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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3期|孙睿:背光而生(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3期 | 孙睿  2019年05月15日08:35

导读

延续作者惯有的创作风格,一部引人深思的成长小说。男主人公米乐儿时经历了父母的离异,到异乡生活,甚至被关进了管教所,他坎坷的成长历程真的如同向日葵,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才生长得快吗?

上部

1

天安门看升旗的人太多,到时候就坐在摩天轮上看看降旗吧,反过来想,效果一样。这是米乐爸爸制订的北京出游计划。米乐终于在六岁半的时候迎来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去北京游乐园。

几年前北京游乐园盛大开业,宣传语是:直逼东京迪士尼,华北地区最大的现代化游乐园。作为一名华北地区的儿童,米乐向往这里许久。里面有一座六十二米高的摩天轮,号称亚洲第一高,坐在上面能看到半个北京,包括天安门的旗杆。

米乐的家,距离北京坐火车四个多小时车程,他在幼儿园已经知道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有故宫,还知道那里新建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游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但这些什么样,米乐并不知道,只听去玩过的同学回来说——太好玩了,待在里面就不想走!

幼儿园已经结业,再开学米乐就上小学了,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去趟北京游乐园,要不然和同学聊起天来,显得特没见识。那时候每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休息,妈妈请不下假,为了让米乐进入小学不觉得低人一等,就让爸爸带米乐去一次北京。米乐爸爸是老师,有暑假。

去的是首都,在当时,算重大出行。妈妈给米乐和爸爸准备了煮鸡蛋,带上黄瓜和西红柿,临出门前,又给包里塞了几把动物饼干,看还有地方,要再装俩桃。米乐说别装了,光吃这些,都没肚子吃烤鸭了。爸爸掀开褥子,从下面摸出一个信封,数出五十块钱,放进包里。妈妈说用不了那么多,离月底发工资还早着呢!爸爸说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我们得吃两只鸭子。

爷俩儿出了门。

米乐爸在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姐夫”,一扭头,看见米乐的小舅走过来。确切说,是米乐的小表舅,米乐妈妈二姨家的孩子。米乐妈和米乐爸结婚的时候,他来参加过婚礼,那时还在上初中,现在七年过去了,已经成人,穿着警服。

小舅问米乐爸准备去哪儿,米乐爸说带米乐去北京,小舅报出一个车次,问是不是这趟,米乐爸说对,小舅说那不用买票了,跟我走。小舅初中毕业后,考到本省另外一座城市的警校中专,学制四年,还有一年毕业,实习单位找的是铁路公安局,期满后就是一名铁道战线上的民警,跑的就是米乐爸要买票的这趟车。

米乐爸和这个小舅并不熟,婚礼后,只在米乐姥姥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两家也没什么走动,即便是亲戚,也是隔得有点儿远的那种。但是现在,因为同去北京,同次列车,这趟旅程让关系近了。小舅要带米乐爸和米乐从出站口进站,说工作人员有这个特权,他可以带他们进去。米乐爸说这样不好吧,小舅说没事儿,都这么干,谁没个亲戚朋友。

米乐爸还是觉得这样不好,继续排队。他是中学老师,要为人师表,总觉得背后有双学生的眼睛在看着,小舅子的警服那么扎眼。小舅说姐夫你想得太多了,你们学校的校长去北京都不买票,走吧!说着给姐夫拉出排着的队伍,直接向出站口走去。米乐爸觉得拉拉扯扯更不好,没再拒绝,身不由己跟着去了。

米乐不十分了解情况,看到别人都在进站口排着队,以前他坐火车也在这里排队,现在却从另一个方向进了车站,问:“咱们还是去北京吗?”

“当然,而且能第一个上车!”小舅颇为得意。

火车已经停在站台上,还没开始检票,站台上也没人。小舅带着米乐和他爸,来到一节车厢前,一个阿姨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穿着检票的制服。小舅管检票阿姨叫了声姐,然后介绍米乐和他爸,说这是他的外甥和姐夫,要去北京,检票阿姨一侧身,说上来吧。米乐和他爸就这么上了火车。

小舅带他们来到民警值班室,是个独立的房间,左右两排座椅,中间是张小桌,门可以关上,有窗帘,还有挂帽子的地方。小舅放下包,摘下大檐帽,挂上,招呼姐夫和小外甥随便坐,也可以躺着,说就咱仨,在这里面多舒服,不用出去闻臭脚丫子。

米乐问小舅有枪吗,小舅说那还用说,米乐想看看,小舅说还没发呢,等明年这个时候,就会有一把七七式。米乐问里面有子弹吗,小舅说当然,米乐想要子弹壳,小舅说没问题,子弹留在坏人的体内,子弹壳留给你。米乐约小舅,以后每个礼拜天来这取子弹壳,一定给他留着,小舅说一言为定。

检票铃响起,有人从检票口出来了,拿着行李,往火车这边走,举着车票看,寻找着自己的车厢。

小舅从包里掏出一只烧鸡,还有一瓶白酒,摆在桌上,说姐夫一会儿咱俩喝点儿。米乐看着眼前的烧鸡,已经馋了。小舅掰下一个鸡腿,递到米乐面前,让他先啃着。米乐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说,吃吧,谢谢小舅。米乐谢了小舅,接过鸡腿。

小舅又掰下半只烧鸡,说给他师父送过去。这趟车安排了两位乘警,一位正式的,一位实习的,小舅管那位带他的正式乘警叫师父,师父在那头的车厢。小舅拿着烧鸡出去了。

米乐爸掏出茶缸,把包里的午餐肉、花生米、黄瓜也摆上桌,和小舅子在车上聚顿餐势在必行。

车上乘客越来越多,一片嘈杂,车厢里也越来越热,有人光起膀子,各自忙碌。有的举着包往行李架上放;有的掏出扑克牌,开始洗牌;有的为了和同行人挨着,跟一旁的人调换了座位,交换着手里的车票。米乐啃着鸡腿,有些担忧,问爸爸,一会儿检票,咱俩没有怎么办?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小舅回来了,米乐又问了小舅。小舅说,坐在这屋里的,都不需要票。

米乐还是有点没想通——可我毕竟没有票呀,没票怎么能坐火车呢?但烧鸡比这个问题对他的吸引力更大,很快就忘了这事儿,手里又换成一个鸡翅膀。

发车时间到了,又是一阵铃声,列车缓缓启动。车厢广播里响起音乐,是刘欢和韦唯唱的《亚洲雄风》,曲调高昂。还有一个多月北京就要召开亚运会了,这首歌吻合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期望,风靡祖国大江南北,更贴合火车启动的这个瞬间,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在前方,火车正不可阻挡朝它而去。

咣当咣,咣当咣,火车有节奏地行进着。窗外的景象配合着歌词,一排排白杨树立在铁路旁,看上去根连着根一点都没错,天上白云一朵朵挨在一起,真的是云也手握手,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虽然火车开得平稳,米乐还是想象出一个蒸汽机火车头,拉着一节节车厢,喷着白烟儿,穿行在旷野上,雄风震天吼……

小舅拿出白酒,准备拧开,米乐爸拦住,说不喝了,别耽误他执行公务。小舅说喝点儿才会促进工作,仗着酒胆,真遇到流窜犯了,也敢扑上去,只要别喝得找不着北就行。说完拧开盖儿,把白酒倒进米乐爸的茶缸,让他先喝着,自己要出去查验旅客,一会儿就回来。《亚洲雄风》播放完了,广播里提示乘客们准备好车票,开始验票。

小舅从包里拿出手铐,撩起衣服,别在裤腰带上,用衣服盖住,又故意露出一截,米乐崇敬地看着小舅这番操作。小舅冲米乐得意一笑,走了。

米乐吃饱就困,上车时的新鲜感已经没了,倒在爸爸身后睡着了,座椅的长度正好够他躺下。米乐爸看着茶缸里的酒,觉得小舅子还在实习期,不喝为妙,又灌回酒瓶,出去接了热水,沏了一缸茶。

小舅查完票回来,看姐夫没喝酒,不干了,说好不容易见一面,多少也得喝点儿,让他尽回地主之谊,而且他师父也说了,既然有亲戚上车,就陪好。米乐爸说这合适吗,你还在实习期。小舅说没事儿,他跟师父没那么见外。小舅把缸子里的茶换成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和姐夫碰杯,米乐爸执拗不过,只好碰完喝了。

有酒有肉,还有人聊天,就不觉得旅途漫长。米乐睡得挺香,翻了几次身,喝了两次水,又接着睡了。中途经过两个县城,停了两次车,上来些乘客,小舅也都出去巡查了,一切正常。车厢广播说,下一站就是终点站北京了,请大家收拾好随身物品,不要遗忘。

小舅喝美了,也喝热了,摘下手铐,放在桌上,警服也脱了,只穿着跨栏背心。听到这段广播笑了,说自己跟车一个月,这些广播已经烂熟于心,每次火车开到窗外的哪根电线杆,放哪段广播,他能分秒不差地背出来。说着就模仿着起广播员的声音:尊敬的各位旅客,三十分钟后,车上的洗手间就要关闭了,有上厕所的旅客,请抓紧时间!话音未落,广播里果然响起一模一样的声音,米乐爸听到,也跟着笑了。

米乐爸问小舅初中毕业后怎么就上了警校,小舅说那时候看完《少林寺》的电影,想上少林寺学武术,觉得只有一身功夫才能出人头地,父母不让,太远,学完了也不好找工作。只好曲线救国,先上个警校,警校也开设搏击课,如果江湖需要,先在公安系统混出点儿名堂,再去少林寺镀金不晚。说完小舅自己笑了,说那时候太幼稚,被电影毒害太深,不过盲打误撞,现在也挺好,能吃着烧鸡上班,自己还有间独立的屋子,每次走在车厢里,让乘客掏出证件他们纷纷照做的时候,还真有种江湖侠客受人拥戴的感觉。如果能这样度过一生,也知足了,现在就等毕业后转正了。

桌上的食物所剩无几,瓶里还有二两多酒,米乐爸喝不动了,小舅说分了,酒瓶就扔了,又给米乐爸的茶缸里倒了点儿。一斤酒,米乐爸喝了四两多,剩下半斤多是小舅喝的。

车上广播通知现在锁厕所,再有二十分钟,就进北京了。米乐爸叫醒米乐,让他缓缓神,准备一会儿下车。小舅开始收拾桌子,拿起酒瓶准备扔了,之前在门口遇见的那位女列车员推门进来,说前面第四节车厢,一个乘客喝多了和你师父戗戗上了。小舅问为什么呀,列车员说喝多了的乘客要上厕所,已经锁门了,找我开,我不给开,正好你师父路过,让他坐下,他不听,两人就顶起来了。

小舅放下酒瓶,说了句我去看看,来不及穿上警服,蹿出包厢。动作之快,让米乐觉得功夫片里那些飞檐走壁的人真的存在。

米乐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六年后,他坐在小升初的考场上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这件事儿,写到作文里。作文的要求是:我们平凡人的身边都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写一位你眼里的平凡英雄。米乐写的就是这趟北京之旅,小舅走到那节车厢,制伏了犯罪分子,成为全车的英雄,让火车平安抵达了首都北京。时间有限,作文里没有过多描写烧鸡的味道。

考试结束,老师收上卷子,跟大家说:后会有期,前途似锦,欢迎常回母校看看。便结束了小学的最后一堂课。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米乐被老师叫住,说把钥匙留下吧,以后就不用来开门了。米乐是班长,之前每天都会早到学校,打开教室的门。米乐没反应过来,说那以后门谁开呀?老师说以后这里就是别人的教室了,再开学你们就去初中报到了,小学和你们没关系了。米乐这才认清小学上完了的现实,留下钥匙,跟老师庄严地说了再见。

2

米乐回到家,见他爸跟豁牙老何正准备开喝。豁牙老何就是六年前非要在火车上上厕所的那位旅客,此时他冲米乐咧嘴一笑,露出豁牙打招呼:公子放学了,快来吃饭!

豁牙老何已成为米乐家的常客。他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升初考试的日子,带来了熏肝、蒜肠,还有烧鸡,庆祝小学生变成中学生。米乐家有点什么事儿,无论是刷房,还是米乐爷爷去世,豁牙老何都身先士卒,帮着张罗,表现出对这个家的巨大热情,而他自己家的墙早黑得不像样子了,自己的妈都快进养老院了,也没太认真管过。

米乐说不饿,没上桌,回了自己屋。他对豁牙老何很有意见,不仅因为老何把这当成了自己家,还因为妈妈和爸爸离婚,也跟豁牙老何有关,哪怕米乐还是小学生,也能觉察到其中的些许联系。

那年在火车上,小舅听说有人和师父戗戗起来,蹿出包厢,米乐爸不放心小舅,也跟了过去,让米乐坐在包厢里不要出来。

到了吵架的车厢,小舅见一个中年男人正顶撞着师父,这个人就是豁牙老何,那时候他还有一口整齐的牙齿。老何始终在围绕一个议题发牢骚,就是为什么不让上厕所。答案显而易见,刚才广播里都说了,马上要进北京了,按铁路章程,就是要关闭厕所的。

老何认为自己可以上厕所的依据是:我是在广播结束之前走到厕所门口的,可是门已经锁了,这说明锁厕所的人没有遵守章程,剥夺了旅客的上厕所权。

小舅师父说列车员在广播前,已经在车厢里走动着提示要锁厕所了,没人上,才锁的,只比广播早锁了十几秒而已。老何说既然车上有广播,就该以广播为准,列车员的声音太小,听不到,再说了,没什么人关心列车员说什么,她们不是推销袜子,就是推销手电,没想到这次推销的是厕所。

人们哄笑。

老何一身酒气,说打开厕所让我上一下,事儿就解决了。

人群中有人插话:就是,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正好我也方便一下,刚来尿。

人们哄笑。

小舅师父是个面相和蔼的老警察,说现在火车离北京站越来越近,不适合再使用厕所,首都有规定。老何说首都怎么了,首都就得让人把屎尿弄裤子里吗?

人们哄笑。

小舅被人群隔在外面,没穿警服,没人给他让路,他就往人群里挤,米乐爸跟在后面。

小舅师父说,北京在准备开亚运会。

亚运会怎么了,我也是亚洲人,歌词里都说了——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老何还唱了起来。唱完说,屎都不让拉,简直就是斩草除根!

人们哄笑。

老何更来劲:那些运动员难道进了北京就一直憋到亚运会结束吗?

不一样,人家是在房间里上厕所,你在火车上上厕所,直接落到铁路上,影响北京市容。小舅师父说。

那是火车设计得不合理,要憋就让设计火车的人憋着,别让我们老百姓也跟着憋,我们又没犯错——您快点开一下吧,我真快憋不住了。老何配合上表情。

人们又哄笑。车厢那头的人也围过来看热闹,几点钟到北京已经不重要了。

小舅师父掏出烟说,咱俩去过道抽根烟儿唠唠,在这影响别人。

烟是中华。老何视而不见,说我一般都是拉着屎才抽烟,你光请我抽烟,不让我拉屎,屎拉裤子里怎么办?

众人又笑。

小舅师父说,真拉裤子里,我给你洗。

老何说,我怕您洗不干净。

小舅这时候从人群中挤出,不由分说,冲着老何伸手就是一嘴巴。

怎么说话呢!小舅呵斥老何,喝点儿猫尿就来劲是吧!

你谁呀?老何被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抽蒙了,转过脸,要还手,一看是个小伙子,估计打不过,没再往前冲,捂着脸说,凭什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小舅还要往前冲,被师父一伸胳膊拦住。

老何冲着小舅师父说,你是警察,他打人你不管,我拉屎你倒管!小舅师父说,我都会管,一件一件来,你要是不闹着上厕所了,就先这样,我再管他,让他跟你道歉。老何说甭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先解决上厕所的事儿,再解决我平白无故挨这么一下的事儿。

小舅没师父这等好脾气,更是没经验,隔着师父,照着老何面门就是一拳。打完说,我给你打出屎来信不信!

米乐爸赶紧抱住小舅,防止他做出更冲动的事儿。

打完,小舅觉得手里黏糊糊的,一看,都是血,酒有点儿醒了。

这一拳打得老何扭过脸去,等再转回来,已经鼻青脸肿,他觉得嘴里多了点儿什么,一张嘴,用舌头顶出两颗门牙,纷纷坠地,当当两声。鲜血汩汩流出来。这一时刻,为日后老何的新名“豁牙老何”奠定了基础。

师父给了小舅一句话:别再添乱了,赶紧消失!

师父的话管用,小舅真的就消失了,被米乐爸抱回包厢。

人群中有人说:不能让打人的走了。

小舅师父怒了,喊出一句:

“都别废话,回去坐好!还嫌事儿少!”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枪也掏出来了,冲天举着。黝黑的枪身,让人对这位老乘警刮目相看,大家之前以为他没什么脾气,现在都不说话了,回到座位。

老乘警举枪的姿势保持了几秒,像威震四方的托塔天王,见人都老实了,收起枪,问老何:

“还上厕所吗?”

“牙疼。”

老何说话已经漏风了,捂着嘴。

没人再笑。

老乘警让老何跟他走,他那有医药箱,先给老何处理伤口,然后处理打老何的人。老何捂着嘴没动,酒精和突然打在脸上的拳头,让他大脑有点儿短路。一分钟前他还很得意,众人用笑声给他助威,现在那一张张面孔不笑了,同情而痛惜地看着他。他成了全车厢最狼狈的人,有些害臊,站不起来。老乘警见他不动弹,说那我去拿医药箱,来这给你处理伤口,说完走了。

老何捡起自己的两颗牙,攥在手里,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现自己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穿背心打了自己的人。老何想不通,我怎么就被他打掉两颗牙呢,凭什么!

老何站起来,左右寻摸,用漏风的嘴问身边人:

“打我那人呢?”

没人说话。

“打我那人呢?”不能就这么完了!老何又问了一遍,“呢”字因为漏气给说成“了”。

看老何可怜,有人冲米乐小舅走掉的方向扬了一下脖子,算给老何个提示。老何心领神会,朝那方向走去。

米乐在包厢里等到小舅和爸爸回来,看他俩表情凝重,问怎么了,俩人谁也没回答。小舅一屁股坐下后,又站起来,说,我去洗洗手。

米乐又问了爸爸一遍,怎么了?爸爸只是说,没事儿,马上就到北京了。

小舅洗完手,回来说:他妈的,不是他的血,我手破了,牙给磕的。小舅举起手,手背的指根处皮开肉绽,往外渗血,米乐看着直龇牙。

老何捂着嘴,一路找过来,终于在包厢看到白背心,敲敲玻璃,拉门进来。

这是你进来的地方吗?小舅仰头坐着,依然没好气。

老何看见小舅身后挂的警服。你是警察?老何话一出口,又一股血流下来。

米乐爸撕了一段卫生纸,让老何擦擦。

您是便衣?老何接过纸问道。

不是。米乐爸说。

您做什么工作?老何还问。

哪儿那么多问的,回你座上去!小舅拿起桌上的手铐,找铐呢吧!

米乐爸按住小舅子的手,对老何说:

“我是老师。”

“在哪当老师?”老何抹掉血问。

米乐爸报上学校的名字。老何点点头说:

“离我家不远,教什么?”

“生物!”

“生物指的是什么?”

“植物、动物和人。”米乐爸说。

“哪儿那么多问的废话!”小舅用手铐敲在桌上。

老何不由自主又看向小舅,小舅的目光像拳头一样打在老何脸上:

“看什么!服了吗?”

老何没说话,米乐小舅伸手揪住老何的脸:

“问你话呢!”

老何的嘴被揪得咧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牙床下面的缺口里一片黝黑,像条隧道,仿佛在笑。

“笑他妈什么笑,问你服了吗?”小舅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这时候小舅师父拿着医药包进来,小舅松开了手,窗外突然黑下来。火车进站了,站台的顶棚遮掉了天光。

北京到了。

……

作者简介:孙睿,祖籍北京,北京作协会员,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主要作品长篇小说《草样年华》系列、《我是你儿子》系列、《跟谁较劲》《活不明白》《路上父子》等,电影导演作品《草样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