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延河》2019年第4期|刘靓:风住尘香花已尽

来源:《延河》2019年第4期 | 刘靓  2019年05月07日08:51

1

当滕雪霏再一次见到刘青剑时,他已经三十六岁了。

刘青剑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约莫是二十一二岁,那时的他脸上的胶原蛋白尚未褪去,轮廓刚柔并济恰契妙处,溢着一股不肯折腰谀世的凛冽英气,一双星目月射寒江,两道剑眉蔚然深秀,一望便绝非悬疣附赘的等闲之辈;而今的他,轮廓虽还是立体英俊的,但饱满的双颊已深深凹陷下去,隆起的颧骨显得突兀,眼角在地心引地的作用下耷拉着,青黑的胡茬笼罩着下颌。那股英气更是被岁月的坛盖酵成英雄末路的衰朽之气,俨然已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山野老农”了。

在部队服役多年使得刘青剑依旧保持着“昂首挺胸”的惯习,纵然被岁月的风尘欺得“虎落平阳”,却仍孑留着虎虎的威劲。当刘青剑迈进老厂房咖啡厅时,他的衣着虽然显得老旧,却仍贯着震慑人心的烈度,这个“山野老农”反而将吧台上几个面容白净、染着斑斓彩发、双腿细如筷棍的年轻人衬成了青松旁的泥苔。

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六翮风雷缚住苍龙的空军军官了,只是一个颇不得志的复员军人,一个虽有韬略经纬却难以服众的前陶瓷厂厂长,一个在婚姻的博弈场上败无可败的落魄前夫,一个满腹抱负却无枝可依的失业者。

刘青剑转过吧台,踱在磨砂的砖石上,由于自幼与在陶瓷厂担任职工的父亲生活,他只觉得,脚下的砖石如生活的光景一般,均是以劣充精、却还要以釉面徒加粉饰的粗劣赝瓷。但他自然没有忘记此行而来的目的,目光虚散地搜寻着能为他的顺利应聘增添筹码的滕雪霏的身影。对于滕雪霏,除了曾经的熟人、未来的职场伙伴的定位外,刘青剑心中对她再无任何挂碍了。

滕雪霏打拼得也不甚如意,曾经放弃了母校J大免试攻读博士转而考公务员,历经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般拼得了市政府的某个职位后,却发现自己应付职场复杂微妙人际关系的能力笨拙得如孩童一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却还时常触碰“雷区”。与同事的关系呢,虽不是隔膜重重,却总是保持着近乎天然、面熟心远的疏离。换句话说,她没有融进这个单位的任何一个圈子里,更遑论核心成员了。灰心的她鼓起勇气想要再次重返庠序辞职考博,却被重重家事所累,一鼓而作的勇气便再而衰三而竭了。如今,32岁的她只卡在副科这个不上不下的级别,而一齐进入单位的同龄人,有一个已经升了副处了。

刘青剑在角落望见了滕雪霏的背景,一眼认出了那丛令他印象深刻的黑色马尾辫。抑或说,刘青剑对滕雪霏背影的印象远远大于正脸的印象,倒不是因为滕雪霏长相平淡模糊,而是这个只知道蜷缩于自我角落的女孩举止姿态跟别人有些不一样。当初身为军校学员的刘青剑赴J大带训时,滕雪霏还是个因高考成绩不上不下差强人意,加之对新空间不大适应而怯生生泪汪汪的小姑娘。滕雪霏成长于一个地理位置既不扼襟控咽亦不偏僻萧瑟的小县城,第一次离开家乡无依无傍地生活在一个空间颇为广大的大学校园里,周围陌生隔膜的光影声音形成了一股难以融入却又势必融入的浊晦气息,扼得滕雪霏常有困于瓮缸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但这都是她本身心性软弱咸其自取的,又能怒者其谁呢。

刘青剑曾在脑海中像分列式排练般一遍遍预想修正着与滕雪霏再次相见的场景,由于十五年未见,刘青剑大致粗线条地勾画了滕雪霏的心路历程,十七岁时冲动得近乎病态热情的她,二十二岁时暂时沉淀却仍孑留着一丝少年冲动的她,二十五岁时初入职场磕磕绊绊化妆化成东施效颦的她,三十岁时熟稔规则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对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刘青剑无法将她的生命节点完全想成矢量流动的线性,而是诡谲反复的回环跳动,他想到,32岁的滕雪霏会不会如逆转时光的沙漏一般,拾捡起十七岁时的任性恣肆呢?他有点怵怕。但滕雪霏若被世俗机器精准打磨成一具合规中矩的“标型”,内敛沉稳冷若冰霜,自己反而徒增另一种悲凉。进亦忧,退亦忧;得亦惧,失亦惧。刘青剑如被来自过往与未来两个方向的两股麻绳缚住一般,愈是想寻找解扣,愈被缠绕得密厚如茧。

可刘青剑真正面对滕雪霏时,他却感觉真实的自己不是茧,而是桑叶上迟缓蠕行的蚕,起码茧还有破而出之羽化为蝶的最后生机。刘青剑一瞬间觉得真实的自己尚还处在幼态状态,故他无谓什么作茧的挣扎了。

滕雪霏捧着一本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暮霭时的斜阳顺着秋季梧桐紫铜色的叶脉中渗下来,落在她的指尖,洇染得拨动书页的手指有了一层油画似的晕光。

然而,窗外并不是一番清幽闲静的古典景致,反而充斥着现代机器不合章法的轰鸣与躁动。电锯刺喇喇切割着梧桐树旁逸斜出的树枝,试图把树冠修整成合乎规矩却呆板得出奇的标准式样;老厂房久远的红砖墙上本爬满了褐金色、葳葳蕤蕤的爬山虎,一个身穿铅蓝色工人服的胖园丁剪断了它的原根,然后一把拖拽下来。纵然不能剪除殆尽,但由于提前喷洒了足量的草甘膦,余根残叶也会在三五日内枯死。再过上半个月,末代的老厂房就要在挖掘机与推土机下“魂归”西方极乐了。

滕雪霏却心如镜水,波澜不惊。旁边侍者细声介绍着咖啡的套系,隔桌的几人山谈海侃着,仿佛也未能扰乱她的定力。这是一种“俗人昭昭,我独闷闷”的理想状态,也陡然间击碎了刘青剑对她所有年龄节点呈现状态的主观想象。刘青剑一瞬间被一种通透纯澈、滤净杂质的力量洗礼。他觉着,当初唐突、冒失的滕雪霏只是表象,而真正的她应是如此,有着超越世俗冗沉与年轮流转的执,这份发自本根的执,才让滕雪霏终其一世不失“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光华。

对于无法凿开情愫世界形上矿脉的“粗人”刘青剑来说,他只能将此种瞬间体悟归纳为一种别样的钦佩。但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刘青剑同样终其一世也不会为滕雪霏叩响心中那根名为“爱情”的琴弦,因为他与滕雪霏的阵营之间永隔了一道鸿沟,而且双方被髹上戒备色厚漆的营门层层高筑,不可攀越。

刘青剑下意识地不敢惊扰滕雪霏,缓缓挪动到对面的坐椅上。滕雪霏对这个十五年未见的昔日“心上人”倒如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只是礼节性地抬了抬眼皮,复而又阅看着手中的《规训与惩罚》。刘青剑尴尬地望着窗外被锯得七零八落的梧桐树,深感滕雪霏的了悟通透又向着岁月深处延伸了一些。十七岁时,滕雪霏爱的是存在于心造茧房、以幻象表征的他。如今,滕雪霏心中的幻象早已沉入海底茫茫不见,而眼前真实的他,不过是一只狭促空间挤压下艰难蠕行、离羽化成蝶遥遥无期的蚕罢了。

“小姐,想好点什么了吗?”侍者因为逗留时间太长,语气已变得焦灼。

“两杯美式。”滕雪霏漫不经心地应掂着。

刘青剑更为漫不经心,他透过窗外梧桐的林隙瞥见远方铅灰的天空,思绪也回到了数年前生长于斯的南方小城去了。

2

刘青剑生于这个小城郊区的一所独立小院里,当然,这所独立小院也在他五岁那年被挖掘机与推土机夷为废墟,而后随着父亲搬迁到了四方棱正的单元楼里。自十八岁考入军校离开故土后,他在盛京、西京、渤海、迪化等地随着上级调令辗转飘摇,终于在年近而立时随着一纸转业证书再次在家乡落定。不料与飞机检修打了数年交道的他竟被地方政府分配到一家注定在产业转型中被淘汰的“末代”陶瓷厂中担任厂长。陶瓷厂机构老化,员工矛盾滋生,融资速率低下,只能靠着几张微薄到可怜的订单生存,延长产业链更是成为空谈。刘青剑硬着头皮第一天上任时,迎面走来了短小肥圆、秃顶细眼、手指因为长年敲击计算器老茧罗累的副厂长。他四十有余,主管财务,在为人处世上极是活络,做事滴水不漏,有着一副不怒自威、不笑自和的面相,员工们大多不敢在他面前生幺蛾子,又敬又怕。

副厂长本来想着工龄长了,怎么算也该被推上厂长的宝座了。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前空军某部少校刘青剑。他心里虽有点怨怼,面子上仍是谦恭和乐。但当他用长年积累的“识人”经验细细考量了刘青剑后,却发现他无心追逐名利、甚至骨子里还有点抗拒感疏离感。副厂长便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反正刘青剑还只是这个行业的新人,况且财务大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上,人脉网又通达。常言道,推在人前的一把手显者滞碍,藏在幕后的二把手隐者圆通,何愁不能架空刘青剑呢?

自然刘青剑也有几分看穿副厂的心思,他暂时韬光养晦,刻苦钻研业务知识,渐渐摸清了陶瓷行业的发展现状、存在症候与未来趋向。但厂里的骨干员工大多是副厂的“老部下”,对这个行业出身又属外行的新厂长自是不服,加之刘青剑只懂明处的道理,却不懂暗处的经营。于是,他在工作讨论会上提出的数条兴利除弊、直切要害的提议大多被阳奉阴违。刘青剑就任厂长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为生事,不为征利,为了厂子凤凰涅槃。”不料这句话暗里却被老员工们讽刺为“不识时务”,反而助长了副厂的威望。

老员工们也并不是不懂进取,而是数年的波诡云谲与尔虞我诈看得多了,热心便也慢慢凉了,沉沦了。依而今的光景与大环境来看,刘厂长的举措无异于以卵击石,省里市里终有一天要撤了这个形同鸡肋的陶瓷厂。在最后的几年里,人人都想着分一杯最大的羹以图将来。

刘青剑虽在事业上“天时、地利、人和”都未占全,但他丰姿英伟,曾是顾眄生姿的空军军官,而今又是这个小地方最年轻的厂长,便也可算个青年才俊了。于是,一面是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蜂拥而至,另一面则是一次次的相亲未能中意失望而归。两个月前初恋结束后,刘青剑曾描摹了一个相貌、性情、气质、学历、思想都出类拔萃的理想形象,但现实的滞碍却令他一次次降低了标准,他最终把标准定成了“有稳定工作,医生、教师优先,能照顾父母”,并打算找一个基本符合标准、性情温良淳朴的南方姑娘度过余生。可是一天,他在厂长办公室接到了一个来自西京的似曾相识的号码,在惊愕、尴尬、煎熬中度过了三分钟。通完话后,他的手心被冷汗浸得粘湿、面色也隐隐发白、瘫坐在沙发上许久。之后,刘青剑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人生的轨迹会因此而再次转折。

于是他请了七天长假,飞回西京预备着与前女友顾冰枭父母的艰难“谈判”。那个电话来自顾冰枭,她也是刘青剑在J大军训时带过的学生。顾冰枭人很机灵,但够不上与“灵”字相关的其他形容词、譬如“空灵、水灵、灵秀”等的半点神韵。但顾冰枭有着值得骄傲的资本与底气,相比滕雪霏近乎为了一个执念而毫无胜算、赴汤蹈火的颠簸、愚犟与孤介,顾冰枭最大的筹码在于她的“稳”,这份“稳”使得她能够避开“当局者迷”的陷阱而拨开雾霭纵观全局,她将所有痴情少女应有的无可名状的焦躁、彷徨全部以绝对零度存储密封在心湖最深处,身上永远表征着深谙世事的淡、简、温。当滕雪霏大鸣大放风吹鼓擂给刘青剑施加心理压力时,顾冰枭则于无声处以退为进静待时机;当滕雪霏毫无设防地向身边或有心或无意的人吐露对刘青剑的心迹致使刘青剑怒不可遏时,顾冰枭则向内一层一层锁住了她的心话、向外一寸一寸将自己同样的三秋之感剥离得无迹可寻。

军训时,顾冰枭刚开始平衡感并不好,起步会晃。经刘青剑几次指导校正后,她便很快掌握了要领,步子稳健又潇落,令刘青剑刮目相看。但刘青剑有些记不准她的名字,便在休息时问她:“我记得你叫顾冰,冰什么来着!”

“排长,我叫顾冰枭!”她的声音利落爽脆如珠落玉盘,有着受到良好家风熏陶的自信与底气。

“‘潇'是潇洒的‘洒'么?”

“不!是枭雄的枭!”顾冰枭否定了刘青剑的臆断,不卑不亢但依旧宽洪活泼。

“枭雄,不错!看来叔叔是想让你巾帼不让须眉啊。”刘青剑从未见到如此的女子,眉目虽是普通,甚至眼角、鼻子、嘴巴的线条有些钝,但与她天真到好处的英气、英气到好处的天真,缱绻到极处的响脆、响脆到极处的缱绻极为相称。尚处少年孑余期、且与外界存在一定隔离的军人不会像在社会的瓮缸中浸泡得久了的男孩一样喜欢大眼秀眉、精光璀璨、像玻璃珠一样光锃在表的女孩。有的时候,一个平凡女孩不经意间的动人之处,比如毫不怯场又收放自如的胆识与英气,便会像浮动的月昏暗香般不须颜色,而香自彻骨。顾冰枭不经意的动人之处不在容颜之俏,亦不在气韵之雅,而在她无双的气宇胆识与英爽高迈,虽有些虎气与蛮劲,但言谈举止又沁入心脾如流风回雪。刘青剑陡觉在家国与私己之间纠缠的脉络开始循轨、胶泥的内外开始潜消。不料集结的哨音响起,又从松弛的状态紧绷了起来。刘青剑依旧是威严不可侵犯的教官,顾冰枭依旧是一举一行小心翼翼的学员。

枯燥又机械的训练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刘青剑全身心地投入了队列训练与动作纠正中去。方才与那个女子言谈的印象似乎也慢慢挫消。

“排长。”刘青剑听到一阵令他似曾相识的声音,只是气息幽弱,不复宽洪活泼,而是拘谨与怯怕。

于是刘青剑感通到了那股气息,并再次听到她的回应:“枭,也是猫头鹰的意思。”(本文为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