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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与春住(节选)

来源:文学报 | 张欣  2019年05月12日09:40

人都是很普通的。

当年,滕哲是同辈中被提拔起来的第一个,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正处级。领导对他的评价是少年老成,机敏稳重。并且,以他的中等颜值居然娶到校花。一时风头无二,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所谓人生,不都是另有关山一万重吗?

滕哲终究也没有非凡下去。

满地的鞋子。

纳蜜的脸,微微绷着,神情淡淡的,就像丝绒的鞋面,平整、贵气。这个品牌的鞋子,丝绒平底款做得最好,是那种偶然扫见稍有惊艳的感觉。

服务员倒是一点也不嫌烦,左一双右一双地介绍,声线柔软亲切,单腿跪在地上为母亲服务,母亲显得颇不自在。她是穿惯地摊货的人,跑到名牌云集的太古汇买鞋,是犯罪好吗。

“太贵了。”母亲低头试鞋,忍不住对她耳语。

纳蜜假装没听到,继续陪着母亲试鞋子。

她喜欢宠着母亲的感觉,给她买金戒指,好让她在搓麻将的时候被牌友们惊呼晃眼睛晃眼睛;给她买美容白金卡,好尽可能抚平她脸上或者心里重叠交错的皱纹。母亲太不容易了,自父亲走后,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人生惨淡。天资不错的母亲,曾经文艺小清新的母亲,终于被岁月风霜塑造得粗枝大叶、庸俗市井,经常失度胡扯,说些有的没的,或者笑得花枝乱颤。一见到打折商品有用没用都会疯抢,买到便宜货就像捡到宝那么高兴。成为地摊之外随便到哪儿都被嫌弃的那种人。

服务行业的人见到她,就是三句话:没有加大码。这个很贵的。我们店全年无折扣。

好在母亲还有她。

她的确非常优秀。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刻苦认真,成绩永远班级前三;考试因为点错一个小数点会自责得想哭;放学以后做完作业就帮妈妈摘菜、拖地;星期天下大雨会跑回学校教室关窗户。

总而言之是那种叫大人放心的好孩子。

可是,架不住时代变了。

长大之后,她发现她这一号人并不吃香,简直就是生不逢时。

然而她的特点便是没时间顾影自怜,迅速调整好人生方向,锻炼出强大到混蛋的小宇宙。哪怕前程伸手不见五指,她也坚信会有开挂的一天。

只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这样一身休闲打扮,全身上下无一名牌,更没有拎什么会默默介绍主人品位的包包,还带着一个全身淘宝感十足的老人,服务员为什么还那么耐心呢?

为了若干服务员轻慢母亲,她没少恶语相向。

她看了一眼那个黄毛小丫头,并表示把鞋子包起来吧。

接下来她刷卡,埋单,不看母亲着急并想制止她的眼神。

走前,黄毛丫头双手把装着鞋盒的购物袋提到她的面前,交到她手上,小声赞许道:“夫人真是好品位,这双鞋断货三周了,今天就只进了这一双。”说完不忘莞尔一笑。

“你的气场好大。”黄毛丫头最后补充了一句。

明知道是恭维,听上去还是舒服。

舒服地花钱,是商业王道。

不过,夫人,哪门子的夫人。她一个人生活多久了,记忆细碎而且绵长,这样子一个人进出,竟像数学公式一样固定下来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座城池,外面的人进不来,她自己也出不去,固若金汤。

纳蜜回到家中,天已黑尽。

她的这套房子属于地段最好的高档小区,只有四幢深啡色的公寓楼,看上去貌不惊人,但是楼价奇高,管理到位。在任何房地产公司中介都看不到挂牌销售,只因有人出让,立刻有人全价购进,根本没有挂牌的空间。

一是闹中求静,二是有花园回廊、恒温游泳池。重要的是住客都是体面人,当年一套公寓的价钱足可以买城郊的一幢三层别墅,令许多人望而却步。

房子也有血统高贵这一说,因为从来就没有便宜过。

这样的东西无论多么过时陈旧,总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纳蜜打开落地灯,这灯压根就没有设计,腰身笔直如一棵小白杨,头上顶一个大白碗——乳白色的灯罩,碗口向上,照天不照地,天花板上铺了一层柔光。屋里的人却是不晃眼睛的。

灯下的家具都是极简风格,禁欲系设计。

和落地灯并列的是一株盆栽的仙人柱,浓绿有刺,算是植物界的超模,瘦高而没有表情,忘记浇水也可以傲慢地活着。

客厅里有一面墙壁是高饱和度的莫兰迪色,上面孤零零地挂着一张风景摄影图片,并没有所谓让人惊艳的视觉冲击力,如同放大的最普通的明信片。只是下方有一行字标明:美国佛蒙特州。仅此而已。

丝绒质地的沙发上搭着松软的胖针织毯。

一看就是独居女人的偏好。

纳蜜把手提包信手放在地上,换了拖鞋,去洗了澡。

再来到客厅时,穿了淡粉色的棉质睡裙,由于洗得太旧,细软得像什么都没穿。真好,这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时光。这样舒服地坐在面对阳台的沙发上,透过落地门的玻璃,她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灯光,这是城市的缩影,有一点点迷离和捉摸不定。

似乎又有无限的传奇故事。

如果是台风来临的坏天气,感觉全世界都在受难,唯有自己幸福地活在一个安全岛屿,随时都可以睡去。

秋风拂过,末尾处有一丝不为人察的寒意。

沙发一旁有一辆金色的酒吧车,上面立着挂着各种各样的酒,同时也倒吊着几个高脚杯。琳琅满目的感觉,是唯一富贵的点睛之笔。

茶几上,放着她昨晚喝了一半的二锅头,对,就是小瓶的红星二锅头。她熟练地打开一袋真空包装的红油猪耳,连酒杯都不需要,一边对嘴喝小二,一边用手提出油腻腻的耳丝放到嘴里,味道不是一般地好。

什么威士忌,贵腐,香槟中的大地之魂,装的时候自然得以它们为偏好。

还有手工切片的西班牙火腿,哈密瓜或者杏仁饼。这些套路版的下酒菜,她听都听烦了,只是般配,哪有那么好吃。

但其实,此时此刻才是对自己最深刻的宠幸。

龙虾也是,有什么好吃,就是贵嘛,领班会跑过来递名片。

母亲胃口大开,吃得满面红光。她看着她吃,心想母亲倒是一个简单到幸福的人,她身上发生的事,半点落到别人头上,至少也是愁眉不展。只有她吃得下睡得着,还很疑惑地问她,你怎么不吃,好好吃哦。

每一次见面的模式,基本都是先购物后吃饭。

纵是有些心烦,她也是不能跟母亲住在一起的。她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她也一个人住惯了。刚才买完鞋子以后,便去惠食佳吃饭。

惠食佳是个小店,正宗的老广东粤菜。店面小小的,虽然侧立街边,然而车速稍微快一点都发现不了,也没有什么精致的装修,却仍旧不妨碍它门庭若市。里面的女服务员没有胖子,统一穿月白色无领偏扣的唐装,自梳女一样的打扮,脸上自带些许清高的冷漠。但不得不承认,服务还是相当周到、勤力的。

本来是去吃鸡汤烫鱼片的,滚烫的鸡汤把超薄的生鱼片烫熟,味道鲜美。

母亲说,请问有擦手的毛巾吗?刚才试了半天鞋子,当然要擦手。

服务员说没有。

可是隔壁桌上的客人,每一位手边都是雪白的湿毛巾,躺在白色陶瓷托盘上。

服务员解释道,他们点了龙虾。

这就是差别服务嘛,好的店就是有这样的细节。吃一盘蒜蓉菠菜需要用湿毛巾吗?成本本身就是利润。

纳蜜便道,那我们就吃龙虾套餐吧。

母亲马上就一副嫌贵的表情,刚想提出异议,被纳蜜用眼神制止了。

为了不丢面子,享受到雪白的热毛巾。人生都是因小失大。

父亲在政府部门曾经分管的那一大块资金,按照他指定的银行存款,因此得到二十万元的好处费,属于职务犯罪,判刑十二年,还没有坐满时日就离世了。

剩下张皇失措的母亲,方寸大乱,似乎跟好几个男人有过牵扯,无论是那些奇怪的男人上门,还是母亲满怀希望地跑去同居,结果都是无疾而终。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上的校花气质流失殆尽荡然无存。看到她越来越乖巧的神情,越来越会看男人的脸色行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纳蜜的心里就像插了一把刀。

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母亲变成了纳蜜的一件行李,碍手碍脚又没法丢弃。

刚才跟母亲分开的时候,她叮嘱母亲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要穿得简单整洁,不要红红绿绿的突出自己,但是包包和鞋子一定要讲究,份子钱更加不要纠结。不要让人看低了。直到把她送上神州专车,纳蜜还在喋喋不休。

她们是典型的母女角色倒置。

她这是有多想当母亲啊。

纳蜜扬起头来,又喝了一口小二。

瞬间一条火龙从嗓子眼直接窜到心底,真心痛快。她喝酒,纯粹是为了助眠,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她就神经衰弱。

在最深的夜,喝最烈的酒,忘了我是谁。

(选自《花城》2019年第2期,单行本由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