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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3期|于是:被动时态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于是  2019年05月08日09:15

想起那块移动硬盘后,我又去了杂志社。我幻想着人去楼空的场景,很有主观能动性地为我工作了十五年的大楼覆上了蛛网,推倒了文件柜,还用红色弄污了编辑室的玻璃门,在门内张牙舞爪的僵尸应该就是我本人。

硬盘是用来下载美剧的,这个习惯是我在报社做国际版夜班的时候养成的,那时候家里下载太慢,报社的不用钱,还快,我做完版了,剧也下完了,一集不长,催眠正好,回家看几眼就能睡了。后来报社倒闭了,我跳槽到这家杂志社,做遍了各种栏目,大概从第十一年开始,平媒兵败如山倒,我以为杂志社随时都会关张,没想到靠着两三个土豪客户,这本刊物竟然又撑了三年。现在要下载的东西很少,美剧在线看,所以那块储藏了两千三百部非法下载影视剧的移动硬盘被塞到了抽屉的最里面,最后一天收拾东西走人时,我完全忘了它。

我开锁进门,直奔自己的办公桌,从抽屉的最里面掏出了那块硬盘,感觉像是抓到了自己存在于世的唯一物证,莫名叹了口长气。当即返回,出去锁门。等到电梯开门后,有个穿西装的魁梧男子迎面走出来,我让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我认识他——

他总是坐在珠宝盘的旁边,穿一身怎么看都是制服的西服,表情永远介于饥饿和困乏之间。黑丝绒盘里摆满了钻石项链、手链、戒指、胸针……最昂贵的单品会有单独的方盒,比如钻石手表。公关、编辑、化妆师、摄影师、明星经纪人助理会接替出现,挑中某件单品,拿去给明星戴上。一组又一组的照片和视频拍完前,他得保证没有闲杂人等靠近这方价值千万的桌面,还要保证收工时黑丝绒盘上颗粒未少。除非品牌公关来顶班,否则他连厕所都不能去,少说五小时,多则十几个小时。

现在的他枉然地按了按门铃,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我告诉他,杂志社已经关门了。他露出诧异的表情。我又说,我知道他是某某品牌公关常用的保安,他又露出诧异的表情。我问他,你有什么事?他说,是你们主编说,如果我失业了,可以来这里应聘。我思索了一下可能有的各种语境,在珠宝盘周边的各种状况,认定主编不过是开了个玩笑。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小黑。

我笑了,说,我也有个朋友叫小黑。走吧,这里没人了,也不会有新工作。主编都回香港了。

他又问,是主编自己想找保镖吗?我想摇头,但忍住了,又点点头说,有可能,她以前是个挺有名的模特,还拍过电影。

一起等电梯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比他矮二十公分,大概轻二十公斤。我们都是失业的中年男人,但根据我的气场,绝不会有人以为他是我的保镖。我下意识地往前蹭了一步。

他以为我按了一楼,结果跟着我到了地库。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兴趣,就建议捎他一段到地铁站。他再次露出诧异的表情,跟着我上了车。

根据车上的短暂聊天,我在心中描摹出保镖这种职业的侧像。说出来没人信:他从来没有触摸过那些近在眼前的珠宝,哪怕戴着白手套也没有资格。来自农村的他以前从没想过,照片要拍那么久,化妆要那么久。他在心里骗自己:就当是坐传说中的长途洲际航班,舷窗外星空点点,月亮都比地面上看到的更亮。他听哥们说过,在飞机上看闪电特刺激。比珠宝刺激。珠宝都好小,小到贵得离谱,小到让他这样的彪形大汉死守十一小时实在荒唐。

他有个哥们去给明星本人当保镖了,戴着耳麦跟前跟后,戛纳金马,机场酒店,最大的本事是一条手臂挡住一百个粉丝。哥们比他赚得多。哥们保护的是会行走的珠宝。对比下来,他像农夫,守着一块既不属于自己,也不会长出庄稼的田;而哥们像猎人。他像机器人,被设定好了固定动作;而哥们是最高级的机器人,可以根据不同场景做出不同的高难度动作。他的工作只是待命,坐在黑丝绒珠宝盘边,让人看到就会想:抢劫珠宝应该很容易吧;而哥们工作时横冲直撞,待命时分腿站立,虽然时常戴墨镜,但总是虎目圆睁,耳听八方,让人看到就会想:应该和这种人保持至少一条腿长的距离。

小黑在地铁站下车时带着憧憬和自嘲混合后的笑容,而不是谋职失败后的落寞。也许是我的好奇让他高兴了。

就是那天傍晚,我接到财务的电话,说有一笔稿费退回来了,是我的作者,需要我跟对方解释一下,再想办法把钱给她。我一看,竟然是小黑的。邮编、地址、收件人名字都没错,从我进这家杂志社开始,小黑就一直用这个地址收稿费和杂志。

对编辑来说,作者是最重要的资源之一,小黑就是我的资源库里最宝贵的源头活水。宝贵到我不忍心将她视为资源的程度。我用“她”这个人称,也许是错的。收件人叫“李德雅”,是个男女皆可的名字。财务有扣税用的身份证号码,但我没问过。我叫她“小黑”,只是因为我们最早在BBS上认识时她就用这个ID。我们从未见过面。

小黑用过很多笔名。有一次,我在书上看到克尔凯郭尔也曾这样,竟然很为她喟叹。在我心目中,若是时光倒转,小黑或许能成为十九世纪的勃朗特、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甚至古希腊的萨福,但她把这些才华和智慧都用于与时俱进的当代中国媒体,让我觉得很遗憾。

我们是最早混迹于BBS的那拨文青网友,就在不断发帖、日夜回复、时常掐架的那些年里,我基本看清了自己,软弱,无能,没有抱负,终于在某个百无聊赖、穷到交不起网费的日子里,愤然决定去找工作。而小黑不一样,她是那个BBS,不,确切地说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作者。她似乎不用睡觉,不用工作,又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在。那时候她喜欢写诗和小说,主人公大都是乡野里的年轻人,感官发达,诗意来自动植物、梦境和学识。我在报社做副刊时就开始向她约稿,最放心的就是她。渐渐地,约过稿的网友们都散了,只有小黑坚持到现在,成为我的御用文人。做杂志时,天南海北的旅游稿她能写得极其精彩,让人身临其境;时尚餐饮的稿子她也能写好,好像很懂;我把采访明星的录音发给她,她就能写出一篇比我的采访更高级的专访;新书新电影她更不在话下,观点犀利,风格幽默;尤其是需要观点和论证的大专题,她写得最漂亮,对生活和时代的见解令人拍案叫绝,每一句话都挠到了主编和读者的痒痒。她的文风多变,可冷可热,姿态多变,可雅可俗,知识丰富,不管是掉她自己的书袋,还是擅用网络资源,总之毫无破绽,什么话题和文体她都能驾驭。早年杂志上还有情爱微型小说,她特别会写白领的七情六欲。我观察过她文中的细节,感觉她应该是摩登都市中上层生活的拥有者,就算不是亲身处在时尚圈和富人阶层,至少也耳濡目染,深谙游戏规则。如此二十年,她没有一次拖稿,没有一次被毙稿,还有无数次被我当作救火队员,帮那些拖稿到令人发指的恶劣作者临时补稿,免除我的版面开天窗的尴尬。最可怕的一次是杂志社刚启动那会儿,没有足够的编辑和作者,大概有半本杂志的稿件都是她用不同笔名来写的。

如今是读图时代,大部分人的脑神经只与视神经相连,像我这样偏重文字的编辑越来越少了——要不是那个摄影师转行来当编辑的姑娘嫌工资太低,她铁定抢走我的饭碗,而我就可能沦为自由撰稿,和小黑这样的选手在同一片文字海洋里沉浮,而我必然是最先沉没的那一个,要不然,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选择当编辑呢。话说回来,小黑写得那么好,但除了我,大概也没有更多认真读她作品的人。说是作品,也很勉强,要不然,我为什么要用“沦为”这个词呢?

现在回想起来,真正最可怕的是:我竟然没有见过她。在所有人从QQ、MSN转场到微信后,我发现,她的微信号没有开朋友圈,头像是一只黑猫,名字是小黑。不论黎明还是子夜,她总会在一天之内回复我工作上的事。我跟她说过,现在不用跑邮局了,可以转账,但她坚持说她喜欢去邮局,可以给她正当理由去外面走走。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退回来的汇款单上的地址读了几遍,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输入手机导航目的地栏。她距离我528公里,在不堵车的情况下预计行驶6小时10分钟。手机地图上出现一根毫无美感的绿色粗曲线,意味着冒昧、犹疑、隔阂,以及迟到的关注。

我先去车行,这辆车跟了我十年,是离婚时唯一留给我的财产,活像一匹苟延残喘的驴。修车工里里外外地检修时,我抽着烟,心里盘算扣除今年的房贷、保险、给父母的生活费、给前妻和儿子的生活费,还有多少积蓄能让我闲多久。无论如何,总能负担得起闲两三天,跑个一千公里。更何况,是为了小黑。自从保安小黑出现后,小黑的形象好像突然扩容了、具象了,这个名字在我头脑里挥之不去,犹如我存在于世仅存的人证。

出发前,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说我会“路过”她的城市,可以“顺便”把退回的稿费带给她。没有回复。我们上一次沟通是我通知她杂志关张了,她留下的最后一个符号是小刘鸭说好吧。

导航让我走一条启用不久的高速公路。有一次我们的旅游版做的是拉斯维加斯,小黑写的是:那是全美国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快到每个月都需要新地图。我加了“据说”二字,因为我懒得去查证,也没必要。就像将近二十年来我都没去查证小黑是谁。

有一部分原因比较堂皇:如果我喜欢一本书,就尽量不去认识作者本人,离得越远越好。我既不是太史公,慨叹高山仰止,便“想见其为人”;也没有迷妹体质,与偶像共呼吸同室空气不会让我心跳加快,相反,只会觉得双方都将死得更快。这是我在做报纸时得到的结论,那阵子我采访了一些当红作家、得奖作家、外国作家,我发现自己对不喜欢的书的作者特别宽容,他们的笨拙会让我觉得亲切,他们的狂妄会让我开心,他们的腼腆会让我怜惜那些我不喜欢的书;但如果是我喜欢的书,作者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毁掉我之前阅读时的欣喜、崇拜或遐想。这比小说改编成电影后,你讨厌的演员毁掉你喜欢的角色,更残酷。

还有一部分原因比较实际:每天每月连轴转,要出差,要应付和维护各种人际关系,要和时下热点保持同步……还要腾出时间恋爱、结婚、生子、婚外恋、离婚,不可能像当年逛BBS那样每天都有时间和精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且仅仅是好奇心,有没有建树都无所谓。所以,我对小黑的好奇在前几年里逐渐走高,但当我们建立起和谐稳定的合作方式后,又逐渐下降——原因参见上一段。

截至目前,我所有重要的人际关系中,小黑是被我保护得最好、维持得最长久的一个人。一开始我会把她推荐给别的编辑,后来就不了,坚定地让她成为我的私有。我问过她,有没有别的杂志找你写稿?如果稿费更高,你会不会就不要我了?她在Q上回答,当然有,但当然不会。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网聊也涉及过一些私人问题,例如生病、养猫、过年之类的,但都点到为止。要保持亲密友好但不越界的分寸是很难把握的,但我恪守了原则。越是需要她,越是在意她,越要不冷不热,美其名曰:专业。

很多往事突然浮现出来,像一群冒着泡儿的锦鲤,听到了我内心的响动而凑过来,等待投喂。我想起有一次夜里催稿,她竟在同一分同一秒交稿。我想起离婚前去日本度假,看老婆给闺密买了些小礼物,就要了一份打算寄给她做新年礼物,回国后却觉得很矫情,随手送给了同事,结果搞出了婚外情。我想起有一次写大稿,我坚持讲电话才能讲清细节,她拖延了很久,最终我还是用打字的方式说完了,所以我们也没有打过电话。她对我的工作了如指掌,清楚每个月什么日子交什么稿,尤其和我们这个鬼行当一样,习惯了提前两三个月的思维——国庆时做圣诞的稿,圣诞时做春节的稿,永远假装活得超前。她默默地、无意识地收纳了我大部分的自私,却近乎无私地回报我。

……

作者简介

于是

作家,著有《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等小说散文;译有《时间之间》《美与暴烈》《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等欧美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