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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5期|耿占春:场景与意义

来源:《青年文学》2019年第5期 | 耿占春  2019年05月16日08:25

穿越戈壁沙漠遥望到绿洲,那一刻激动着你的不只是葡萄园和玉米地。不仅是一种视觉形象,沙漠中的绿洲已经是一个隐喻。意义有时是呈现在视觉中的形象自身,有时却是这个视觉形象在感觉乃至思想中转换后的结果。一个事物的意义来自于它与其他事物之间隐秘的链接。

博格达峰。一动不动的存在。分秒没有意义。年岁也没有。瑶池,使时间的流逝没有痕迹。在《禹贡》《山海经》想象的地理学里。它们在时间的核心一动不动。一个上古王朝和漫游的天子成为它的真理的一条注释。

自然的意义就由此而来。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诗人不是早已说出了最重要的,却是非论证性的真理?

而我们:观者们,永远,到处,

眼朝着万物而从不超越!

它充塞了我们。

我们整理它。它分崩离析。

我们重新整理它,而我们自己也分崩离

析了。

是谁把我们这样扭转的,使得我们

无论我们干什么,都带着一位

行将离去者的姿态。(里尔克)

这些诗句意味着我们仅仅偏执地使用了眼睛的认知功能?一种过度使用的知性,一种分解性的力量?所以“我们整理它。它分崩离析”。因为它先前充塞了我们,最终知性的分解作用使我们自身也分崩离析。

在风景中,我们像归来者。有如在一个节日里。我们仅仅用眼睛观看。我们一无所知,事物重新充溢了我们的身体。

自然是一种矫正器,我们的身体及意识系统产生了诸多偏离,它依然能够使我们的思想回到某些最基本的感知上来,甚至能够在一个瞬息接近福音书。这是一个人们渴望不断回到其中的生命起点。

太过人工痕迹的地方,身体内的感应系统失灵了,使得自然犹如一种有时不免会失灵的矫正器。

离开乌鲁木齐,进入东部天山与戈壁之间的路段。草。沙。稀疏的。几棵杨树。一片起伏的、光秃秃的沙砾地貌。但一边是博格达雪峰,一边是绿洲。其实还有,更重要的,空气,亮度。其实还有。幽灵,透彻心扉的,无形的东西。你根本不需要寻找美景。当有人感慨“这里还是很荒凉”时,这是经济学的眼光。他的感应器关闭了。你想——你的体内已隐约升起与山、与空阔的戈壁相应的兴奋感。你身内的什么东西开始与山呼应,与空气和亮度相流贯。深呼吸,是赞美。呼吸几乎拥有事物自身的言辞。它在内陆生活时总是沉睡着,而一到这里就苏醒了过来。是的,什么在我身内正苏醒着。像总是迟到的生活的意义,比车速更快的,从它瞬间充溢的身体的内陆醒来。

是的,你听见,什么在祝福。雪山,沙砾,向日葵。什么无声地在为一切生灵祈愿。

所有写下的文字都渴望一个嗓音。你有着一种嗓音,可是与这些文字分离了。你有一个身体与嗓音分离了。最终是文字。没有嗓音的文字。没有身体的嗓音。没有身体的文字。

离开车,徒步上山,这才是身体进入风景。不再隔着玻璃,不再隔着取景框一样的窗子。人们把景区围起来,似乎只是为着观看。然而风景之美是与身体的运动联系在一起的。对风景,身体的运动自身应该拥有一份更深入的记忆。可以环顾,可以回头,可以俯视,可以仰望。不仅运动着的身体为看不断提供变化的处境、立场、视野,还有脚步接触到石头的凹凸,腐殖土的柔软,草地的起伏。徒步使心跳加速,身体流汗,步履加快或放缓,你调整呼吸,感觉到运动中的身体在与地貌、地形之间的自然协调。侧身,弯腰,解决上升的身体遇到的各种困难。身体开始恢复它的智慧和技能。海拔升高,视野渐渐开阔。停下来,环顾四围,你享受着运动中的身体暂时歇息放松下来的快感。峡谷中的天池,高处的雪山,松树的气息,音乐般的寂静,感官全部向世界敞开着的快乐。风景不是在你面前,而是在你四周,风景横贯了你。

你的身体在一步步接近灯杆山的高度。穿过生长着松林的地带,爬上有点高寒的草甸。空旷的空间。无疑,面前的博格达雪峰比一切寺庙更神圣。

必须步行进入风景,把自身放置在风景的中心。自然,没有比你更宏伟的教堂!你没有信仰,这只是说,你没有信教。但是,此刻你面对美,没有教义的信仰油然而生。它充溢着你的身体。风景带着它的高度进入了你的身内。

进入风景,这是另一种世俗意义的朝圣。

雪水融成的溪流从天山峡谷的沟壑奔涌,步行的木板栈道一直沿着溪流上升。向着博格达的方向。一个个水的瞬息,在岩石间停顿、旋转,击碎在每一秒的岩石上。接受雪水的洗礼。溪流在石头间轰响。然而这里的声音只释放安静。你喊,听见的还是只有安静。带着清爽的水音。如果是夜晚,如果是弯月之下,自然,依然是古老的宁静。

你曾在冬天和朋友们走过这条栈道。隆冬里的溪流依旧在飞溅涌流,散发着水蒸气,将沿溪的树枝遍挂了冰凌。

从灯杆山下来,一只牛四蹄朝天,山坡的一片小谷底,一只灰色的牛。看着那些爬上山顶的牛,你猜它应该不会是从山坡上摔下的,什么时间死去的吧?或许是吃了有毒的东西?一只黑色的牛守候在它旁边。它静静地站立着,垂顾着死去的。它的眼睛,是痛苦之后疲惫的安静。老远就见它站立着,当我回顾,那只黑牛依旧站立在一个坡上,一动不动。远处有一些黑牛、黄牛、成群的羔羊,散落在山坡谷地间吃草。我翻过一个山坡,继续下山。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同行的人赶上,他说,刚才那只黑牛发出叫声,山坡上所有的牛就都围过去了,围着死去的那只牛,一起发出叫声,它们在哀悼。

神圣的事物从未消失。你听见,山间飘着一种生灵的祈祷。一个神学问题萦绕着天山。祈祷,或许,完全是为了其他族类。

羊群下山的时候,羔羊在杂沓的声音中一边追赶着母羊一边发出叫声,使天堂的微风一齐吹来。绝尘的,只有一个单纯的音节在延续的音乐。一个声音的谜。羊羔的叫声叫所有的人都听得见自己的世故。听着就恍然,为何从古老的世系起它一直都是上帝最喜欢的牺牲?

铁梅,有人在朗诵你的诗。

从天上往下看

铁瓦寺

是一小块暗淡的色斑

……

就是这样的一片瓦

曾经被绑在一只只山羊的脊背运到山上

一片瓦

可以被踩在脚下

……(《铁瓦寺》)

你昔日的朋友们坐在离铁瓦寺一箭之遥的地方,听人朗诵,在天池的夜晚。有人又提到你。我感到人间此刻的温暖是真实的,甚至认为,为了此时此刻,一个人值得接受它全部的缺憾。

为什么要避开人世去悟道呢?人是一个简短的谜。

除了罕有的瞬间,生活的意义总是拖延和迟到的。意义的载体似乎从不使用机械。它比一切运动都稀罕慢的节奏。在风景和爱里,一个人才与自身相统一,自身与世界相统一。在风景和爱里,生活与意义相统一。风景和爱,提供了身体直接在场与意义在场的一致性。意义即时在场就是幸福。

心中的欢乐或幸福感在每一个人那里都存在着。这是一个源泉。是的,欢乐与幸福不存在于时间的延续中,仅仅属于瞬间。仅仅。因此欢乐不要求进步,不要求发展,欢乐不存在于时间中。也不存在欢乐的进步。有。没有。就是这样。欢乐渴望得到重复。延续是幻觉,重复是真实的。一切最珍贵的事物都不存在进步,不存在于时间中。比如爱。自然。诗。音乐。信念。不是后来的一定先进。彼此也没有连续性。重复。变奏。再现。如音乐那样。

欢乐触及了一个简短的谜。一个一旦说起就产生思想间断的谜。那就重复着吧。重复着看。凝视着雪山。目不转睛地。在短暂的疲劳之后。凝视着美的形象。重复着爱。重复着古老的行为与言语。一点都不需要改革。就像自然不需要进步,自然时序只懂得循环。

自然是否会再次变成一个人的精神生活?自然事物和自然视域中的一切会否与一个人自身的其他经验领域建立起某种关联?除了美学经验,或通过美学经验,这就是说通过我们自身的感知能力和感性经验,与道德的或认知的领域建立起独特的关联。

一个事物的意义不在于它在那里,而在于与整个视域的关联方式。

夜色里,事物的表象浸染了我。纯粹的表象几乎带来了一种感动。月光和树上的灯,使一切事物成为它自身的表象。山、树林、岩石、溪流都失去了厚度和质地,成为更单薄的没有深度的表象,然而为什么事物的表象显得意味更加深刻了呢?连白天我数度经过的粗糙的拱形水泥桥也在灯光下变成了一道影子时妙不可言。

自然,必须从资本手里把它的含义拯救出来。这是人自我救赎的一条途径。或许将是唯一的。

自然,这是令人沉思、发愣、惊愕的,它渐渐将人自身置于一个批评的和反省的时刻。

无限意味着既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圆形也一样。穹庐和时间。圆最接近无限。那些圆形的事物就是这一奥义的形象。

风景中的身体有一个确定而变化的位置,飘浮着一种内心的无限感。

所有写下的字都渴望成为事物本身。所有的事物都渴望成为字里行间缓缓到来的意义。在我无数次地写下“自然”这个词语时,自然的含义还迟迟地没有到来。

自然,这是一个证据和一个问题。最纯净的视觉形象总是接近一种幻象,如同在艺术中所见。

在自然之中,我的身体一直玩着空虚与充实的游戏。这是一种新的充实和新的空虚,不同于在社会生活中对它们的分类。

意义是使我们安静下来的东西。此刻,面对雪山冰川沉静的古老时间,意义已经发生了。你是否能够带往山下?往往是,当高度降低,受到惊吓的意义逃之夭夭。

河流在山谷间的运动富有自然的曲线与节律,最初的道路通常就这样沿着一条河流延伸。道路有点逶迤漫长,但环境的自然状态得到了保持,沿途是风光。最初的道路体系就像人类生活本身那样沿着河流与河谷地带自发性地组织起来。然而现在——由“论述”转为描写吧——从赛里木湖经果子沟返回伊宁时,由一个个涵洞和山谷中架起的桥梁构成的高速公路,使最美的风景消失了。效率和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是手段,另一个却是价值。

民俗村是一个物质化的谎言。谎言总有一个华丽的装饰。就像一首伪诗。

走进民俗村,这里的一切都变质了,连葡萄也变味了。一切都在沉默中撒谎。一旦我们装作感动,心智就在下降。我们伪装成幸福的样子在表演的婚俗中乘马车游览民俗村,在这个片刻,成为沉默着的谎言的一部分。不是它的词句,而是它的语法。

在奔波中——我不能再将之称为旅行,一种持久的内省式注意力变得迟钝了。摆脱感受迟钝的旅途陷进了迟钝状态。

银川郊外的爱伊河边,几棵变黄的杨树带来了内心轻微的颤动。我知道那是一种幸福感,随着金黄色的叶子一起轻轻颤抖。但这是面对调查幸福指数时所不能使用的答案。

似乎我能够描述很复杂的东西,却不能写出为何杨树梢头的一束黄叶令人愉悦地战栗。

不知为何白杨树的黄叶比任何观念都更深入人的内心,在这个秋天的清晨。这片刻的对细节的执迷,也像因缘般的片刻觉悟。

所有的感动都是外部事物对内心共鸣物的触及。在人的心中,什么是与一束明亮的黄叶相似的东西呢?——一种转瞬即逝的事物震撼了另一种短暂的生灵?

美是人的灵魂中的一种恒久的存在和一个原型意味的事件。但它需要瞬间出现的事物再次激活,再次感受奇遇般的惊异与沉醉。

穿过贺兰山,到达阿拉善的南寺时我才知道仓央嘉措圆寂在此地,虽然这是关于诗人命运几种不同的叙述之一。并不知道哪个灵塔埋藏着诗人吗?显得有点劣质的新建筑冲淡了这一想象。只有环视群山环抱的广宗寺周遭,才能想起其间或许有着已经磨灭了的诗人的踪迹。它赋予了我站立在此时此地渐渐清晰起来而又迅速消逝的意义痕迹。

在阿拉善,一家小餐馆,一个人的眼睛闪现着历史上人种的美妙混合。那种诱惑来自于无数幸福与不幸的时刻,千百年之后,失踪的历史在一个人的眼神中结晶成一种依然闪烁不定的谜,一种无端的热情洋溢的美,阿拉善传说中的仓央嘉措是否曾在这样的眼神里发呆?

他也曾望着一树黄叶,一座山,一张脸……他把自己放在了无限之中。

“面容是躯体的灵魂。”维特根斯坦说。面容值得如此信任吗?确实,一个人最难以做到的是伪造面容。无论是意识状态还是其无意识状态。对经验世界持久地内心回应在面容上留下了隐秘的书写痕迹与风格。他还曾说“人是人的心灵的最好图像”,身体与灵魂之间,好像存在着一种互译。

美是神秘的。美是神圣的。即使这个美学的时代已将它尽可能彻底地世俗化,以服务于我们的欲望。

幸福感是一种冲动,就像欲望。

温度能够让石头和钢铁像水一样流,也能够让水变得岩石一样坚硬。套用一句古典哲学的句式——温度赋予宇宙万物以流变的本质。温度是一种循环论的宇宙力量。

人们心中的温度主宰着善恶。或许还主宰着他的智愚与美丑。

关于得道高人的叙述总让人想起神经官能症。他们的开悟与一种精神病症的出现分不开,与一种超常的感官性折磨、意外伤害或自我施加的接近酷刑的苦修分不开,以至于你无法区分这样的开悟是感官错轨还是源于真正的神秘学认知,是先知般的真知灼见还是病理性的幻视幻听。在一个对神秘世界与高僧充满信念的人面前,我迟疑了一下——虔诚的人自身具有某种不应冒犯的神圣性——没有说出神经官能症这个词。

我们谈论神秘事物和神秘学时,话题渐渐转向了各自的乡村经验和童年记忆,黑夜与梦,无意识。乡村和童年就是神秘学的故乡。传统的乡村也是宗教、神话与传说的故乡。

这些事物可以画上等号:神秘学,乡村,童年,黑夜,梦,死亡,无意识。接下来还有荒漠,宗教,诗歌……

另一指向的事物也可以相互等同:理性主义,城市,成年,白昼,光,意识,科学……

正如蒙昧时期流行神秘学,神秘主义也是专制社会的流行文化。无论是专断的权力还是被支配的民众,都需要一种欺骗性的补偿。

显然不是我的理性需要神秘的事物,宗教与神灵不是出自认知的需要,是灵魂的、没有道理的需要。在死亡的阴影渐浓时,对神秘的需要会超过对该死的真实性的需要。

一旦承认宗教是灵魂的需要,即意味着宗教是人的天性,如同一种自然属性,那就没有了真实与虚幻的问题。即使一切教会形式与寺院制度的宗教都已经分崩离析了。

寺院建筑,灵塔,圣物,经卷,教义,法器,仪式,礼拜……宗教与神灵被物化形式加以表现,宗教与神圣事物被这些物化形式与制度所垄断。而信徒们与香客们相信,宗教与神灵就显现在这些寺院建筑物之中,显现在僧人的神秘仪轨和朝圣者的朝拜仪式中。似乎只有当根本没有物质形式的神圣,化身为物质形式时,宗教才构成了一种客观化,人们才能拥有宗教体验或膜拜的对象。似乎宗教与虔敬,并不是一种内心经验,并不是伴随着生命过程的一种情感与欲望的形式。人们遗忘了生命自身的神圣性与神秘性。而那些守护圣物的人,却适时地借机经营起寺院经济、旅游经济。

人的灵魂内只有经验之物在流动。当人成熟到并不寻求人的神化,亦不寻求神的人化,即不寻求将之客体化或超验化,也没有二元论,或许此刻,“宗教就是人本学”。

二十世纪西学的一个转变是精神分析学接替了神秘学乃至神学。神学和精神分析学是许多现代思想论域的语境。精神分析学不是一种理性的神秘学?

我们有一种神学与神秘学的相似物,比如诗,言与道。而精神分析学的恰当对象则可能是意识形态。

需要重复着或保持着的是:对语言的激情,对社会世界罕有的全神贯注,在恶的事态面前保持着持久的注意力而不张狂,并且在讴歌着语言自身的表达中批评这个社会世界……

需要持久地增进这一力量……

江南(诗人,原名戴江南):九月二十九日在伊犁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起一个记者在帕米尔出了车祸。说的人似乎并不熟悉你,他没有说出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姓戴,只知道你叫江南,一个热爱高原、植物和孩子的人。你曾像一个蒙古女王那样说,“什么时候去我的牧场看看”。现在,除了你留下的《荒野笔记》和几本描写植物、动物、草原和边地生活的书,戴江南就只是一个空空的名字了?什么能够将留存在你心中的帕米尔秋天的美从毁灭中拯救出来?一个瞬间有许多可能性,而最坏的可能性比一只猛兽还厉害,扑向了你行走的道路。

一个熟悉的人的死,永远是一个不能理解的谜。可它又不是谜,只是一个难以叫人接受的事实。

一个人的突然离去,会把另一些人抛向他们生存荒野的边缘。语言也会消失一个时辰,被抛进了不能说的地带,然后,才会以词语替代了叹息。

一张脸正在变得僵硬的时候,预示着一个人的传记正在接近其尾声。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在上面打上更深刻的烙印。

或许这样一张脸保持着瞬间的柔嫩,像孩子水一样的脸,准备接受外部力量和偶然的瞬间所赋予的影响……

因为死亡这一不可更改的命运,或许我们的一切生活都依然停留在宗教范围,在我们早已放弃了宗教的时候。我们每日为琐事而焦虑,并把无名的压力发泄到其他人身上,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摆脱了这一古老的预言。

这是失去了名称的宗教,失去了神名与称谓的宗教,失去了活的意义表征符号的宗教:没有什么能够把一个人的死亡这一事实、恶劣的信息,从粗暴的事实转化为安慰的可以言说的名称。

是的,这一切并不是宗教,即使存在着死亡这个恶劣的奇迹,这个负面的宗教性体验。只有当一种表征符号能够转换死亡的信息,甚至能够将之转换为福音,只有当一种神圣的名称能够转化我们的痛苦,即只有当我们自身能够从一切不幸的经验与情感之中脱身而去,并能够唱起一支颂歌的时候,我们才能说拥有了一种宗教。

现在,我们没有这样的表征符号,也没有这样的圣歌。我们仅有沉默。

我们内心体验着的经验之流中涌动着宗教性的情绪,当一个人面对着难以言说之物或产生了一种命运感,当理性话语无法给予任何安慰,我们的情绪就在转化为宗教性的。但这种宗教性的情绪并不能够成为任何一种可以言说的宗教,也不能被任何一种现成的宗教信仰所界定。即这种宗教性的情绪无法获得宗教的表征符号,更不要说从而激励出一种综合的表意行为,即融宗教信仰、造型能力、神圣仪式、艺术创造和生活信念为一体的宗教文化。在这一文化阶段,每个人只能独自体验着一种流动的宗教性的情绪,一种无名的命运感,而不能使其获得文化上的外化形式,一种能够让命运相似的人们共同分享的情感的宗教模式。

我们被迫体验着情绪的涌现与流逝过程,而不能使之在确定的与完善的表征符号系统之中结构化。

“命运”通常是对某种偶然性的命名。当人们用命运这个概念表达一种处境或偶然性时,就会赋予人们只能承受的东西神秘性,似乎人也由此获得了某种尊严。

一首诗是宗教的替代物。处在圣歌与沉默之间。一首诗保持着——语言的——仪式感。

因为诗歌的存在,至少能够说,我们没有拥有意义,但拥有意义的替代物;没有宗教的表征,但有了补偿物,或是它的能指符号。

诗,一种可以不依据经验的话语,一种接受了虚构授权的元叙述。而今,诗歌似乎暂时放弃了这一古老的授权,极其谦逊地说着经验性的话语。

或许,他们的名字就是沙漠。胡杨是沙漠,溪流是沙漠,玉米和葡萄是沙漠,戈壁绿洲还是沙漠。他们有一张沙漠一样灼热的脸,他们有一种沙漠一样因广袤而迷茫的心,他们的心中有沙漠一样汇聚在一起呼啸的集体灵魂,他们也像沙漠一样纯洁不希望被改造。沙漠无用、绝对而浩瀚。似乎是,神灵最终到来的场景一定是沙漠,就像沙漠是先知的原始场景。宗教在农业社会被改变成一口水井,信仰在工业社会被一口油井替代。然而他们的脸还是沙漠,他们的灵魂还是沙漠。无数的内流河渐渐流逝。这是一个沙漠决定论的世界。

经年累世为沙漠戈壁所围困,在有限的商品交换之外,缺乏跟沙漠之外其他人的稳定而可信赖的历史性交往,无边的孤寂是生命的质地,苍天和沙漠,是唯一的内心对话者,后来的世代里这一对话者变成了沙漠戈壁上空的安拉,或者说,难以忍受的而又习以为常的沙漠变成了内心的安拉,就像在无限的戈壁世界中为一泓雪山水所滋养,幸福绝望,安谧极端,感恩狂怒。这是沙漠,是戈壁,是沙尘暴,是静谧的痛苦中回荡着的一个声音的召唤。而尘世的话语就像一个幻觉。轻易打破沙漠的宁静是危险的。

论沙漠。我愿意写一本书来理解沙漠。就像高原与宗教的关系,沙漠也产生了这一联系。高原是一道文明的屏障,另一种文明的浪潮汹涌到高原的脚下就终止了。似乎沙漠也是一种文明的屏障,与沙漠之外的世界、时间与历史不同,在沙漠这道比高原更难逾越的屏障后面,一种古老的文明得以变化得缓慢些,而奔涌而来的另一种文明的潮流也就像塔里木河一样消失在沙漠之中了。一切外来事物与观念的影响力在沙漠之中都会无限地缩小,唯有神灵、狂风与烈日的影响会被沙漠集体放大。烈焰焚烤着的沙漠,犹如一个来历不明的强烈辐射着的天体。沙漠是洁净的,没有腐殖物的沙漠也没有生命迹象。赤裸的沙漠比生成着千百种动植物的山野更为神秘,任何生命出现在这里都近似一个奇迹。而沙漠间却有着这样的神秘与奇迹。在令人绝望之处有着意想不到的圣洁的泉水。

在表面上趋于同质的时间之流下,在沙漠、河谷、高原和平原之间存在着历史时间的断层。地理及其气候产生了不同的居住与生活环境,也渗透在一种精神气质、信仰与面貌之中。但这一切不是沙漠决定论,不是地理决定论或其他决定论,是参照物的增加,是关联方式的增加,是或然论的增加。是一切被忽略的感知力、理解力与想象力的增加。

沙漠是散处的还是聚集的?每粒沙都孤立而散在,然而沙漠又是聚集的。沙漠是固定的还是迁徙的?它们整体固定在一个地域,然而又能够在一场风暴中飘移到远处。但是一道甘泉却又能够永不枯竭地被围护在沙漠中央。如果沙漠是一种语言,沙粒就是单词,无穷无尽如此相似的微小的词汇,然而什么是把它们组织起来的语法或句法?沙粒和沙粒之间似乎只有风和虚空穿过,然而却构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曲线,构成了沙漠最优美的弯曲、转折、褶皱和如水的波纹。沙漠再现着最不相同的海洋。

沙漠:一个关于个体过度分化与孤立的形象,一个关于个体过度相似的形象。

对视觉而言,对于总想抓住形象的特性与区分的视觉而言,沙漠像一个幻觉,它制造或唤醒幻觉。无法作为个体看待的沙粒保持着集合中的分离,也保持着分离趋势中的集合。每一沙粒都不具有个体特性,作为集合形象的沙漠就像海洋一样不给任何地貌地层学的观察提供可能性,每一处与另一处都过分相似而取消了地点的视觉唯一性,取消了一个地理学的中心感和周遭概念。沙漠是空间感知的晕眩。没有记忆,没有视觉与记忆的可靠参照物。没有地标,也没有时间的标识,似乎沙漠上只荡漾着宇宙时间的总流量……一切都悬空在沙粒的无声流动,一切都凝固于沙漠的寂然,神秘的光线和时间。然而曾经,就像发现海底沉船那样,探险家和考古学者在沙漠中发现了地层及其存在过的文明……

流沙,在很多方面沙具有水的形象,沙也像水一样从掌心流淌,一种不可触及的柔软,无法把握的流动。沙粒与水滴。沙漠与海洋。沙和沙漠,因为拒绝任何寄生和滋生行为,沙漠纯洁而不受污染。

一种异质的过度耕作的农业话语、一种自身并不健康的半拉子现代话语在掺进孤寂的沙漠宗教话语的时候,带来了一种话语的紊乱,一种类似社会精神病的状况。一个病原体力图治愈另一种疾病的时候形成了交叉感染。

一个听觉的人比一个视觉的人充满更深的忧伤。无论那心中的音乐多么悦耳宁静或狂躁不安。音乐是一个魔鬼发明出来的。那魔鬼的名字叫忧伤。

一个人忧伤的时候世界失掉了它坚固的实质,也摆脱了重量和引力,就像早晨山中的雾一样从村庄上空升起来,形成一种纯粹的表象世界。

一片童声合唱——那些夏天。秋天。你曾经属于那个世界。童声飘荡,弥漫着稻谷的香味。他们的声音因饥饿而纯净。童声合唱几乎使谎言显得天真无辜。他们热爱声音,不热爱词义,不进入成人世界,不予理解才得以保留世界的纯真。可是没有找到不成长的路径。相反,自我崇高化的政治早已征用了童声合唱:因为它的圣洁。因为它的声音的无性化。欲望的政治假装自身的无性化。

当一个人变得年迈体衰,是否还能重返无性化?或许是,但令人绝望的是,它不再是生长性的。蜕化不可能产生圣洁。蜕化产生腐朽,适合没有火焰的烈火。

此刻,倾听着的音乐如何化为词汇融入了写下的句子?你甚至没有看见转化的路径。窗外的荷塘消失之后,你知道一些你几乎专有的词汇禁用了。用没有根据的词汇是可耻的。那些消失的时刻刚刚启开了一些逐渐进入写作的词汇表。视觉的自然词汇消失了。就像一个盲人,你得靠发展听力的词汇了——至少在内在性的感知领域。

耿占春:文学批评家,大学教授。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主要从事诗学研究和文学批评,主要著作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叙事虚构》《失去象征的世界》《沙上的卜辞》等。另有思想随笔和诗歌写作。现供职于大理大学文艺评论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