我和你妈都安心了。”这话说得不伦不类。

“怎么说?”西门有意促狭老西门,笑得更抽象。

“呃,”老西门搓搓手,下了决心似的,“我知道你不愿听这个,但既然说开了,不妨说说……我,今天退休了。”

西门明显怔了一下。

“我是说,我老了,陪你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当然,你会说,我也没让你陪。”老西门握着话头,没打算让西门接腔,“就算我老了作吧,哪个当爸爸的不是这样呢?自从你妈走了以后,我总在想,我怎么当好这个爸爸呢。给你再找个妈?也许会好一些,但也许坏了事儿。我不大敢赌这个,毕竟,你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太一样。”老西门斟酌着用词,眯起眼睛,“你从小就倔,像我,又不大像我。也不像你妈,有什么事大门大嗓地说出来,反倒好办了。你憋在心里不说,我这当爸爸的,真是着急。让外人看,我一辈子没跟人急过,可为了你的事,我没黑没白地心焦着。我担心哪,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总得有个伴儿……老白不错,打小儿看着长大的,可你好像对人家也没那意思。这姑娘也是奇怪,不像要嫁人的样子。我就寻思着,你们这样的关系,或说是朋友吧,要不就是合作伙伴,我老头子看不大明白,关键是能不能长久,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说起来可笑,我有时候瞎琢磨,连巷子口卖包子的胖姑娘都给你拉过配。当然,还没行动过,那也太荒唐了。我只是想,你能有个热乎的媳妇儿,进家呢,能有个家的样子,别这么冷清,我呀……我……好给你妈,有……有个交代不是?”老西门说不下去了,嗓子眼那儿好像有个硬东西硌着,顶得难受,眼底的泪花都翻上来了。

……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评论家,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逾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选刊转载或入选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个人专著,曾获多种文学奖项,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