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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3期|凡一平:蝉声唱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3期 | 凡一平  2019年05月16日08:35

1.血

不是所有人有这样鬼使神差的命。

蓝保温养了三十三年的儿子,居然是别人的。

这要感谢给儿子放血的人,感谢老天有眼,感谢医生、医学,感谢儿子蓝必旺。

腊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蓝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赌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现行。义愤填膺的赌徒一拥而上,对蓝必旺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是谁,拿刀子捅了蓝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动脉,喷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伤人的人都溜了,赌场的主人吓破了胆,急忙和家人将蓝必旺抬上车,往县医院开。途中车稍拐了个弯,经过蓝必旺家,拉上已得到电话通知的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

父亲蓝保温看着在车上像被生手宰的猪一样半死不活的儿子,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塞进儿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针或临终关怀。儿子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夹带着剧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绑带渗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样从腿上滚落,洒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摊血,的确像生手杀猪。母亲韦幼香一上车就哭,嚎声比猪还呖。丈夫蓝保温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坏或吸引,忍不住张口大骂:“看看你烂×屙的儿子,被你惯成这样的下场,哭,哭你个烂×!”韦幼香回了一句:“儿子要是没了,你想我这烂×再生一个,还生不出来了呢。”然后接着哭。

本来接送赌客的专车,现在成了救护车,拉着伤员奔跑四十公里,进了县医院。医生一看伤情,决定马上输血。蓝保温撸起袖子,说输我的。但一验血,血型与伤者不对。蓝保温是A型,儿子却是B型。韦幼香挺身而出,也撸起袖子,说输我的,我是他妈。但一验血,又不对。韦幼香还是A型。等着手术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看自称是伤者双亲却没有血缘关系的蓝保温和韦幼香,心里可能说了一个丢字,然后朝护士使了使眼色。

医院走廊蹲伏着一帮卖血的人,一听护士呼要B型的,站起来五六个,像是终于有与专业匹配岗位的找工作的大学生一样。但护士只带走了三个。

1200毫升买卖的血输入蓝必旺的血管,他的体温、血压和心率开始上升,脱离了危险。

父亲蓝必旺、母亲韦幼香却通体透凉、僵硬,像掉进了冰窟一样。

儿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样,两边都不一样,这还是亲儿子吗?

蓝必旺抛开儿子去问医生。医生回答说A型+A型的父母的确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肯定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儿子就在这县医院生的,剖腹产。六斤六两的儿子从胎里出来后则被送去婴儿室,三天后才回到母亲的怀抱。难道是抱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韦幼香想起护士用大推车送来孩子时,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母乳。邻床的一位妈妈建议“吃吃我的看”,儿子就喝了这位妈妈的母乳,竟然不哭了。当时她也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呀,而且儿子当时手上也没有戴辨别身份的手环。问题一定出在医院。

医治儿子很快演变成对儿子来龙去脉的追查。医院也重视,其实是慌张,急忙去病案室翻病历。但当年的资料已经找不到了。

当年的护士,大多已经退休。医院把她们全部找来,让她们同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护士怕担当责任,选择了集体失忆。

还是有一个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长办公室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邻床妈妈姓苏,她老公是县矿管局局长。

三十多年前的矿管局局长能查出来,叫罗仕马。但罗仕马不在县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宁。

医院方面在南宁找到罗仕马,说了罗蓝两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错了的情况,希望双方能做亲子鉴定。家财万贯的罗仕马当然同意。

鉴定结果出来,罗蓝两家现在同龄的儿子均与各自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是错位的关系,亲缘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说蓝保温夫妻的儿子蓝必旺才是罗仕马夫妇的亲儿子,而罗仕马夫妇的儿子罗光灯,真正父母是蓝保温和韦幼香。

罗蓝两家的天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像是龙在翻腾。

伤情初愈的蓝必旺得知自己真实的身世,从床上蹦起来,对同样高兴、激动的养父母说:“蓝保温、韦幼香,我就晓得我这条命不是下贱的命,我这金身银身富贵命,你们给不了。”

蓝保温回应说:“是呀,你这个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

蓝必旺说:“我亲生的父母我决不会反。不过,我会想你们的。”

韦幼香擦着喜悦的眼泪,说:“必旺,到了罗家,一定好好做人,别赌了。”

“不赌。有钱人哪里还用去赌。”蓝必旺说。

而在南宁的罗家,气氛却十分沉重,每个人都很痛苦、难过,心如刀绞。金碧辉煌的别墅第一次感觉像个牢笼甚至地狱。

罗仕马和苏莲看着亲爱了三十三年的儿子,他们看见儿子的整个身体是扭曲的,还有脸。儿子的身材本来就瘦,脸又长,此刻扭曲起来,很像一棵被霜打雷击的树。事实上,这突然的变故,对儿子的打击何止于霜打雷击啊,简直是被命运的脚踢下了万丈深渊!他还能活着不死,真是万幸。亲爱的儿子,多么乖巧的儿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亲生的呢?虽然你和爸妈长得不像,从长个开始就越来越不像,爸妈私底下也讨论过,甚至争吵过,但最终还是坚信你就是爸妈的亲儿子。为了你的成长,为了你的幸福,爸妈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事实上或者本来,罗家这亿万财产,未来都属于你,而且你已经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可是现在麻烦来了,亲儿子出现了,这是老天长眼和恩赐,爸妈得接受。麻烦的只是如何把爱平衡给你们,说白了就是财产将来如何分配是好。爸妈的愿望当然是一人一半,两个儿子享有同等的权益。可是能做到吗?首先即将进门的兄弟(是兄还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吗?他能接受你吗?如果你们互相排斥或单方面拒绝,这不是麻烦,而是灾祸的开始。然后是企业的主导权,是保持不变,还是易手?然后农村的父母怎么办?然后……

别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心惊肉跳的罗仕马和苏莲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远见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对迷离莫测的棋局,是越想越觉得凶险,不敢再想。

父亲罗仕马对儿子说:“光灯,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母亲苏莲说:“儿子,别走。把你亲生父母接来,我们一起住。”

罗光灯看着深情的养父母,说:“我该做回我自己了。”

2.爸妈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春天的上岭村是一年中最美丽和舒爽的季节,像压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满足或释放的那刻后,气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润光亮一样。就算还有各式各样的苦恼,上岭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欢春天。他们觉得春天是老天爷或大自然眷顾和垂青人们的日子,山变绿,水变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赏心悦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劳而获的意外之财。每个人都期待有好事发生,即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喜闻乐见。

蓝罗两家的换子认亲仪式正在进行。

蓝保温家人头攒动、喜气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脚下,像是一艘岸边停泊的弹痕累累的战舰。晒坪像舰艇的甲板,现在摆满宴席和拥挤着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闻讯的人纷至沓来。欢欣和热烈的场面让人觉得像是庆祝战争的结束、和平的来临,敌我双方交换俘虏或人质。

蓝罗两家的儿子,说是人质也不为过,他们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从一出生就离开亲生父母的怀抱,在毫无缘由的异地他乡生存、磨炼和成长,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运——蓝家的亲儿子在罗家,被培养成温文尔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国学历。而罗家的亲儿子却沦落上岭,初中辍学,粗鲁蛮横,基本上是个职业赌徒。

但这错误的一切就要结束了。蓝必旺和罗光灯的身份已经改变,首先是姓名改了,蓝必旺变成罗光灯,罗光灯变成蓝必旺。起初两家父母商量让儿子改姓就可以了,蓝必旺改成罗必旺,罗光灯改为蓝光灯,可一叫都觉得别扭,干脆就彻底地改。其实是没有改,姓名都是户口簿上的姓名不动,只是肉身换了。原蓝必旺的肉体套上了罗光灯的姓名,蓝必旺这姓名将由原罗光灯使用,就像换了鞋帽穿戴一样,或者像官位,不变的是职位,变换的是人。肉身替换了,父母亲的称谓自然也改变了对象。新罗光灯将分别认罗仕马和苏莲为父亲、母亲,而初来乍到上岭村的蓝必旺,面对分离三十三年的亲生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纵使有千般的惆怅和万般的无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蓝必旺站在上岭村的土地上,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被众多的人议论和围观。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们,贫瘠、肮脏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众中间,他感觉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园名贵的树,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说他就是属于这里,眼前的父母与他骨肉相连,像根连根的树,围绕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乡亲,像同一片山林的鸟兽。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呀,一个人被打回原形成为妖怪,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错误的幸福已远在天边,血脉的双亲却近在眼前。

蓝必旺跪下,向蓝保温和韦幼香磕头,并唤他们“爸”和“妈”。在亲儿子称呼之前,蓝保温和韦幼香早已经喜极而泣,此刻更是热泪滂沱。他们也给亲儿子跪下。还有嫁到远方特地回来的大女儿——蓝必旺的姐姐,四个至亲的人抱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粽子。

罗家这边,也在众目睽睽中认父认母认子。但场面或动作显然没有蓝家的大,首先是罗光灯没有给亲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会上小的给大的行礼。在上岭村人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这卵仔在还叫蓝必旺的时候,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打骂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讲过什么礼节呢?亲儿子不跪,亲生父母岂有下跪的道理?只见罗仕马、苏莲夫妇过去,每人抓住儿子一只手,父亲是用力攥,母亲是温柔地抚摸,总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样。

眼泪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来而已,或许是他们眼中的泪水,都被脸上堆满的笑容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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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罗蓝两家互相致谢、问候。蓝家对罗家的感谢是相当真诚的,因为罗家把蓝家的儿子培养得那么优秀,可谓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罗仕马夫妇阻止,蓝保温和韦幼香就给他们跪成了。罗家对蓝家的感谢也不见得不真诚,谢谢你们养育我们儿子这么多年,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罗仕马夫妇只是比蓝保温两公婆缺少一个要下跪的动作。但没有这个动作,一些上岭村人看出问题来了,那就是,蓝家教养的儿子和罗家教养的儿子差别太大,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或一条龙一条虫,罗家不是很满意。但这是可以理解的。环境不一样,能力不一样,成人就有差别,就像瓜果,长在温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强。露天风吹日晒少肥,能存活下来就算不错。再说错也不在罗蓝两家,而是医院。医院也认错了,赔偿了罗蓝两家各一百万。说到这赔偿,感人的一幕出现了——蓝家把获得的一百万赔偿,坚决送给罗家。而罗家也把获得的一百万,执意送给蓝家。蓝家的理由是罗家为蓝家培养儿子,肯定不止一百万。罗家的理由是,不差钱。两家人将钱推来推去,像踢球一样。上岭村人见证了这场不图钱只讲情义的比赛。最后的结果是,蓝家被迫接受了罗家的赠予,不仅一百万送不出去,还多了一百万。产生这个结果的关键人物是蓝必旺,现在应该叫罗光灯了。罗光灯见两家为了不要钱推托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他大声一喝,像一名威严的裁判吹了哨子,将钱判给了蓝家。在场的人都为罗光灯这个大方无私的行为感到震惊、佩服和欣慰,毕竟做出眼前这个公正裁判的,曾经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呀。

上岭村人来不及跟刚刚变身、变好的罗光灯喝上几杯,便只见他走了。他先是跟随然后是引领亲生父母,昂首阔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辆豪华车——劳斯莱斯幻影,但没几个人知道这辆车的名字和价格。有的村民说这辆车好贵,要三十万哦。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驳道三十万哪里买得,起码三十五万。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问为养父母和罗光灯送行的蓝必旺,因为这车原本是他的。

蓝必旺将养父母和他们的亲儿子罗光灯送上车。他看着他坐来的车开走,望着优越的生活和富贵的命运远去,像遥望划过天际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已经有人继承。不说别的,刚刚离去的一千多万的劳斯莱斯车,已经不是他的了。还有曾用了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属于他。他现在是蓝必旺,是上岭村农民蓝保温和韦幼香的儿子。他的血和他们的血息息相关,情感甚至也和他们有天然的亲密——他对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声呼唤,是情不自禁和发自肺腑。他们不能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也不能不管亲生的父母。他的命运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亲情却是根深蒂固。

上岭村春季的这个日子,乍暖还寒。

……

原刊《江南》2019年第2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已出版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七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八部。获得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出版。《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已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