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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个牛屎凹

来源:文艺报 | 涂明求  2019年05月10日11:26

在广阔无垠的文学王国,任何一位作家,只要能在其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处“地理标志”,都是极为了不起的成就。这样的文学地标,古往今来,不多也不少,或为虚构或是实存,个个灿若星辰,是阅读之旅中最令读者心醉神驰的灵魂景观。例如,古有陶渊明的桃花源、李白的桃花潭、范仲淹的岳阳楼;外国的著名的大约莫过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现当代中国作家中,鲁迅的未庄、沈从文的茶峒、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也都是独步天下,遐迩闻名。

且慢,好像我们还遗漏了什么。这世界并不仅是成人的世界,它同时也是孩子的世界;文学并非只有成人文学,还有儿童文学。中外儿童文学作家们留下的一个个闪光的文学地标,即便不能说比成人文学作家留下的文学地标更伟大,至少是一样的了不起,一样值得我们百倍珍视。比如说,我第一个会想起圣·埃克苏佩里的B612星球;你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詹姆斯·巴里的永无岛,或者露西·蒙哥马利的爱德华王子岛,或者弗朗克·鲍姆的奥茨国;他或她首先想到的,有可能是曹文轩的油麻地、沈石溪的西双版纳热带雨林……

我敢打赌,一定还会有忠实的小读者、大读者脱口说道:别忘了,还有杨老黑和他的牛屎凹呢。

使得“牛屎凹”这一土得掉渣的地名荣升为“文学地标”的,是杨老黑20余年间创作的一系列以牛屎凹为背景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有小说,有童话。杨老黑牛屎凹系列首先迷人在,他将自己的故事与牛屎凹的风物、民俗、民间故事等做了迷人的交织。

牛屎凹的风物之美,首在灵动。在杨老黑笔下,它们从来都不是一幅幅优美沉寂的静物画,而呈现为蓬勃热闹的一幕又一幕动景,在那里,万类苍生竞自由,充满活力,洋溢着野性、乡情、童趣。比如在小说《捉獾记》开篇,作家就为我们捎来了一首唱叙牛屎凹的儿歌:“天下有个牛屎凹/凹里有个牛蹄窝/碧波万顷风光好/芦苇荡里故事多/猪獾狗獾成了精/虾兵蟹将一大桌/龙王搭台唱大戏/老鳖赶集拉大车/河蚌披甲刀枪明/鲫鱼列阵敲大锣/鲤鱼跃起三千丈/泥鳅吓得乱哆嗦”。不要小看这个儿歌开篇,它在牛屎凹系列中颇具典型意义。虽然“碧波万顷风光好”一句过于文雅略有违和感,但整首儿歌具有浑朴、热烈、浓郁的民间歌谣气息。更重要的是,这首儿歌透露了杨老黑乡土儿童文学创作的几个重要源头:神奇美丽的故土风光,“鬼精鬼精”的故乡野物,以及那么多附着于它们身上、祖辈流传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瞎话”(民间故事)和趣闻。以作家的老家皖北小镇牛屎集为原型的“牛屎凹”这一地名,不知是否首现于此,不过假如在不久的将来,杨老黑再出一部牛屎凹系列合集,我郑重建议书名就叫《天下有个牛屎凹》,而这《捉獾记》大可放置于全书第一篇。紧跟在《捉獾记》这首儿歌的后面,杨老黑又情不自禁用了好几百字的篇幅,揭秘牛屎凹为何会被他形容为“天下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又凭什么会被称作“野物的天堂”。这里,狐狸在树林里出没,黄鼠狼在草垛里挖巢,狗獾、猪獾在河坡沙滩散步,小刺猬在草丛里游戏,草丛、林荫间,更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或在喳鸣,或在唱歌,或在筑巢,或在觅食,或在探头探脑……想想看,小读者读到、听到天底下竟有这么个地方,一双眼睛会怎样发亮,一颗心会怎样神往。而且接下来,让孩子们惊喜不已、啧啧称奇的物事还多着呢,因为《捉獾记》的主角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正式登场呢。

主角獾的正式登场,其实也是杨老黑牛屎凹系列作品特色的正式登场。概言之,这特色突出体现在杨老黑自然、自由、自如地在作品中糅合了诸多的牛屎凹(或者说他故乡牛屎集)民间元素,包括民俗、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戏曲、民间谚语歇后语等等。比如在这篇《捉獾记》中,獾的聪明、大胆,乃至喜欢跟人开玩笑的幽默特质,首先是在一个个民间传说、歌谣中得以凸显,狂野灵动,真幻莫辨,因而更其诱人,使你欲罢不能地要跟随着“我”、结实、牢棒等小伙伴的脚步,“去牛蹄窝会会狗獾和猪獾”。故事的结局是,一群小家伙费尽心机,却连根“獾毛也没捞到”。但相信,每一个小读者都会为獾的胜利而口服心服,由衷欢呼,一点也不会为自己这样的秧秧们的失败而耿耿于怀。

此外,《夏日的河神咬了雪雪的脚丫》《过河看戏》《童年的爆米花》《牛屎酒》《牛屎凹漫记》《满月》《拴秧儿》等牛屎凹系列乡土小说,《王吹猪》等牛屎凹系列乡土童话,尽管取材宽泛,主旨不一,风格或热闹或冷峻,但或多或少地也都体现了上述的特色。这其中,《过河看戏》中的“唱大戏”(据我猜测是豫剧),《满月》中的皮影戏绝活,《牛屎酒》中神乎其神的民间制酒工艺,尤其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这里,不吝于分享我的另一大“发现”:在杨老黑的很多作品中,不仅仅是“秧秧”“旋风屁”等方言词汇频繁出现,我大胆判断,他的构思方式、表达方式多半也是基于方言、发自乡音的。在整个儿童文学界,这就算不是绝无仅有,也肯定是比较少见的。

其次,杨老黑牛屎凹系列,还迷人在他对故事分寸感的把握。在这方面,牛屎凹系列中的两篇,《夏日的河神咬了雪雪的脚丫》与《过河看戏》,尤其值得拿来一说。前者说的是,雪雪要下牛屎河,小仙女般的雪雪,竟然要下牛屎河里水流最湍急的牛屎潭,牛屎凹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下河的,女人一下河,河神就发怒。可雪雪她不仅不怕,还有一群臭秧秧团团围着她,美得赛似过年娶媳妇!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故事的结尾,愤怒的河神,不,河蟹,真的咬了雪雪的脚板了。可这绝不是个惹恼神仙遭惩罚的故事。它要说的其实是,代表着文明与美的雪雪和刘老师给尚残留着诸多蒙昧的牛屎凹小学带来了怎样清新的变化。故事神完气足,文明与蒙昧的一次次碰撞,作家写得妙趣横生,挥洒自如,却又原汁原味,丝毫没有变味走样。故事结尾,“我们”决意要抓住可恶的河神,为雪雪报仇,可等到了阴森森的牛屎潭边,大家实在有点胆怯,忍不住哆嗦,恰在这时,那潭里伴随一点鬼火般闪烁的光亮,有个黑影摇摇晃晃逼近来,幸好,“我抓住河神了——我抓住河神了——”的喊叫声随之响起来,原来是小伙伴牛尾巴,提着盏小油灯,爬上岸来,“牛尾巴手里拎着一个黑糊糊的家伙,正是上午咬住雪雪脚丫的那只大青螃蟹,好家伙,有馍盘那样大呢。”故事结束于此,可谓再自然不过,却又妙不可言。

再来看《过河看戏》,初读,前面很多叙述给人感觉是东拉西扯,围绕一顶军帽说了老半天,认真品一品,倒也有几分意趣在,像极了大戏开始前的垫场、暖场。而且,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名角白妮的闺女小白云了,据说她比白妮还绝,不过也只是“听人说的”,真实情况怎样?有待考察。可接下来,又压根儿不提白妮、小白云她们了,而是说起了云鹅,她喜欢“我”却让“我”不自在;又说起了弯腰爷,他爱讲戏,边讲边唱,经他指点,“戏是咋回事我算开窍了”;这之后再说起芮红花、白妮的戏,可就真的听出些门道来,就连身为读者的我们似也懂了好几分。但为什么“小白云比白妮还神”呢?小白云终于登场了。明明这时身外阴云密布,“我”脑子里却晴空万里,一声霹雳,啥也记不得,“只记得小白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霹雳击破了“我”身上的茧壳,从壳里拱出个新的“我”。这个“我”恨所有听戏的人,这个“我”提防着戏场里的每一个人。也许场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于是,噼里啪啦,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戏场子里打了起来。混乱中,馍箱子把“我”的军帽抓住,一下扔得没了影。“我”找他要,他哪肯承认,争执推搡中,“我”跟馍箱子搏起命来。眼见着小命难保,一个温柔又坚定的声音喝止了馍箱子,一个温柔又坚定的身影护住“我”,搂住“我”,啊,是小白云。这时作者写道,“那是天上才有的声音,那是天上才有的小手。”这可真是神来之笔。故事结尾,小白云在内的一群妮子们,在清亮宽展的牛屎河洗完澡,喊老黑过来,让他用马帮她们驮包袱。原来小白云只是把“我”当作少不更事的浑小子罢了,还抓了“我”的军帽追打她的同伴。这时你才突然领悟到,这顶军帽原来不是什么东拉西扯,它一直都默默在场。结尾是这样的:“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妮子闹炸天。她们一路上嬉嬉闹闹,唱了一路歌,都不是戏里的曲子,也不是戏里的词儿。都是些啥曲子呢,都是些啥词儿呢?都是些滑稽的曲子,都是些可笑的词儿:天上有个星星/地上有个钉钉/路上走个大姐/一篮子烧饼/俺问大姐哪去/她说去瞧龙王/龙王咋的啦——/帽子烧个窟窿/那还值得瞧吗——/大小是个灾星……”读到这里,你会再次忍不住叹气:唉,唉,神来之笔啊,真是神来之笔!

事实上,这两篇小说、两个故事,在精神内里上是相当一致的:文明、文化、美,对于少年人蒙昧、懵懂之心那种美妙且微妙的启蒙,它极其需要“分寸感”。而杨老黑拿捏得恰到好处。

最后我还想特别强调一点,杨老黑的牛屎凹系列之所以迷人,其根本在于,在所有故事的背后,都站着一个“顽童”。

这“顽童”当然就是杨老黑本尊。能证明这顽童存在的最直观证据,就是杨老黑20余年来一直在写“牛屎凹”。据作家本人《笔墨当随时代》一文自述,他少时在乡间极为调皮捣蛋,好打架,方圆十几里地,无人不知,遂落下个“杨老黑”的恶名。日后走上写作道路,作家却就拿了这“杨老黑”作笔名,实可谓顽童心性不改。而且,“杨老黑”“牛屎凹”这一对放一块,大可以另取个名儿叫“土得掉渣兄弟组合”,但与此同时,这对“兄弟”却又土得那么大方、自信、本色,够味、爽快、敞亮!我甚至觉得,必得是杨老黑这么个笔名,才配得上大名鼎鼎的牛屎凹;而若是没有他这个牛屎凹系列,杨老黑再叫杨老黑,简直就有点刻舟求剑,或干脆名不副实。

而且你细细品味牛屎凹系列,会发现时间给杨老黑这位顽童作家带去的悄然变化。在早期的牛屎凹作品中,他似乎更多地是以一种追记的心态,写自己的顽童记忆、乡土情怀,但到了晚近,比如他最新的一部牛屎凹系列作品,小说《金马驹》挥洒处更是洋洋洒洒,飘逸恣肆,而里面那位对土地、对土地上的万物一往深情,甘愿生死相依的倔老头爷爷,虽然终究抵不住时代的巨轮,老去了,但他有一个金马驹般奔腾的灵魂,有一颗不老的顽童心,那种痛切的贴合感让你瞬间觉得倔老头就是作家本人。那种冷暖色调的剧烈冲突与融合,让人百感交集,久不能言。

最后我想说,最值得杨老黑的广大读者和研究者欢欣鼓舞的是,牛屎凹的故事既没有过时,也远未完结,它们仍是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