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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张惠雯:双份儿(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 | 张惠雯  2019年05月08日08:50

他们到楼下大厅喝咖啡。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少喝咖啡。但她喜欢这样,坐一会儿,聊聊天,就像是一个结束的仪式,一个过渡。如果是他,他倒宁愿躺在床上消磨这四十分钟,即使什么都不做。而事情做完各奔东西的断然的感觉,以及目的明确的东西都是她所反对的。她喝卡布奇诺,他喝双份儿的浓缩咖啡。

他们不常见面,通常一周一次。有时候她家里事情多,那就只好两周一次。见面之前,他需要想想和她聊些什么,因为他不想让这么难得的见面时间里出现冷场,或是让她觉得自己谈吐无趣。和她在一起时,他对说话倒没有信心,这和他的职业不太相符,他是律师。

“我最近睡得不够,很憔悴。”她有点儿沮丧地说。

“对我来说,你怎么样都美。”他说。

她只是笑笑,露出她听惯了这类恭维话的表情。

他自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当然,走在街上,他随时能看到一个比她身材玲珑、脸蛋更年轻娇美的女人,但他觉得那未必是“美”,因为那并不会让他心动。而她吸引他,包括她的眼神、脖颈的曲线、小动作以及她的衣服都吸引他。有时他看着她,觉得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隐隐流过去。他觉得这是美。

“我说的是美,不是漂亮。”他有气无力地想进一步说明自己。这倒是他的职业病,想把什么都解释得更清楚些。他想她或许不完全明白他的感觉,但女人总会喜欢听这样的话。因此,他知道自己把这样的话说上一百遍她也不会厌烦。

“那也只是对你来说。”她说,眼神掠过窗外。

“对,就是对我自己来说。其他人怎么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承认。

她喝了口咖啡,眼神有点儿异样地望着他:“我觉得你也会在乎,尽管你总是说你不在乎。”

他没接话。她并不容易讨好,和她在一起也不轻松。但她身上还是有种东西让他喜欢,矜持而又骄傲。他们又总能说到一块儿去,就像她刚刚说的那句话,他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什么都可以告诉她,他知道她能理解他所说的任何事情。这种默契是他和任何人都没有过的。

他今天打算给她讲讲另一个女人的故事,和她完全不同的那种女人。

“比你美的女人我只见过一个。”他决定讲那个故事,二十年前的一件往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才不相信呢。”

“真的,我是说我认识的女人,而不是那种在电影里看过或是街上遇见的。”

“你是说曾经有过交往的?”她盯着他,表情生动起来。

“不算是交往吧,只能说认识。”

“你以前给我讲过她吗?这个比我美丽的、你交往过的女人?”

“还没有。”他说。

“那你给我讲讲,我一定要听听你和她发生了什么故事。”她说。

“你确定你想听?”他有点儿犹豫了。

“当然。”她应战似的挑了下眉毛。

“有点儿难以启齿。或许不应该讲,我怕你听了会改变对我的好印象。”他笑着说。

“如果你敢把我的胃口吊起来然后不说,我现在就走。”她假装去拿她的手包。

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他知道她每次的小小威胁都是为了看他立即投降的样子,她需要建立一种甜蜜的臣服关系,即便只是个假象。

“那你现在就讲。”她命令他说。

“好的。我现在就讲。不过,做好心理准备,我要讲的这个女人是风尘女子。”他说。

当时,我在纽约那家律所工作还不到两年,他们派我去中国处理一家美国企业的案子,这算是第一个由我负责的大案子。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美国的企业不信任中国当地的律师事务所,但他们希望纽约的律所能派一个会说汉语的华人律师,因为在中国打官司会涉及到一些公务之外的社交活动。美国人都明白“公务之外的社交活动”指的是什么,他们确定唯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他们叫我不用担心经费问题,因为涉及“社交活动”的必要开支都会由客户公司负责。

我就这样被派回南方,这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国,中间隔了将近六年。我没来得及回家看看,因为客户公司催得很紧。其实,我当时对国内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你知道我大学毕业后就到美国念书了。而出国之前,我在国内几乎一直生活在校园里。到了那边之后,我才明白,美国公司对国内的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他们也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他们需要我去不仅是当代表律师,更重要的是当一个联络人的角色。

所以,我回国以后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来准备诉讼材料、寻找法律依据,而是和那些能够影响判决结果的各色人等打交道。这些人里面有比较低一级的,一般用钱打发就行了。也有所谓“高等”的关系,那就是公司给自己寻找的大靠山,譬如陈叔。陈叔的家族在南方有很大的势力,他什么都不缺,需要的只是好心情,这样他就乐意帮你。我很快被介绍给陈叔,客户公司把他视为能解决问题的最关键的人。很奇怪,陈叔似乎很喜欢我。他经常邀我陪他吃饭、喝茶,问些美国的情况。后来,我得知他有个儿子在美国宾州。我想,他大概在我身上看到了他那个儿子的影子。

我和陈叔几乎每两三天都碰个面,如果他顾不上和我碰面就让我给他打电话“汇报”一下我这边的情况。陈叔的样子和我想像中的权力擎天的土皇帝一点儿也不一样,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干净文雅的老人。他喜欢写写毛笔字,自己养花喂鸟,吃饭也简单。他经常问起国外的制度、文化,对这些很好奇。他听我讲的时候很专注,面带笑容,会插入一些问题。他对人说话也温和、慢条斯理。他爱笑着叫我“傻愣小子”或是“嫩瓜”,说我来这边两个月里学的东西肯定比在美国混几年学到的还要多。

陈叔说,客户公司的这件事他很清楚,不是老美公司的错,是强龙遇到地头蛇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肯帮我们,他不是那种不讲是非就出手的人。但国内的情况有点儿不一样,就是对的事情还得按照对的方式办,那才是对,否则就可能是错。陈叔还对我说,他是可以直接插手把这件事“压”下去,下面那些人也会照办,但照办了以后他们心里却不舒服,有人心里不舒服就是留了后患,所以这样不好。我得好好去找他们“谈”,一个一个地谈,把每个环节理顺,最后大家心里都舒舒服服的,这才算是把事情办好了。他说他叫我去找那些人谈,一方面是办事,一方面也是让我历练历练。陈叔告诉我去哪些地方谈事情最合适。

如果我不是跟着那些人进过那么多风月场所,我是绝对想像不出那种浮靡乱象的。我那时年轻,谈过一次恋爱,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对你提到过我那个初恋女友,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看看电影、拉拉手。所以,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爱情、对性,我都还抱有幻想,突然进入那样的场所,有些事情难免令我作呕。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种生活,你想像不出那些人的丑态百出。有一次我真的吐了,不是因为喝酒,而是被恶心到了。我推说胃疼跑到厕所里吐,然后我再也说服不了自己回到那个酒廊包间里和那个畜生道别。但我还是招来经理,帮他付了钱,安排了住处,把一切都打点好……我后来把这件事告诉陈叔。陈叔听了呵呵一笑,说这种人太多了,但这样的人绝对做不了大事。后来,我对这种昏天黑地的生活也麻木了,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历练。他们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种摆设或是活动的物件,这样我的恶心感就不那么强烈,有时候,我还能和他们开几句玩笑。

你可能不相信我会出淤泥而不染,但我没有骗你,毕竟我还从未和女人做过那事,而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到在风月场解决生理需要的程度。我那时候很年轻,可以说年轻气盛。其实在那种地方泡得时间久了,大概会出现两种情况,或者没有廉耻、不再当回事儿,或者真的没有了胃口,不觉得是什么诱惑了。我陪那些人天天出入这种地方,算是夜夜笙歌吧,不过从来没有叫女人陪夜。有时候我诓骗那些人,我和他们一起唱歌的时候也会叫一个小姐陪着,最后散伙儿之后大家各进各的房间,我再把那个女人打发走。无论喝酒还是陪玩儿,那些人倒不过分为难我。我猜一个原因是他们觉得我从美国回来,规矩大概不一样,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有个护身符陈叔。

陈叔这个站在最高处的人,反倒是我在那个圈子里遇到的唯一一个干净、可爱的人。如果不是我也喜欢陈叔,经常和他聊聊天、喝喝茶,被他云淡风轻地开导一番,那种日子应该是很难熬下去的。我当时觉得一切离我理想中的“工作”太远了,我的工作是解释法律,结果我却变成一个混迹在污浊不堪的官场和风月场里的人,不再剖析法律和案情,而是去剖析那些人的卑劣欲望而后再去迎合这欲望。但我当时是个有野心的人,我有另一个想法。我想把这个重要的案子处理好,好给自己在律所挣一席之地。我还想着,如果这是个好开头,以后中国这边的经济案件大概都会交给我来负责,那么我成为合伙人的梦想就不会太遥远。而我通过这个案件在这个地方建立起自己的关系网,尤其是认识了陈叔这样一个人物,那么以后我单独开一个为外国在华企业服务的律师事务所,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总之,正是这些野心部分地抵消了我的羞耻感和对现实的厌倦。

在那两个多月里,我见识了我之前将近三十年里都没有见识过的一些人和事,大多是丑陋的。我之前三十年人生里也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女人,群居在那种昏暗的场合里,一群一群的。她们大多很漂亮,有些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每次和陈叔见面,他都开玩笑地问我这次有没有“开荤”。我说“没有”,他接下来就会说:“好啊,还是个傻愣小伙儿呢。”我依稀感觉到他其实是赏识我这个“傻愣小伙儿”的,所以我倒有了另一个抵抗色欲的动力。我必须在面对陈叔的试探时,表现出我的意志力来,这样他才会觉得我是个可以干大事的人。有空时我陪他下围棋,给他读英文报纸,拚命博取他的好感。我相信我和他父子般的交情,是我在这次回国处理案子的任务中意外拿到的一张王牌。

我不知道我的客户公司到底花了多少钱,但各个环节看来都已经疏通了。事情就和陈叔预料的一样,控告方退缩了。我打算在回美国之前先回老家一趟看望我的父母。那天,我去见陈叔,要跟他道别。他那时正和几个人打牌,他叫我第二天再来,说他要给我饯行。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约好的时间到陈叔家。下午我们就在他家里泡茶、聊天。他祝贺我“初战告捷”,还询问了美国律所的代理律师大概是怎样拿酬劳的。他说晚上要带我去个没去过的地方吃饭。后来,我们就坐上他的车出门。司机把车一直往郊外开出去。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一个周围环山的地方。车又往山上开了将近二十分钟,我看到了山上的一个小别墅群。五六栋三层红砖洋房,错落地散布在绿树丛和山石中,相隔不远。会所门口有两个门卫,看起来不是普通的保安。庭院的景观设计得非常怡人,花木扶疏,还有自然的溪流。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神秘会所。

“这是吃野味儿的地方?”我试探着问陈叔。

“野味儿也有,什么味儿都有。你也算是辛苦到头了,今天好好享受。”陈叔笑呵呵地说。

我们那天吃的晚饭和以前吃的饭不太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前后上了一道汤、八道菜。有两三道菜我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陈叔也不告诉我,其他人仿佛得了他的指示,无论是一直站在旁边照顾我们用餐的那位经理还是上菜的服务员,不管我问什么,她们都含糊其辞,只是在一旁笑。陈叔说,反正都是能吃的东西,你觉得好吃就行,我要告诉你,你这美国人可能反而不吃了。晚饭吃了将近两个钟头,喝了两瓶红酒。我很兴奋,告诉了陈叔我以后想在中国自己开律所为跨国企业打官司的想法。饭后,我们又去了另一个房间,抽雪茄,喝烈酒。陈叔劝我品尝一种日本的威士忌,味道很好,但雪茄让我头晕,我抽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把它熄灭了。陈叔又带我去另一个地方,说是酒后喝点儿茶。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陈叔说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了。

喝茶的房间布置得很典雅。小桌、几案、摆件看起来都是古董。一面玻璃墙应该是对着后面的山景,但深夜只能看到园中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烛光。靠玻璃墙修了一条狭长的室内水渠,养着锦鲤。茶桌正对的那面墙靠前一点儿,摆着架古琴。陈叔对那个一直跟着我们的男人说了两句话,过一会儿,就有三个女孩儿到屋子里来,其中一个抱着把二胡。陈叔说,北方人,还是喜欢听二胡。我说,陈叔很风雅啊。陈叔说,干喝茶有什么意思,有点儿声音好。陈叔问我喜欢听什么二胡曲子,我说我只知道《二泉映月》。陈叔就叫抱二胡的那姑娘拉《二泉映月》。另外两个女孩儿,一个泡茶,一个在一旁给我们服务。

这三个女孩儿,看起来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每一个都异常漂亮,但给我们泡茶的那个女孩儿最漂亮。用漂亮来形容她可能有点儿词不达意,她实在是美丽得超出常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容貌那么美的女孩儿,当然后来也没有再见过。那种美貌就像是一道闪电的强光,或是一声惊雷,会把你完全震慑住。等我从愣怔里回过神,我偷偷打量陈叔,他看起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叫泡茶的女孩儿“小周”,看起来他们认识。这也不奇怪,陈叔应该是这地方的常客。后来,《二泉映月》拉完了,陈叔又让拉一曲《空山鸟语》。拉完,他邀那拉二胡的女子过来一起坐着喝茶。我猜想那时候已经是午夜了。酒精和茶在我身体里混合起来,让我既熏醉昏沉,又亢奋。陈叔说他也困了,喝完这一泡茶就去休息。后来,我们俩去洗手间,陈叔问我觉得那三个女孩儿哪个最漂亮。我说泡茶那个。陈叔眯着眼睛瞧瞧我,然后笑着说:“傻楞小子倒很有眼光啊。那今晚就让小周陪你吧。”我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但又觉得陈叔一般不会开这样的玩笑。陈叔看我愣住了,又说:“这是犒劳你,你这段时间也算是守身如玉了,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不会带你去玩儿,这里的人你都可以放心。”

我们再回去喝茶时,当我想到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美得惊人的女孩儿今晚会和我睡觉的时候,我的血就往脑门儿涌,激动又恐惧不安。我想我看起来大概更呆滞或是错乱了,陈叔很快拍拍我的肩膀,站起来说老人家要先去休息了。我急忙站起来,决定和他一起离开。两个男人就等在门外,一个是自从我们到会所来就跟着我们跑前跑后的那个男人,他赶紧对陈叔说房间都安排好了。另外那个满面堆笑的男人说,他会带我到我的房间去。我和陈叔就这么分开了。我随着那个男人出了主楼,在灯光暗淡但花木葱茏、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园子里走了一小会儿,到了另一栋小楼里。他把我带到了二楼角落处的一个套间里,确认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后,就离开了。我在园子里吹了风,又用冷水洗了洗脸。但我不仅没有清醒一点儿,感觉头脑更晕眩亢奋了。我在想陈叔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玩笑话。我没有去洗澡,我歪在床上想这个问题,又仿佛在等着什么意外发生。我听到有人敲门,是那个叫小周的女孩儿来找我。

你知道,虽然我之前去过很多风月场所,还能够和小姐们聊聊天、开开玩笑。但看见她,我这些荤话、应对的伎俩都用不上了。我感觉开不了口。她看起来确实和你能想像的那一类女人完全不同,除了口红,她几乎都没有化妆。泡茶的时候,她的头发是束在脑后的,现在她把它披散开,黑亮、顺滑,像乌黑的绸缎。她看起来又柔弱又羞怯,问我她是否可以进来。我没有回答,只是闪到一旁,她就进来了。她并没有做什么挑逗的表情或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套间小客厅的一张沙发椅上,看着我。我坐在她旁边那张双人沙发上,在离她远的那端。我猜想她至少比我小十岁,她大概只有十八九岁。我想我是可以趁着酒劲就把她上了,然后我第二天醒来可以说我只是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那么,无论对于自己还是陈叔,我都没有什么好愧疚的……我坐在那儿,脑子里充满了较劲儿、各种念头的漩涡,让我头疼欲裂。我很想站起来,在房间里狂走,但我只能坐在那里不动。我害怕我一旦站起来,会做出什么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

“我们说说话吧。”我听见自己大声说,好像要宣布什么。我知道我在给自己壮胆。

“好啊,说说话挺好的。”她温顺地回答。

她坐在那儿,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布裙,和我说着话,不时抚弄一下滑下来的头发。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你的女朋友,而那情形就像大学时候某个让你迷醉、昏沉的时刻,深夜里,你喜欢的女孩儿被你挽留在男生宿舍里和你说着话。但她又谁都不像,因为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美丽的女孩儿。我想大概初见时她的容貌给我的震撼太厉害了,所以我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我像是不急于毁坏过于美好的东西那样拖延着时间。而在我脑海里,斗争还在继续,漩涡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地搅动着。我想我两个多月来,是如何熬过了种种诱惑,我想我不能在离开前的一晚毁了自己……但这么美丽的、让人心荡神驰的一个女人,我一生大概再也不会遇见了。

我搜肠刮肚地问她问题,问她老家哪里的,什么时候到南方的,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她都老实作答。然后,我又告诉她我的生活,我在国外求学的经历。我心里隐隐觉得也许我和她熟悉一点儿,她在我心里就有了更多的血肉,我要把她当成妓女,和她干那件事的冲动就会小一点儿。我这样拖了很久。后来,那个女孩儿突然说她要给我倒杯水,我说我不需要,但她还是起身给我倒了杯水。她把水端给我,我接过来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她突然在我面前跪下来,把两手放在我的腰上,对我说:“要是你不喜欢那样,我也可以用嘴。”

不知道为什么,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开了。与其说这是我的反应,不如说这是某种条件反射,类似受惊以后的条件反射。然后,我就像突然间奋起一样跳起来,浑身充满了一股壮烈的激情,一瞬间决定了我该怎么办。我很惭愧刚才那么粗暴地把她推开,我尽量温柔地把惊愕万分的女孩儿按坐在我刚才坐的那张双人沙发上,让她直愣愣地端坐在那儿,对着半蹲下来的我,好让她直视我的眼睛(一定是被酒精和被遏制的欲望烧得通红的眼睛)。然后,我对她说我不需要她给我任何服务,因为我不能像别的嫖客那样去糟蹋她!而她不应该做这种工作,因为她长得那么美……我一定是语无伦次又激烈地说了很多,我赞叹她生得美,说这样的美完全把我震慑住了,这样的美应该是净化人的,而不是用来满足龌龊的欲望……我还批判这个堕落的社会,讲有关人的尊严、女性应得的尊重以及自立的重要等等。我像是犯了我的职业病,仿佛我是在对着她演说,或者我其实是在对自己演说,试图说服我自己。后来,我真把自己当成英雄了,我觉得我应该把她从这个泥沼里救出来。我表示如果她需要,我可以当那个帮助她脱离这种肮脏生活的人。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我想到我可以找我的一些同学,帮她介绍一份真正的工作,我可以送她去电脑培训班,这样她去我朋友的公司做一个文员绰绰有余……以后我还会资助她读书,让她能好好地做一份事业,她会发现另一种人生,干净、光明的人生。我也对她这么说了。你看,我那时候多蠢!在那个小姑娘眼里,我这个年仅三十的男人可能比一个小孩儿的阅历还不及,就是个又蠢又自我感动的书呆子!不过,她怎么想,怎么看待我,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她看起来听呆了。我突然想到,她需要钱。我问她服务一次别人给她多少钱,她说了个数目。我就把这个钱给她,又另外给了她两千,让她明天就辞职,不要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还写了我的电话给她,让她离开这里以后就和我联系,我会帮她介绍工作。然后,我让她回去休息。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恳求她说:“你现在就走吧。”我慌着要把她赶出去,因为我一直狂躁不安,怕自己会突然改变主意。真的,我自始至终没有碰她。她走了以后,我仍然激动得无法入睡。我在想我是怎么控制住了心里的魔鬼的,我是怎么能把我对她的狂野的欲望硬是压制下去的,而等她离开了这里、某一天给我打电话时,她的生活又会如何不同,而且更主要的是,因为我的救助而不同。就是这样,我在自我感动,为她构思了各种新生活的图景……

但第二天发生的事也许会让你发笑。第二天上午,我感觉刚刚睡下不久,陈叔的司机打电话叫我去吃早茶。吃茶时,我哈欠连天,陈叔意味深长地看我。我想,他大概是误会我了。在回城的车上,陈叔显得有点儿冷淡,不大有兴致说话。我不能让他觉得我终究没经住考验,于是,就对他说我昨晚什么都没干,我让那个女孩儿走了。我还等着他赞许,但陈叔没像以前那样开玩笑,只说“好,好”。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这事他已经知道了,因为那个姑娘晚上没做成我的生意,就过去陪他了。他说:“你不能什么人都信。你这样,以后恐怕要吃亏。”

我大概好半天没说出话。陈叔安慰我说,他本可以不对我说的,但他之所以还是说了,是因为他心里确实有点儿把我当儿子,他想最后给我一点儿提醒,让我知道世上很多东西不是看起来的那个样子。“你也别把自己当救世主,很多错都错在有人想当救世主。世上的事看得多了,就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待的地方。”所以,我明白那个女人把我和她说的那些蠢话都告诉了陈叔。我对陈叔说,我感激他告诉我,给我一个教训。

我后来没有回国开律所,我想,我还是不适合回去。而且,在那样一个地方,一切的成功、野心都显得毫无意义了。我也没有再和陈叔联系。那件事让我觉得,他其实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把我当成儿子看待。我更像是他养的一个宠物,像他鱼缸里的观赏鱼,他只不过是喜欢观察这些愚蠢的小东西在那个鱼缸里毫无意义而又不得要领的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