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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马笑泉:水师的秘密(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 | 马笑泉  2019年05月13日08:45

内文摘录|

吴爷爷脸上泛出点笑意,像深水里的鱼冒了个头又迅速沉下去,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摸摸我的头。他的手掌几乎能包住我的半个头。靠近时,我能从他身上嗅到一种异样的气息。到底是如何异样,我也说不明白,反正不是这条街上惯常闻到的气息。

在我的印象中,吴爷爷的脸相总是在七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游移不定。他有时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这往往是他坐在门口竹椅上出神时,有时双目一转,又显出不让少年人的清亮和精灵。坐在竹椅上时,他缩成一团,软塌塌的,然而只要站起来,便仿佛故事中的法物,迎风一晃长了数倍,变得坚挺、硬朗。他本就是长手大脚,跨上一步抵得别人两步。但不晓得是天生还是故意的,他走路像是脚踝处系了重物,总是慢慢地拖着步子前行。那张古拙的红脸膛像江边的铜鼓岩,他这个人也像铜鼓岩一样沉默,轻易不开笑颜。

街上的小孩普遍怕他,以至于轻易不敢到他门口玩闹。我却常常爬上二三十级青石台阶,拐到他建在坡上的屋前。高家巷是条老街,要么是青砖屋,要么是黄中透黑的木板屋,吴爷爷住的却是红砖屋,旁边搭了个小茅厕。这是吴爷爷自己花钱修的屋,不像其他人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政府分配的。吴爷爷一个人住,也不怕寂寞,不像其他老人,有事没事喜欢摇着大蒲扇串门,或聚在街面上扯白话。但他其实是喜欢小孩子的。起码我到他面前,他总要摸摸我的脑壳,任我在他门前屋后玩蚂蚁、捉蚱蜢。玩得口渴了,就直奔厨房去大陶缸中舀水喝。这水是他从街上古井里挑上来的。有时我在喝得畅快之余,陡然意识到这水来得不容易,便一抹嘴巴,说:“吴爷爷,等我长大了,就帮你挑水。”

吴爷爷脸上泛出点笑意,像深水里的鱼冒了个头又迅速沉下去,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摸摸我的头。他的手掌几乎能包住我的半个头。靠近时,我能从他身上嗅到一种异样的气息。到底是如何异样,我也说不明白,反正不是这条街上惯常闻到的气息。等稍稍长大一些,敢偷偷跑到江边去玩水时,我从那一派茫茫大江中捕捉到了这种气息。那是江水、鱼、水草、礁石、鹅卵石混合而成的气息,复杂、悠远、神秘。我喜欢到吴爷爷那里玩,可能跟这种气息有关,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在街上属于被其他小孩排斥的那类,只能到一个孤独老人的屋前孤独地玩耍。

吴爷爷虽然孤独,但并不闲得发慌。他在坡上开辟了菜地,种辣椒、白菜、萝卜、四季豆,还有葱。新鲜蔬菜一时吃不完,他就放进酸水坛子里。街上几乎家家都有酸水坛子,我妈妈也会做。但吴爷爷做的酸萝卜、酸四季豆酸得格外来劲,一沾到舌头,脑后的毛孔都张开了。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口里还是会迅速涨水。这说明吴爷爷手很巧。后来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街道革委会不让种菜了,菜地很是荒芜了一阵(但风头过后,有些人又在屋后偷偷种上了,革委会也装作没看到),不过吴爷爷的碗里还是没少过菜,而且,居然,还是鱼虾。在六十年代,能够经常吃鱼虾是件很奢侈的事。这不是他买的,事实上,在那个年代,想花钱买也难得买到。有人经常给他送鱼虾,而且来的人时常不一样,但于我而言,都是些陌生面孔。那些人身上有跟吴爷爷相似的气息,他们管吴爷爷叫吴爷。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这称呼显得很神气。我在旁边听到了,暗自激动,开始想象着自己长大了,被人称为包爷。吴爷爷却神情淡漠,仿佛被称为吴爷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跟这些人有话聊,但我听不太懂。他们谈论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听不太懂就听不太懂,我关心的是那些鱼虾。有时送来的是腌鱼和晒干的小鱼小虾,有时却是活鱼活虾,盛在木桶里挑了过来。如果是活虾,吴爷爷会送我几尾。有次他还送了我只螃蟹,能在地上横着走路。我用根线牵着它出门,那些平时不爱搭理我的小孩全拢过来,又跳又嚷,轰动了半条街。为了能牵上一牵,他们就差没喊我包爷了。等到螃蟹被玩死之后,这些家伙又跟我疏远起来,这让我很伤心,并下定决心,以后有什么好玩的,绝不让这些白眼狼沾边。后来螃蟹没再出现过,但活虾也能让我足够高兴。我把它们养在一个透明的酒瓶里,连妹妹也轻易不让碰。有次爸爸开玩笑说要把虾子炒了下酒吃,我立刻大号起来。妈妈边笑边骂爸爸。在得到了爸爸绝不动这些虾子的保证后,我才止住眼泪,一边看虾子在水里弹射一边听爸爸妈妈闲扯。爸爸说那些人是下河街的。下河街我知道,就在江边,街上住的多是渔民,还有放排的人。我问他们为什么会给吴爷爷送东西呢?妈妈说他是从下河街过来的。我又问为什么吴爷爷不住在下河街呢?妈妈答不上来,默然片刻,就去厨房里忙活了。

我心里装着疑团,却不敢开口问吴爷爷。我担心问了之后,吴爷爷会不高兴,说不定就不准我到他那里玩,也不会再送我活虾了。虽然喜欢跟他亲近,但吴爷爷身上其实有种威严的气质。

虽然这种气质他是藏起来的,我还是感受到了,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放肆。他还有些神秘,平常没打理菜地也没在门口闲坐时,屋门就是关着的,怎么敲都敲不应。不应就不应,我继续在门口玩。

我发展出了一种新的玩法:跳台阶。从下往上我可以跳两级。从上往下我敢跳三级。跟地面并不吻合的青石板被我蹬得咚咚响,有的还会晃一下,我的心也会跟着晃一下,在感到轻微害怕的同时爆出种毛孔洞开的快感。吴爷爷在门口的时候,我会跳得更加起劲。每跳一次,都要抬头或扭头望着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吴爷爷脸色没有任何波动,这未免让我有些懊恼。我想我应该有更惊人的表现。瞅了瞅下面的第四级台阶后,我大喝一声,纵身跃下。左脚脚跟打在第三级台阶边缘,然后滑了下去。我没有摔倒,而是一屁股砸在第三级台阶上,被青石板蹾得生痛。更猛烈的疼痛从脚踝处蹿起,刺一样直往心里钻。喊了声哎哟,连忙咬紧牙关,因为我害怕再张嘴,心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崴到哪里了?”

我摸着脚踝,泪水涟涟地看着吴爷爷俯下的脸。多年以后,我才惊觉到他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仿佛一晃就转到了我面前。

他蹲下来,脱了我的左脚鞋袜,看了看后,又下了一级台阶,一手托住脚跟,一手包住脚板,慢慢地把我的腿拉直。

“放松,放松。”

我也想放松,但肌肉反而变得紧张。

他伸指在我腿内侧点了一下。那腿竟自动往上扬起,落下来时,肌肉完全松开了。在这刹那间,他点我的手重新抓住脚板,往后一拉,又旋转着往前一挤,疼痛像是挤牙膏一样从脚跟处被挤了出去。

“还痛么?”

“不痛了。好像,还有点痛。”

吴爷爷松了手。我把脚缩回来,盯着肿起的脚跟,觉得有理由再痛下去。正犹豫着是站起来还是继续这样坐下去,吴爷爷已展臂把我横抱起来。他像是在抱一个稻草扎的小人,毫不费力,三步并两步跨到坡顶。进了里屋,把我放到床上,便转身去了厨房,待重新出现时,他手里端了碗水。我以为是要给我喂水,便欲坐起。他却让我翻过身,趴在床上。虽然弄不懂他要干什么,我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子,头扭着,费力地看他。吴爷爷双目微闭,右手端碗,左手伸出两指,在碗上不停地划动,嘴里念念有词,鼻子也哼起来。我竭力瞪大眼睛,却还是看不明白。他哼完后,喂了自己一口水。我差点想说,我也想喝。没等我说话,他俯下身,把那口水喷了出来。一股清凉之气渗进我的脚跟。

“莫动,再趴一会,等我叫你才准起来。”

我继续趴着,感觉脚跟上痒痒的,像有蚂蚁在爬。很想动一下脚,却还是忍住了。吴爷爷没有把水端进厨房,而是在旁边坐下,虽然不再做声,但让我感到心里很安稳。

我趴了一会,说:“吴爷爷,我想喝水。”

“现在不准喝。等一下起来再喝。”

我只有闭上眼睛,一点一滴地挨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爷爷起身摸摸我的脚跟,说:“起来吧。”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感觉不到疼痛,再去看脚跟,好像没有肿过一样。

“下来。”

坐在床沿上,我先探下左脚,踩实后才轻放下右脚,却站立不动。

“行两步。”

我没有多行一步。

“还痛吗?”

“不痛了。”

“那多行几步。”

在屋里行了个来回后,我才放下心来,叫道:“真的不痛了!”

“那还有假?”

“吴爷爷,你这是什么法术啊?”

“不是法术,就是治病。你莫告诉别人。”

“连我妈妈也不告诉?”

“嗯。”

我纳闷起来,但还是用力点点头。行到桌边,我盯了那碗水好一阵。跟我平常喝的水没什么两样。

“你莫喝它。”吴爷爷说完,从厨房里给我端了碗水。

“我要喝凉的。”

“不能喝凉的。今天你都要喝温的。”

“那明天呢?”

“明天可以。”

我咕咚咕咚吞下整碗水,想再问他点什么,他却赶我走了。

回到家后,我在餐桌边始终沉默。因为我担心只要一张嘴,就会忍不住把这事抖出来。妈妈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摇头,加快速度,把饭往嘴里赶。爸爸比我吃得更快。他在后街的五金厂做事,今晚得上夜班。

妈妈嘀咕道:“库房里堆了那么多货,又卖不掉,还加什么夜班。”

爸爸眉头一扬,说:“你思想落后了。堆得再多,也要完成生产任务。”

妹妹笑嘻嘻地说:“爸爸是积极分子,妈妈是落后分子。”

“就是,还没有女儿懂事。”

“那以后叫你的懂事女儿给你做饭啊。”妈妈愤愤地说,又瞪了妹妹一眼,“多嘴多舌,饭都掉桌上了,还不快捡起来?”

妈妈嘴巴像剪刀一样,咔嚓两下就能把别人的话剪断。爸爸自知说不过她,也晓得明天她还是会把热饭热菜端到桌上来的,抹了下嘴巴就起身,抛下妹妹独自面对妈妈的冷脸。我置身事外,在沉默中吃完饭,便去街上滚铁环。妹妹则遭到不准出门跳绳的惩罚,被勒令在家里把刚学会的“毛主席万岁”写五十遍。等我回到家,她已经上床睡了。我看了一会瓶中虾子,便被妈妈催促着洗澡睡觉。

半夜里,我梦见自己从坡顶往下跳,一蹦竟然蹦到水井里,便惊醒过来。这时飙起一阵敲门声。我跳下床,走到堂屋里,妈妈已经在开门了。

爸爸被几个工友抬进来。他右臂吊在半空中,脸色白得吓人。

妈妈的脸色顿时变得比他还白,颤声问:“怎么回事?”

“胳膊被冲床压断了。”

“那还不叫医生?不是,快送医院!”

“医院的医生都被赶去扫大街了,看病的都是些嫩伢子嫩妹子,连个阑尾炎手术都不会做,送去不是找死?”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妈妈平素主意一掐一个,这时却只剩在原地打转。

看到爸爸在床上忍不住喊哎哟,我说:“快去喊吴爷爷。”

“喊他来做什么?”

“我今天崴了脚,他喷口水就治好了。”

几个人都瞪着我,那神情是在当我讲胡话。

妈妈问:“你讲真的?”

“是真的。”

我不爱撒谎,所以跟街上那些十句有八句假话的小孩玩不来。这点妈妈最清楚。她略略镇定下来,咬了咬牙,说:“我去请!”

室内沉寂下来。有人抽烟,有人给爸爸端水。我去隔壁看了眼妹妹,她睡得像只小猪。

转出来后,有人问:“真的喷口水就好了?”

“是真的。”

“是什么水?”

“就是井里的水。”

低头抽烟的车间主任说:“我晓得了,他是水师。”

“水师是什么?”

“我也是听我大伯讲的,就是旧社会有人用一碗水给人看病,专门治骨伤。”

“水里是不是放了药?”

“我也不清楚。等下你们看就是。”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开始将信将疑,伸长脖子等着看个究竟。但门口老不见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了。爸爸不再呻吟,眼睛半开半闭,看上去真像随时会死去,不,晕过去一样。

实在等不住了,我往门口行去。门开了,吴爷爷跨进来。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我心里就一热,喊了声:“吴爷爷。”

他没做声,也没摸我的脑壳,而是行进里屋。

满屋的人都盯着他。他却像是谁也没看到,径直行到床前,探出右手,眼睛微闭,摸了两下。爸爸又哎哟了一声。

“伤得重吗?”

没回妈妈的话,吴爷爷又伸出右手,两手在爸爸右臂上轻捏慢压了一阵。爸爸额头渗出豆子大的汗珠,却咬着牙不出声。

“打碗水来。”

妈妈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往厨房奔去,选的碗大小跟吴爷爷下午用的一样,只恨颜色有点浅。等我捧着碗走出来,大家的目光都射进碗中。碗中盛的就是缸里储的井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清到底。

接下来吴爷爷的行事跟下午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喷出水后,他又从身上掏出张黄纸,覆在伤口上,然后对妈妈说:“莫吃辣椒,莫喝酒。”便转身拖着步子慢慢地行出去。妈妈追上去送他,到了门口,被他挡了回来。

爸爸脸上有了些血色。妈妈问他怎么样,他说:“痛是不怎么痛了,就是痒。”

“痒就好,你千万莫乱动,莫把纸弄下来了。”

那张纸盖在爸爸手臂上,像是用胶水粘上去一样。纸上画了些朱红色的古怪符号。几个工友都盯着这张纸,想看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妈妈向他们表示感谢,又央求他们不要对外说这事,因为吴大爷事先就叮嘱了,自己一口应承,他才肯下来。工友们都神情严肃地点头答应,仿佛共同参与了一场反革命活动。

第二天,爸爸伤口痒得更厉害。妈妈叮嘱他要忍住,莫去挠,然后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掏出来,又用红纸包了两大块红糖,带着我去了吴爷爷家。吴爷爷却往外挥了挥手,要我们把东西带回去。

“你老人家不收,那就是怪我们没尽到礼数。”

“收不得,收不得。不收是治病,收了性质就要变。”

“天底下哪有治病不收钱的?他爸这个伤,要是送到医院治,那还不得花大钱?好得还没这么快。你老人家不肯收钱,我们送点礼表示感谢,天经地义,就算毛主席晓得了,也不能讲这不对。”

见妈妈脸都红了,吴爷爷没再推却,而是起身从厨房里拿了包干鱼出来,要往篮子里放。

妈妈吃惊得提起篮子就往外退,一边退一边说:“哪能要你老人家的东西?没这个理!没这个理!”

“你拿回去。”

“德德,你莫拿吴爷爷的东西,快出来!”

我一时木住了。妈妈的话我是必须听的,但吴爷爷的话我从来也没有违拗过。

“我是拿给你吃的。”吴爷爷说着,把干鱼塞到我手里,然后摸摸我的脑壳,“回去吧。”

我松松地拿着那包鱼干,似乎希望它在出门前掉落下来。但直到跨出门槛,它还在我手里。于是我捏紧了些,加快脚步,绕过妈妈的拦截,脚步点着台阶,一溜烟到了街上。

小干鱼要用辣椒炒才出味,所以爸爸不能沾。我和妹妹争着往这盘菜里伸,筷子和筷子几乎要打起来。妈妈骂了两句,我俩才收敛了些。才吃完,孔厂长进来探望爸爸。他带了两包罕见的奶粉,让我和妹妹眼睛放光。妈妈却一点也没显露出高兴,而是蹙着细眉,当着孔厂长的面埋怨爸爸做事太舍火,躺在床上还挂着生产的事。

“老包是个好同志,思想进步,技术好,又红又专。”孔厂长说着,目光落在那张黄纸上,便定住了,过了片刻,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支吾起来。爸爸见领导开口,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

孔厂长皱起眉头,说:“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

妈妈说:“不是迷信,就是治病,灵得很。”

“他收钱了吗?”

“没有呢。要是送到医院,那厂里还不得花一笔大钱?”

孔厂长问爸爸:“有效果吗?”

“好得还算快。”

又瞄了瞄那张黄纸,孔厂长叮嘱爸爸好好养病,车间的事不用挂心,就背着手行了。

妈妈送他出门,回转来后,脸上忧色转深,嘀咕道:“他不会去找吴大爷吧?”

爸爸说:“他心不坏。”

“不坏,也好不到哪去。你这是工伤,送两包奶粉,就想打发了?我说老包,等你养好伤后,还得跟他论论这事。我们不去占公家的便宜,但也不能自己吃亏。”

爸爸没吭声。

……

选自《当代》2019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

马笑泉,1978年生于湖南隆回。作家、诗人,北师大鲁院联办作家研究生班学员。已出版《迷城》《愤怒青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宝庆印记》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法文、英文。获《当代》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