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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小昌:天贵(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 | 小昌  2019年05月08日23:04

有人在屋里喊了一声,穿衣喽。紧接着就是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一群男人正在为她穿衣服。为了让她穿上新衣,不惜打折一身的硬骨头。也许那些男人在下手的时候,有了复仇的快感。谁让她这辈子就是个硬骨头呢。

有人接着喊,天贵,天贵。他慌忙起身,绕过烛光摇曳的供桌,一脑袋钻进屋子里。

床上的人早已穿戴整齐,在等着他。借着灯光,他看到了那张脸,了无生气的白,像一块冻肉。他对死亡的神秘想像,就在对这张脸的注视中逐渐消弭。后来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她高高的颧骨上。颧骨尖刻,正在倔强地表达她不属于这里,到死也不属于。她是被三千块钱买来的,甚至有人传言说天贵也不是本地种,看他脑后那个硬邦邦的突起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地方的人脑后平平,像是被老天爷的刀劈过。而他的后脑勺上却突然多了一块,每当有人拍他的脑袋时,他都怒不可遏,像是那里就是一处碰不得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已经到了不得不扑过去痛哭的时候了,天贵仍有些迟疑。他还没想好怎么哭。有个男人大声呵斥,看什么,还不快哭。话音刚落,他就娘呀娘呀地哭起来。平常他都是喊她妈妈的,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却哭起了娘。哭并没他想像中的那么艰难,起初他还想起过她在世时的某些细节,这样的细节并不惹人悲伤,反倒颇具幽默感。后来他连这些细节也懒得想了,只是哭而已,哭像个差事,哭给他们看,又不知道在哭什么。有人伸手扯了扯白布一角,将她的整张脸盖住了。天贵不罢休,又一把掀开。他把脑袋塞进她的肩窝,抽噎不止。这一幕打动了围观的人,纷纷上前让他节哀顺变。

他被人拉到房间的角落,开始谈论关于尸体火化的事情。他从没有受过如此重视,被家族里最有威望的男人叫到一边,你来我往和颜悦色。她的死竟让他收获了某种尊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连连说看着办,看着办。那个男人最后说,这是你家的事,你要做主。这人说了当前的形势,意思是火化根本逃不掉,让他自己看着办。后来他们说起了国家形势,说这几年风声紧了,连生意也不好做了。

到了后半夜,人渐次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孤独。灵前的蜡烛飘摇,他突然有一肚子话要说。想到这里,他发现母子之间并没有过真正的对话。也就是说,他并不了解躺在这张竹床上的人,当然她也不了解他。他缩在门后,像个奇怪的动物,眼睛不住地乜斜那张竹床和床上的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母亲的头部曲线和竹床的一条腿。他有多次想把这张灰不溜秋的竹床扔掉的冲动,他们母子因此有过不少龃龉,起初是在说这张床,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历史就慢慢渗透过来,将他们母子二人一一击倒。这张床最终还是没有被扔掉,倒成了她最后安息的地方。

又有人喊他,天贵,天贵。声音细小,气若游丝,让他错以为这声音来自竹床上的人。他并不害怕,这一点也不像他。她的死,让他有了令人不安的勇气。等他发现叫声来自大雁儿的时候,他穿着一袭白衣就冲出了庭院。大雁儿在窗下叫他,这么黑的天,她竟然来了。他想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她怎么来了,她不是最怕黑么。听她讲,连睡觉的时候也常开着灯,不知真假。就在他冲向她的路上,他意识到她说怕黑也许是一场预谋。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他急切想见到她。有很多事,他还没得选,他想问问她。

她来就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她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苦楚。她说火葬场有熟人,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天贵在黑暗里抓着大雁儿的手,又想一把将其抱在怀里。他们之间还不曾发生过什么,大雁儿一凑近他,天贵就会毛发倒竖。他们像是背对世界谈情说爱。大雁儿的一条腿略微弯曲,脚尖点地,身靠在墙上。她似乎在等着天贵来个突然袭击。窗户上的光掉下来,落在他们脚下。天贵猛地一惊,也许那个女人根本没死。她正趴在窗户上向下偷看呢。他慌忙撒开手,顺势一抖,就和大雁儿有了合理的距离。

大雁儿继续在谈论火化。她说,烧还是要烧的,烧谁是我们说了算。接下来天贵就变得兴冲冲了。大雁儿自从做了几年民办教师,说起话来循循善诱并丝丝入扣。眼前的天贵也是她的小学生了。天贵讨厌她这样,不过他并不善于表现厌倦。一旦这种情绪要淹没他的时候,他就会陷入自责。大雁儿早就想好了,烧别人,也许会惹上官司,得不偿失,还是烧自己人吧。能烧的自己人也是屈指可数的,甚至不用屈指。两个人的矛头自然就指向了天贵的父亲,那个早已死了经年的男人。天贵未曾亲历他的死,这要说起他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天贵的青春期总是想要逃。他一走三个月,毫无音讯。一回家就成了个没爹的人了,连村东头的那处孤坟也像个老坟了,只有歪斜的白幡还在苦苦说明那个人的新死。天贵和本地人的联系因此丧失了,从此他就更像个多余的人。令人意外的是,那个男人的死让这个家有了焕然一新的生机,天贵妈妈养了更多的动物,还养了一只总是在房梁上偷窥的黑猫。母子俩像恋人似的说笑,那只黑猫会冷不丁地叫一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迎合。关于这只黑猫,她最终送了人,也许那样一团黑,总让她想到些什么。黑猫离开他们母子后,很快就生了一窝小猫,五颜六色,又像是对他们一家人的嘲讽。

天贵问大雁儿,他还在吗?意思是父亲那副骸骨还在吗?他这么一问,大雁儿猛地抓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想安慰天贵。大雁儿想说,没什么会凭空消失的。不过她没说,或者无须说,天贵就知道了。天贵知道了,他又回屋守灵了。大雁儿看着他的背影。天贵想她可能会一直看下去,直至在转角消失。他一转头,早就没了那个人,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他有点怕了,也许窗下的女人根本不是大雁儿。

他给大雁儿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后来大雁儿又把电话打过来了,问他是不是有变化。说到这里,他才放下心来,确定来找他的人是大雁儿。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毛头小伙就把天贵父亲的那座孤坟给挖开了。天贵没有亲临。他作为唯一的儿子,只能躲在门后,不安地跪着。躲在门后不见人,是为了让他毫无牵挂地一味伤心。这是他们家乡的礼俗,丧葬期间长子就是在门后守灵的。这也是一句骂人的话,看谁不顺眼,人就说上一句,去门后蹲着吧,意思是在咒他爹娘去死。天贵并没有一味伤心,他还操心着外面的世界,从门缝里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他突然意识到所有人都在表演,包括他自己。母亲的死并没让他真正伤心,他甚至想在昨晚一举睡了大雁儿。大雁儿在窗户下面,单腿弯曲,嗓音温柔,天贵有直扑过去的冲动。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哭上一场,像是在赎罪,并在意念里向母亲保证,绝不烧她。

他在门缝里窥见了几个毛头小伙子的背影。他们扛着铁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些人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就是在葬礼上,他们仍然跃跃欲试,不会放过看上一眼别人家年轻媳妇的机会。天贵想像他们是如何一铁锹一铁锹挖开那座孤坟。坟里的棺材也许早就不堪一击,一不小心就可天光再现。那是天贵从未想过的一个世界,一旦开始想,就感到了无法描述的荒谬。一个人,永远一个人,到最后终究是一个人。天贵跪在门后,也是一个人,他又一次抽噎起来。

到了下午,他似乎就习以为常了。挖坟的小伙子们回来交差时,他也忘了问,可也不知道问什么。家族里那个有威望的男人又一次来找他,问他想好了没有。想好还是没想好无关紧要,那个人仍旧斩钉截铁,人不得不烧。既然如此,天贵也不知道他过来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他是来催促他的,或者说是来捉弄他的,让他陷入到某种困境中,好给他个下马威。他没想到天贵早就有了不为人知的鬼主意。等天贵脱口而出时,那个人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竟有这般奇思妙想。不过他并不苟同,说万一被人知道,不止是计划破产那么简单,还会让人笑掉大牙。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家族来说,惹人耻笑是最不可接受的。事实上,这个家族里让人笑掉大牙的故事俯拾皆是,甚至家家都有。那个人后来答应了,也许是转念一想,唯恐天下不乱,他倒乐得看好戏。他问天贵,有什么需要安排的吗?天贵喊他叔,说没什么特意安排,早就找好能帮自己的人。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人匆匆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像是肯定了天贵的家族身份。这么多年,天贵竟然靠一个鬼主意被最有威望的人接受了。

帮天贵的人是个哑巴,大雁儿的堂弟。没有比一个哑巴更适合的了。大雁儿有个这样的堂弟也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分一秒过去了,终于捱到了后半夜。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直奔那座黑夜里的孤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过仍有微光。这光不知从哪里来,却铺天盖地落下来。一条惨白的路向前延伸,不知通向哪里。他们走呀走,似乎没有尽头,像是向天上走去。旁边的哑巴背着个大麻袋,喘着粗气,要不是他这个活物,天贵可能早就回头是岸了。烧就烧吧,大不了烧成一把灰后,他再去坟前忏悔,说不是他的错,形势所迫。说到形势所迫,那个外地女人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她一生就是“形势所迫”,谁也救不了她。哑巴的身体一耸一耸,异常坚定,这副样子让天贵平添了信心。他像是又做对了一次,虽说他很少做对。

荒野的风吹得电线直响,风并不大,也能让电线鸣叫。这是初秋的风,这风既温柔又蛮横,拂过天贵油汪汪的脸。不知怎的,天贵这几天的脸像蒙了一层油。他开始变得胆怯,进了坟地后,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对自己的鬼主意又一次产生了怀疑。哑巴冲他哈气,不知道他为什么坐着,是不是另有安排。天贵决定好好想想,该怎么撬开他父亲的棺材,在此之前,是否要行个大礼,跪下来和那个印象模糊的父亲说几句知心话,让他别怨他,他也是顾此失彼。他不知如何开口,第一句应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他索性不说了,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哑巴在旁边看着,吱吱哇哇叫了两声。天贵起身,一跃而下,跳进了坟里。是个大坑,用来埋葬他的爹娘,比他想像中还要深,这可是那几个毛头小伙子一铁锨一铁锨挖开的。像人生的陷阱,他就这么跳了下去。他在黑暗的坑里招呼哑巴。哑巴不敢跳,他就伸去抓哑巴的脚脖子,猛一用力。哑巴只好顺势一跳,栽倒在坑里,脑袋撞在棺材上。棺材里躺着天贵的父亲,他已经开始想像仰躺的姿势以及表情。他们站在棺材旁边,脚下的空地是用来安放他母亲的。死了以后,也要头挨着头,脚挨着脚,谁也不妨碍谁睡,永远睡下去。他们隔着两块棺材板,不止是阴阳相隔,这让天贵想起他们活着的时候,父亲会越过他,去亲近母亲。天贵总是睡在他们中间,古怪又多余。他站在坑里的空地上,想起父亲压在母亲身上,叫嚷着脏话,也是这样的黑暗,他仍为母亲叫屈。天贵说,动手。想到这家伙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说不出听不见,天贵就笑出了声。他打开手电筒,电筒的光四处摇晃,最终聚焦在那副棺材上。棺材比他预想的还要不堪一击,软绵绵的,用手就能轻易抠开一道缝。他变得小心翼翼。棺材就这样轻易被打开了。他担心朽木会哗啦啦散落下去,因此只先开了一道缝试试。一股奇怪的味道直冲出来。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忙用衣服掩住鼻子。他泄了气,向后撤了两大步,身子贴在土墙上。哑巴像是什么都没闻到,这家伙连鼻子也是不中用的。手电筒的光掉进了棺材里,余光飞溅,天贵借此看见了哑巴的侧脸。似乎不是哑巴的脸,是另一张脸。他走过去,拍拍哑巴的肩,好让哑巴这个人迅速回来。哑巴并没回头,也许是对于棺材里的景象过于专注,忘了回头。天贵动了粗,踢了一脚哑巴。这一脚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哑巴慌忙跳开,又一次吱哇叫了两声。奇怪的是,这家伙一直指着棺材。他根本不是被天贵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坏的。

天贵把脑袋凑了过去,顺着手电筒的光看下去。他吃了一惊,棺材里竟不是一副人骨。这个发现非同小可,惊诧之余,他有了令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胆色。他将脑袋探进棺材里,一只手也跟着伸了进去,拚命向里勾。他发现这是一副狗骨头。狗头狰狞,像是在示威。又有点像羊。不过天贵宁愿相信这是一条狗。

哑巴仍在他身后叫着,样子是在笑,笑得手舞足蹈。

天贵没有空手而归,顺手抄走了所有的狗骨头。他没有多想,又像是深思熟虑,那些狗骨头像极了人骨头,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棺材已空空如也。天贵不容许一条狗睡在他爹该睡的地方。哑巴有点垂头丧气。在坟墓里发现一条死狗,竟没能让天贵有任何惊异。他表现得如此冷静,真够让人垂头丧气的。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路上仍有微光,像是这条路本身会发光似的。头顶上的天愈发黑了,这样的黑猝不及防,也许是天快亮了,才有这样的黑。他们走得很快,好像后有追兵。一不小心就被追上。天贵偶尔回头看上一眼,也就走得更急了。

天亮了,院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拖了这么久,人也就有了疲惫之色。想问问那些管事的人,葬礼什么时候是个头。管事的人也不懂,目光最终就落在天贵身上。早点火化,早点入土为安,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风一来,院子里就多了一股怪味,这样的怪味只能来自那张竹床,再不收拾,味道会更加浓烈。天贵想起馊掉的食物。

大雁儿来了,没人把她的到来当回事,除了天贵。来看葬礼的街坊邻居来来往往,大雁儿躲在人群里寻找天贵。四目相对,一瞬间就完成了一次密谋。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天贵感觉没什么好怕的了。可方才的一瞬,他确定大雁儿误解了他,浮光掠影地望过去,分明是在告诉她,一切如她所愿。在去火葬场之前,天贵并没找到和大雁儿面对面的机会。

天贵俯身跪下时,突然想起他人生历史上的第二次出逃,出逃的原因记不清了,也许是和妈妈拌了几句嘴。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究竟说过什么,而是她说话的口音和语气,让他感到羞愧。这一次出逃,他去了海边,人生第一次看到海,海让他感到了宁静,让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他每次出逃都伴随着厄运的来临,这也是后来他不愿出门的原因。他害怕回来后的世界已面目全非。这次出逃等来的是妈妈的改嫁。她嫁给邻村的一个外号叫黑狗的人。他并不反对她嫁人,但是嫁给黑狗这样的人,实在让他无法接受。他急匆匆直奔过去,还没进那个村子,就遇上了黑狗。黑狗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饱含了对他的轻蔑和嘲笑。他被彻底激怒了,像条狗似的冲了上去。黑狗又极善于对付狗,见人像条狗似的直扑过来,黑狗稍稍一躲,辗转腾挪,顺势从腰间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杀狗刀。黑狗喊了一声,叫爹。黑狗成了他爹的事实,彻底击溃了他。那一年他刚满十八岁,还没遇到过拿着刀子指向他的人。等他转身逃走,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条夹着尾巴的狗,这种判断让他又一次将矛头指向母亲,那个来自贵州嘎嘎县的女人。有没有这个县无从考证,但嘎嘎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个蔑称,是他一生的耻辱。他背着这两个字落荒而逃。后来在与母亲的对峙中,才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苦衷。事后也证明她是对的,要不是黑狗,他不会顺利成为一名村里的民办教师,也不会有继之而来的一段短促婚姻。婚姻即使短促,也让他初尝到成为一个男人的快乐。没多久,娶回来的媳妇就和一个网友跑了,至今下落不明。他没有机会续娶,这和黑狗的暴病而亡不无关系。可他并没闲着,他喜欢上一个同为民办教师的有夫之妇,那女的也喜欢他。这个女的就是大雁儿,育有一子一女,老公几年前开三轮车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大货车撞飞了脑袋,听人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颗血肉模糊的头。因为这颗头的存在,他默默喜欢了大雁儿很久却从不敢声张,每当他想有所举动时,那颗头就会从他的意念里滚滚而来。就在他准备和这个叫大雁儿的女人去海边试试,看能否躲开那颗头的折磨时,他的妈妈竟得了重病。不到半个月,这个来自贵州的外地女人就一歪脑袋死掉了,死前她说起贵州乡村的美丽风景,以及被理想化的童年,更重要的是,她不断地告诫他,千万不要火化,她受不了火。

铁锤叮叮当当敲进了若干钢钉,棺材就被轻易合上了。每敲进一根钉子,天贵就要哭上一嗓子。嗓子却突然哑了,无论如何努力,竟发不出声来。天贵想这应该是个报应。哭不出来只能干哭下去,给人看哭的表情。茫然四顾,竟没人看他。他早就被众人抛弃了。时间已经让他成了葬礼上的细枝末节。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多想嚎上两嗓子。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了。这是赶去火葬场之前的礼俗,算是盖棺论定。火化之前就应该盖棺论定,火化只是没办法的事,算是礼俗之外。院子外面的拖拉机早就被点着了,不安地吭哧着,等着上路。

天贵扛着灵幡子,众人为他让路,也是为那副竹床让路。他走在竹床前面,为他的母亲开道。几个毛头小伙子抬着那副竹床,从院子里横渡出来,一个个戏谑的样子,像是在抬一副花轿。天贵走在最前面,在拖拉机前停下,转身跪下来,目送母亲被抬上拖拉机。人群中的大雁儿也笑了,有不少正在笑的人。是天贵下跪的动作让人想笑,还是那副轻如鸿毛的竹床呢?所有人似乎都知道,竹床上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一团撑成人样子的被面。

天贵一折身跳上了拖拉机,这样的轻盈让他感觉羞耻,因此迅速低下头,端详起手中的麻袋来。麻袋越来越轻,似乎正和他开玩笑。他一遍遍将麻袋拎起又放下,放下又拎起。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细想,烧回一撮狗骨灰,究竟该怎么办。

进火葬场之前,他给大雁儿打了电话。大雁儿的声音真是迷人呀,天贵似乎忘了要和大雁儿说什么了。大雁儿变了,是个恋爱中的女人了,说起那些狗骨头时,仍旧情意绵绵。挂了电话,拖拉机就进了火葬场,停在一栋建筑物前面。竹床向下倾斜,掉下来个枕头。天贵慌了神,还以为掉下个什么怪物,忙跳下来。

有个人在大厅里给他使眼色。天贵走上前去,和他耳语。在他的指引下,那副竹床就进了火葬场。天贵张开麻袋口,给那人匆匆看了几眼。那人撇了下嘴,并不作声,继续向里走。天贵把麻袋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看样子这只麻袋似乎多余。或者那人早就知道那不是人骨。

天贵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烧香磕头。没过多久,那人开始叫天贵。天贵一身白,站在太阳底下,接过骨灰盒,傻站了一阵子,像是很久之前被小学老师在罚站。后来他去办火化证明的时候,想到盒子里是一条狗的骨灰,突然感到莫名其妙,有一刻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害怕起来,拿着笔不知道该写什么。他忘了他死去的娘叫什么名字了。对面的人一直在注视他,等着他早点填完表了事。为了掩饰,他不得不假哭起来,用来说明他悲痛欲绝,竟无法提笔。天贵躲开了,四处转了转,实在想不起来那个名字了,是个拗口的名字。他给大雁儿打电话。说了半天,仍旧不好意思提起来。等他看到火葬场圈养的一群猪时,他开了口。大雁儿并不诧异,好像在天贵身上发生什么都不会出乎她的意料。天贵很想亲她一口。大雁儿也不知道叫什么,说让天贵等着。天贵在太阳底下,除了看那一群无所事事的猪再没什么可干的了。火葬场为什么要养猪呢,而且还养得这么肥,天贵百思不得其解。

大雁儿是好样的,很快回了电话,告诉了天贵答案,他才恍然大悟。回去的路上,天贵突然想到他的爹很可能没死,要不然怎么金蝉脱壳,变成一条狗了呢。这种困惑让他感觉极其孤独,很想找大雁儿说说。拖拉机很快进了村子,眼看就要到家了,一只轮椅挡住了去路。天贵没看出轮椅上的人是谁。拖拉机不安地抖着,哼哼冒着烟。天贵喊了一声,劳驾让开。他一身白衣,竟然还有人敢惹他,有些不可思议。轮椅上的人冲着拖拉机大吼,让天贵滚下来。天贵跳了下去,发现那人是他的伯父,天贵竟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拖拉机熄了火,世界安静下来。那人怒气冲冲,指责天贵为什么不给他报丧,这么大个事不和他说,眼里是不是早就没了他。天贵眼里早就没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眼里有谁。说到这里,他就想到自己竟是个连亲娘名字都忘了的人,便二话不说把轮椅向路肩上一推,接着招呼那些人把拖拉机开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