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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19年第3期|李约热:三个人的童话

来源:《南方文学》2019年第3期 | 李约热  2019年05月16日08:52

他们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在这个并不干净的地方跟他们重逢。

我知道惦记他们的人很多,但真正爱他们的,是我。

这是我在睡梦中写下的文字。醒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白色的窗帘亮得晃眼,房间的每个角落,没有漏掉一寸光,橘黄色,简直是另一个梦境。已经是秋天,这样的光线让人感到舒服。脑子里梦的潮汐还在,那些文字我记得很牢。在梦里,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我不知道。在梦里,写下这些文字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没有无缘无故的梦。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书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体验,某个白天或者黑夜,你走过街道拐角,一只流浪猫从你脚边蹿过,你突然记起来,你的梦里曾有过这样的场景;某个白天或黑夜,你跟朋友喝酒聊天,你突然记起来,眼前的一切简直是梦境重现——酒的牌子,讨论的话题,都一模一样。更神奇的是,某个白天或黑夜,你遇到的那个人,她的长相、言谈甚至她身后的风景,你都觉得真真切切来自你曾经的梦——梦和现实纠缠不清啊。梦大概就是一个人要经历的另一个现实吧。有好几次,我在梦中遭遇险境(或刹车失灵,或被猛禽追赶,或遇恶徒袭击),正在走投无路、快要完蛋的时候,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睁开眼睛就好了,说时迟那时快,眼睛猛地睁开,就像突然间获得魔法的弱者,一下子逃离梦中的险境。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关于梦的解释太多太多,我也相信两种现实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它们互相投射,直至终了。

这个美好的早上,在橘黄色的房间里,我咀嚼梦中写下的三行文字:他们,他们,他们。

他们到底是谁?

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异乡人在野马镇结为兄弟。

野马镇是什么地方?太平天国伤兵养伤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陆军总医院。太平天国的“陆军总医院”为什么设在这里?因为野马镇大大小小的岩洞就有几十个。山中有洞,洞中有水,山高林密,非常隐蔽,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后来,仗越打越远,伤兵们能走的都追随天王去了,不能走的渐渐被遗忘——开始还有人从前方回来,告诉他们部队的消息,后来慢慢地,就没有人来了,他们跟前方断了联系。老大不管他们,他们也懒得想念老大,干脆在这里开荒垦地建房子,讨附近寨子的女人做老婆。再后来,天王在遥远的天京(今南京)建国,他们也在这里给子孙开垦出一个镇子。再后来,天王的政权灰飞烟灭,而他们——这些天王的伤兵辟出来的镇子,却屹立到现在。

这里从来都是凶险之地。是整个市“最难搞”的地方,分配来这里,相当于发配。镇上所有的机构,从几十号人的镇政府到只有两个人的水文站,都是没有关系留在好的乡镇或是犯错误被调来这里面壁思过的人。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老大钟强。

钟强是中学语文老师。他在师专读书的时候就是一个“怪人”,冬天拿雪来擦身子;放假时候,走路回两百公里之外的家;对女人目不斜视。钟强师专三年,第一年钻研佛经,经常往南山寺跑;第二年信基督,每个星期天去城东教堂做礼拜;第三年,想“从政”,看《史记》《资治通鉴》《厚黑学》。有一天,他在等公交车,公交车发生故障冲上站台,把一对母女当场撞死,要不是他躲得快,也会横尸街头。那时正是冬天,钟强的外套遮住那位母亲的尸首,毛衣盖住那个小女孩,而他蹲在一边,瑟瑟发抖。“两个生命逝去的时候,南山寺的人正在念经,城东教堂的人在做礼拜,市政府的人在开会,你说,他们能帮上什么?”他后来跟我这样说。毕业分配之前,他去北京,见他的老乡,当代大儒梁漱溟的儿子,他们聊起了大师当年做的一些事情,他突然就泪流如注。就像和尚突然觉悟,教徒看见天父,官员咸鱼翻身那样。他哭得黑天暗地,把梁老的儿子吓坏了。其实梁老的儿子并没有把自己的父亲看成受难者,父亲到底什么地方感动了这个年轻的老乡?钟强说,老一辈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原来是哭老一辈。他说他想到梁老这样的智者,就想到老百姓,想到老百姓就想到惨死在车轮下的那对母女,所以就哭得黑天暗地。钟强心慈,且有点神经质,在路上看见一个人面露倦色,就想到他现在是不是水深火热,就要上前打听。

人类最难得的品质就是同情心。

只要你是一个年轻人,你就要远远地离开家。

去爱他们,分毫不取。

把自己献出去。

世界广阔,因你前来。

……

钟强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只言片语。这个时候正临近毕业分配,他们家兄弟三人,他排行最小,两个哥哥一个在县政府给县长当秘书,一个是公安局刑侦队队长,他们让他留在县中当老师,没想到弟弟另有心愿。这个傻瓜弟弟,他想去全县最难搞的野马镇工作。两个哥哥,一个成天跟在县长身后,比县长官职小的他斜眼看,比县长官职大的他不敢看;一个成天为破案焦急上火,看谁都像犯人。总之,这两个哥哥都不知道弟弟中了什么邪。老大跟老二商量,弟弟为什么会这样。老大说是不是野马镇有他喜欢的女人,大哥以为他弟弟,为一个女人,会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二哥认为,钟强不像是有女人的人,大凡有了女人的年轻人,穿衣打扮上会注意。那个时候,刚刚流行西裤配白衬衣,一般都是白衬衣插在西裤里,还有就是,抹头油,用“四合一”香皂洗脸。很多人将“四合一”香皂涂脸上后,洗得不干净,脸上的水汽消失,现出一层白粉,像古戏里的面首。二哥说他们的傻瓜弟弟,肯定还没有女人,你看,他一点都不注意穿着打扮,剃了一个大光头,一件唐装配的确良裤子,解放鞋,根本没有年轻人应该有的模样,谁会看上他?他们家里相框上有弟弟在学校的照片,头发又黑又密,红色球衣,蓝色球裤,雄姿英发,怎么一毕业,就变成个出土文物。二哥跟大哥说,我们的弟弟不喜欢县城,喜欢野马镇,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这跟他放假走路回家,冬天拿雪来擦身子,现在剃光头穿唐装和解放鞋一样,属于一种古怪的行为。

钟强站在两个哥哥面前,他们一定要他解释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钟强之前跟他们说是想从最艰苦的地方开始。两个哥哥觉得这不是理由,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人心思变人心思迁,自找苦吃的事不会发生在他们家的人身上。

钟强决定老老实实跟他们说,自己为什么要去野马镇。

他说哥哥,我说出来你们不会笑话我吧?

老大说,你这样的打扮好像要到野马镇去当和尚,而不是去做老师,你这样的打扮,是不是真要去当和尚,不对啊,野马镇没有庙啊。

钟强说,我觉得,野马镇的人需要我。

二哥哈哈哈就笑出声来,但是他马上发现弟弟不是他的犯人,他经常审犯人,每当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时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二哥止住笑,掩饰般地咳了两声。钟强,你这是怎么了,县城也需要你啊。二哥说。

钟强说,哥哥,我想自己过得有意思一点,留在县城,迟早会跟你们一样。

他的话伤害了老大。

我们怎么了?大哥、二哥的身份,县里很多人望尘莫及,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竟然成不了弟弟的楷模。老大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你真是有病。他说。到时你不要喊我们找人调你回来。他狠狠地说。

钟强说,哥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瞧不起你们的工作,我是觉得,我得有跟你们不一样的生活。

你想怎么样?

我想磨炼自己,与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交往,只有野马镇,才适合我。他说。

野马镇确实是全乡最偏远最贫困的乡镇,很多人都不愿意去,去了的人也不容易提拔和调动,很多干部都在那里成家,和当地的姑娘结婚,最终灰头土脸。从这点看,野马镇确实是一个很“磨炼”人的地方,但是“与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交往”两位哥哥就一头雾水了。

你要学雷锋,雷锋在哪里都做得了好事,你做好事在县城也可以做嘛,非得去野马镇?二哥说。

同样是干部,野马镇的干部跟县城的干部肯定不一样;同样是乞丐,县城的乞丐和野马镇的乞丐肯定不一样。钟强这样回答哥哥。干部我帮不了,乞丐我可以去帮吧。

那你也不要去了,野马镇会有乞丐?在野马镇当乞丐肯定会饿死,乞丐都跑到县城来了。

我只是比喻,我要去帮那些受苦的人。

要帮助受苦的人?

这就非同一般了。两个哥哥,一个跟在县长身后,忙得七荤八素,一个成天想着怎么破案,看到的听到的都跟犯罪有关。这一回,突然有人在说他们很久听不到的话,要帮助受苦的人。

最后,钟强的两个哥哥,县长的秘书,公安局刑侦队的队长,都被弟弟的认真劲打动了,像他们这样身份的科级干部,将弟弟留在县城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特别是大哥。他转过弯来了,内心竟有一丝喜悦,把弟弟“送去”最艰苦的野马镇工作,他在很多人面前就硬气起来,这是最直接的好处。另外,大哥是钟强的校友,在师专读中文系时,大哥喜欢读俄罗斯作家的作品,读托尔斯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师笔下的俄罗斯青年,有圣徒的光芒。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把俄罗斯圣徒给忘了。现在,在他们家,在他眼前,他的弟弟钟强,准备要当野马镇圣徒。这是一件好事。

大哥说,去吧。

二哥说,你放心去吧,我派出所的兄弟会帮助你的。

来到野马镇,钟强做的第一件事“好事”就是认一个老太婆当“干妈”。

这个干妈,是由学生选出来的。

他第一次跟班上的学生见面,首先神经病一样,微笑了整整一分钟,学生们见惯了黑脸的老师,突然面对一副微笑的面孔,感觉太阳从西边升起。

这一节课,他没有教他们语法、字词,也没有让他们朗读课文。他说,所有的知识都在书上,凡是能印在书上的知识,都不会跑掉。这一节课,让我们暂时忘掉课文、字词、语法,大家闭上眼睛,想一想我们野马镇,现在谁最最需要帮助。

这个钟强,他想借孩子们干净、公平的判断,去找那个最苦的人。之前他还有些担心,这些孩子中间,有的家庭生活会很困难,他们会不会毛遂自荐?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没有一个认为自己家是野马镇最困难的那一户,或者说,他们还不明白最困难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也许自己家很苦,但是老太婆更苦。

野马镇最苦的人,就是那个老太婆。

一片小树林后面,一间泥巴房,竹子编成的门斜在一边,好像从来没有掩上过。

踩着落叶,钟强一个人来到这里。

土房前,一片菜地,老太婆正躬着身子摘青菜,她满头白发。青青的菜地,雪白的头发,青和白平分秋色。对了,现在正是秋天,钟强来野马镇的第一个秋天。午后的阳光,有山野的气息。鸟儿的叫声没有让人觉得热闹,那是寂静之声,飘忽,悠远。

钟强走近菜地,老人觉察身后有人,躬着不动,头缓缓地扭过来。之后又缓缓地扭回去,继续摘菜。钟强也不出声,站在那里等她。又摘了两叶菜,老太婆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一次扭过头来,说了声,来了。

很久没有人来看她了。第一眼她不相信,第二眼她仿若回到梦境,她等的那个人终于踩着梦境归来。我曾经梦到过这样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站在我的身后,没想到是你啊。后来进到屋子里,老太婆对钟强说。

在菜地前面,钟强看清她的面容,他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电影《烈火中永生》里面的双枪老太婆,一个富态、丰满、手持双枪的老人。只不过她比双枪老太婆皱纹多,她皱纹里有欣喜。

她不像过得很苦的老人啊,钟强这个时候明白,孩子们说她最苦,是因为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孩子们最怕孤单。只要谁家中只有一个人,他们就觉得谁最苦。

钟强顶着光头,宽大的唐装,真像他大哥眼中的和尚,现在,像和尚进入庙宇一样,进了老太婆的家。

屋子里收拾得非常干净,衣柜、神台、床,离得很近,灶台、装碗筷的小柜子、吃饭的小桌子,在土屋的另一边,老太婆的两个世界阵营分明。总之,家中没有破败的气息,也没有需要人帮忙的惨状。

我真的梦到有人站在我的后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生仔,你从哪里来啊。老太婆说。

我在中学当老师,今天特地来看你。

你来看我也不带什么礼物。

这个老太婆开口就问礼物,真是很有意思。

钟强两只手搓在一起,好像被人揭短那样不自然。我先来认认路,我,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合适。钟强羞涩地笑了。钟强毕业的时候,全班每个同学填一本纪念册,好像没有互送礼物,还真是,他还从来没给人送过礼物呢,包括爸妈。礼物这个概念,还是老太婆给他普及的。这是他进入社会被提的第一个“醒”。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跟你开玩笑,你能来就很好啦,这里离镇上远,平时也没有人过来,所以我老是梦到有人呢。礼物不重要,我不是一个心贪的老太婆哦。没想到老人这么有趣。

我下回一定有礼物。

后生仔你太老实啦,你是新来的老师吧。

钟强点头。

你是教什么的。

语文。

语文好啊,教孩子规矩做人。

钟强还是第一次听说语文就是教孩子规矩做人。

我上学堂的那个时候,读课本上的文章,是唱着读的。

钟强也知道旧时候的人上学堂,先生领读课文,都是摇头晃脑,拉着腔调,一板一眼,像演戏。老太婆小时候还上过学堂,确实不简单。

钟强说,那样子读书,记课文会记得牢。这是钟强的爸爸曾经跟钟强说的。钟强爸爸小时候上学,也有武松景阳冈打虎的课文,钟强的爸爸摇头晃脑“武松在山下喝醉了酒,提着哨棒,向景阳冈走来……”好像谱了曲子一样。太好玩了。同样的课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读法,就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那样。

老太婆活成眼前这个样子,得经过几多烟熏火燎,才现出真身。钟强想。

是的,记得牢,我现在都还记得一些。老太婆说,不过,那些课文,现在都是老古董了。

钟强曾经在资料上看到旧时的课文,都是一些朴素的道理,怪不得老太婆说语文就是怎么教学生规矩做人。她还活在以往的朴素里面,远离镇上的人群,活得十分的安详。现在的她,确实看不出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钟强想,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们认为她最苦。

钟强说,这里离镇上很远嘛,你一个人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又没有老虎。老太婆笑了。

一个干净的老太婆,也许孤单对她来说,是一剂良药。她自己种地,种菜,捡柴火,过着最简单的日子。

我该怎么帮她呢?毕竟,老人也是差不多八十岁的人了。

阿婆,以后我每周都来看你,我要帮你种地、种菜、打柴、修房子。

老太婆说,你说什么?

我要帮你种地、种菜、打柴、修房子。钟强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你,我现在还动得了,种地、种菜这样的事情,我还做得了,等哪一天做不了啦,你要来帮帮我,帮帮我。

她连说两个帮帮我。没有表现出拒绝或客气。

你经常来看我,我会很高兴。老人这时候眼里涌出泪花,她用手背轻轻拭擦,她是被钟强的诚意感动了。

从此钟强每个周末,都来她家。他和老人一起到岭上去捡枯树枝。从老太婆家到树木茂密的岭上要走半个小时,路不陡,路似乎在照顾这个独居的老人,缓缓地绕着,很是体贴。老人走在钟强的前面,一面跟他说林子里有趣的事情,有一年春天,长尾鸟来到岭上落脚,就是这棵树上面,先是一只,不久又来一只,很大的长尾鸟啊,翅膀一开,就像一个人在天上飞,羽毛有白有绿,像云朵和树叶不停地翻滚,我抬头看啊,看得脖子都酸了。两只鸟在这里生下一群小鸟,天上热闹得不得了,两只大鸟,它们到对面的林子里找东西,肚子里填满了小虫和米粒,然后飞回来,直接就在天上喂它们的孩子,一只大鸟身边,飞着几只小鸟,一只一只喂,怎么喂,嘴对嘴啊,它们的肚子,就是孩子们的粮仓。它们在岭上飞了整整一年,我看了整整一年,第二年春天,它们又飞走了,这一家子,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鸟,那么大的鸟。

这是第一次来的时候,跟钟强介绍大鸟。飞在天上嘴对嘴喂食的鸟儿,非常的强大,让钟强想起空中加油机。

第二次走在缓坡上,老太婆跟钟强讲她养的一头受伤的小兽的故事。那是一只野猫,浑身黑白斑点的那种,是野马镇的猎人最喜欢的猎物。皮可以卖钱,肉更是美味,配上蛇和野鸡,就是一道有名的菜,叫龙凤虎。龙就是蛇,凤就是野鸡,虎,就是野猫了。这道菜谱听起来很吓人。那只虎,不,那只野猫,拖着铁锚,到屋子里来,也是它运气好,正下着大雨,把脚印和血迹都冲走了,要不然它就是跑到天边猎人都会找得到。那只铁锚,大概夹过很多只野猫,到了这一只,不怎么灵了,那只铁锚,被小兽拖着,咯吱咯吱,随时都要散架。我正在生火做饭,它看见火,就靠过来了。大概它以前曾钻到我屋子里找东西吃吧,认为这是个能保命的地方。饿肚子是来这里,受伤了也来这里。我用力扳开铁夹,它受伤的腿就缩到嘴边,用嘴去舔伤口,那条腿,差不多都要断啦。我有碘酒,我有云南白药,我还有干净的布条,我就给野猫接骨了。后来它在我家住下,两个月吧,一拐一拐的,有一天,屋外有同伴的叫声,它就跑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整个秋天,岭上什么颜色都有,最多的是黄色和青色,甚至是红色。钟强和老太婆一前一后,在青的、黄的、红的树叶下面穿梭。手上的枯枝,由一根两根三根,变成一捆两捆三捆,老太婆的枯枝放在背篓里,而钟强呢,自己做了一个木架子,橡皮绑带,小捆变大捆,绑在架子上,然后背起来。就这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冬天就到了。老太婆的半间房子,堆满了枯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老太婆说,我整个冬天都不用发愁了。

这是老大钟强刚刚来到野马镇时的故事。

第二年夏天,我跟结拜兄弟中的老二刘明来到野马镇,我分在税务所,他分在供销社。野马镇各个单位,有不少年轻人,为什么我们三位能成为好兄弟,起因是我喝醉酒了。那时候我年轻,狂得很,我觉得把我分配来这里,简直是浪费人才。至于我有什么“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委屈,于是就借酒消愁。

那天,我醉倒在露天台球场的台球桌边,我们单位的那帮老家伙也不管我,每个人都来到我身边看了一眼,就笑着离开。他们想让我躺在地上接地气,让我醉到自然醒。这也不怪他们,因为睡在地上,吹吹凉风,等酒劲消退,站起来,骂几句,拍拍衣服走人,是野马镇每个酒鬼都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不管他是农民,还是国家干部。正好那天钟强路过我身边,不忍看我的鬼样子,把我扶起来,醉酒的人死沉死沉,他根本就抱不动我。刘明正好经过,凑过来搭把手,两个人拖着我回单位。我们单位的老家伙看见有人送我回来,非常惊讶,这个卵仔,还有这种待遇。钟强和刘明在我的宿舍里,冲白糖水给我喝,一直到我酒醒才离开。这件事后,我们三个人就结成一个小团体,可不是那种假模假样、客客气气的小团体,我们三个人搞了一个饭堂,三个人在一起开伙了。

我要感谢钟强,正是因为三个人一起开伙的那段时间,我有一些不好的毛病都慢慢改掉了。你们也知道,在镇上收税,最容易犯一些小的错误。我刚上班第一天,屠户老蓝就给我送东西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打火机,一个烧气的打火机。我之前看到的打火机都是烧煤油的,肚子里塞有白棉花,倒上煤油,封上盖子,火机上还有一个小砂轮,轮子下面有火石,拇指在砂轮上用力一滑,火石喷出火星,沾有煤油的棉线就起火了。老蓝给我的这个打火机,肚子里没有棉花,样子像一个棺材,一个出气孔,一个充气孔,一个按键,摁下去,火苗就蹿得很高。他说他弟从广东给他带了几个这样的打火机,也不值什么钱,送一个给我玩。这可是新鲜的玩意儿,我收下了。我在乡下舍不得用,一回县城,就拿出来到处给人点烟。没多久,打火机就没有气了。非常及时,老蓝又给我送来一小瓶打火机专用的气,他拿气嘴对准打火机的进气口,用力一挤,嗞——一股臭味在空气中弥漫。老蓝送我小礼物,我非常高兴,收税的时候看老蓝就觉得非常的顺眼,经常对他手下留情。既然收了老蓝的礼物,老刘、老马、老张等野马镇小商贩,他们的礼物我也毫不客气,顺理成章地就收下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猪腰、粉肠、香烟之类的。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的职业荣誉感,最早就来自这些小礼物。在一个有人送礼物的单位上班,还是很不错的嘛。我们三个人一起开伙,我就自告奋勇,说,我负责买菜。说是负责买菜,其实是接受小贩们的“进贡”。到了月底,钟强说,亲兄弟明算账,这个月买菜花了多少钱,算好了,我们三个平摊。我说,没花几个钱,不用给。你买菜不用花钱吗?钟强问。我就笑了。他知道我为什么笑,知道我犯了收别人礼物的毛病。钟强说,你这是毛病,你会越来越不满足,会越来越贪,这样的便宜我们不能占。从此之后,他就不让我去买菜了。刘明有一点不高兴,因为钟强亲自去买菜之后,我们的伙食大不如前。

钟强是把我们当他的亲弟弟管教了。俗话说“近朱者赤”,有钟强这个野马镇“圣徒”当大哥,你说我们会差到哪里去。

我们三个人心性不大一样。钟强是主动要求来野马镇,他要做野马镇的“圣徒”;我呢,我觉得自己是被“发配”来的这里;而刘明,什么心得都没有,去什么地方工作都行,自己当自己是一朵蒲公英,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刘明的“蒲公英精神”最具体的表现,就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跟野马镇的女孩小莉谈恋爱。前面说过,很多人分配到野马镇后,都跟当地的女子恋爱、结婚,把家安在这里。刘明显然想和他们一样,破罐子破摔了。“破罐子破摔”,是当时我对这一类事情下的结论。当时我是多么不愿意来到这里,把和当地人恋爱、结婚当成一种最没有出息的事情。在这类事情当中,爱和欲纠缠不清,有时候是爱多一点,有时候是欲多一点。刘明到底是不是这样?

秋天,野马镇开始进入枯水期,水电站蓄一天的水,才能发两三个小时的电,到了晚上,野马镇一片漆黑。漆黑的夜晚,刘明喜欢去大榕树下听野马镇的人对山歌。野马镇的青年男女喜欢对山歌,他们的山歌可不像印在纸上的句子那样文雅,那样人畜无害,他们的山歌,都是直指男人女人的下半身,让人听得脸红心跳。不可否认,野马镇的山歌在刘明谈恋爱这件事上面,起到了催化的作用。

当然,刘明的爱情故事不是发生在漆黑的榕树下面,而是发生在皎洁的月光下面。

农历九月十五,一轮圆月高高挂起,钟强、刘明和我,到野马河边洗澡,到了河边才发现,香皂忘带了。

野马河有两个码头,一个在左岸,一个在右岸,左岸码头一般是女人们的天下,而右岸则属于男人。

我们来到河边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这个时候的右岸码头,属于我们三个忘了带香皂的男人。而左岸,则有两个姑娘在洗澡。

枯水期,左岸和右岸的距离被拉近,下到水里,河两岸的人能看出对方的一、二、三、四、五,也只能是一、二、三、四、五,如果要看清对方的六、七、八、九、十,那得游到对方跟前。就是这一、二、三、四、五,让刘明蠢蠢欲动。忘了带香皂,正好给了他机会。我和钟强泡在水里,用手搓身上的污垢。

刘明说,我去跟她们借一下香皂。

他没有马上游过去,而是朝她们喊话:喂,我们忘记带香皂了,能不能借你们的香皂用一用?

你们是故意不带香皂的吧。一个声音飘过来。野马镇的青年男女,在河的两边,用一块香皂来打情骂俏,以前不是没有过,刘明的请求引起对岸的警惕。

刘明说,真的是忘记带,不借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女的说话了,毫无疑问,这是小莉的声音,好吧,你接好了啊。一道白光从左岸飞过来,刘明没有接住,白光没入河中。刘明潜水,急急地追。

那是一块檀香皂。

从此以后,刘明只用这个牌子的香皂。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他和那个借檀香皂给我们的女孩好上了。她叫柳小莉,是米粉店老板柳庄的小女儿,她是野马镇唯一害羞的姑娘。在野马镇,见多了风风火火的女人,小莉害羞的表情就显得多么的可贵。她长得挺漂亮。漂亮、害羞,大概是刘明喜欢上她最大的原因。我反对刘明在野马镇谈恋爱。刘明说,你怎么跟我爸我妈一样。刘明的爸爸妈妈也不希望他扎根野马镇。我说,要不这样,谈谈就好了,不要结婚。刘明几乎要把我吃掉。他是一个非常认真的青年,对于他这样的人,我只能任他“破罐子破摔”。

入冬的时候,老太婆的腿摔断了。

这是我来野马镇过的第一个冬天,这是非常寒冷的一个冬天。

平时钟强去林中老太婆那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去。那天下着冬雨,他和刘明来到税务所,跟我说老太婆腿摔坏了,叫我跟他们一起,去把老太婆送来医院治疗。

我开着我们单位的三轮摩托车,带着他俩,向林中进发。一路的泥水,从轮子后面飞溅上来,落在我们身上,到老太婆家时,我们三个已经变成泥人。

这是我和刘明第一次见到老人家。

她躺在床上,一见三个泥人,眼泪就流下来了。

钟强经常来家里照顾她,我和刘明是知道的。我们三个人虽然结拜成兄弟,除非有像今天老太婆腿摔坏的事情发生,大家需要一起去帮忙外,很少去过问彼此都做了些什么。比如刘明,他跟野马镇的姑娘小莉谈恋爱,谈得怎么样,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问;比如说我,进入冬天的时候,开始学习写作,报了一个文学创作的函授班,晚上在蜡烛下写写画画,秘密而又生动。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两个。我们不像镇上那些个喜欢到处结伙出行,上个厕所都恨不得在一起的酒肉兄弟那样,过分团结,团结得喘不过气来。

钟强每到周末就去老太婆那里,他早出晚归;周末的时候刘明去帮老丈人柳庄干活;我看书写作。我们三个互不干涉,我觉得这样的兄弟才能长久。不像食品站的毛点,认的兄弟太多,一共有四个大哥,这四个大哥偏偏都喜欢时时刻刻有小弟在旁边追随,所以毛点一到晚上就发愁,今晚跟哪个大哥一起吃饭才合适。

钟强帮老太婆擦拭泪水。

关于老太婆的身世,给我送打火机的老蓝曾经告诉我,老一辈的人曾说,老太婆解放前在外面做过妓女,一个人来到野马镇,一住就住到现在。老蓝那下流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怪不得老太婆离群索居,原来是有原因的。

我曾跟钟强说过关于老太婆身世的事情。他说,也曾经有人告诉他这个事,但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们的老大钟强,他的脑袋没有污泥浊水,既然孩子们把老太婆托付给他,他就要负责到底。他说都没有跟我们说一下关于老太婆的过往,每周雷打不动地去帮她干活。

老人家的手握住了钟强的手,说,我这回完了。

钟强说,你不要乱说,摔伤而已,我们来接你去医院。

老太婆的手在我们眼前拼命地挥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去。

不去医院不行的,有伤,就得治疗。我说。我只想尽快地把她送到医院,我觉得我是在帮钟强,而不是在帮老太婆。

刘明说,你看,我们车都开来了。那时候,有一辆边三在野马镇驶过,是很威风的事情。我们一路上还商量怎么把边三变成救护车,让老太婆躺在上面,而我们三个还能挤在一起,安全地把她送到医院。现在,不用这样做了。

老太婆摇摇头,慢慢扭头,把脸埋在枕头上。

她害怕去镇上。

钟强对我和刘明说,你们回去吧,问题不是很严重,我再叫医生过来看看。

这个医生是钟强自己。

老太婆其实是怕去镇上。这样一来,钟强又摇身变成一个土医。我和刘明走后,他就动手给老太婆治腿伤了。他想起老太婆跟他讲的,她曾经给一只野猫接骨的事情,他想这世间的事真是神奇。

他说,这回轮到我给你治腿伤了。老太婆伤的是右腿,钟强慢慢将裤腿卷起,用手轻轻触碰,老太婆终于喊疼,是小腿。

老太婆的小腿摔断了。在钟强的脑海里,有一套土法接骨的办法,那是他曾经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只断腿,被木板夹住,然后裹上厚厚的草药,再缠上绑带。这和老太婆给野猫接骨相比,复杂多了。好在“医疗器具”都是现成的,木板家里就有,吊篮子的麻绳割一截下来便是,烧一锅热水,将老太婆家中的旧布条煮一遍晾起来;龙骨树、百花草、紫藤等草药,老太婆家附近多得是,它们好像是为老太婆而生长,它们一直都不受待见,现在,终于被钟强毫不费力就采了一筐。屋子外边废弃的一个石臼这下也派上了用场,钟强将石臼洗净,倒上草药,用木棒捣,把草药捣成了浆。折腾了好久,钟强脑子里那些神医给人治疗腿伤的画面,终于变成自己手下的现实。我们的老太婆,安详地躺在床上,因为木板、草药、麻绳、布条,她右边的小腿比大腿还要粗很多。

钟强露出笑容,像个电焊工,刚刚缝好一块钝铁。

老太婆说,我这一辈子,还是很有福气呢。

当医生容易,伺候人难,那几天只要不是上课,钟强都往林子里跑,去照顾老太婆的吃喝拉撒。好在寒假到了,钟强干脆卷着一个席子,在老太婆家里摆了个地铺。这么多年来,老太婆家里还是第一次住进另外的人。

夜色来临,老太婆在昏黄的油灯下面,露出焦躁的神色。夜晚,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老太婆不习惯,她看钟强的眼神怪怪的,透出一股子邪光,是久病成恶人?或是不忍有人对她这么好?或许都有吧。她让钟强离开。

但是她是哀伤的,可怜的语调,你啊,你在这里,我还真不习惯呢,你看,我的手都在抖呢。

钟强走过去,捏她的手,确实她的手在抖。

我汗都冒出来了啊。

钟强用手探她的额头,潮热潮热。这个可怜的人啊,她已经不习惯夜晚有人在身边。

你在这里,我会睡不着的。她说。

你不要害怕。钟强脱口而出。

她是打骨子里害怕,害怕夜晚,害怕夜晚和人。

老太婆的头轻轻地抖起来,她哭了,哭出声来。这片林子里,除了一些不甘寂寞的冬虫在远处轻唱,还有一个老太婆古怪的哭声。

说说话,说说话就好了。我记得你跟我讲的那些鸟啊,小兽啊,你再讲讲,我也很想听呢。说着,拿着洗脸盆,从热水瓶里倒热水,再到水缸边加上冷水,试了试水温,把毛巾浸湿,扭干,来擦老太婆的脸。

说说话,说说话就好。

我好久没在夜里说话啦。老太婆说。她明显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她就说话了。她讲花、鸟、小兽,还讲那些男人,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讲了整整一个晚上,像面对离家多年的亲人,一肚子的话,全部说出来了。

钟强从那晚开始,到整个寒假结束,都住在老太婆家里。春节他也没有回家,留下来,陪老太婆一起过年。

老人只要摔倒,要好起来就非常困难。老太婆腿伤后,衰老得很快。春天,钟强跟我和刘明说,老太婆身体越来越差,他想按照野马镇的风俗,给老人家“补粮”。什么叫“补粮”,就是有老人的人家,想让家里的老人健康长寿,会挨家挨户去讨一把米,吃百家饭,这样一来,就能续命。野马镇几百户人家,钟强怕自己忙不过来,叫我们帮忙,每人一百多户,上门讨米。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我拿着一个白布袋,站在屠户老蓝家的面前,跟他说,抓一把米给我。老蓝以为我得了神经病。你要“补粮”?年纪轻轻。说完接过我手中的白布袋,整整给我装了半袋。说,你一个小青年,挨家挨户去讨米,很丢人的,半袋米你拿去,就不用去其他家讨了。

那意思就不一样了,那就不叫百家饭了。我说。

你也信这个?我以为只有野马镇的人才信这个。他说。

我没有跟他讲我是为老太婆“补粮”。我跟老太婆不亲,说出她的名字,怪难为情的。我只是帮老大钟强做事。

我说,我只要一小把。我叫老蓝带我去他家的米桶边,把那半袋米倒了回去,再抓起一把,放到口袋里。然后再去老张家、老刘家、老石家……

两天时间,老太婆就吃上了“百家饭”。

野马镇的“百家饭”最终也没有留住老太婆。夏天的时候,老太婆就去世了。为了她的葬礼,我们三兄弟有了一次终生难忘的远行。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心潮澎湃。

去世前,老太婆跟钟强说,她不想被埋在野马镇,她想被火烧掉,变成灰,水上撒一点,山上撒一点,总之,不要再回来。

钟强跟我们说这事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从野马镇到市里,山高路远,坐车就需要一个白天。火葬场的殡仪车肯定不愿意开过来,而野马镇,也不会有人愿意开车送老太婆的遗体去市里,他们的车拿来运粮食,运煤,运猪,运牛,运老太婆的遗体去火葬场,他们肯定嫌晦气。

一切都如我所料。我们找来火葬场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那边的人听说是野马镇死了人,那么远的路,野马镇不属于推行火葬的区域,建议我们将老太婆就地安葬。钟强去找镇上跑运输的车主,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这件事。钟强不死心,分别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哥哥,请他们帮忙。两个哥哥都觉得弟弟做这件事太荒唐。大哥说,老太婆临死之前说的是胡话,你怎么当圣旨来执行?二哥说,天气热,赶紧埋了,就挂掉电话。

天气热,赶紧埋了。我也这样认为。

但是我们的大哥钟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用马车将老人的遗体送去火葬场。

用马车是可以的,但是天气太热了,怎么办?

我们有冰块。

刘明刚刚被换到供销社的冰室卖冰水和雪条。制造冰块,他很在行。他读的是供销学校,他的同学分散在县里县外各个乡镇的供销社,通过他们的关系,从野马镇到市里,沿途的乡镇供销社的冰室,我们都可以停靠加冰。刘明,这个恋爱中的男孩,他不停地给他的同学打电话,说得最多的两个词,一个是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一个是冰块、冰块、冰块……

马和车是老蓝家的,我悄悄跟他说,只要你把马和车借给我们用,我少收你半年的税,他一咬牙,就答应了。

我们的马车从林中慢慢驶出。说老实话,我有点害怕,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面对一具尸体,我不敢坐在车上,牵着马走在前头,马车摇摇晃晃,出了林子,上了大路。车上,一个永远睡着了的老人家,她已经被白布缠绕,她四周铺满冰块。

那一年,很多人都看见,从野马镇通往河池市的公路上,有一辆滴水的马车缓缓前行。马匹、冰块、老人家,以及三个从野马镇出走的年轻人……

回到这个可爱的早上:

他们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在这个并不干净的地方跟他们重逢。

我知道惦记他们的人很多,但真正爱他们的,是我。

这是我在睡梦中写下的文字。醒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白色的窗帘亮得晃眼,房间的每个角落,没有漏掉一寸光,橘黄色,简直是另一个梦境。已经是秋天,这样的光线让人感到舒服。脑子里梦的潮汐还在,那些文字我记得很牢。在梦里,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我不知道。在梦里,写下这些文字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没有无缘无故的梦。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书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体验:某个白天或者黑夜,你走过街道拐角,一只流浪猫从你脚边蹿过,你突然记起来,你的梦里曾有过这样的场景;某个白天或黑夜,你跟朋友喝酒聊天,你突然记起来,眼前的一切简直是梦境重现——酒的牌子,讨论的话题,都一模一样。更神奇的是,某个白天或黑夜,你遇到的那个人,她的长相、言谈甚至她身后的风景,你都觉得真真切切来自你曾经的梦——梦和现实纠缠不清啊。梦大概就是一个人要经历的另一个现实吧。有好几次,我在梦中遭遇险境(或刹车失灵,或被猛禽追赶,或遇恶徒袭击),正在走投无路,快要完蛋的时候,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睁开眼睛就好了,说时迟那时快,眼睛猛地睁开,就像突然间获得魔法的弱者,一下子逃离梦中的险境。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关于梦的解释太多太多,我也相信两种现实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它们互相投射,直至终了。

这个美好的早晨,在橘黄色的房间里,我咀嚼梦中写下的三行文字:他们,他们,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我们。

今天,是我和钟强、刘明重逢的日子。

◇李约热

小说家,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现供职于《广西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