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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荆歌:田黄印章(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 | 荆歌  2019年05月10日09:04

当今杂项收藏圈里,我朋友易挥的名字知之者甚众。倒不是说他的藏品有多重要,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他首先是一位小说家,其次,他对印章收藏的考据研究,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中国古印,自秦汉以来,从材质看,金银铜铁瓷玉竹木牙角水晶琉璃之外,最多的就是石章,浙江青田、福建寿山乃绝对的两大种类,其中尤以封门青、鸡血和田黄为贵;若以治印风格论,则秦印自由洒脱,汉印大气沉稳,隋唐有了九叠篆,宋元出现了圆朱文,及至明清,篆刻名家辈出,各领风骚,不在话下!

易挥的小说,很多都是以收藏玩物为背景,写国宝在俗世生活里的传奇,写珍玩于红尘男女间的传递。而他的读者,也就不局限于文学爱好者,还有许多对文物收藏有兴趣的人士。

他写过一篇关于红山文化玉器的,说那博物馆里的一只玉鸟,原是七千年前的一个鸟人所雕琢。这个鸟人原来也是普通人,因他想飞,所以把全世界几乎所有的鸟都射了下来,将它们的羽毛制成巨大的翅膀,但他还是没有飞起来。后来,最后的一只鸟,是一只洁白的鸟,主动把自己的灵魂给了他,他就飞起来了。但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鸟,他的心和天空一样寂寞。于是他决定按照白鸟的样子造出一只鸟来。他用一块玉石,雕刻了一辈子,才把玉鸟雕成。但是他的后代,见到

玉鸟,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因为世界上早已经没有鸟了。过了一千年,人们还是不知道。又过了一千年,还是没人知道。后来,突然天上又有了鸟,人们才相信这个玉石雕刻出来的东西确实是鸟。再后来,玉鸟被放进了博物馆,许多参观的人都发现,只要窗外有人吹口哨,玻璃展柜里的红山玉鸟就会动一动翅膀,好像要飞起来。

他还写过一个和古代铜镜有关的小说。那是一面唐代的海兽葡萄镜,有个小朋友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天天拿出来照自己。她的父亲是个经常跟盗墓者打交道的人,他家里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这面铜镜也不例外。小朋友在铜镜里看自己,由模糊到清晰,有时候清晰有时候又模糊了。后来她在铜镜里看到了家里死去的猫和死去的奶奶,铜镜告诉了她许多家庭的秘密。

他写小说和别人不一样,写着写着就写到了文物,写着写着就魔幻,穿越到另外的时空里去了。

易挥的收藏,重在研究。他同时又是一位艺品极高的篆刻家和印钮雕刻家。他用原本无钮的明清旧章雕刻神兽,其风采神韵,没人能看出是新刻。人们有所不知,许多拍卖会上高等级之所谓老印,印钮和印文,其实只是易挥所为。他的见识和功力,可以让他的刻刀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虽无古人身,却具古人心,兼有古人技。一旦出手,神仙难断。

易挥有位藏友夏东海,是个有钱人。年纪不大,开了家房地产公司,时运大好,赚了很多钱。他喜好收藏,从字画开始,不知深浅,横冲直撞,买了无数字画赝品,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认识易挥之后,方知江湖险恶,凭他那点文化,要玩字画,等于送死。

有次拍卖会上,两人正好坐在一起。夏东海拿着号牌,跟人抢一幅弘一书法。现场热火朝天,夏东海激情洋溢,把价格一路抬起。一旁的易挥轻声叹息,嘴角挂着明显的不屑。夏东海转头看他,不禁内心一惊。易挥的江湖名头,他是久闻的,此刻看他表情,知道大势不妙,便立刻收手,让这件高仿砸在了别人手上。

两人从此成为好友。易挥说:“你那么喜欢弘一法师的字,我送你两幅便是。”

夏东海说:“那怎么行,我买就是了!”

易挥说:“不用买,我给你写几幅还不是举手之劳?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张!”

夏东海倒吸一口气,说:“乖乖隆地咚,原来都是你仿的啊!”

易挥说:“仿得好的另有其人,这些年吃弘一饭吃成大胖子的可是大有人在啊!”

夏东海将易挥邀延至家,请他看满屋的字画,什么林散之、费新我、于右任、陆俨少,还有董其昌、文徵明,应有尽有,却无一真迹,甚至还有喷墨打印的。易挥说:“你这是扔了多少钱进去啊!

“打印的还出来混啊?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夏东海说。

易挥说:“德国技术、日本技术的喷墨打印,就是用放大镜也看不出来!只有看它的背面,才能知道是打印还是墨迹,托裱以后根本看不出,把很多专业鉴定书画的也给蒙了!”

夏东海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把火把屋子也烧了。易挥宽慰他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古玩字画这行,其实没有真假,只有买家和卖家。既然有你这样的人买进来,你也可以接着卖出去。不要急,慢慢来,你在哪家拍卖公司拍来的,就交哪家再拍出去。”

对夏东海而言,易挥就是贵人、恩人。若不是遇见他,若不是和他成为好朋友,他夏东海这一辈子就完了,还会继续陷进去,直至万劫不复之境地。

“我还是收印章吧!”夏东海想拜易挥为师。

易挥说:“印章你可就更看不明白了!”

夏东海说:“但我有你呀!我跟着你学呀!”

易挥说:“有钱你还不如声色犬马,别去买这些玩意。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掉才是最有价值的。留着钱,留着任何东西,最终都是贬值,都是别人的。”

夏东海说:“吃喝玩乐多了就腻,让你天天喝天天嫖,你逃都来不及!玩收藏好,那是文化,玩文化不会厌倦!”

易挥说:“印章只是小道,是我们穷人玩的。你这样的大老板一进来,行情就要大涨了,我们就更买不起印了!”

其实印章虽小,三千年来,长河珠玑,精彩纷呈、浩如烟海,辨材质断年代,辨文字断真伪,何其难也!

而辨认印文篆字,易挥总是高人一筹,甚至那些鸟虫篆、九叠篆,于他而言,常常也是不在话下。他为人清高孤傲,但是在藏界依然受人尊重。因为收藏圈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的尊贵,不会因为你是有钱人,或者当官的,或者有社会地位的名人,这些都没用。最牛气的就是藏有重器的人,再则就是眼力好、肚子里有货、经验丰富的人。易挥显然属于后者。起码当许多人对印章上的字和青铜器上的铭文无可奈何时,只要去请教易挥,就常常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古玩市场上所谓的捡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漏给你捡啊!现在赝品高仿让许多专业人士都吃药打眼,买到一件真东西的概率都很小,哪里还有捡漏这样的馅饼掉到你头上!但是易挥说捡漏,那就不是说着玩的。印章上的文字,不是谁都能看明白的,看不明白,当然就没办法查到资料,度娘也帮不了你!即使把字认出来了,也不见得就能知道这印章的来历。古人姓名之外,还有字和号,而号往往多得不要钱。古人活了,死了,古人后头又有古人,古人何其多啊!那么多的人,那么繁杂纷乱的名号,即使是在今天的大数据时代,也是有无数寂静的角落和偏僻的盲点。这就是漏!这漏是羊肠小道,是沙漠腹地,是冰山雪莲,是空谷幽兰,你怎么去,你怎么得到,这是个问题。

往俗里说,印章收藏讲究的就是“三头”,即石头、钮头和名头。石头,当然是要材质好、稀有,并且适合下刀,比如封门冻,比如寿山石里的芙蓉、汶洋,最珍贵的就是田黄。玉印是汉印中等级最高的,超过黄金。其实钮头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倒是这“名头”,实在太有讲究了。印章是文人的玩意儿,谁刻的,谁使用的,差别就大了。这和字画有点类似,一张再贱的纸,齐白石、张大千作了画,那就贵了。易挥说:“我画的,纸再好也不值钱!”道理确实是这样。当然,印章与纸还不是完全一样,如果章料好,刻得好,又是名人的印,那当然就是好印。

印章收藏中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印文是人名字号的,不如闲章贵。所谓闲章,是指镌刻姓名、斋号、职官、藏书印等以外的印章,从秦汉时的吉语印演变而来,除刻吉语外,还常刻诗句、格言、自戒之词等。

只有像易挥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捡到漏。他曾经在一个拍卖会上,以十五万元拍下一方玛瑙印章,送拍后竟然三百多万落槌。“为什么当时我也在拍场,我也看到这方印了,我在预展厅还上手看了,我怎么看不到它值几百万?”有人不无遗憾地说。

这就是眼力嘛!

夏东海弃字画而改玩印章后,正巧一些好东西价格猛涨起来。一方乾隆御用和田白玉圆章,在香港拍出了过亿的天价。

偏偏夏东海看上什么,求易挥转让,易挥就是不给他。他对夏东海说:“你不要买我的东西,咱俩水平不对等,我觉得好的东西,你未必看得到它的好;而我认为一般的东西,你却有可能觉得是国宝。”

夏东海说:“这个没关系,你说了算,我信你!”

易挥说:“你信是你的事,我却信不过你。我怕东西卖便宜了给你,你还是觉得贵,那我岂不冤死!”

夏东海说:“你不要卖便宜给我,你可以卖贵。我不在乎贵,只要东西真,上等级,就好!”

易挥又把话绕了回去:“就怕我觉得东西对,路份又高,但是你看不明白。”

夏东海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说了,我信你,你说对就对,你认为路份高就高!”

易挥说:“可是人这个东西,最不是东西,今天这样,不能保证明天也这样。你现在说信我,但是有人看了东西对你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说得头头是道,你保不准就信了,然后怀疑我给你下套,这不就不合适了吗?”

夏东海听他说得有理,不再坚持,便说:“那可怎么办?”

易挥说:“没有什么怎么办的,你就多看多学多上手,少买,看懂了看准了再买!”

夏东海说:“但是,古玩这一行,实在太难了,尤其是印章这门,比起房地产来,不知难上几百倍。”

易挥说:“不要急,慢慢来。”

夏东海说:“可是我已经奔五的人了,还有几年可活?而要学的东西却太多太多,得到哪一年才能像你说的会了懂了能看准了?”

易挥说:“你说的倒也是,人生苦短,而知识浩如烟海,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今造假手段日新月异层出不穷,想要在有生之年学好学精学通,那是几乎不可能的,只能在一门上深入研究,不断长进。”

夏东海说:“所以我要拜你为师,跟你学,请你带我,为我把关。”

易挥说:“拜师免了,咱们互相学习,多交流。把关可以,这样,你看上什么东西,我给你参谋,东西对不对,够不够档次,价格是不是合适,我可以给你意见,供你参考,买不买你自己定夺。”

易挥没想到的是,夏东海说他也是很喜欢文学的,以前还写过诗,还在地方小报发表过两首。所以他认识了易挥,和他成为朋友,那也是回归了他青年时期的理想,他可以在学习古董尤其是印章的同时,重新亲近文学。

他在网上把易挥所有的书都买了,搬来请他签名,包括一本《印章趣谈》。他还真有老文青的劲,没过多久,就把易挥的全部著作读了。读了还来跟作者商榷探讨,说哪里哪里写得好,比莫言还有大师气象,哪篇又可以和余华的《活着》媲美,哪篇的语言,比苏童还要精致;而哪里哪里,则写得不够真实,比如《玉鸟》那篇,人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可能飞起来,而且,既然世界上的鸟都被这个人射完了,那么后来天空又出现了鸟儿,这就不合理。还有,唐代的铜镜里能看到死去的人,这也太荒诞了,只有《聊斋》才可以这么写。

易挥被他说得有点烦,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你说我写得好,我不会高兴;你说我写得不好,不真实、不合理,我也不会生气。”

夏东海问:“为什么?”

易挥说:“术业有专攻,因为你是做房地产的,又不是搞文学的!”

夏东海听了,很不高兴,知道易挥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他外行,不懂的。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不懂,他说:“我不会写,但我会欣赏。”

他对易挥说:“我搞了这么多年房地产,商海沉浮,有太丰富的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惜自己不会写。现在认识了你,我可以慢慢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你,你写出来一定精彩!”

他还让易挥把他写进小说里,“可以用我真名,对,就用真名,我不在乎姓名权,不收你钱的。”

易挥说:“你倒贴我钱我都不要!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我从来不需要通过采访来写东西,你的故事壮怀激烈,还是你自己写吧!”

夏东海说:“你们作家发表文章、出书,稿费收入肯定很高吧?”

易挥说:“比你搞房地产稍微高一点。”

夏东海的眼珠子都几乎要瞪出来了:“你出一本书多少稿费?”

易挥说:“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

夏东海说:“你说,只管说,我没什么见识,钱却是见过的,你吓不倒我!”

易挥说:“一本书定价二十八元,我拿百分之十版税,如果印一万本,你算算,我得多少?”

“才两万八千元?”夏东海算得很快。

易挥说:“还要缴税。”

“我的天哪!”夏东海简直是嚷嚷起来,“那为什么还要写?”

易挥说:“这是心灵需求你知道吗?人家每天吃斋念佛,又能赚多少?”

易挥不让夏东海买他的东西,只是陪他去拍卖会,或者和他一起去逛古玩市场,有时候,还会带他去某位藏家朋友家里看东西。

夏东海的购买欲很强,从来不会空手而归。说是去看东西,其实只是去买东西。他进了拍场,总是急吼吼的,恨不得不要拍卖这个环节,直接付钱,把东西拿走。他总是一只名牌包包不离身,就是用它去装东西的。

到了藏友家,主人邀座,然后烧水沏茶。夏东海就说:“不喝不喝,喝多了尿多!快拿东西出来看!”

东西拿出来,他拿起来就问:“多少钱?”人家说“对不起自己玩的”,他就面有不悦之色。人家开了价,他通常也不砍价,掏钱就要交易。

易挥总是在一边说:“看看,再看看,以看为主,学习嘛,玩嘛,干吗一定要买?”

当然也会主动推荐他:“这方白芙蓉不错,浙派金石家,有名头的。”或者说:“还不如要这方,这方钮好,生动。”

有次去上海参加秋拍,一方陈巨来刻闲章,印面是“竹响如诵”,寿山白芙蓉,拍到十五万,还有人要。夏东海有点急,转过头去看后排和他争得不亦乐乎的人,居然嘴里不干净起来。易挥赶紧制止他:“这是拍场,就是来竞价的,怎么能这样!”

夏东海甩起了土豪派头,嘀咕道:“和老子抢,老子用钱砸死他!”

易挥说:“拍卖会上的争抢,那是巧斗,可不能意气用事。钱再多,到了古董拍场上,都是沧海一粟。”

苏州拙政园边上有一家古玩店,名曰“悦古斋”。有天夏东海走进店里,店主孟庆文拿出一方玉印,龟钮,说是汉代的。“你看这沁色,这皮壳玻璃光,还有这龟钮,只有一个字:美!”夏东海拿到手上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出真伪。他说:“有没有铜的龟钮?”孟老板说:“铜的当然有,秦汉最多的就是铜印,金印少,玉印等级最高。东西这么好的,我开古玩店十年,只到手这一件。你不买没关系,上手就是缘分。”

夏东海当然想买。孟老板要价二十万。但他不敢买,只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闲聊之间,双方互通了姓名,孟老板说:“我这里有一方秦印,是个夏字,夏老板看看?”

夏东海马上说:“这印我要了!有没有‘东海’的?”

孟庆文说:“这倒没有,但我可以帮你留意。铜印甘肃宁夏那边出得不少,我那里有朋友,都是一线源头货,我让他们帮你找去。”

夏东海说:“铜印假的可不少!”

孟老板说:“我这里的东西,假一罚十!看青铜印章不难,你看这是生坑,红斑绿锈孔雀蓝,这里还有返金,这是大开门!缺点是字口不太清楚,你要有耐心,回家用牙签慢慢剔,注意不能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有幸到咱手里,咱得把它当宝贝,弄坏了罪过!”

夏东海说:“那个玉印,能不能给我拍点图,我请朋友看看?”

孟老板说:“你是要发给易挥看吧?”

夏东海说:“这可神了,你怎么知道?”

孟老板说:“收藏江湖,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都说你买了他很多货呢!”

夏东海说:“我不买他的东西,我都是买别人的,他给我掌眼。”

孟老板冷笑了一下,不做声。

夏东海说:“他看东西厉害吗?”

孟老板笑道:“何止是厉害!”

夏东海问:“这是什么意思?”

孟老板说:“许多大名头的东西,都是他刻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是刻钮还是刻印?”夏东海问。

孟老板说:“都有啊,兽钮、博古、薄意,还有齐白石、吴昌硕、来楚生、陈巨来,他都能乱真!”

孟老板又说:“他还刻犀角杯呢,去年纽约苏富比拍的那件明代饕餮纹犀角杯,就是他刻的。什么明代,当代哦!”

“那,像这种玉印他也能刻吗?”

“怎么不能!”孟老板掏出一个烟斗,装上烟丝,吸了两口,满屋生香。

夏东海说:“你这烟丝不行,太香,我喜欢抽原味的。你这有雪茄没有?”

孟老板说:“我不抽茄。”

夏东海说:“抽了好的雪茄,你就对烟斗没兴趣了。改天我送你一盒,古巴最好的!”

“但是,”孟老板接着说,“老东西主要看包浆。都说看神韵,神韵是什么?虚得很。只有包浆才是最难仿的!你看这个,这种玻璃光,怎么仿?”

“那老料新刻呢,不是很难分辨吗?”

孟老板说:“你看这刀痕处,有没有包浆,和别的地方是不是一致!”

夏东海被他这么一说,越发不自信了,怎么看都没有看出来玻璃光,整个印章包浆是不是统一,更是越看越迷惘。

夏东海有个毛病,收进的老章,材质好的,如田黄、大红袍鸡血、封门冻、白芙蓉,都要让易挥帮他磨去原来的印文,刻上自己的名字。有时候要刻闲章,内容恶俗,什么宁静致远、厚德载物、茶禅一味,几乎要让易挥抓狂。“你这是糟蹋古人东西啊!”易挥说。

夏东海说:“这叫传承有序!我搞房地产不能青史留名,我就把自己刻在石头上。”

易挥说:“但是这些都是好石头,名字刻在好石头上,是最不容易留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拥有好章的,都是你这样的有钱人,他们也都像你一样,拿到了就会把原来的名字磨掉,刻上自己的名字。人生短暂,不是人藏物,而是物藏人,今天它是你的,他日又归谁?再好的东西,你能永远守着它吗?人总是要死的,而印章不会,它不死,也不腐烂,这个人死了,它就跑到那个人那里去了。”

“那不是越磨越短?”

“没错,许多都是侏儒印!转手一次磨一次,越磨越短。所以吴昌硕从来不用田黄、鸡血给自己刻印,他知道这最容易被磨掉。”

香港苏富比春拍,有一件龚心钊旧藏田黄印章,夏东海在图录上看到,志在必得。易挥说:“这件东西我要有钱,一定会把它拿下!”

夏东海就买了头等舱机票,请易挥陪他去香港。易挥说:“恐怕要过千万。”

夏东海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东西没问题!”

易挥说:“龚心钊的名字,就是可以和‘没问题’划等号的!”

在香港吃了米其林餐厅,还去泡澡按摩了一番,易挥说:“这声色犬马费那么多钱,真不如买一件像样的东西。”

夏东海说:“不是你说的吗,钱这东西,花了才是你的,不花等于没有。买了东西,你不是说了吗,以后归谁都不知道。”

易挥说:“但是东西暂时归你,就给你带来无比的快乐,经过了你的手,至少曾经是你的,满足了占有欲,那也是价值。”

夏东海说:“女人不也是这样吗,说起来是浮云,完了就完了,但是过程嘛,重在过程,爽了一把,就是价值!”

竞拍果然激烈!但是夏东海有备而来,闭着眼睛举牌,自然如愿以偿。取货的时候,易挥不免感慨,看这精美包装,都是当年龚氏亲力亲为,用心设计,反复斟酌,物色材料,然后请最好的工手制作。看这当年的包装盒,蓝布面,黄丝里,签条上龚先生的书法内敛而格高,低调奢华,本身就是艺术品,里里外外,设计讲究,制作到位,田黄印章嵌于其中,真是珠椟合璧,相得益彰啊!

两人得宝而归,飞机上夏东海就把它交给了易挥:“磨掉磨掉,刻我名字,刻个鸟虫篆,这方是我镇宅之宝,留给子孙了!”

易挥说:“子孙常常也是靠不住!”

夏东海说:“那就不管了!照你这样说,没有什么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地球还要毁灭呢,宇宙都要缩回大爆炸之前那么大,火柴头那么大,人又在哪里?印章又在哪里?”

打开锦盒,易挥觉得自己都不敢自然呼吸了。他一个人在灯下,看着这方田黄印章,觉得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梦!这是在梦里吗?在梦里,他其实不止一次得到过如此极品的田黄,但是眼下情景,确定不是梦,比梦可是要清晰一万倍!而且,东西比梦里出现的,也不知道要高级多少呢!

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的奇珍?看它黄熟的质感,人们以蒸栗比喻之,那是委屈了它。它的美,是没有一件东西可以用来作比的。它就是它,就是超级田黄,就是稀世之宝,就是日月天地之精华,好像对着它呼一口气,它就会瞬间变为绝色佳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夺人心魄,令人销魂!

可叹他易挥这么多年醉心于此,寻寻觅觅,潜心研究,劳心劳力,将光阴、钱财和智力心血,都交付给了它。立身之本文学创作,也始终以此为背景,真可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但是,他还是不能拥有这样的宝贝,只能为人作嫁,内心涌起悲哀,仿佛看赌陪嫖,苦涩落寞,甚至还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屈辱呢!

现在的收藏,已经完全进入了资本时代,市场不断洗牌,一次次洗,好东西全部到了有钱人手上。谁最有钱,谁就拥有最好的东西;谁更有钱,就可以把最好的东西从你手上夺去!

虽说过眼即是拥有,但是古往今来,能有如此境界的又有几人?无数高僧大德,视一切财富如浮云,但是他们的袈裟环,却常常以上好的和田白玉制成,有的则是象牙、翡翠等珍稀材料。夏东海说得对,金钱美女、香车豪宅,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都是浮云吗?但是,人活着,不就是在追逐这些吗?谁又会因为拥有这些而觉得人生失败?谁又会因为与这些无缘而反倒沾沾自喜?

他取出一件错金的汉代青铜博山炉,点燃日本炭团,架上云母片,舀了一勺棋楠沉香粉置之其上。一缕幽香,便从镂空的炉盖中袅袅而出,沁人心脾。看这博山古器,盖子雕镂成蓬莱仙山,香烟如篆,飘渺于仙山琼阁之间,古人坐在这样的炉子前,感受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心灵体验,和今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应该是一样的!以求永恒,以求不死。然而,那么多活过的人,那么多乞求永生的灵魂,尔今安在?

易挥收藏了十几年印章,千帆过尽,拥有这样一枚田黄印,可谓是梦寐以求啊!现在,它就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的掌心!是自己的吗?不是自己的吗?真耶?幻耶?

灯下看田黄的色泽,看它神奇的萝卜纹,看它朴素而美妙的形态。虽然它有点儿短,不合比例,就像大多数田黄老章一样。但它依然是美轮美奂的,胜却世间一切珍宝!

他抚摸着它,把玩着它。他感谢冥冥中的神,把它从浩瀚时空中挑拣出来,送到他的手中!

他开始看它的印面,读它的印文,印文是“洪廉德印”四个朱文小篆,他随手一查,此人乃道光年间的一位县令,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信息。

如果查不到任何信息,这个洪廉德,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个,那么易挥也许毫不犹豫地就把印面磨去了。又一个名字在这块无比珍贵的石头上消失,就像它上面曾经镌刻的另外的名字一样,就像无数的生命一样,在时空中悄然诞生,又悄然离去。但是,他是一位县令,这个洪廉德,而且还是他的同乡,一个道光年间的笠泽人!

易挥的想像活跃起来。他的创作进入沉闷的黑暗期,已经有两个多年头了,他写小说,曾经是那么才思泉涌,但是两年来,开了许多头,似乎有许多还算不错的想法促使他坐到电脑前,但是很快又放弃了!因为没写几段,自己觉得索然无味啊!

这种低迷的状态,令他沮丧。好在,他还有玩物的乐趣,还有篆刻和雕钮的乐趣。这些乐趣,淡化了他的苦闷,不至于让他过于萎靡不振。

现在突然,这块昂贵田黄印章上的一个名字,竟激活了他的想像,令他从恹恹欲睡的状态中亢奋起来,似乎久阴的天气,突然云开日出,一切都明媚起来。

他要写一个小说,为这块田黄,为这个洪廉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