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5期|泽让闼:一匹叫江洛的马死去(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5期 | 泽让闼  2019年05月15日08:58

1

彭措把眼睛吝啬地睁开一条小缝,慵懒地朝窗口瞄了一眼,忍不住在被窝里叹了口气。他本来想好好睡个懒觉的,可还是一大早就醒了。

“这就是命啊!”他暗自嘟哝了一句,觉得有些沮丧。人一旦习惯了早起,不管晚上怎么熬夜,第二天只要一到那个点,脑袋里仿佛开了窍,一下变得亮堂起来。

朦胧中,彭措见渗进屋里的光还没有变透,离自己预计起床的时间还早。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毫不费力地阖上眼皮,准备把清醒的意识再次埋进瞌睡的混沌里。

房前那棵不结果子的果树上,麻雀跟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声声入耳,尖如利刺。睡意就这样被赶跑了。彭措的心里隐隐有了火气,可是又找不到发火的对象,只得再次叹了口气。

叹过这口气,彭措忽然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心情骤然变得沉重。昨天已经叹过够多的气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人心的每一寸缝隙,都被叹息声堵塞,填满,黯然的气息挥发了一夜还没有消散殆尽,今早醒来依然能感觉到它们游移的影子。

睡是睡不着了。是起床呢还是再躺一会儿?彭措寻思着。他动了下双腿,感觉小腿上的肌肉还有些僵硬。像是找到了懒床的借口,他决定再睡一会儿。

都说人老先从腿上老,可怜这双腿脚已经开始在衰弱了,变得笨拙了。自己还不到六十啊,难道衰老像游荡的野鬼缠上我了?彭措心里想着,因为对人生的无奈,对命运的无力,感到有些悲伤。

他百无聊赖地躺着。虽然心里想着事儿,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他听见妻子卓洛一会儿工夫就进进出出了好几趟,她笨拙的脚步在地板上擦得沙沙作响,像是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大鞋子。他甚至还听到了她进出里外两道门时,袍子的下摆拖过门槛,发出让人烦躁的沙沙声。他发现她还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

卓洛平常起床后很少说话,总是一边做事一边耳语般地悄声念经,要是心情好了,还会小声地诵唱六字真言,声音颤颤悠悠的,听了让人心里一片宁静。然而这个早晨,她弄出的这些响动让彭措烦躁了。他觉得自己是被她吵醒的。

“女魔鬼!大清早的嘴里就说个不停,你在跟魔鬼聊天吗?”等卓洛再次从窗外走过,彭措粗着嗓子骂道。

“这么早就醒了?你不是说今天要等太阳露脸了才起床的吗?”卓洛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说。

“你弄出的响动让整个房子都在抖,我还睡什么睡?”

“啊啦啦——,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是让被子给压累着了吧。你呀,心里不痛快就只知道拿我出气,什么事情都要怪罪我。哎!不是我不让你睡觉,是你儿子不让我省心。唵嘛呢呗咪吽……”卓洛说完,清晰地念了句六字真言,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彭措没有听清楚后面那句话。

“你的嘴是被草塞住了?还是让泥给糊上了?说话像蚊子在叫。什么叫你儿子,他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吗?难道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真是大清早就被鬼给迷住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他惹什么事了?”

“算了,不说了,你们两个昨天开始就在赌气。真是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都是一样的牦牛脾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再多睡一会儿吧。”卓洛知道丈夫的嘴巴像刀子般锋利,心肠却像绸缎般柔软,早就习惯了他的暴躁,也不为他的话生气,卓洛埋怨两句后语气柔和地劝解说。

“我跟他怄气,还不是因为他的心肠变坏了。为了钱,竟然什么都不顾了,还想从放生的马身上赚钱。他难道不知道,江洛不只是我们家的江洛,放生后更是山神的家畜?这个坏小子,也不想一想,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在上面看着呢!江洛摔死在荒野里,他在寺庙里给它点过一盏酥油灯了吗?为它转过一圈经了吗?为它推过一个经筒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彭措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手不知什么时候抽出被窝,对着天花板指指戳戳地比画着。

“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数落自己的儿子,这世界上也就只有你这个当父亲的了吧?他原来那么懂事,那么听话,现在变成这样,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彭措听到卓洛说话带着哭腔。她又在暗示那些过去的事情了,虽然用了“我们”,说得也很含蓄,但是跟当面戳穿又有什么两样呢?他脸上一阵尴尬,迟疑了一下,绕开妻子的话放缓语气说:“你又怎么了?大清早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也不怕晦气?”

“……”

“大声点!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彭措挥手拍了下床板,急得差点跳起来。卓洛的嘴像被捂住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

“扎西骑着摩托车卖肉去了。”

彭措就像被棘刺狠狠地扎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他伸出筋骨嶙峋的大手抓了下发蒙的脑袋,眼睛大睁,惊怒交加。他一把甩开被子,光着脚丫跑出房间。

“你说这小崽子做什么去了?”彭措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问。话音未落,他见卓洛病恹恹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和忧虑,凄楚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心里隐隐作痛,随之生起一阵歉意。可是,他把这歉意朝内心深处掖了掖,没让它显露到脸上。

“卖肉。”卓洛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她见丈夫凶狠地瞪着自己,面目变得狰狞可怖,知道这件事情迟早瞒不住。再说她也不敢隐瞒。

彭措身子僵硬,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愤怒、恐惧、担忧和难以置信在他的眼睛里交替变幻。卓洛伤心地看着他,伸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终于没能忍住的泪水,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

他忽然清醒过来,一把甩开卓洛的手,进屋后慌乱地穿上衣裤鞋袜,将藏袍朝身上一裹,一边胡乱地拴着腰带,一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着,嘴里还狠狠地咒骂着,但翻来覆去却重复着同一句话:“这下地狱的!这下地狱的!”

彭措匆匆忙忙地冲下楼梯,卓洛追着喊了几声,可他根本不理会。卓洛手脚无措地站在楼上,抹着眼泪却拿不出主意,等咬着牙回到屋里,才压着嗓子低声痛哭起来。

彭措转过自家房屋的拐角,从后面的小路径直上山。山坡上一片新绿,但绿意显得还有些单薄脆弱。雪线升到了山脊,起伏的山峰只剩一线刀锋般的锃亮。山野里,沟壑间,冰雪消融殆尽。山下的河谷里,岷江浩荡,奔腾跌落,只是隔得远了,听不到激流声响。

曲折的小路穿过一块块重叠交错、宽窄不一的田地。不过,地里长的不再是庄稼,而是退耕还林后栽种的沙棘。那时候,做工作的人说这些从外面运来的沙棘是经济林木,可以为他们带来收入。于是,这些虬曲佶屈、浑身长满尖刺、原本该在灌木丛里隐匿的树木,大大方方地在肥沃的庄稼地里成片成片地安了身,落了脚。

可是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成熟的沙棘果年年金黄一片,除了玩耍的小孩或者放牧的路人偶然折下一枝品尝,始终没有为他们带来过什么收益。希望像一洼没有源头的死水,日复一日在大伙儿的心里慢慢蒸发殆尽。后来,生长中的沙棘林疏于管理,被觅食的牲口日渐啃光枝叶,大部分都枯死了,只剩下灰白纤细的枝干孑孓独立。

田野荒芜,庄稼地里长满了葳蕤的野草,开满了鲜艳的野花。

当然,村寨里也有几家不听工作组的劝解,固执地在地里移栽了杉树,经过十几年的日晒雨淋,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每到夏日,落满松针的杉树下还能捡到菌子。

彭措来到他们家最大的退耕还林地里,累得直喘粗气。这里是田野的最高处,地埂连着低矮的灌木和成片的草坡。以前他们到地里劳动,走走停停总要歇上两三回,今天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竟没做停歇就上来了。

彭措站在荒地边休息,身后是静谧墨绿的杉树林。当年,他对种植沙棘树嗤之以鼻,说这些植物平常看起来就张牙舞爪,浑身利刺,像是魔鬼手里的鞭子,要是种成了片,整个村寨就陷进密密麻麻的荆棘丛里了,那情景,只是想想都觉得浑身刺痛。他我行我素,在自家的地里全都栽上了杉树。

彭措等着喘息慢慢平静,眼光在四野游走。接连下了几天的雨,远山上雾气涌动。山坡下,村寨笼罩在淡蓝色的炊烟中,从层层叠叠瓦鳞覆盖的巷子里隐隐传来狗吠。经幡静谧,人影无声。眼前的景象他已经看了几十年,却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触:原来自己生活的地方是这样地幽静而祥和。看着围绕村寨的一块块田地,他想起了曾经二牛抬杠的忙碌,耕者唱给牦牛的歌谣,秋收时挥舞的镰刀和唱着丰收赞歌的人影。他的心中生出一丝暖意,眼角不觉泛起泪花。

呆立良久,彭措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感到有些发烧。他赶紧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不过,他心里被儿子大清早点燃的怒火像是抽了薪,火焰小了下去。

彭措绕过密实的杉树林,向荒地的另一边走去。他突然停住脚步,身子晃了一下,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呼吸停滞了片刻。

江洛庞大的躯体转了个方向,已经支离破碎。它的皮从脖子到四肢整张消失了,厚实的肌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穹形的肋骨尖利如刺,根根对立。那些红白青蓝五颜六色的内脏散落了一地。

彭措不敢看江洛的脑袋。他怕见到它的眼睛,怕它的眼睛里不是死亡的黯然之光,而是有事向他倾诉的殷切之神。

这下地狱的孽子啊!连放生的江洛都不放过,他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彭措的心揪扯着疼。他额头上的几条皱纹愈发深刻显眼,几天没打理的胡子也跟着挓挲起来。无意中抬头,神山上,经幡在山风中猎猎飞舞,铺天盖地。他想,神灵一定在用洞悉的眼神看着自己。当然,儿子扎西的所作所为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神灵无处不在,神灵无所不知。

彭措想说点什么,或者祷告几句,可是舌头被什么封印了,发不出声音。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转:“我要到县城找这个孽子!”

2

扎西骑着摩托车,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颠簸着。从村寨下来,像是清理细长的羊肠子,需要连续拐上二十一个夸张的大弯道才能到达山脚下,然后顺着溪边的小路走上五公里,这才来到干净开阔的柏油路。

自从这条路修通后,扎西买了辆摩托车,尽管跑的次数不少,但是山高路险,弯道又急,他也不敢跑快了。此时他背后还搭着重东西,更是不敢造次,每次转弯都是小心翼翼的。

风吹在脸上不是很冷,头发却在脑后乱舞。扎西感到眼睛隐隐作痛,眼皮像没有鞣过的牛皮一样僵硬,发干。有事情梗在心里,他整夜没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犹如在石板上烙饼子,睡得浑身酸痛。

说实话,刚听到江洛摔死的消息时,扎西的心里也不好受。江洛放生还不到一年,一直在村寨后面的山野里活动,荒野的风霜雨雪让它有了活力,原本衰老羸弱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皮毛上也泛起了淡淡的光泽。它偶尔也会回家。只要没遇上饿狼,小偷是不会打放生牛羊这些家畜的主意的。

昨天傍晚,村寨里一个大叔上山赶羊,看见江洛从山坡上滚下来,四肢抽搐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这几天一直下雨,到处都湿漉漉的,它可能是踩滑了。

扎西正在帮一个朋友修门前的栅栏,听到消息赶紧山上。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荒地,来到杉林茂密的地头时,彭措已经在那里了。

扎西见阿爸静静地站在江洛的尸体前,腰板挺得笔直,像一尊经历风霜的雕塑。斜阳西坠,难得半晌的晴天,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暖而透亮。他藏袍的衣角和垂在身后的红色腰带在不疾不徐的晚风中轻轻摆动。

扎西胸膛起伏,粗重的喘息一时缓不下来。他好像害怕把眼前对视的一人一马惊醒似的,脚步轻缓地走到阿爸身边,小声地问:“江洛死了吗?”

彭措扭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出声,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眼里居然蓄着泪水。扎西的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刚强得近乎铁石心肠的男人啊,到底是心里本来就藏有温柔,还是对江洛有着难以想象的情感?他可从来没见到过阿爸流泪。

悲伤的气氛像灰色的雾霾将扎西笼罩起来。他想对阿爸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自己的父亲!他忽然对他有了一点怜悯,而像这样温热的情感,已经在他的心底埋藏了很久,不知不觉蒙上尘垢,几乎忘却。

太阳隐到了山后,蓝色的山岚在山野河谷间弥漫。扎西见阿爸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独自离开又不妥,只得继续陪他站着。他俩各自想着心事,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江洛一动不动地躺着,僵硬的四肢突兀前伸,散乱的鬃毛上挂满了枯叶乱草,那拴在鬃毛上的表示放生标志的五彩布条虽然有些褪色,此时却显得有点刺眼。它错愕的大嘴微微张着,露出几颗夸张的大牙。因为没有蚊虫和苍蝇的打扰,它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安详,但是,又因为马从来不会躺着睡觉,又显得有些怪异。

扎西看着江洛,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开始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但是,等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两圈,变得无比清晰后,身体忍不住激动地微微抖了一下。

“阿爸,听说县城牛肉市场有人偷偷卖马肉,有些做牛肉干生意的商贩也在悄悄收马肉,不如——”扎西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他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他知道阿爸能明白他的意思。

彭措脸色大变,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扎西。他眼角猛烈地跳动了几下,眼睛不自然地眨巴着,突然抬手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一声脆响,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彭措感到手掌心火辣辣地发热。他愣了一下,心里刹那间冒出个念头:我这是第一次对儿子动粗吗?念头转瞬即逝,他也没有去寻找答案,掂量着儿子的话,他眼里的凶狠劲儿丝毫没减。

扎西没有一点儿防备,他还在心里寻思阿爸不知道会怎么臭骂自己,谁知道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下意识地捂住脸,吃惊地退了两步,汹涌而来的屈辱感顿时将他吞噬,脸上却感觉不到痛。他见阿爸像看仇人似的盯着自己,心在灼烧中撕扯。

他不由地向前跨了两步,指着江洛说:“它已经死了!”

彭措见儿子满脸怒气,魁梧的身材气势逼人,想他虽然刚二十出头,但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突然间心里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感慨。不过,这些念头来去比电光石火还快。他迎着儿子也朝前跨了一大步,伸出的手指差点戳到了扎西挺直的鼻梁上,厉声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你是不是还想卖自己父母的肉?!给我滚远一点!”

卖父母的肉?这样近乎诅咒的恶毒的话!

扎西感到眼前有黑影闪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不到阿爸竟然会在他的心头钉钉子,又伤心又愤怒,身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父亲,他早就扑上去跟他拼命了。可是,面对自己的阿爸,他又能怎么样呢?扎西愤然离开,路过杉树林时,在一棵杉树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将心中的怒气撒在了沉默的树木上。

彭措看着儿子离开,心情一直没能平静下来。天已经黑了,黯然的夜色中,江洛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堆刚刚出窑的木炭。再待下去也瞧不出什么了。他长叹一声,咬咬牙转身往回走。

彭措回到家里,妻子卓洛做好晚饭正等着他。她说扎西气鼓鼓地回来一趟又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是不会回来吃饭了。彭措把山上发生的事情对她说了。卓洛不断地叹着气,为江洛难过,也为儿子的做法感到痛心。同时,她又责备了彭措几句,说他不该打儿子耳光,毕竟他是个大小伙子了,也需要男人的尊严。

不管卓洛说得在不在理,彭措当然不会只听不说,夫妻俩一边吃着饭,一边气哼哼地拌了好久的嘴。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不再嚷嚷了。他们拿上藏香和酥油灯,来到村寨的转经房里,点香,燃灯,祈祷,转经,在微弱摇曳的酥油灯光下,在吱吱呀呀的经轮转动声中,一直转到腰酸腿麻、夜深人静才相携回家。

扎西后半夜才回到家里。他躺下后越睡越清醒,脑袋里全是白天阿爸打他的那一耳光和他心里想说却没说完的话。他想不通,气不顺,心里堵得发慌。

月升中天,群星黯淡。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扎西的房间,也照亮了他的心。他心里豁然亮堂,赶紧穿衣下床,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地溜进堆放粮食的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把几个空口袋和一根皮绳裹成一团塞进怀里,然后悄悄下楼出门。

来到楼下的院子里,月光亮得有些刺眼。扎西的心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怦怦乱跳。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愿意临时退缩,憋着一口气闷头赶路,很快就到了杉树林后面的空地里。

面对着江洛,扎西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但他很快让自己的心肠刚硬起来。他把怀里的口袋和绳索掏出来放在一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着江洛活着时最神骏的模样,念诵了一会儿六字真言,祈祷江洛能脚踏祥云,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用祥光铺成的道路上,神采奕奕地走向极乐刹土。

扎西长长地吐了口气,伸手抽出腰刀。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寒光一闪,轻易地划开了江洛的身体。时间仿佛静止了。山野里一片寂静,泉水般清澈的月光下,回响着扎西鬼祟的呼吸和刀割皮肉的嚯嚯声。月光在刀刃上吞吐闪烁,他一双有力的大手在熟练地忙碌着。

月影西斜,晨风渐起,扎西知道黑夜将很快被吹醒。他把剥下来的江洛的皮子折叠起来装在口袋里扎好,跟其他几个装满肉的口袋放在一起。他因为腿受过伤,背重东西吃力,来回跑了几趟才把所有的口袋运下山,放在家门口的柴垛旁。

东边的天幕很快泛出灰白,晨曦微现。月光变得灰暗朦胧,仿佛为深夜忙碌的人照了一夜亮,有些倦乏了。扎西将摩托车从楼下推到院子的大门口,把口袋一个个往车上捆绑。

楼上的门一声轻响,吱呀打开。卓洛起床了。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嘟囔似的念着经慢慢下楼,打算到院子的柴垛上拿点引火柴。

卓洛抽出几根晒干的小叶杜鹃枝夹在腋下,正要转身回去,恍然间看见院门口有个晃动的黑影,吓得差点失声惊叫起来,等凝神看清楚是儿子扎西才松了口气。她想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睡觉才对。

“你一大早的在忙什么呀?”卓洛边问边诧异地走过去。她昨晚转经累着了,迷迷糊糊地只听到儿子回来,却没听到他离开。

扎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焦急地说:“阿妈你过来做什么?快回去吧,我这没什么事。”

卓洛见儿子慌张鬼祟的样子,心头疑云大起,当走近后看清楚摩托车上的几个口袋,念头微微一转,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泪水涌出眼眶,哽咽着说:“孩子,你不应该啊!对一匹放生的马,对我们家的江洛,你怎么能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扎西慌了手脚。从小到大,阿妈为他流了太多的眼泪,所以他只要一看到她掉泪,脑袋立刻变大,还嗡嗡作响。阿妈的质问让他感到愧疚。他紧闭着嘴巴,迅速将绳索的最后两个结打好,把袍子朝上一拉,侧身抬腿跨上摩托车,从大门口顺着斜坡一路飞快地滑下去,转眼间消失在石墙纵伸的小巷里。

扎西来到县城的牛肉市场时,满身血腥的屠夫们正在忙碌。几个早起的买主在市场里盘桓,左瞧右看地挑选着正冒着热气的牛肚和牛舌。

木栅栏围成的市场大门陈旧而简陋。同样陈旧的匾额挂在门楣上,摇摇欲坠。大门两边的小摊位也开始摆东西了:又宽又长的紫色牛舌像堆叠起来的青石条;细长夸张的牛鞭跟一堆堆干枯的树枝似的;烧掉皮毛的灰白牛蹄犹如劈过的木柴;白色的牛油黏糊糊的;而那些去掉骨头的牛头皮挨挨挤挤地码在一起,一个个都耷拉着移位的五官,用空洞诡异的眼睛盯着从它们面前走过的人。毛茸茸的牛皮被裹成一团,扔在一边,上面沾满了鲜血。用喷火器给牛头和牛蹄焚烧去毛的人也开始忙碌开了,哄哄的声响,蓝色的火焰,空气中充满了皮毛烧焦的气味。

屠宰场就在牛肉市场的隔壁。屠夫们每两人一组,把牦牛分解后将依然鲜血淋淋的庞大躯体用粗大的木棍抬到市场中间,挂在木架上一排排锋利森然的铁钩上。人影穿梭不息,来回有序。从牛肉上升起的氤氲体温化成薄烟淡雾,混着新鲜和陈旧的血腥味,将清晨的空气搅得一片浑浊。

市场的每个摊位都有人租赁,只有门口角落的一小块地方是给那些偶尔卖牛肉的散户用的。

扎西把摩托车停放在牛肉市场的大门外侧,正准备卸口袋,一个穿着皮衣皮裤的壮实大汉向他走过来。那人的衣裤上沾满了血渍,旧的已经凝成了痂,新的隐隐泛着光泽,脚上的一双大头皮鞋湿漉漉的几乎淌出血污。人还没有走近身边,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扎西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你是要卖肉吗?”大汉问。

“嗯。”扎西停下来回答。

“是什么肉?”

“哦——是马肉。”扎西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来买牛肉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怕被人听见。他本来想对那大汉撒谎说是牛肉,但是想到他们的职业营生,知道他们只需看上一眼,摸上一把,就什么都清楚了,所以也就没有隐瞒,照实说了。

“马肉?”那大汉猛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有些意外。

“对。”

“哦,是马肉。我们这里不能卖马肉,招牌上写得很清楚,这里是牛肉市场。你应该看到了吧?”

“我这马不是病死的,是摔死的。”

“那也不行,只要是马肉就不能进市场,不能在这里卖。”

“以前不是可以偷偷卖吗?我自己没卖过,可是我知道。”

“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但是被人发现了,还被投诉,搞得很多客人不再相信我们市场。为了信誉,我们市场管理处的人商量了,这里既然是牛肉市场,就只能卖牛肉。所以啊,除了牛肉,就是龙肉凤凰肉也不能摆在这里了。”

大汉一直在小声地跟扎西说话,没有故意大声嚷嚷让他难堪。这扎西也清楚。大汉刚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会是个粗鲁的大嗓门,想不到他却满脸和气。不过,扎西听到他的最后那句话带着揶揄,觉得很不高兴。

“这规矩是今天才定下的吧?”扎西紧绷着脸说。

“你这是什么话?觉得我在故意针对你吗?不信你问他们。平常我们对客人说,市场里卖的都是牦牛肉,偶尔也有人会卖黄牛肉,但只要是牛肉,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马肉,规矩都定下了,说不能卖,就不能卖!”

扎西和大汉说话的时候,身边不知不觉多了几个人,身上都散发着相同的血腥味。一个嘴上的绒毛还没有长硬的愣头青撇着嘴,斜叼着一根烟,一手拿着锋利锃亮的割肉刀,一手拿着尺把长的镔铁棍,一下一下“刷刷”地磨着,熟练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炫耀,但是也透着轻蔑,含着威胁。

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人上前一步,将愣头青骄傲的身影拦在他后面,额头上两道深长的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疤痕。看他们的模样是两父子。他将两手一摊,对扎西说:“小伙子,真的是这么回事,市场不准卖马肉已经很久了,我们不可能故意为难你,你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吧。”

扎西见他眼神真诚,不像是在撒谎。他知道规矩既然已经定下来,强求也没用,再说他也不想惹事。他把口袋重新绑好,骑上摩托车离开。

扎西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想不到藏族人也开始卖马肉了。”他感到一阵燥热从脊背蹿上脑门,羞得满脸通红。

“时代变了,不管你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钱对大家来说都一样重要。”

“不要在背后说人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

他听出最后那句话是那大汉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