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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计文君:问津(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 | 计文君  2019年05月14日08:44

内文摘录|

甘田文章的调子惯常是诚恳的,但那种诚恳,像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生命奥义的牧师,或者保健品推销员,推心置腹地要给你好东西。这篇代后记里的诚恳,带着戒慎恐惧,对于他的粉丝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不适,不安,甚至不解。

上· 忘路之远近

1

在非洲大陆奔走的那百日,教科书留在艾冬脑子里的旧图景——远方还有人类力量未及的大片莽苍洪荒之地——被抹去了。大自然,沦落成了保护区。

舒同说得更彻底:地球就是个巨大的Shopping Mall,城市是光鲜的店铺与餐厅,村野是仓库和后厨,名胜古迹是陈列的装饰物,河流森林海洋是绿化景观和游乐园,所有物种按照消费者的需要分为宠物、食物、玩物、象征物、寄生物和害虫……

艾冬是为公司的一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同编剧舒同去搜集素材。带领她们从东非到南非走了三个反盗猎营地的志愿者老崔,在非洲十几年了。

在车上,艾冬默默地听着舒同和老崔聊天。

老崔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取象牙时,很多大象还活着,盗猎者用电锯切开它的面部……盗猎者屠杀了整个象群,他们这些神经被磨成钢筋的汉子,面对荒原上一个个血淋淋的巨大尸体,都会哆嗦——偶尔能发现还活着的小象,不过救回营地,也活不了,它们不吃人给的东西……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老崔又开口了,语调依旧平淡:“偶尔小规模的盗猎,我们还能干涉一下,大规模的,直升机装甲车火箭炮,还有雇佣兵,我们做不了什么,也许用不了五十年,不只象,恐怕没什么会是真正野生的了。非洲南部这边的情况稍微好一些……”

他的车速慢了,渐渐停下来。太阳升起来了,河边茂密的水生植物丛中,显出了象群的身影。有了绯色的天空做背景,它们像某种远古的神祇,宁静安详地转动着巨大的头颅——引擎声停下了,大象的头又转向了河流。

老崔招呼大家下车,艾冬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才感到置身这样场景中的自己,腿在发软,呼吸不畅。两只尚未长牙的小象,步履蹒跚地朝他们跑了两步,就在几米开外,甩着软哒哒的鼻子,看着艾冬他们。

艾冬忍不住朝前迈了半步,立刻退了回来,怕惊扰它们。它们好奇地歪头互相看看,又一起用各自的笑眼看着她。

艾冬眼睛里一下充溢了泪水,她遮掩地吸了吸气,忙拿出墨镜戴上了,扭脸看见身边的老崔,他毫不掩饰地张嘴笑着,憨憨地笑——透过自己的泪水,艾冬看懂了那笑,不只是欢喜,还有无法解释的感激……

艾冬没注意到舒同拍下了这一刻。回程的飞机上,舒同给她看照片:艾冬略低着头,显然是在拿墨镜,有一滴泪刚刚溢出眼眶,旁边的老崔仰头张嘴在笑,两张脸都笼罩在奇特明亮的光里。

舒同说,这是照进绝境的光。

2

电影《绝境》的汇报方案完成,艾冬控制着内心的激动,颇为郑重地对导演和舒同说,如果能够跟他们一起合作完成这部电影,是她的幸运和光荣。

如果——艾冬后来想想,这两个字透出了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担心。

汇报会上,舒同和导演的阐述结束后,会场一片安静。公司老总咳了一声,向两位老师表示感谢,然后看向投资人。投资人淡淡地说:“两位老师这是奔着三大电影节的奖去的呀!”

舒同一笑,看了看导演,导演冷着脸说:“要拍人兽情未了,您找我干吗?”

汇报会在老总略带尴尬的笑声中,结束了。

人力资源总监下午就和艾冬谈离职了。先感谢艾冬十年来的贡献,再说公司的艰难——这次要走的也不只她一个。

官话说完,自然要说些私房话。总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艾冬,你就是太老实!人家用个发霉的烂窝头换你手里的蛋糕,你还就真换。这回,你是被你带出来的那个‘绿茶’坑了,要是项目在你手里——”

“发霉的烂窝头”,说的就是这部反盗猎题材的电影。这个项目拖了两年多,跟投资人深度介入创作有关。前番走马换将,是因为投资人嫌弃上一拨主创立意肤浅手法俗套,真的深刻起来,又批评人家把中心思想弄错了——自认为懂影视有想法有情怀最终还要票房的投资人,一定会把项目变成火坑。这个火坑,可是艾冬自己跳的。

艾冬原本“手里的蛋糕”,是她做了两季的情景喜剧《心理分析师》,小成本网剧,收益不错,正在筹备第三季。老总年前找她谈话,让她接那个“反盗猎”的电影,第三季交给别人,她答应了。

人力资源总监出主意让艾冬去跟老总哭闹,辛辛苦苦十几年,最好的年纪替公司卖命,四五十了被一脚踢出门,一声不吭就走,也太窝囊了。艾冬知道她是好心,只是艾冬实在没有哭闹的本事,决定既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公司了,顺顺当当签了离职协议,走人了。

舒同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艾冬离职,特意把她约出来吃饭,话语间竟有些不安和歉意——自己应该跟公司老总说明白,是导演和她没有听取艾冬的建议,坚持了《绝境》的剧本方案。艾冬忙解释,那不是根本原因。公司裁员,都是挑薪酬高、年纪大、可替代的,作为制片人,自己既没有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也没有足以产生行业影响的专业能力,哪怕是做那种被业内调侃为“秘书助理加保姆”的制片人,她也没有年轻人的精力和体力了——就算不被“绿茶”替代,也会被“白茶”替代,她能理解。

舒同笑起来:“真没想到,这把年纪,你还这么天真。”

艾冬脸上一热,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舒同说:“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真的很感慨。不可替代,那说的是圣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你我之辈,谁都可以被替代。”

艾冬笑道:“您是行业大咖,有那么多成功作品……”

舒同说:“傻女子!这道理,我跟儿子讲过。衡量自己的内心世界,用哲学,甚至可以用宗教,建立绝对价值。面对外部世界,机械物理学就够了。不拧巴不缠绕。人活着,就是把动能转换为势能,很简单。有人出身好,天生势能高,有人出身低,但有头脑,有才华,善于学习,善于沟通,包括长得好看,这些都是动能,会随着时间耗散掉的,占据位置,赢得权力,积累人脉,把持资源——这就是转化为了势能。作品就是影响力,影响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一种权力。势能会保护你,不被欺凌。人群的残酷,远超过我们在非洲草原上看到的景象。你人到中年,还这么无遮无挡地站在天底下,想想都让人心疼。”

3

午觉睡得有点儿长,不能再躺着乱想了,甘田晚上要过来,还得去市场买食材——艾冬起来,先做了杯意式浓缩,喝咖啡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甘田的新书《自定义人生》,前几天他带来的,艾冬还没翻看过。

说是新书,其实都是旧文——是甘田在“甘泉心理咨询中心”的公号“灵台方寸”里亲子关系主题文章的结集。公号文章已经结集出版过,再出个单一主题的集子,不无榨取粉丝的嫌疑。

艾冬拿起书,翻过了封面上英俊逼人的甘田,翻过一篇篇标题长得要用逗号的文章,她看到了那篇代后记《母亲的话语,父亲的星空》。

越自由,越艰难——这是母亲的话。

我们都渴望自由,财富自由,意志自由,情感自由……从来没有一种自由,像人们惯常想象的那样安全且轻盈。

所有外在束缚的绳索,也是使你免于坠入虚空中去的保险绳。自由就意味着放开保险绳,危险随时会降临,在你坠落的那一刻,你将会感觉到无拘无束的自我,是如此的沉重……

保险绳,即便舍不得它断,依旧不会喜欢,甚至会因此痛苦。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把“绳索”置换成“引力”,像天体与天体之间那样,靠着自身的质量,形成稳定的系统,却同时保持个体的独立。

我父亲是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职业,我觉得无聊,而且没有前途——他对我职业的看法也一样。他嘲笑我过于天真的比喻,真实的星空比人类社会更加残酷。他看着我说,譬如你,就是个黑洞——哪颗星星碰上你,便不太走运。

艾冬看到这儿笑了一下——甘田的这些文字里,有了诚恳。

甘田文章的调子惯常是诚恳的,但那种诚恳,像随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生命奥义的牧师,或者保健品推销员,推心置腹地要给你好东西。这篇代后记里的诚恳,带着戒慎恐惧,对于他的粉丝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不适,不安,甚至不解。

这样的诚恳,大可不必为人所知——犯不上对整个世界掏心掏肺的。

艾冬想着,继续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这样的话,甘田说他在坠入虚空的眩晕中,遇上了一个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不知道是谁捕获了谁,他和她都因着对方形成了新的星轨,而且在相互作用中产生了内在裂变,她变得快乐,而他也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真实与美好——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艾冬的笑变得五味杂陈。

甘田没有诚恳得太过,还是用一个兑了糖水儿的故事兜住了底。作为那个曾经“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甘田的确以超乎艾冬想象的力量和方式,影响了她的生命。自从去年春天,艾冬向他打开了自己的世界;去年夏天,他从闷热的房间里救出吃错了药脱水昏迷的艾冬——欲仙欲死,用于描述那段日子,不是比喻。

但她在意识到这份耽溺的同时,就试图挣脱了。

不是因为不信任甘田,而是艾冬知道,作为性识无定的人,谁都经不起这种完全的依赖与交托。虽然甘田的善良、体恤和远超一般人的理解力,使得他能担承更多,但再多,也有限度。

他含糊其辞的“内在裂变”,对于艾冬来说是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事情。纵然此后他们之间,的确出现了甘田所说的“真实”与“美好”,她也不愿意就这样进入甘田的叙述。那关乎她心底最为隐秘而深刻的东西,她不想那些在传播中注定腐败变质的言语,草率轻佻地去触碰、沾染。

明知道自己不该当真——甘田的文章完全可以视为虚构作品,也信他丝毫没有轻慢她的故意,但艾冬还是感觉被冒犯了。

4

艾冬放下书,出门了。

温热的午后夏风一吹,那点儿多思出来的不快也就散了。买青口贝的时候,甘田打来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又抱怨盒饭难吃——他今天有两场签售,午饭是在换场途中的车上吃的盒饭。

艾冬告诉他晚上有好吃的。

下午五点,炖盅定时,食材洗净切好,配料备齐,艾冬在心里列了张晚上的菜单——土鸡炖汤,配红酒的小菜是萨拉米香肠和蓝纹奶酪,口味都很重,不过是甘田的心头好,蔬菜沙拉,青口贝用泡椒加干酪焗,等甘田进门放进烤盘就行……

厨房里弥散着瓦尼拉豆荚奶油味的甜香,这种生长在马达加斯加岛上的香豆荚通常用在甜点中,艾冬拿来泡酒,炖鸡和牛肉,觉得更好——甘田说,艾冬老弄一些有着咒语般奇怪名字的香草,再这么吃下去,突然有一天他变成山羊、鸽子或者青蛙,也不是不可能。

一阵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佝偻起了腰,抓住水槽的边缘,额头竟然冒出了汗珠。这种没来由的心慌刚才出现过一次,在她点数挑选的蔬菜时——罗勒、迷迭香、小青柠、芝麻菜……这些植物都弥散着让人愉悦的气味,她的脑子里同时滑过它们的名称,心脏却忽悠一下荡到高处,又重重跌落下来,给菜过秤的摊主以为她突发低血糖,建议她喝杯果汁……

当恐慌再次降临时,艾冬没有躲闪,她抓住金属水槽的边缘,看着失去血色的指甲,在急速坠落带来的强烈失重感里,迎着心底卷起的狂风——那阵狂风,掀起了那些由重重叠叠的“物与名”连缀出的人生幕帐。

前几年,她的人生像烈日暴晒人潮拥挤的广场忽然起来骚乱,身边的人都被冲散了,她跌跌撞撞害怕因踩踏而死,慌不择路地推门进到了空无一人的陌生房间,冷气充足,汗意顿消,她长长地吁出了口气,定了定神,才意识到,一个人,此后就是自己的人生境况了。

呆久了,自然会有些凉,有些慌。她就在房间里,用精致琐碎之物生出了“帘幕无重数”——那些物与名,被过于发达的感官触角抚摸、吮吸,生出了重重臆想,成了珠帘罗幕,缀满蕾丝流苏,绵密细腻、小心翼翼地勾连遮掩着虚无苍白的底里;而那底里,偏又从那丝丝缕缕的缝隙间,透出混杂着古典熏炉与时尚香氛的哀矜与欢喜;于是,帘外桃花帘内人,装模作样地抵挡着什么,思想着什么,自以为早于帘缝间窥尽了人生人世的真相,妖妖趫趫地恨一声,叹一句,又把头埋进眼前的精致琐碎里去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破布条子”抵挡不了什么,从感官得来的慰藉,别别扭扭到了心里不知道会拧巴成什么东西。她借了甘田进入她世界时携带的冲击力,拆掉了那些“帘幕”。她还记得照进天光时心里的感觉——若无这片天光,她和甘田走不了这么远……

艾冬被公司辞退这件事发生后,甘田一度非常担心,但艾冬不仅理智上坦然接受,情绪反应也很正常,甘田对她颇为感叹惊讶,艾冬对自己也甚是满意——她把失业的日子,过成了悠然长假。

颇为自得的“悠然长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一不小心,她就坠到“随物婉转”的旧路径里去了。

纵然可以欺人,自欺却变得不那么容易——几天前她就曾经做过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大口呕吐淤泥苔藓之类冰冷污秽的东西,醒了之后,反胃恶心了许久。当时她的判断是自己消化不好,此刻想想,那该是被压抑的厌恶感吧。

艾冬闭上眼睛,额头上的汗,冷了下来。所谓“长假”,是令人厌恶的粉饰太平——真的“悠然”,哪来的这般恐慌?原本就无多长物的人生,被命运清理得几乎不剩什么了——也就还有个甘田。所谓绝境,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5

与艾冬一颗孤星不同,甘田隶属一个颇为巨大的星系:祖父母父母五个叔叔一个姑姑,加上他们各位的配偶,有些还不只一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弟弟妹妹们。也是过年,艾冬才知道,不只甘田的父母,甘家星系的星星们代代杰出个个优秀。甘田自然不会炫耀,艾冬却从他的话语缝隙里感觉到,甘田不是最璀璨耀眼的,却是最为特别的宠儿,像太阳系里的地球。

艾冬根本无意闯入甘家星系。她与甘田,两个人还在调整彼此的运行节奏,生怕谁把谁撞个好歹,哪还能招架外力干扰?但甘田醉后忘情,春节例行的家族聚会之后,让堂弟甘宁送他去了艾冬那里。

艾冬客客气气送走了甘宁夫妻,甘田倒在沙发上睡了,她一夜未眠。

纵然甘家高级知识分子扎堆儿,接下去的剧情多半还是脱不了国产家庭剧的底色,艾冬连弄这类剧的剧本都会头疼,更不要说给自己在里面安排个主要角色了。她没有那等气力本事,去争吵哀求哭泣撕扯打闹吼叫,矜持了四十多年,青衣变不了刀马旦……纷至沓来的念头,既荒唐可笑,又悲哀恐怖,艾冬朝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扔了一团用过的化妆棉——这不叫思考,叫瞎编,用的还都是戏剧逻辑。

只是一般编剧不会给出如此惊险的剧情设定——甘田的小姑姑竟是甘易辛。

艾冬去影视公司之前,甘易辛是她在出版社的直接领导。甘易辛热心直肠,母性强烈到具有侵略性,而艾冬乖觉听话,干活努力。虽然只差三岁,易辛姐与小艾,生生变成了主仆兼母女。

这份亲近是单向的——小艾离开后从未主动联系过易辛姐,毕竟那段相处的日子,说不上痛苦,但她并不愉快;甘易辛年而半载还会联系一下她,小艾实在太让人怀念了。

几年前,甘易辛从熟人那里听到艾冬离婚的消息,打电话来问候安慰,也不知易辛姐听到的故事版本成了什么样子,只是长吁短叹小艾人太好,太窝囊太委屈……艾冬自然不会跟她解释内里曲直,忍着听完安慰,就算了。

艾冬没想到,甘易辛的甘,就是甘田的甘。

就像甘易辛没想到,多年之后,小艾竟然会跟她的田田在一起。

那个不眠之夜后,艾冬接下公司那个“反盗猎”题材的电影项目,陪着舒同去了非洲。易辛姐苦口婆心的劝诫,还是跨越了大半个地球,追了过来。

当时艾冬正要离开在哈拉雷的酒店,前往津巴布韦和赞比亚交界处的动物保护组织的营地,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早上五点多就得出发了。北京时间正是中午,甘易辛说她没心思吃饭,必须打这个电话。

她在家庭群里看到了甘宁拍的合影,甘田搂着的竟然是小艾!她当时头嗡一下,血管都要爆了——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啊,小艾,你傻不傻呀?我太了解田田了——他糊涂,他胡闹,他有资本啊,他是男人,比你年轻——他折腾得起。你呢?漂亮话谁不会说?年龄不是问题,孩子不是问题——我告诉你,到时候什么都是问题!我不能看着你结束一个不幸,再制造一个不幸啊……

甘易辛的台词,和艾冬预想的基本一致,也不能再让身边人等着她接电话了,她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在哪儿,不方便多聊。甘易辛被噎了一下,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和甘田分手——甘田不会认真的!

艾冬淡然回了一句:“既然这样,您也用不着这么认真!”

按照易辛姐的人物性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事实证明,小艾多虑了。

艾冬必须承认自己的想象力过于平庸,国产剧到了甘家,升格成了雍容含蓄的《傲慢与偏见》。即便如此,还只有甘易辛一个人上台,串了把达西的姨妈凯瑟琳夫人,包括甘田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政治正确”地当了看戏的观众。

甘田说小姑姑傻——自己脑补了一部没发生的戏,还跳进去当了回恶人。

艾冬想,她利用出差制造的这场别离,傻得和甘易辛别无二致。

这场长达百日的别离,她不只在空间上和甘田制造了遥远的感觉,同时还大幅度降低了与甘田的联系,有时“零联络”的间隔会长达半个月。凭借理性与克制,她的情绪管理做得还不错,至少比甘田管理得好——甘田在一个醉酒的晚上,给她发了一百多条语音:她成了他的“瘾”,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出现了百般不适的“戒断反应”……

扪心自问,她制造这场别离,固然是勇敢,更多的却是怯懦,有挣脱耽溺的诚挚与真实,只怕也有狡黠的试炼,欲擒故纵的机心……此刻自然不必再去分辨,望过去,千思万绪都是自我缠陷的蠢念头呵……

也许她蠢得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敲了敲她的脑壳。

上天的敲打,落到人身上,定会有裂痕——这些裂痕就是命运的纹路,可惜通常会被人只当作伤口,为之淌血流泪,顾不上细看那纹路的指向……

6

艾冬缓过来,从厨房中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对面壁上是黑色电视屏幕,幽暗的液晶屏成了一面镜子,艾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单薄,瘦小,甚至下一秒就会消融在那幽暗之中……她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脸颊,温热的肌肤,让她有了真实感,她的手滑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抬起来——她拥抱了自己。

甘田总是用一种孩子气的欢喜与动物式的亲昵纠缠着她。脖颈相交,肢体相叠,两人都在对方的怀抱里了——亲密到肌肤相融一般,却忍不住会质疑,是错觉,或是幻觉?这些念头像鸟一样生着试探的利喙,却也像鸟群一样,挥手即散,散后复来……

自己在自己的怀抱里,是这样的感觉——此刻,心落了下去,安稳地在胸口,一下一下地跳着,像笃定地对她说着,是啊,是啊……

艾冬松开自己,轻轻地吁出口气,走到了窗前。院子里的路灯亮了,天色尚明,那灯光带着怯怯的歉意,像早到的客人——甘田却比说好的回来的时间晚了,她心念一转,放在书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甘田的电话——他父亲突发脑溢血,他正在往医院赶——甘田的声音里有少见的焦灼与慌乱。艾冬说了句:“你不要慌——”

甘田打断了她:“有电话进来,小姑姑的电话——我再打给你。”

艾冬握着电话,站在窗前。有雾霭从灌木丛中升起来,那是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喷淋之后蒸腾出的水汽,在越来越暗的绀色天幕映衬下,泛出了淡淡的蓝……

7

晚上八点,甘田打来电话,说手术很成功——他那边人声嘈杂起来,艾冬清晰地听见了甘易辛的声音,情绪激动地嚷嚷着。甘田匆忙挂了电话。

十一点一刻,甘田回到了艾冬这里。

他离开医院时给艾冬打电话说情况,艾冬劝让他不要过来,太远了,明天还要去医院。甘田只是嗯嗯地应着,说:“你等我。”

他的反应让艾冬生出了额外的担心。

艾冬的父亲去世前,整整病了五年。母亲车祸意外离开后,父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最后两年都没能离开医院。即便经济上能够支撑,亲人重病所要求的心力与体力,若非亲身经过,是很难想象的。

甘田进门就抱住了艾冬,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艾冬说:“手术很成功,又是微创——很快会康复的。”

甘田嗯了一声,放开艾冬,踢掉鞋子,扯开衬衣,褪掉裤子,光着脚走进了浴室,艾冬跟在后面收拾他的衣服,听到他进浴室后嚷了一声:“我很饿。”

花里胡哨的菜都免了,艾冬给他煮了一大碗青菜鸡汤面。甘田是真饿了,顾不上烫,很快就吃完了,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你不是说有好吃的吗?在哪儿呢?”

艾冬知道他是没话找话,笑了一下,轻声说:“以为你不会过来了,就没做——”甘田欠身去拉酒柜的门,艾冬起身去给他拿杯子。

艾冬出来看见甘田神情呆滞地坐着,累,还有焦虑,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艾冬放了只杯子在他跟前,他伸胳膊把艾冬揽住了,脸埋在她怀里。

艾冬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甘田松开了胳膊。

甘田默默地喝完了一杯伏特加,才说:“小姑姑在ICU外面跟妈妈吼,把我妈吼哭了,舅舅和小叔叔差点儿打起来——”

本来手术很成功,大家都松了口气。病人进了ICU,甘田祖母因为是医院的老领导,主治大夫请她去办公室详细说明病情。甘田母亲这边安排甘田明天上午先过来,她有个讲座。甘田刚应了一声好,甘易辛那边就爆炸了。

甘易辛指着大嫂:“大哥一辈子吃食堂吃外卖,衣服鞋袜全是自己收拾,有老婆和没老婆也没什么区别,现在用上儿子了,当初怀了田田为了自己上学非要去做流产,甘田的奶奶和姥姥合力保了下来——小时候姥姥管,上学了奶奶管,田田从小学到初中跟我睡,你管过孩子一天吗?凭什么使唤儿子?什么讲座比你老公的命还重要?这是感冒发烧打喷嚏吗?这是大病,刚做完手术,你就算没感情也有责任啊?你这是什么态度?”

甘田母亲气得眼泪直流,说我们夫妻用什么方式生活,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评判我的婚姻——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舅舅当然护着他姐姐,小叔叔要护着他妹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翻扯出来,生活方式论争很快变成了人身攻击,对甘田父母夫妻感情的质疑随之也升级为家族间的道德指责,血气和怒气开始诉诸肢体。甘田挂了艾冬的电话,冲过去抱住舅舅挡住叔叔,好在这时候奶奶回来了,呵斥住自己的女儿儿子,让他舅舅先送甘田母亲回去了。

艾冬叹了口气,问:“你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吗?”

甘田灌了口酒:“不明白。”

艾冬看着甘田:“你妈妈走后,小姑姑又跟你说了什么?”

甘田愣了一下,开始含糊其辞:“她一晚上都在莫名其妙瞎激动。”

艾冬笑笑:“她可不是莫名其妙——你妈妈走后,她一定流着泪对你说,田田你放心,小姑姑帮你,不会让你爸受罪,也不会让你为难——”

甘田的酒杯在嘴边停住了,惊讶地看着艾冬。

8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住院部大楼外面的台阶上,进进出出的人都绕着泥雕木塑般的他走,艾冬只看了他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她不知道那张脸后面的故事具体如何,但她知道,与那故事相比,甘家的眼泪和争吵,近乎于无事生非。

只是对于甘田,却还是真真切切的烦难。

甘田父亲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三天出ICU进了病房,水肿消得很快,语言能力正常,肢体有影响,影响程度要看恢复情况。

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亲友领导同事学生陆续来探望,热热闹闹倒还容易过。难就难在出院后,一个康复期的病人,吃喝拉撒都是问题。甘田最怕的是小姑姑的挑剔。甘易辛来病房,甘田母亲若是在,和她招呼一声就出去了——免生口舌是非;而护士长听见甘易辛的声音就会跑进来,各种解释——免得她借题发挥,让护士或者护工受委屈。

艾冬说:“你天天给人上课,讲没有边界的人际关系是危险的,讲有多少以爱为名的控制——怎么碰上你的小姑姑,就束手无策了?”

甘田苦笑:“你不是给我定性为文字工作者吗?”

甘田母亲倒是勇敢实践了儿子的理论,明确告知甘易辛,不必费心她如何照顾生病的丈夫。甘田这边说母亲做得对,那边安慰感情受伤的小姑姑——都安排好了,小姑姑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检查。

艾冬颇为无奈地看着爱博而心劳的甘田。

甘田接着说,六月初,母亲要带团去莫纳什大学参加国际语言学峰会。甘田四月份病倒住院嗓子彻底哑掉,上海杭州一线六城的巡讲调整到了六月,已经公告道歉改期退票折腾过一番了,现在每场每座一千五百八十元,三千张票卖得一张不剩了——合伙人张泉林带着咨询中心的小姑娘们来看望甘田父亲时,嘱咐甘田安心去巡讲,她们排班儿来照顾甘教授。

“我让她少说便宜话——明知用不着她们,不会没人照顾我爸。我就是担心,甘易辛同志要是真来检查工作,我和我妈都跑得不见人影儿,她可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艾冬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只担心你小姑姑怎么想,不担心你爸爸的感受?”

“我爸?那是十一维的神级存在,我在他眼里连虫子都不如。昨天我在他病房里呆了一下午,他也不爱搭理我,没说几句话,就想撵我走。今天我去看他,有两个人正跟他说什么实验方案,在拉格朗日点放置设备观测日冕和太阳风,听上去像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我觉得很有意思,他听到一半就怒了,说什么时候你们沦落到给实验物理那帮家伙打下手了?你们是闲还是蠢啊?我想劝,刚叫了声爸,他就让我滚,也把那俩人一起赶了出来。害得我和人家都尴尬得要死,出来互相道歉。看他挥手那劲头,胳膊是好多了。妈说出院了不用我管,舅舅已经帮我们请了护工和家政,奶奶、姑姑、舅舅,谁都说不用我管,连我爸都说,不用我管。”甘田耷拉着脑袋揪着头发,声音低了下去,“也许我,可以不管……”

艾冬没再说话,只是听着。

父亲去世前两年,艾冬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两个护工,还是累得昏倒在病房走廊里摔断了牙齿。她不会给甘田讲这些,这只夏天的虫子正陷在自己真实的痛苦里,何苦用冰天雪地证明他的痛苦不值一提呢?

甘田没有去接父亲出院,说有的是人,用不着他。艾冬还是一句都没说他,由着他躺在沙发上发呆。到中午的时候甘田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在家摔倒了,又送回医院了。他跳起来,冲去了医院。

晚上甘田躺在父母家客厅的沙发上,和艾冬聊微信。艾冬问他怎么不回房间睡。甘田回答,家里没他的房间。

艾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甘田又发了一条:这个护工明天要走。

甘田父亲摔倒,不能算护工的责任。当时甘田母亲正在给护工讲解他们家的生活习惯,护工有些抵触。甘田下午打电话给艾冬说的时候,唉声叹气:“其实我妈是紧张,不是看不起人——反正她俩在外面一递一句地拌嘴,我爸在房间里自己逞能,就摔倒了——幸好没别的问题,只是胳膊青了一块。”

甘田父亲出院时,左侧下肢运动障碍略微严重,大夫说好好复健的话,一到两年的时间,应该能够正常行走。别说两年,连两天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艾冬看着甘田的微信,想到了兰姐。

要是当初雇到的护工里没有兰姐,艾冬估计自己就不止摔断牙齿了。送走了艾冬父亲,兰姐和艾冬还会时常互相惦记,打个电话。去年兰姐给艾冬送老家的山药豆时说,干不成了,儿媳妇要生了,得去深圳带孙子。艾冬试着给兰姐打电话,想让她推荐个可靠的熟人。她惊喜地得知兰姐还在北京干护工。兰姐说,本来是攒着劲儿带孙子,没想到出力不讨好,让儿子夹在中间为难,嘁!老娘拍屁股走人,出来挣钱还不看脸子呢!

于是,艾冬就在兰姐干活的住院部外的台阶下等她了。

兰姐从台阶上跑下来,拉住艾冬的手,说胖了点儿,漂亮了。

艾冬眼眶一热,笑着说,漂亮啥?老了。

跑去买水的甘田跑回来了,艾冬给他们做了介绍,说了句:“就是我这个朋友的父亲——”

甘田把手里的饮料递给兰姐一瓶,笑着纠正:“是男朋友。”

艾冬脸上一热,没否认。兰姐高兴得拍了艾冬一巴掌,认真打量着甘田:“你小子好命哦!”

甘田笑着点头说是。

兰姐去了甘田家,艾冬有些忐忑,当晚打电话问候兰姐,兰姐说挺好的,让艾冬放心。

艾冬也只能放心了。

9

天越发热起来,艾冬只去了两趟公司,讨要被拖欠的离职赔偿金,其他时间便不出门。

日子的内容和此前一样,吃饭读书睡觉,从上周开始,增加了一项,看剧本。每天也就在小区附近走走,顺路回来在便利店里买点儿水果蔬菜。甘田一直在出差,她一个人吃得有限,市场都不必去了。

日子却也不一样了。

清晨醒来的时候,尚未褪尽的睡意在松弛的身体里流连,夜晚衾被的暖还缭绕在手足间,头脑开始变得清凉,啁啾的鸟声从窗外的枝头一直沁到肺腑里去了。

她也就起床了,吃早饭之前,她还能工作一个小时。

艾冬从上周开始工作。此前有猎头给她打过电话,但艾冬听一听,就放弃了,做制片人,她有着很难弥补的缺陷,但她对自己看剧本的眼光和磨编剧的本事,还是有信心的。月前有个熟人给她打电话:“冬姐,反正你最近也闲着,我接了个本子,帮我看看呗。”

艾冬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对方却浑然不觉,哇啦哇啦开始讲剧情,艾冬吁出口气,打断了她:“这样不好吧——随便给外人谈剧本内容。你要是决定请我帮你读剧本,最好先签合同和保密协议,费用我们可以商量。”

现在换对方噎住了,说要请示一下领导,艾冬笑着说好,就挂断了电话。

艾冬过后就没再多想这件事,却听到了关于她“穷疯了”的传言。公司财务的口吻是关心的,顺带着还骂了传话的人,最后苦着脸对着她替公司哭穷。

艾冬叹了口气,说等到七月底,她再收不到离职赔偿金,就提起对公司的劳动仲裁,反正她也穷疯了。

她出了公司,给舒同打电话——舒同在电话那端笑着说:“你下凡了?”

艾冬也笑着说是啊,约她吃饭,把传言的事当笑话讲给舒同。舒同却一下沉重起来,问她的经济状况。

艾冬笑笑:“没有去跳楼的压力,短时间也不至于缺吃少穿,所以还好。”

“甘田给你钱吗?”舒同问得很直接。

艾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们俩从没涉及到钱,反正我的钱够用。”

舒同瞪大眼睛,“什么叫没涉及到钱?男女交往哪有不用钱的?”

艾冬“哦”了一声:“基本都是他赖在我那里白吃白喝吧。”她说着笑起来,“亏得甘田很能挣钱,不然倒十足算是吃软饭。”

舒同看着她:“你还笑?真是个傻大姐——你打算怎么办啊?”

舒同所谓的“怎么办”,有着明确的所指。艾冬想想,给舒同讲了点儿自己的“人生物理学”。本来他们这样的情形,理当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奔着婚姻的箭靶而去,结果只有两种,脱靶或中的——至少在经典力学的理论框架下如此。然而他们跃迁到了量子力学体系,生生让那离弦之箭成为了“双缝实验”中的粒子,没人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包括他们自己。

舒同被她的比喻,弄得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艾冬嘴角依旧噙着笑:“我能想的,就是自己,工作要做,先得保证生存吧。”

舒同合上了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知道点儿量子力学,就不是无用的文艺女青年了吗?到死都是!”

艾冬粲然一笑,说把这话当赞美听了,然后说,那个传言倒给了她启发,她是可以帮人读剧本的,国内影视业还没有专业的“剧本医生”,也许她可以试试。说着她把自己拟好的业务说明及收费标准文档发给了舒同。

舒同看着笑起来:“好嘛!女文青的理想生活又增加了一条——工坊民宿咖啡馆,摄影写作读剧本……看看多久能饿死你吧!”

艾冬第一周的工作成绩,是宣告了一个剧本不治,完全没有挽救的价值,但却充分地肯定了编剧的创造性和潜力,条分缕析,论据充分,最后还给出了可能有用的题材选项。艾冬知道孵化一个剧本的成本,止损和挽救投入之间,很少人能放弃幻想做到前者。艾冬发出邮件后,已经做好收不到余款的心理准备了。

没想到周一的当天,她不仅收到了钱,还收到了制作人微信发来的一封“感谢信”。艾冬才知道,她宣告不治的是舒同儿子的剧本。

这个戏剧性的开端,虽然没让她的小作坊即刻生意兴隆,但随即有两个电影剧本一部电视剧的初稿,送到了她的手上。

10

大部分时间依旧是不出门,但那个逼仄的“房间”却不知不觉消失了。重楼叠厦,不过都是痴心妄念——谁又不是无遮无挡站在天底下呢?

艾冬一边这么想,一边笑自己,越发会自我安慰了。

她正在给客厅的绿植浇水,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知道是甘田,问了一声,继续去喷那些疯长的绿叶子了。甘田应了一声,进门换鞋,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喷壶喷出的水雾,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蒙蒙细雨般,艾冬忙松了按柄,挣着要放下水壶,笑说:“你又这样……”

艾冬躲着跌坐在窗下的单人沙发上,甘田整个人压过去,在她脖颈之间发出咻咻的声息。艾冬放弃了躲闪,叹口气,搂住了他的脖子,甘田先是挤进了沙发,接着把她横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一个月没见,他做出如饥似渴的样子。艾冬能感觉到,他的纠缠里蓬勃的不是欲望,依然还是那种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孩子气的欢喜与动物式的亲昵。甘田似乎想说什么,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脸还在她脖子上埋着,呵出的气息弄得她有点儿痒,他仿佛感觉到了似的,用力吻了一下那里。然后放开她,起身拉过丢在门口地板上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艾冬的手里:“给你。”

艾冬有些不解地打开,摸出张银行卡。

甘田竭力显得自然:“你用吧,这个卡我不用,给你用。”

艾冬想了一下,问:“你今天去公司开会了?”

甘田嗯了一声,躲闪了眼神。

甘田是前两季《心理分析师》的专家顾问,如今顾问自带流量,公司自然舍不得换。甘田签完合同才知道艾冬被辞的事情,很生气,艾冬劝他算了。公司没人知道艾冬和甘田的关系,此前是艾冬有所顾忌,现在倒是无所谓了,不过也用不着专门跑去张扬一番。艾冬猜他一定是去公司参加策划会听到了什么,也就笑笑,没再追问,把信封放进了厅柜的抽屉里。

她转身,发现甘田还站着,他深吸一口,抓起她的手,说:“有件事儿……”

他郑重的态度让艾冬的心跳都加快了——“那件事儿”,是甘田父母邀请她去家里吃饭。

看来对于甘田来说,这的确是个“事儿”。他像帮助学生备考一般,花了一个晚上,给艾冬讲理解自己双亲所需的各类知识点。最后总结交代一句总纲:“言而总之,他们说任何话,只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行。”

譬如这次,甘田父母邀请艾冬,是为了表示感谢——感谢艾冬帮助他们找到了兰姐。同时他们很想认识、了解艾冬。如果是别人家的父母,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托词,但对于自己的父母,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甘田说完,竟然咽了口唾沫,等着看艾冬的反应。

艾冬被他的紧张弄笑了:“你父亲我能理解,物理学家嘛,你母亲是国内文化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呀,我在网上搜了她的书和文章,被称为中国语言学开山之作的那本书,就叫《语言后面有东西》。”

甘田说:“对,她只顾忙着在后面找东西了,没学会正常人类丰富的表达方式。而你吧,也不是正常人类,人家说一句,你能听出来篇论文,所以……”

艾冬笑着看他:“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甘田叹了口气,说:“我不想你哭着从我们家离开。”

甘田跟艾冬讲了一个前车之鉴。

七八年前,甘田有一个交往了数月的女朋友,坚持要去甘田家见他的爸爸妈妈。坚持的程度,按照甘田的理解,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当场分手,或者带她回家后分手。前一天他们约了时间,甘田事先也做了“辅导”,但一切还是如同他预料的一样,女孩哭着离开,甘田一路道歉,人家还是和他分手了。

原因很荒唐,女孩子想表现,买了菜在家做饭,甘田母亲不仅没有承情夸奖,反而非常介意她把厨房弄成了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据说甘田母亲的厨房只用来洗水果和烧开水。更让女孩受不了的是甘田母亲那句:恋爱结婚是你们俩的事,为什么要跑到我们面前来表演?

艾冬噗嗤笑了:“听你的口气,到今天你还是觉得令堂大人不近人情啊。”

甘田也笑了:“听你的口气,我妈还遇上知音了。她这么说你,你受得了?”

“我要是想表演,你爸爸病倒做手术那天,不就该上台了吗?你小姑姑不是还有阻止我表演的预案吗?”艾冬笑着看甘田。

甘田噎了一下,恨恨地说:“你简直要成精!”

……

选自《收获》2019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

计文君,1973年冬生于河南。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化城喻》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等奖项,2012年获博士学位,专著《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研究》于次年出版。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