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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5期|周如钢:流霞

《湖南文学》2019年第5期 | 周如  2019年05月06日08:51

主编推荐 / 黄斌

像母亲一样,姐姐的形象也是众多小说中一个重要的书写对象。在作家周如钢的这部作品中,姐姐这个人物,会让读者感到陌生和特别。她从反对迷信到相信迷信,继而成为迷信的拥趸,再到让迷信成为自己的事业和梦想,她完成了自己的“凤凰涅槃”,终于活成了她曾经讨厌的样子。

小说精密细致,绵延跌宕,在姐姐经常说的“你不懂”和我说的“我总是不知道”里牵扯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将陷入赌博的泥潭、成为他人的情妇,以及莫名其妙到来的外甥和被挥霍的青春等描述得淋漓尽致。但小说呈现的并非仅仅姐姐一人,而是将生活中出现的人物和多种场景进行精雕细琢,既写出了当代人病态的一面,又衬出了母亲、父亲以及阿嬷等人面对不同的生活,在转变身份与恪守品德时的心境、坚韧和情怀。《流霞》表现的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时代的巨大变化,沧桑世事里,有放逐的人性,更有坚守的人心。

 

多数时候人们问起我的姐姐,我总是讳莫如深。可是憋久了,心里又似百爪挠心。我那充满斗志的姐姐,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更是冬天里的一池水。

事实上,与我们的斗争,我的姐姐王彩霞从小就开始了。而阿嬷,则首当其冲。

阿嬷信佛,每逢初一十五总要上香,一是出门口,敬天地菩萨。二是进厨房,敬灶君菩萨。三炷清香,三跪拜。一次阿嬷刚刚上完香,我姐正起床从梯子上爬下楼,她看着一脸虔诚的阿嬷,揉了揉眼睛,说,阿嬷,你说菩萨能造出电视机来么?阿嬷转过头,狠狠地白了一下眼。双手依然合十,闭目,嘴上念念有词。

那时我们喜欢玩一种叫“时间停止”的游戏。在我们看来,“时间停止”是一种神力。所以,我姐每次在“时间停止”的时候都要问阿嬷神仙长菩萨短。阿嬷不理她,或偶尔嗔怪她,再就是佯装发怒。每每此时,姐姐却洋洋自得,嘴里的声音盖过阿嬷,迷信迷信。

那时的姐姐几乎是我的偶像。虽然我听阿嬷跟阿嬷,但每次姐姐振振有词地说,即便“时间停止”也改变不了真正的世界,菩萨神仙再灵验终究造不出电视机时,我的头总是慢慢地仰起,脸上不自自主地流露出从心底升起的敬佩。

姐姐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在学校是招牌,在家里是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小钉子。只是谁也没想到,姐姐这么厉害的人物,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现在想来,那一天,是姐姐与阿嬷两人精神信仰决裂的一天。

在砚村,阿嬷小有名气。孩子有个病痛不好养,老人出门不吉鬼附身,都来请阿嬷。阿嬷便急急赶去,茶叶米,雄黄酒,清香咒语黄表纸。领出三步外,请出七步沟,赶出百米地。有时是一番经语一番好话,然后供上全鸡全鸭,带主人家三跪三拜,由香领路请出门,九九八十一步,上大路。哪里来的小仙小神都请归原位。有时是咒语施法,柴刀木匣砰砰响,紧锣密鼓赶出门,七七四十九脚,到水埠。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回哪里。

阿嬷的名气一传十十传百,到我记事时,已是方圆几十里,顾客盈门,络绎不绝。吞香灰,喝香灰水,清香一炷酒水一盏便是灵丹妙药。

面对如此盛景,姐姐越来越坐不住,她翻着《十万个为什么》《破除迷信建立新世界》来回大声读,她用各类书本上的知识有意无意地告诉上门的人。甚至在门上刻了小小的“迷信”两个字。可是这一切,终究没人注意。

那一次,阿嬷正给人做小法事。她拎着一小碗茶叶米,用纱布扎好,反转,然后在昏睡的孩子头上来回转动,并不时念着经语。边上一干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孩子的奶奶正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孩子的父亲正跪在地上,全神贯注。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满满一盆冷水哗一下就泼到了阿嬷脸上。正在做法的阿嬷打了个激灵,脸上的水迅速淋到身上,浑身湿透的她似乎灵魂出窍,一下子怔在那里。我姐却单手拎盆,一边向后退着一边大喊,醒来醒来!

村里人说这是阿嬷几十年来唯一失灵的一次。当天晚上,姐姐被我父亲吊在了竖梯下的猪圈里,鞭子声声,身上抽出了一道道血痕。猪声拱拱,脚丫晃动的地方,便是小猪抬头之处。只是,除了猪拱的片刻,任由鞭子抽着,她却愣是没出一声。

最后,还是阿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偷偷地解开了绳子。事后,我姐也就成了天上的星——扫把星。

那家的孩子不久后夭折。于是,我家就欠了一个比天还大且永远还不起的人情。永远需要低头顺目地跟人说话。我姐也出了门。村里人都容不下这颗来自天上的星。

几天没去学校的姐姐惊动了老师,老师上门了解原委后,齐齐地指责我爸的心狠手辣,然后再齐齐地指责阿嬷的封建迷信,以及齐齐地指责全村人的愚昧无知。但指责也没追回我的姐姐王彩霞。据说,在解下绳子的当天深夜,我的姐姐王彩霞背上包就淹没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老师们干脆利落,直接就报了警。这个孩子是学校的希望,在这一天我们才知道,学校已经准备保送她去市里最好的高中入学。最关键的是她可以绕过区管乡镇的学校直接入市中。这是我们砚村破天荒的头一次。在我们的记忆里,成绩最好的学生都需要从砚村到乡中,再到区中,才有可能到市中。但一般到区中后,怎么都没有我们的好事了。而姐姐却不一样,用老师的话讲,她是多少年来砚村最出彩的一个学生。

就是这个最出彩的学生,果断来了一出破除迷信的大行动。多年后,我们终于明白她的行为与她名号是相符的,因为当年的她不仅是学校的学习能手、行动能手,还是反迷信旗手。

在半年后,去学校里给她整理书籍书包时,我在她的书包里看见了一张纸,上面是红彤彤的五角星和红旗,以及一排手写字:兹因王彩霞同学的优异表现,特评王彩霞同学为反迷信旗手。

这张纸的最大作用就是摧毁了阿嬷建立的砚村信仰,同时也把姐姐赶出了砚村。

那段时间,学校鼓励举报封建迷信行为,要求学生与迷信的家长划清界限。但整个砚村,从小到大,受过阿嬷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不要说儿时驱鬼怪散鬼魂,就是有个小病痛都是靠阿嬷弄好的,更多的则是长辈亡故时,是阿嬷帮着穿衣送行。所以,大多数人与阿嬷有着不一样的情愫,说着说着便过了场。

只有我的姐姐王彩霞,在书本的作用下,在老师刺激下,她背着大刀,向阿嬷发起了进攻。

事实上,有着倔脾气的姐姐不仅进攻阿嬷,甚至连爸妈也看不上。她总觉得我们砚村的人没文化没知识,在迷信蔚然成风的年代,她甚至面对我咬牙切齿地说,她一定要扭转砚村的局面,把迷信彻底铲除。一边说一边还对着我挥了挥拳头。

看到她的拳头,她的江湖事迹便像电影一般浮到眼前。

从六七岁记事起,姐姐一向在前大踏步,而我一直在后猫着小步。逢到与人吵架,我话还没出口,眼泪便已跑出眼眶。姐姐恨铁不成钢,干脆不再叫我的真名王彩强。看见我,她一脸不屑,软,过来!

我成了软,便愈发成了同学眼中的笑料。要命的是,不仅懦弱,在学习上,我也难望其项背。

姐姐大我三岁。我六年级时,她初三。初中小学都在一个院里。所以,我的哭哭啼啼总影响着她的声誉。要知道,我的姐姐王彩霞,那是学校里的一块大招牌。这个尖子生,年年当班长,学校有任何比赛,出场的第一人都是她。从一年级上到六年级,再到初中。凡有外地师生来比赛或参观,发言也好,领奖也好,都少不了她。外校老师来听课,每每要做准备的也是姐姐所在的班。而老师的所有提问,都是等着姐姐那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的回答。后面一排排听课老师的眼神,更是一次又一次被那双高高举起的小手吸引。

这双小手,为我童年无数次的哭泣争回了面子。

被初中年级同学打的那次,我大哭着执意要回家找妈妈,却被姐姐拦住了。她先问了是谁,当得知那个同学长得牛高马大后,她返回了身。趁着体育课的时间,她偷偷溜到校后的竹林里,折了两根又细又长的小竹鞭。等到下课,她便领着我往那班级门口走,瞧着那个牛高马大的同学,她毫不惧怕,大声嘶喊着,谁欺负我弟弟,出来道歉。连叫几遍,没人应。最后大家的目光都朝向那个牛高马大的男生时,姐姐把我护在身后,又把背在身后的手刷一下伸出,小竹鞭便呼啸着落向男生。

这一战,我胆战心惊,唯恐姐姐落败。好在,不等我反应过来,姐姐已大战告捷。一直准备还手的男生在小竹鞭的威力下,节节败退,丝毫没有反抗之力。而上课的铃声又恰到好处地响起。姐姐不费吹灰之力就灭了男生的志气,打了个威风凛凛。

后来我问姐姐,万一打不过怎么办,叫爸妈不是更保险么?

姐姐说,你已经被打了,痛的是你。如果叫了爸妈,他们来了顶多是说理,跟老师说理,跟打你的人说理,最后呢,他不痛不痒,你却白白痛了一场。而且,你叫爸妈一定会被同学笑话。

那万一我们打输了呢?

不会输!姐姐头一抬,气势磅礴,骄傲地说,我们攻其不备呢。后来我明白,姐姐确实不会输,一是赢在理,二是赢在出其不意,三是赢在她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打赢了的姐姐盛气凌人,把我拖到一边,附在我耳朵边却悄悄地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阿嬷就知道相信迷信,你信不信?

我惊讶于她的跳跃性,摸了摸脑袋,说那不是迷信,那是菩萨和神仙。姐姐就笑,说,那菩萨为什么不保佑你打架胜利,或者保佑你有金刚不坏之身?

见我低下头不吱声,姐姐又说,阿嬷说菩萨一脚十万里,腾云驾雾呢,这么厉害的话,能造出米饭来,能造出房子来?

我当然回不了她,那时我们全家六口人挤在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小矮房里,用梯子架起的阁楼根本直不起腰。而碗里盛的是番薯粥,偶有几颗大米粒出现,总是像银子在黄黄的汤里晃着,我们都舍不得吃。

对于我的懵懂状态,她翻着书本,你去问老师,这是不是迷信,老师都说了,这都是封建迷信。全是骗人的。说完,她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老师还说呢,如果我能与迷信势不两立,我还能得一个奖。我说,什么奖。姐姐志得意满地晃了晃脑袋,却啥也没说。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阿嬷慈祥的神情,想了半天,我犹豫地说,我喜欢阿嬷,她不是迷信。姐姐刷一下站起来,眉头倒竖,你喜欢阿嬷就不是迷信了?喜欢归喜欢,迷信归迷信!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向了操场对面的初中教室。

这事后,姐姐对我总是爱理不理,动不动就揶揄我。因而,对于十三岁那年的七月初七,我跟着阿嬷到东白山仙姑殿做靠山。这个短短的一天一夜,她讽刺了好多年。

七月初七,东白山上仙女节。

姐姐说,这天是牛郎织女的相会日。阿嬷说,这是七仙女的节日。我相信前者,更相信后者。

这一天的东白山上,人山人海。要进仙姑殿觐拜,需要从山脚一直排队,排到山顶或许已是子时,也或许是凌晨三四点。所谓的靠山,就是在山上靠着过一夜,如果能在仙姑殿前后左右自然最好。这一夜就算是与仙姑结了缘,此后人生便有了靠山。

而阿嬷这一天带我前去做靠山,是为了找回姐姐王彩霞。

姐姐自从那次出门,便音信全无。老师的报警也只是让百里外的民警来砚村走了一圈,回去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老爸的牙是铁长的,他一张开嘴就说最好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这个让他在人前能抬头挺胸的孩子,断了一家人大部分的收入来源,更关键的是让人家的孩子夭折,这便是大逆不道的事了。似乎不以身赴死,便不足以回报。那时的砚村很穷,国家虽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却似乎与砚村毫不相干。家家户户都憋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但山多地少的砚村,光靠山吃山的日子并不好过。而我们家相反,比一般人家要好。尽管阿嬷的法事从不收钱,但人家终归不会空手上门,即便空手上门,事后也会送几个鸡蛋或给斤米啊什么的,偶尔也有送肉的。要知道,我们家三十多平米的矮房并非祖传,而是阿嬷用几年的法事收入换成钱,然后点点滴滴积攒起来,最后从太公太婆那里独立出来。太公养了几个儿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儿子我爷爷。而妯娌间的争夺更是硝烟不断。阿嬷受够了乌烟瘴气的生活,终于在凑齐了六十五块钱时为自己置办了这一间不动产。

只是虽然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但生活条件依然千疮百孔。因而,阿嬷的法事是家里的重要收入。姐姐这一闹,门庭一下子冷落了。

母亲则与父亲截然不同,从姐姐离开那天起,她终日以泪洗面。老爸烦了便破口大骂。说都是被母亲宠坏的,不然,哪里敢如此无法无天。只是骂着骂着,他的声音慢慢就弱了。到后来,老爸也开始怀疑自己出手是不是重了点,那天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学校的老师说,孩子也有什么自尊心,真他妈的。

而阿嬷,去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外村,也进了城,却一无所获。她做了一场法事后,又掐指刻课,最终得出孙女王彩霞不愿意回来,即便找到了,她也不会回来的结论。她甚至已经掐出了方位,说,北方。

可是北方无限大,我们又该去哪儿寻找。老爸的心态慢慢开始变化,从一开始要打死她天王老子都不要管她,到渐渐寡言少语。而母亲则由一开始的臣服阿嬷,渐渐出言不逊,动不动就冲着阿嬷骂,都是你,搞这些封建迷信,把我的孩子逼走了。而最疼我和姐姐的阿嬷,则每天长吁短叹,她沉默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渐渐少了与村人的法事来往。

而这次上东白山做靠山,阿嬷认定,这个坚硬的孙女只有靠求,才能求回来。

她带着我排了足足一整夜的队,在凌晨二时左右才排到仙姑殿门口。而那时的我,早已困得不行,阿嬷几乎是背一会儿抱一会儿再请人照看一会儿地带着我拜完仙姑,然后又走了十几里地,才在人山人海的山上找到一角落脚的地儿。而我,一直呼呼不醒。在呼呼的时候我梦里是人山人海,在睁眼后映入瞳孔的,依然是人山人海。

后来姐姐回来,得知此事,便取笑,那又怎么样?求了有用么?

父亲的眼球突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母亲一看,嘴里带些戏谑的附和,是啊,迷信有什么用。

阿嬷不回话,她把自己埋在舂香叶的捣臼里。除了冬天,她都会翻山越岭去寻找一些香叶,有些叶子宽大像树叶,有些窄小条状像树根。我没见过她在山上的劳作,但她的工具似乎是连砍带挖都带齐了。背着扛着一袋一袋的香叶回家时,总是满头大汗。我是兴奋的,因为阿嬷每次上山归来,必定会带给我山上的果实,桑葚,野柿,猕猴桃……

把不同的香叶归类后,晒干,再放到捣臼里舂成粉,最后再碾成末。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我不是帮着阿嬷舂粉,就是帮着一起碾末。甚至,我还能帮她做几根香出来。阿嬷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她的香都是不同的颜色。这就更加吸引了我。

阿嬷说,强子,明天跟阿嬷一起去集市上卖香可好?

我大声应着,好。我就喜欢闻阿嬷做的香。还有,每次去集市,阿嬷都会用卖香的钱换回我最爱吃的小糕点。吃上小糕点的那一刻,我觉得跟过年没什么两样。

姐姐也去,去了也帮着卖,还帮着算账。阿嬷只上过一年私塾,几近于文盲。所以,姐姐在这个时候就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她可以帮着算钱,还能帮着写广告。最关键的是,她有一腔的才华可以用到嘴边。她可以让无人的摊前,几分钟内就挤满人。她喊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她喊着再好的香不如自家做的香,她喊着拜天拜地拜祖宗,好酒好肉不如有好香。

那时我便再一次崇拜起姐姐来,如果姐姐要是信菩萨信神仙的话,她的事业一定比阿嬷做得大。有文化的人说起话做起事来有着别样的魅力和风采。

后来我渐渐明白,再聪明的姐姐,那一次的离家出走还是给她未来的生活里埋下了深深的伤。

大半年的时间太漫长,漫长得让我的父亲母亲以为姐姐自此不再属于这个家。

母亲的脸在那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是黑的,比浇过水的炭还黑。

而无数个夜晚,我躺在阿嬷旁边,将睡未睡之际,将醒未醒之时,都听到了阿嬷时断时续的抽泣声。甚至,突然翻身时,我的手就碰到了阿嬷一脸的潮湿。

谁也不知道这半年里姐姐经历了什么,回到家的那一刻,阿嬷搂着她不放。又黑又瘦的姐姐像是去了一趟非洲。老爸看着她的模样,哼了一声,有本事别回来!话音却是不大的,说完默默地转过了脸。母亲则一把推开父亲,狠狠地骂了声,都是你!然后从阿嬷怀里一把夺过她的女儿,抱得紧紧的。那一刻,阿嬷一下子傻了,眼神里的愧疚和无奈比泪水还要放肆。

这半年带来的最大灾难是,姐姐的保送资格被取消。此时,中考的时间早就过了。学校的校长、班主任以及几个任课老师一得知姐姐回家的消息,齐齐上门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姐姐能够复读,参加中考。班主任说,咱们砚村的学校,很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人才了,只要她参加中考,不要说全乡全区第一名,全市第一名都是不稀奇的。这是个保送的料啊。

我就看着熟悉的脸庞一个个出现在家里,出现在姐姐的面前。看着母亲感激涕零地一遍遍给他们泡茶倒水,看着父亲干笑着递烟抽烟。

在一干老师的苦口婆心面前,姐姐红着脸,点着头,她似乎明白了自己曾犯了众怒,但她没有向任何人道歉。她只是低着头,两只手一直拉着衣角磨着裤边。直到所有老师都出了门,她才站起来,对着门外鞠了一躬。

谁也没想到,在老师们心满意足地走了一个月后,在这个闷热的暑假快速地冲破三分之二后,姐姐再次离家出走。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留下了一封信。信里写了几个字:一切都晚了。

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居然说一切都晚了。老爸再一次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这一次,老爸不再寻找,他知道,女儿的心已经野出去了,谁也管不了她。而母亲,完完整整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又跟父亲歇斯底里地大吵了一场,把为什么要搞迷信,为什么要把她吊起来打的历史重新火热地温习了一遍。最后复归到老爸的那句有本事别回来。

而阿嬷躲在直不起腰的阁楼上,跪在小小的菩萨面前,一遍遍听着母亲口口声声的不是你娘弄迷信,不是你娘搞迷信……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突然就不相信阿嬷的菩萨神仙了,我开始相信姐姐说的迷信。因为如果菩萨灵验的话,他断然不会让一个尊敬他的人,一个一直在跪拜他的人伤心难过成这样。

村里没有人知道姐姐是怎么走的,只有我。

是个暗沉的黄昏。天正裹着黑降着雨,像一张网,把整个村子罩得密不透风。我第一次如此兴奋却又心怀忐忑地跟在姐姐的后面。看着她漫不经心的表情和三脚并两脚的步伐。

村口大樟树下,姐姐在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五块钱给我,说,软,以后自己要硬气点。

我脸一红,半晌,问姐姐为什么又要走。姐姐就倚在大樟树下,突然侧过身哇哇地吐了半天,面红耳赤着。我怀疑这几天姐姐回家来吃坏了东西,说,你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在家里待着呢。姐姐侧过身,摸了一下我的头,轻轻地说了句,你不懂。

回到家,我怅然若失。姐姐的来与走,像一场梦。在姐姐的枕头下,翻到了一张纸条。五块钱的约定是第二天或第三天才说。但我突然觉得姐姐身体不好,又要坚持出远门,心里惴惴不安。

在老爸的万钧雷霆里,我怯生生地递上纸条,说,不知道是谁写的。

纸条粉碎的时候,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阿嬷还是上香,初一、十五的时间仍然不变。但不再跪拜,只是叩拜。

似乎是渡过了谷底期,村人找上门的又开始多起来。但阿嬷渐渐以身体欠佳为由开始拒绝。只有刻课,总也回不掉。这一门法术是由我外太公传给阿嬷,本来是传男不传女,但他的子嗣只此一人,阿嬷成了唯一的人选。

在姐姐的影响下,我也一度认为这是迷信。可奇怪的是,这样的迷信在砚村总是很受欢迎,甚至我们全家都在阿嬷的法术下,成为自带光环的人。所以,至今,这到底算是法术还是技术,我仍然无法作答。

简单的说,刻课的最大作用是,帮人找到丢失的东西。前提是你还记得丢失的时间。所以,全村人丢这丢那,都会找上门来。最多的是鸡鸭,偶还有钱包、锄头,甚至还有剪刀斗笠之类。大到走失孩子,小到丢失针线。最大的案例并引起轰动效应的是离我家百米远的王大虎。彻夜未归的王大虎,不仅惊动了父母,也惊动了邻居。阿嬷是怎么也推脱不掉了。毕竟,人命关天。

阿嬷神情肃穆,掌心向上,五指弯曲。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掐指,脸上的眉头展开,说,东北方向,近在百米,吃饱喝足,不用寻找,申时后自会出现。这时的我才知道,当时阿嬷算姐姐不会回来,应该也是这样的办法。

只是,大家都不敢信,尤其是大虎的父母。这像一个玩笑。因为村里该找的地方已经找遍了。更何况,阿嬷遭遇过被泼水失灵的事件,有些人对如此无为的处理方法表现得几近愤怒。所以,我们砚村的村长考虑再三,发号施令,不能相信迷信,全村人动员起来,本村找不到就去外村,沿着进山和出村的道路四散寻找,三人一组,一个村一个村地摸过去,一座山一座山地翻过去。

众人分散回头,回头又分散,头绪皆无。天空由亮堂复到渐趋暗淡,从上午九时到午时,再到下午三时四时。大虎的父母如热锅上的蚂蚁,村人也全都垂头丧气。

到了傍晚六点的样子,也就是申时的核心时间,大虎歪头歪脑地进了家门。这一下,大虎的母亲抱着他失声痛哭,哭声惊得整个砚村都晃动起来。

不仅他们一家人喜极而泣,全村人也是松了一大口气。阿嬷不仅算准了大虎申时会出现,还算准了在百米之内,更算准了饿不着肚子。因为大虎在头一天偷了家里的一瓶烈酒,悄悄躲进隔壁邻居家的小柴房喝了个精光。结果,醉在里面睡了一天一夜。

阿嬷的刻课技法被再次神化。有不少人送了礼品来,准备向阿嬷求教。甚至学个一招一式也好。阿嬷婉拒着,说这是家族秘传的技术,以前传男不传女,所以,到我这里,最多也只能传给儿子。

但我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对内鸡蛋挑骨头对外鸡蛋可以连壳吃的男人,并没有学到什么。令人意外的是,多年后,这门技法居然与我姐发生了关系。

再次回到砚村是三年后,我的姐姐王彩霞抱着一个孩子站到了村口的大樟树下。夕阳的余晖罩在大樟树的树梢,也把姐姐罩在一团流动的霞光里。

看着她在樟树下来回挪步,所有人都不敢确定是她,直到她踌躇着跨进我家的大门。那一刻,我爸的雷声从天上劈下来,声音如同砰砣砸在西瓜上,又像酒碗砸在水泥地里。但劈醒的不是我们,而是睡梦中的孩子。

孩子的哭声一下子把阿嬷的双手拉了过去,阿嬷抱起他,脸上的慈祥与心疼伴随着震惊一步步放大,转过身咿咿呀呀地逗着走到了门口。

母亲还怵在父亲的雷声里半天没有回过魂,她站着,又像蹲着,嘴巴张着又像闭着。半晌后,母亲终于回过神来,她把阿嬷从门口拉进家里,关上门,然后一言不发。这一次她没有站到女儿这边,在父亲恶语不断地漩涡里,母亲走到姐姐的面前,狠狠地甩过去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得让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姐姐咬着牙,硬是没有吱声。她吐出一口血,眼睛睁大,直愣愣地,让人看着害怕。半晌,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然后突然跪下,说,借我一点钱,我要带孩子去医院。

父亲扬手就是一个巴掌,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家伙,你还知道来讨钱!对父亲而言,整个家族已为此蒙羞,所以,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此时的姐姐居然还有要钱的要求。但母亲拉住了父亲,说,给她点钱,让她走,走了永远不要回来。

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这话,确确实实出自母亲之口。

母亲去翻柜子,几乎所有柜子全翻遍了,愣是没有找到钱。这个时候,还是阿嬷当家,习惯了在大家族中受欺负的阿嬷,已经学会了把值钱的东西藏在他人无法找到的地方。

母亲望着阿嬷,姐姐也看着阿嬷,阿嬷带她们俩爬上阁楼,移开床底下的钵头,下面露出一个小红纸包,翻开了一层又一层,摊开,数了数,仅有三十来块钱。

姐姐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老爸的骂声停了,孩子的哭声却几乎没有停。烦不胜烦的父亲把吃中饭的碗砸了,骂骂咧咧地出了门。母亲却掩面而泣。这个自己刚刚成人的女儿,这个只知道拗气的女儿,这个优秀得聪明绝顶的女儿,给全家人带来了又一次磨难。只是我的母亲没有想到,我的姐姐,在吃了家里这一顿中饭后,居然也出了门。

来时两人,走时,她又是独自一人。

而我家自此多了一个人。逢年过节都要拜的菩萨神仙,年年都要祭祀的祖宗,祭拜时希望家族人丁兴旺的话,在我家成了咒语。在母亲祭拜时依着惯性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就被父亲破口大骂,脸都丢光了,要狗屁的人丁兴旺。

但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现实。外甥就这么突然留下了,这个孩子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心病,更成了父母亲和家族的一大耻辱。

那几天,阿嬷一声不吭,抱着孩子,躲在阁楼上。我去看过几次,阿嬷有时在包茶叶米,有时正在烧经纸,有时正点着香,有时正念念有词。

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像极了我姐硬梆梆的样子,他躲过一劫,三天后,烧退了。成功加入了我们这个极不欢迎他的家庭。如果不是阿嬷的细心照顾和她的神仙庇佑,我真怕父亲恶狠狠的扬言成真,父亲说,我要把这个讨债的丢到番薯洞里去。

而此时的姐姐正在几百里外,寻找着抛弃她的男人。她说,既然让她回不了家,她也要让那个男人家破人亡。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在阿嬷的帮助下活了下来。

也就在那次,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我们砚村的人得了病都来找阿嬷,而不去医院。因为大家都没有钱。要去百里外的医院,几个小时的路程,被耽误不说,即便到了,仍然会被钱困在那里。所以,我们村里一下想不开喝了药的人,是没有一个能幸运地被救回的。

而我的阿嬷,就成了村里唯一可能给大家带来幸运的人。

姐姐出去时,我还在砚村念初三。

说来也怪,姐姐的行为像是一种号角。自姐姐往外跨出的第一步起,与她一起变化的不仅仅是我们家,还有整个砚村。之前全是憋憋缩缩躲在砚村的男女,像是看到了旗手得到了某种启发,不约而同地开始向外跑。这样一来,似乎我姐又变成了砚村改革开放的吹号手。他们从一贫如洗的砚村开始铆着劲地比赛,看谁跑得远,看谁的口袋里装下的钱多。也难怪,穷了那么多年,我们砚村的人都憋坏了。

看着出去的人越来越得瑟,留下的人也不甘示弱。我们砚村的人是安分的,也是有劲道的。市场经济的大潮把大批砚村的男人女人卷出去的同时,也送进来很多织布机,一开始是木机,接着慢慢变成了铁机。

看着家庭工厂一家一家开起来,母亲坐不住了。母亲思来想去,凡事要趁早,家里有三个人,买个两台织布机,应该可以照应。

主意一出,父亲吓坏了,坚决反对。在父亲看来,除了他手上的木雕手艺以及山上的农活,其他都是深不可测的。母亲说,你看看,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木雕,给家里添了几个钱,现在咱村里的房子都开始变成砖头房了,木头房子老的老拆的拆,房里还有多少木雕?就你们做着看的台屏壁挂又有多少人买?

母亲说的都是事实。就在这两三年里,父亲所在的木雕厂已经人去楼空,最后留着的那几个人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主要的心思都在农活上。可农活怎么干都是不值钱的。

这件事母亲扎了进去没有回头。半个月后,运来了全新的织布机,也运来了婆媳之间最重的矛盾。

自家的房子放不下,租房需要钱,机器拆装更需要钱。在那个万元户昂首挺胸的年代,借了钱的母亲踌躇满志,父亲却被几千块的借款吓得斗志全无。而阿嬷天地不管,她的心思都在拜佛念经与做香上。要管的时候,阵线永远与父亲站在一起。

这一天,机器到家,六七个人忙得一身黑。母亲跟阿嬷说好,中饭与晚饭的饭菜需要阿嬷帮着做好。同意了的阿嬷却在两个小时后出了门。

知道原因的那一刻,不仅母亲,父亲也是火冒三丈。我虽然还小,但也选择站了母亲的队。白莲婶家的老爷子刚刚走了,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阿嬷。面对着六七个人的吃饭,阿嬷居然两手一擦,丢下自己的家就走了。

这一次,母亲与阿嬷大吵了一架。阿嬷也凶得要吃人。我夹在几个大人之间瑟瑟发抖。那几天,我突然很羡慕姐姐,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早早地出去,哪怕是逃出去。

这一架,给母亲与阿嬷再次留下难以愈合的隔阂。

那两年的砚村家庭工厂发展得很快,有房子的地方便是机杼相闻。而让城里人最咋舌的风景是,我们砚村,上到七十岁老人,下到上学的孩子,都会换竽子,都会织布。就连抱在手上的孩子,都会去扳开关。

而我的阿嬷,从不插手。哪怕是叫她帮忙看下机器,她也是拒绝的。这事母亲一直不能释怀,我们心里也多有不爽。有时母亲就骂,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把我女儿赶出去了,还在家里白吃白喝。

但阿嬷我行我素,很多年后,阿嬷回忆起这些,曾跟我说,那时她的所有心思都在姐姐的身上。姐姐虽然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但绞痛却在她心里时时发作。她没有任何心思去做其他事,要做的也只能是忏悔。而这种发着轰鸣的机器,让她总是头晕脑涨,她不敢伸手。

我问,那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母亲。

阿嬷的脸哆嗦了下,我说了她会信?你妈就是母老虎,恨不得把我吃了呢。那时候,我们家里的关系很冷,很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很多时候,我跟着哭着喊着要寻死的母亲抓狂,很多时候,我跟着一心念经拜佛的阿嬷心如糊浆。

那一两年里,母亲与阿嬷彼此不说话,形如路人,甚至比路人都不如。好在,家里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给我们带来无限困惑无限烦恼的同时,多多少少也给生活增添了一些小小的光。

尽管没有靠近织布机,阿嬷却越来越忙。做香的活计她一直没有停,卖香的活计渐渐停了下来,慢慢就变成了送。

但她很少再占卜算术,每年东白山上的靠山,只要还能走得动她也照样去。但现在的她,最忙的,是给人穿寿衣。

没有人愿意干这项活。看着老人走前的样子,有人吐了,有人哭着,有人吓着,手忙脚乱。只有阿嬷,门口一声喊,谁家的婶婶没了,阿嬷手上再急再忙的活就丢下了。母亲说,她就从来没有顾过这个家,一天到晚是迷信。

这时的我仍然不太懂,但我总觉得这不是迷信。和平年代,没有那么多的救人一命。但送人一程,却是人人需要的。我觉得这也是胜造浮屠的事。这一程,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撇除家人,外人呢?临走前的样子,我至今也就见过一人,那是我爷爷。而我爷爷的样子在我童年已留下阴影,更何况其他人。听着母亲说的一个又一个故事,我就知道了这事有多恐怖。而阿嬷则全然不顾。在那些年里,忙完这家忙那家。听说最多的一个月里,阿嬷就像走亲访友一样,没回过家。

有些个,前半夜就冷了身,却到上午才知道,让阿嬷去穿衣服时,根本无法穿进了。

有些个,挂在了梁上,等发现时,即便穿上了衣服,吐着长长的舌头终是吓着人,阿嬷就拿着热毛巾一遍遍地敷喉咙,直到舌头慢慢缩回。

有些个,淹了水塘,捞上来,全身已成溃烂……

姐姐说,阿嬷也不嫌腥气啊。谁不嫌呢?逢了这样的事,亲戚朋友都避之不及,丧事到场,只是送礼,有谁愿意做这种晦气的事儿?阿嬷却从不吱声,似乎所有的污言秽语与她无关。从丧事起,到葬礼落。所以,这个时候,阿嬷的声名越来越大,她从刻课算卜驱鬼魂的师傅转行成了送行师傅。

而我的姐姐王彩霞,这个时候正风头正劲地陷在赌博的泥潭里。我总是用谁也不知道来形容她。是的,没有人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她的儿子一样,莫名其妙突然而然地成了我家的外甥。只是,这个时候的她开始不再讨厌阿嬷,甚至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开始靠近阿嬷。

那年她没有找到那个男人。

就像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如果不是我外甥的存在,她一定一定无数次怀疑过自己。

也就是在找那个男人的途中,她把自己当作赌注,输光了衣服,据说差点还赢回了给孩子看病的钱。但她终于还是输了,把自己输给了另一个又胖又黑长得野猪般的男人。

跟着这个男人的四五年里,她回来过两次,这两次里,孩子不认识她,我们也不认识她。而她却是漫不经心地回来,心事重重地离开。而且,每次来只跟阿嬷聊。而阿嬷听她说着说着,眼神绽放光亮,复又陷入黯淡。她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她的亲孙女会让她弄迷信,保佑她在赌桌上赢钱。

她当着姐姐的面去上香,去念经,去烧经。但姐姐跟我说,没有一次灵验过。

在很多年后,我问过阿嬷,我说迷信终归是迷信,不灵的。阿嬷看着远方,轻轻地说了句,如果我拜菩萨要让赌桌上的霞子赢,那她永远回不了头。我希望她输,输到一定的时候她会清醒。

我的心里一颤,五味杂陈。

事实上,那几年里,姐姐的日子真是过得惨淡。母亲见她这样,每次总是忍不住掉泪。有一年过年,她一直待在阁楼的床上,三天没有下来。三天后下了楼,就一直躲在大灶后,从来不在家里帮忙烧柴火的人,在这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坐了一宿。事后我们才知道,除了自己,她又输光了一切。

阿嬷说,赌博是永远没有赢家的。

我惊诧于文盲的阿嬷说出这样的话。她说,输掉的全是血汗钱,赢回来的钱又不当钱。

想想,太有道理。她不劝姐姐,却私下跟我说,让我去劝。那一次,我去劝姐姐,却差点被姐姐带上赌博的道路。

我用阿嬷的话把赌博的坏处说了万万千,姐姐却冷不防地还是那句,你不懂。

我说,你都输成这样了,还不明白么?听人说,杭州上海那些城市里放的香港电影里就有出老千,你老是输是不是也是被人出老千呢?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团伙,不是暗中商量好的呢。

姐姐不吭声,顾自勾着手指在算,算来算去,突然说,软,其实你这两天应该适合去的,能赢钱。

我一听,有点晕,这是什么逻辑啊。半晌后,姐姐突然从嘴里蹦出来一句,你知道么?我为什么会输,就是因为阿嬷在施弄迷信,被阿嬷害的。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你不是不信迷信么?再说了,阿嬷怎么会弄输你?姐姐的脸一下子严肃了,说,反正都是见不得我好。她没有说出怎么回事,但我的心里却咯噔一下。

大半年后,姐姐又回过一次家。这一次,正逢北京开亚运会,彼时,我们砚村人都感觉是在自己家开运动会一样,兴奋得不行。而这个时节,姐姐给全家人买了礼物来,简直是给家里添了一大喜。她给母亲买了毛皮大衣,给父亲买了高档酒,给阿嬷买了一个上好的香袋,我是一条漂亮的领带。而她的儿子,这一次拥有了一大堆漂亮的玩具。

母亲说,你不用买东西回来,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身体,但要多回来看看野路。

野路是我外甥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我说太难听,父亲就瞪着我,有这样的孩子门风都败了,看见就是耻辱,还怕名字难听。那时的父亲狠,他发脾气时我连多看他一秒的胆量都没有。

现在母亲对着姐说,你看看野路,你们两人都不太有感情。说着,母亲的眼圈便红了。而我的姐姐王彩霞却把头一抬,来,给你巧克力。看着小家伙怯生生地过来接了糖又跑开,姐姐说,只要有钱,怕什么。顿了顿又说,我要出去挣钱,孩子拴在裤腰带上怎么挣?

母亲说家里织布难道不能挣啊,一边带着孩子一边看着机器,村里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姐嗤了下鼻子。说着,母亲把目光从姐姐身上挪到外甥身上,叫了声,小路,来,告诉婆婆,这糖是谁给你的?

野路跑到母亲面前,晃了晃脑袋,转过头看了看姐姐,轻轻地说,是那个姐姐。

我们都笑了。那是妈妈,不是姐姐。笑声落了,心里却一阵翻涌。

一开始,父亲坚持不喝姐姐买的酒,母亲坚持不穿姐姐买的毛皮衣。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而母亲,她是舍不得穿这么好的。阿嬷的香袋倒是用上了,她背着它走南闯北拜菩萨。去任何寺庙都带着它。阿嬷很少有这么喜欢的东西,我跟姐姐说,你买对了。姐姐一脸的骄傲,她还算计我。母亲恨恨地说,你不要给她买,人都老了,还一天到晚不着家,还算计你!

我知道阿嬷当然不会算计她,后来姐姐又骄傲地说,阿嬷那点本事还算计不了她。

那段时间,她又向阿嬷学刻课。阿嬷倒是毫不隐藏地一五一十全教给她了。阿嬷没文化,但能通俗地演绎。其实我后来才知,这是小六壬,古代的占卜法之一,也叫报时起课法。以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六位分列食指、中指及无名指上。占时按月、日、时顺序;掐到大安、速喜、小吉的地方则为吉利,其余为凶。阿嬷不会写字,好在能背一口顺的口诀,例如大安事事昌,求谋在东方,失物去不远,宅舍保安康。又如赤口主口舌,官非切要防。失物急去寻,行人有惊慌。鸡犬多作怪,病者出西方。要知道,当年,掐出大虎下落的,就是阿嬷的这一手。

但奇怪的是,阿嬷的这一手绝活,姐姐似乎没怎么用上。用姐姐的话说,这些都是小儿科,挣不了钱。而现在的姐姐,貌似已经在挣大钱了,所以,织布这种需要把时间、精力填埋进巨大轰鸣声中的活计,她根本看不上。

后来的姐姐不仅买东西,偶尔还带钱回来。有几次,厚厚的一叠又一叠,把父亲都惊住了。那段时间,由于织布机是租住在他人房里,父母亲一直谋划着择地自建新房。而此时姐姐带回的钱无异于雪中送炭。在这样的情景里,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轻,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软,而姐姐的声音则越来越响。只有阿嬷,什么也没变。

从这时开始,稍有不顺心的事,父亲的矛头就指向了我,骂我没出息,不能挣大钱。可是,我还在念书,我能怎么挣大钱呢。

于是,在姐姐回来的某一次,在她又一次向我灌输生辰八字适合哪天上赌桌时,我心动了。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阿嬷叫我跟她上山,那天的我一定跟着姐姐上了战场。年少时的战场是打架,现在的战场是赌桌,同样的硝烟弥漫。姐姐说,有我在,我们会输么?我便又想起了上小学时姐姐那一脸的霸气。

后来的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姐姐怎么会用我的生辰八字对算时日,从而断定我可以上赌桌呢。

姐姐的回答是,你属马,那天是未日,午未合,晚上那个时辰正好也是未时。说白了,就是有相合之中有神仙护佑。这句话,把我惊呆了。我一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我开始怀疑年少时那个反迷信的旗手王彩霞,根本就不是我的姐姐。

野猪的出现把我们吓了一跳。从幼儿园开始到姐姐生孩子前,即便是到现在,我一直认为我漂亮的姐姐一定可以嫁一个白马王子。不是骑着白马戴着皇冠,也至少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因为,姐姐除了人尽皆知的聪明和机灵之外,身上透出来的秀气和洋气直逼电视上的明星,一头如瀑长发,瓜子脸,高鼻梁,樱桃嘴,哪哪都是美人模样。毫不讳言,那时的姐姐,甚至比电视海报上的美女差不了多少。

但是这个胖黑男人呢?肚子大得像装了几个篮球,塌鼻梁,八卦眉,大宽嘴。一身的黑像是一堵刚砌成的水泥墙。我直接把他跟野猪对上了号。

对于这样的男人,我内心一千一万个反对。父母亲也着实不喜欢。阿嬷也提出了疑议,说,我这么漂亮的孙女,跟这个总不般配吧。

阿嬷从不轻易说这些左右人思想的话,尤其是在她放手不再当家之后。但这句话,其实代表了全家人的心声。放在以往,母亲肯定是要跟阿嬷唱反调的,但这一次没有。

为了让姐姐与野猪分开,母亲就跟姐姐谈话,但姐姐什么也听不进去,虽然嘴上不反驳,但第二次仍然带来。野猪走了,她便开始一个劲地说他好。在我们听来,那都只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会做饭,能熬夜,肯吃苦。但所有这些里,她忽略了男人也会打她。

几个月后的一天,姐姐半夜突然回家来。那时我已经睡熟,但越到了半夜却越是清醒,黑夜的静谧把楼下的抽泣声衬得奇响无比。我心里一惊,仔细听,居然是母亲的声音。我的心里一下子被压了石头,翻身下床。尽管还不能替这个家挑大梁,但我不能让母亲受外人欺负。下了楼,我却怔住了,我那么漂亮的姐姐,眼圈成熊猫眼,脸上已经破了相,东一块西一块的紫黑色补丁瞬间让我明白,姐姐被人打了。

一夜没睡,母亲起了早就往外村赶。在离砚村十几里外的纸村,母亲找到了野猪。野猪没有吱声,他像一坨屎一样瘫在沙发里,眼皮也没抬一下。面对母亲咄咄逼人的警告,野猪嘴里挤出一句话,老子根本不要她,是她非要跟着我,你跟我说不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管好。

就是这句话,把母亲气得差点当场吐血。回到家后,看着姐姐一脸的伤,母亲几乎是跪在了地上,跟姐姐说,咱家人多少有点骨气,妈拜托你,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你无论如何断了他。

那一天,我亲眼所见,姐姐的眼眶里蹦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她不断地点头,妈,你起来,你起来。

我不敢想象,那天若是父亲在家会是什么样子。

在家待了三天,父亲自然是看见了姐姐脸上的伤。父亲说,你去把他叫来,我要跟他谈一谈。母亲在一边赶紧说,这种事让孩子自己去处理。父亲就火了,说,都把我女儿打了,还让她自己处理?她能处理好就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 姐姐就自己去处理了。处理的最终结果就是,半年后,她挽着野猪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踏进了家门。

看着姐姐与这个野猪无法分开,母亲哭了几次,慢慢开始妥协。但她还是给姐姐敲了警钟。那句话是这样的,如果有一天他还打你,我们谁都帮不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句话,姐姐再也没有明确的表态,与野猪同吃同住同赌博,但却没有要结婚的意思。而我们全家,却为她急得不行。

母亲的顾虑很多。诸如女人年纪大了不好找,加上女人单身总是比较辛苦,还有最大的问题是,野路以后上学怎么办,而且等孩子长大了让他接受一个继父会很难。母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姐姐,姐姐也似乎听进去了。

不得不说,母亲的这些考虑都有道理。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内心一样着急。而阿嬷,除了上山采叶之外,每天上香的时间长了些,烧的经纸也多了些。在某一个傍晚,阿嬷烧完香特地对姐姐说了一通话。但她没有催她结婚的意思。阿嬷的意思是婚姻要慎重。

只是等我们知道她有行动的时候,我的姐姐王彩霞,再次给了我们全家一个目瞪口呆。

这一次彻底把父亲激怒。

激怒父亲的同时,把母亲与阿嬷的关系也推向了极端。在母亲看来,一定是阿嬷与她的谈话起了作用。而现在这个男人还不如野猪,野猪被人笑话,而现在这个比父亲年岁还大的男人则可以让人崩掉大牙。

几天后,母亲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说是砚村人人都在传父亲要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母亲一下子泪如雨下,她三天不出门,面对父亲,她还是那一句,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的女儿,你想断是断不了的。

父亲一下就把碗摔了,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有时想想,人真的是有命运的,你怎么拗气都没有用。有时想想,人生又是充满戏剧性,你在你的前半生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后半生将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姐姐用她的行动,一步一步诠释了这样的人生哲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姐姐的生命开始与迷信二字正式相连。从赌桌上的野猪到移情老男人,仅仅是老男人懂些迷信和手段,并告诉姐姐,用了这些,使她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我猜想,姐姐到现在也不会明白,老男人做的局是一个得到她的死局,而她,到现在也没有解开。

我也终于明白,姐姐有意无意地靠近阿嬷的原因,也终于明白,她学着弯手指掐时辰,学着背天干地支星宿天罡。

其实,姐姐在让我跟她上赌场时,她已经与老男人搭上了线。

在所有人面前,他是甄师傅,姐姐也叫他甄师傅。

甄师傅最伟大的地方是在不久后成功将姐姐从笔村那个赌博的泥潭里拉起,他一开始让姐姐赢钱,完全取得姐姐的信任。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让姐姐输光,在姐姐输得身无分文时,得到了姐姐的身子,然后他也对姐姐说了一番阿嬷说过的话。之后他把姐姐带离了赌场。他跟姐姐说,只要跟着我,后面的日子要有多红火就有多红火。

后来我发现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他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供了一尊佛像,而被熏得漆黑的房子每天都有蜡烛点着,时不时地还有人来点满堂红。

从这一天开始,姐姐就帮着他收钱,香客来往,买烛买香买经纸。在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姐姐走到了她口口声声反对的迷信的那一面。

足足有一两年的时间,父母亲都没有与姐姐联系。姐姐偶尔会联系我,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我会告诉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和我自身的情况。这个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在杭州工作。实话说,我自己的这一切还算顺利,这或许也与我的性格有关。我努力但不极端,我奋进但不苛求。学习上是这样,在工作上我也这样。包括我的女朋友,我没有刻意拼命地去追,虽然长得没有姐姐漂亮,但善良温婉,彼此心有灵犀,话露半句就知道彼此想说什么想要什么。唯一的缺点就是杭州与武汉隔了七八百公里。

而这个时候,我与父母一样,全家人的心事都在我姐身上。野路已经上了小学,背着骂名的父母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已经渐渐麻木,但他们希望野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希望他能为他的母亲争口气。

只是这个成长的环境让人怎么说呢。姐姐的所作所为,我们一直都瞒着。在外甥眼里,他的妈妈是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为了挣钱养家,连过年都没时间回来。

在全村都知道父亲要与姐姐断绝父女关系的那段时间,父亲看野路是一千一万个不顺眼。吃饭时,野路不专心,父亲就会开骂。玩玩具时把地摊成一堆,父亲有时一脚就把玩具踢飞了。每每这时,母亲就骂父亲,孩子是无辜的,怎么能乱撒气。但父亲依然故我。我也劝父亲,并对野路视如己出,百般对他好。只是野路的脾气像极姐姐,动不动就发脾气,不吃饭,或者跑到外面不回家。

有时他会捧着棒槌乱敲东西,这样一来就会招父亲的骂。最严重的一次是他拿着剪刀剪了织布机的经丝,以及剪了码好的一大匹布。不仅如此,他还经常跟同学打架,在父亲看来,他也是扫把星投胎,所以,只要打了架回家,他必定还要再受一次皮肉之苦。那次他打架回来,已经摆开架势准备接受父亲的用刑,正好被我赶到。我阻止了父亲的打,但阻止不了父亲的骂。最后,在父亲的骂声里,野路跑出了门,他的嘴里大声叫着,我没爹没娘,活着就一定要受人欺负吗?

那个时候,他才小学四年级。我深深地震惊。我跑出去抱回挣扎着的外甥,说,你妈妈只是没空回来看你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太婆对你不好么?婆婆对你不好么?

从那天开始,父亲稍稍有所改变,但本质依然没变。我再三劝说父亲,所有的错都不是孩子的错,我们不能把怨气和怒气发到孩子身上。对于野路来说,我们几个是他真正的亲人,不能一直把他当外人,甚至当敌人。

真正改变父亲的,是那次挑番薯回家的路上。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挑着重担的父亲不慎滑了一跤,摔下后半天起不来。野路从学堂回家后,拿了斗笠上山接外公,结果半路上就撞见了龇牙咧嘴的父亲。野路一边拉歪在地上的父亲,一边赶紧翻捡起番薯,然后他试了试担子,张嘴叫唤了半天,地上的担子纹丝不动。无奈,他只好飞奔回家,转身时还不忘两只手各带上一个番薯。我与母亲奔上山,一起把父亲抬下来,经过一系列的活血化瘀,总算在一段时间后恢复了。经过这一次,父亲对野路的打骂开始好转。

但即便这样,我们心里还是有伤印,我觉得我们再是对野路好,终究代替不了他父母对他的爱。可是父亲,是永远没有了。而他的母亲却是个孙猴子,一直在腾着云驾着雾,翻着筋斗,完全没有归宿。我们没有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不知道如来佛祖在哪里。

所以,有一段时间,母亲又开始怪阿嬷,说你那么灵那么灵的巫术,你不好弄弄让霞子回来呀。

阿嬷就苦笑,她说,人各有命。然后母亲就又直愣愣地补了一句,迷信有什么用。

而这些,我不晓得姐姐是否知道。就像现在姐姐来电话,跟我说着说着,她却又岔开了话题。动不动跟我说,谁的生辰八字不太好,没有生到局。又跟我说,爷爷的阴宅朝向不太好,要去改一改。我被她说得云里雾里,更是被她说得恼火,就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我说,你能不能关心关心家人,关心关心你儿子。

想不到,这一声一下子激怒了她。她的声音立马飚高了,我现在说的这些还不是为你们好,要不是我在这里给你们弄这个做那个,老爸上次摔跤,直接就摔死了。你知道么?是有两个小鬼跟着他,路上推了他一把!我花了多少经卷你晓得么?还有,野路为什么开始懂事起来了?都是我在这里拜菩萨拜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我从耳边拿下手机,冲着手机吼叫起来,你个神经病,以前你不是反对迷信,不相信阿嬷那一套么,你现在怎么变成她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很响,阿嬷那是乱搞,瞎拜,我这是玄学,是易经,是正经大事。

我无言以对,手机拿着,心里似掠过了一阵台风,风过之处,废墟一片。这时,我听见手机里还传出声音,跟我年少时听见的一样。你不懂!

我不是替阿嬷辩护,因为阿嬷的所作所为,让我对她的迷信无法往坏里想。每次做完法事,她都是随便人家给不给钱,给多少钱。碰到困难人家,她更是死活不收钱,这不是迷信两个字可以解释的。而姐姐呢?

为了探究姐姐的赚钱大法和她的玄学,我去了一趟她与老男人的神仙洞。

一个偏僻村庄里的小平房。完全不是高山大川的修炼,也不是香火缭绕的寺庙古刹。这个比我父亲还大几岁的甄师傅更是完全没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模样。第一眼,我就在心里给我的姐姐王彩霞打了负分。天下难道没有男人了么?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老甄面前,姐姐说话做事都是百般小心,即便是我的出现,她的说法也都是牵引着你去讨好老甄的意思。我的厌恶,在一分一分递增。我的疑问也在一点一点扩大。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够让如此桀骜不驯的姐姐化身成了小绵羊。

去的那天,还真是个好日子。早上六点赶到,却已是排着长队。大多是中老年妇女,也有年轻的女孩子,还有几个西装革履,一副领导干部模样的中青年男子。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示好的神情。而老甄却坐在桌前,一边画着纸,一边记着名。看见我的到来,听姐姐介绍我的时候,老甄抬了下头,眼前一亮,笑容堆上脸,示意我坐。我环顾左右,边上已没有位置。老甄就随便吆喝了下,今天有贵客,你们让个位置。于是有人不情愿地站起来。我没有坐,只是说你们忙你们的,便退了出来。

我到外边抽了一根烟,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有这么多人排队,一定有他的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阿嬷。如果这个老男人与阿嬷一样心地善良,一心向善。或许,对我姐来说,也算是一条出路。

再进门,第二拨队伍编排妥当。是的,姐姐说,这已经是第二拨。

然后我听到姐姐的呼唤声,这时靠近桌后的小门打开,大家鱼贯而入。我发现,后面还有洞天。一尊小小的佛像立于角落,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老甄在一把太师椅上坐定,排好队的信众从里往外坐在摊在地上的报纸堆上。接下来,就是平心静气。老甄开始打哈欠,几个哈欠之后,声音昵喃,让人报地址姓名。看来,这便是姐姐口中说的神仙附身术了。

我听不太懂老甄嘴里蹦出来的语言,那完全是另一套说辞。我耐着性子坐着,心里的疑惑却翻江倒海。事实上我之前见过农村人神仙附身的场景。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冥冥之中一定有神力存在。我听阿嬷说过,神仙附体,必须靠催经完成。但眼前的男人,根本不需要人催经。几个哈欠就宣告神仙的到来。这却多少令我有些怀疑。

轮到我时,我报了地址和姓名。接下来我听到的一切就如云里雾里。所以,在大家互相说着有多灵验时,我嗤了一下鼻。因为没有一条我能对上。

他说,这个人口齿不清,说话不利落。

他说,这个人身上有钱,不会对外人说。

他说,这个人做事前怕狼后怕虎。

他说了很多,我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我们砚村是不是还有一个叫王彩强的同龄人。除了第一条,姐姐没有强力反驳我之外,她抓住以前有人向我借钱,而我明明有钱不肯借的事来证明老甄的准确和灵验,不,是神仙的准确和灵验。我说,我凭什么把仅有的几块吃早饭的钱借给一个对我不好的人?姐姐却说,那不管,顿了顿,又说,你前怕狼后怕虎错了?你看看你小时候,逢吵必哭。忘了?软!

我说,自我上大学工作后,什么不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什么不是奋力争上游,尽管得不到我也不后悔,不苛求,但我在困难在工作在事业面前,从没有过怕狼怕虎。最后我还补了一句,姐姐,我长大后,你关心过我什么?你又知道我什么?你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不知道!

这话一说,姐姐顿时翻了脸。我执意要走,姐姐也不留我,倒是老甄看我们吵起来,他跑出来一把拉住我说,强子难得来一趟,咱们初次见面,一起吃个饭,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

看着老甄一脸的诚恳,我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一下犹豫,老甄一把把我拉进了屋。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收钱的事。之前是排着队上香查户,这会是排着队交钱。这份钱每人不一样,看查出来的事大事小,加上蜡烛经纸。有些人需要点满堂红,有些人需要买七佛经做大法事,有些人只要买些经卷回家烧即可。林林总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原来与迷信有关的东西真的可以挣这么多钱。我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人居然交了一万多,之前我没注意听,也听不太懂。事后听姐姐说,那人罪孽深重,如果半个月内不消灾,怕是要遭血光。其他的多多少少都要花个几千,最少的也花了一千多。这些人里,有些是家人有牢狱之灾,有的是摊上口舌之祸,有些是孩子大了对象无着落,有的是孩子体弱不好养。反正五花八门,与阿嬷那时相近,但案例又比阿嬷多。因为像这种预知大灾大难的,要消除大灾大难的,我没见过阿嬷做。而这里,包罗万象。

这一天的早上,少算算应该有三四万。

去饭店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钱和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老甄是把钱都给了姐姐么?

正想着到了饭店门口,一辆车正在一个车位里出出进进地倒着。一看就是新手。最后那车为了停得正一点,再次退出来。这次退的幅度比较大,正是这个空挡,老甄一脚油门就冲了过去,稳稳地停在了这个车位上。

这一下,我目瞪口呆。我看着对面那司机在车里张了张嘴,应该是骂了两句,又看着老甄下车。而我,坐在车上,半天没敢下来。直到姐姐叫我。

下了车,我不敢抬头看对面的车。我低着头,悄声说,人家停了半天的车位,你为什么把人家抢了。老甄转过头,得意地说,这个社会就是要抢。而姐姐洋溢着笑的脸上居然充满了对老甄的崇拜。

菜点得不错,我的胃口却没了。唯一的安慰是,在饭桌上,老甄对姐姐的表现还算可以,夹菜,倒水。但姐姐的盛汤、送纸,更有一种献媚般的细心。只是,两个长得像父女的人,当着我的面做这些,让我感觉有只苍蝇卡在了喉咙。

我的心里又打起了鼓,我不知道这几年下来,姐姐到底过得怎么样。我又想到了母亲,如果是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她会怎么样。难过,还是高兴?还会不会催着姐姐结婚。那时我的外甥野路五岁,而现在,野路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姐姐带着老甄回过家。父亲打了个照面就出门了。姐姐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应。

这次,姐姐带回来不少礼物,听母亲说还给了每人一千块钱。阿嬷死活不肯要。而父亲,在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在说到姐姐的问题上,父亲时硬时软,刚刚还说着不要让她回来,说着说着,最后又来一句,唉,好歹是送钱回来的。

慢慢地,父亲似乎渐渐默认了老甄的存在。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男人,是怎么让父亲学会心安理得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在家的那段时光里,父亲抽的烟从八块换成了三十块。甚至有一次,我做了什么事他看得不顺眼,冲着我还说了这么一句,这辈子喝到的茅台也不是你给我买的。

而那时的母亲已经全然忘了姐姐以前的糗事,现在最让她关心的两件事就是,让姐姐多关心野路,以及催姐姐赶紧结婚。有了男人才有家啊。

很快,有了男人还没有家的时候,姐姐又有了孩子。这一次不是直接抱着孩子来,而是根本没有带着孩子来。所以,母亲想趁这机会逼一下的可能性都没了。因为姐姐一回来就躺在了床上,然后脸色苍白地给了母亲一沓钱,说,老妈,我要在家里住一个月,这些钱你用着。母亲突然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刷一下又掉了下来,霞子啊,为什么不结婚,你要知道女人流不了几次的,不要以为自己年轻。

虽然脸是白的,姐姐却是带着笑的。说,没事的,现在要忙事业呢。

这一个月是我们家里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姐姐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和气地在家里待过,更没有如此温婉地陪过野路,跟他轻声细语地说话,指导他做作业。面对母亲催她结婚时,她也只是笑笑。即便是面对父亲,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而这个月也是我从杭州回家最多的一个月。砚村虽然长在大山里,但是距离杭州不过两个小时。为了难得的温情,我愿意把周末的时光都送给砚村。

母亲一天又一天地把鱼汤端到姐姐的床前,姐姐每天用笑唤醒野路的一个又一个清晨。姐姐用从来不曾有过的耐心给母亲讲故事,比如谁家的人死了,然后有些人去了以后就一直生病。谁家的进了医院,去看的人后来运气奇差。姐姐还用她所知道的例子一个一个不留缝隙地讲给母亲听。母亲服侍着她,就听她慢慢讲。

那段时间,村里确实也发生了一些人与事,母亲越发听了姐姐的,哪儿都没去。这个家,总体还是母亲在把着,所以,母亲不说去,其他人也就不去了。毕竟是自己家人的运气最要紧。母亲说,不论如何,霞子总是帮着家里的。

只有阿嬷每天都忧心忡忡,她一有空就去拜菩萨。然后偶尔背着姐姐会跟父母说几句。似乎是被她说烦了,父亲那天突然大声说了句,老太婆了你都,管好自己的身体,不要一天到晚出门去帮人家,到最后,你身体不好么殃及我们。

父亲说话总是没头脑,根本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好在阿嬷是他亲生母亲,也不会生他的气。再说了,现在的阿嬷还是忙,但在母亲眼里,她就是脑子落下病了。总是放着家里的活不干,去帮人家。送行的事不必说了,其他事,人家叫上一声,她也是起身就走。一个老太太,把自己活成了雷锋式的人物。母亲说,谁又会感谢你呢。阿嬷也不理他们,由他们说,却顾自己做。

我私下里也说过阿嬷,她也没有回应。直到一个周末回老家,约朋友吃了夜宵后进家门,路过阿嬷的房间,发现阿嬷在与人窃窃私语。仔细听却没有别人。门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黑暗中,发现阿嬷是在说梦话。她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吓了一跳,赶紧拉亮了电灯,叫醒了阿嬷,却看见她一脸的眼泪。我问她梦到什么了。阿嬷说,那个孩子。我一下子懵了,哪个孩子?我说野路怎么了?

她说不是野路,是被你姐姐泼水那次的孩子。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是阿嬷的死穴。她从来没有治死过人。那是唯一的一次。那件事后,阿嬷曾带上家里所有的鸡蛋和大米,去祈求原谅。而现在看来,这阴影,一直没有散。

我跟阿嬷说,那孩子不怪你,你毕竟只是迷信,烧烧香念念经,不能救起一个濒死的人,也送不走一个健康的人。

不,阿嬷说,是吃了我的香药。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来求阿嬷看病痛的人,都是吃过阿嬷香灰水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本来,这种吃香灰水就是迷信手段,吃了这样的东西好不了,也坏不了。可是,这时的我面对她,还能再说这些么。

阿嬷说,那一次,被你姐姐泼了水后,我把香拿错了,本来应该是拿金银花香和黄连香的,我拿成了普通的香。那孩子本来就拉肚子发高烧,吃了这种香药后根本没法消炎降温……

我醍醐灌顶,阿嬷的香是完全不同的,难怪她把几种香都分门别类做成了不同的颜色,放在不同的柜子里。

我突然想起那个夏天。姐姐掐着手指要让我跟她去赌,而阿嬷却偏执地叫上了我,非得让我帮她上山采香叶。也就是到了山上,我才发现,阿嬷的香叶,五花八门,有的来自树上,有的来自地上,还有的来自地下。她带着小头东挖西摘,鱼腥草,金樱子,金银花,黄连,马齿苋……带回家以后,全部晒干,然后舂粉碾末做成香。也就是说,喝了这些香灰水,确实有治病的功效。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阿嬷的厉害之处。也就是说,早在尚未买下小矮房,还挤在太公太婆那里时,阿嬷就有了一手看病的本领。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显山露水。加上农村人都信迷信,阿嬷就利用迷信和祖传的一些小技法治好上门的人。而在分家之后,为了能让家里的日子好起来,阿嬷终究没有把这些说破。

这样一说,似乎又好像是阿嬷利用了迷信在赚钱。我说,阿嬷,你觉得你所做的这些,是迷信么?

阿嬷说,其实我也不太懂,我也不愿意给人一天到晚看这看那。但你知道,那个年头,没有医院,没有条件,能活下来都不容易。我让他们喝点清热解毒的香灰水,能让一个人长大成人,健康地活下去,比什么都要紧。

我点点头。在那时,一胎生下来五六个,只活下一两个的比比皆是。

我没念过书,不懂迷信不迷信。我只知道人要善良,与人为善。我信佛,信大道。我没有什么医术,但哪些草药吃了对应身体的什么症状,我懂一些。但所有这些,都是佛祖、神仙与菩萨赐予的力量,是靠他们保佑的。我觉得这不是迷信。阿嬷又说。

泪花还挂在阿嬷脸上,我想到了另一个房间里的姐姐,那么谁是真正的迷信?

一个月后,姐姐带着她的欢喜和向往离开了家。

谁也没想到,半年后的姐姐再次踏进了家门。对于我们家来说,姐姐如此频繁的回家,是从来没有过的。只是母亲的欣喜仅仅停留了一个小时。

因为,姐姐来了个重蹈覆辙。

这次的母亲非常生气。她没有催她结婚,也没有催她要孩子,她直接问姐姐,你还要不要活下去,一个女人能流产几次?

姐姐又说了句,你不懂。

就是经常对我说的这句话,让母亲大发雷霆。我不懂?我生你出来,养你长大,我不懂?你到底要不要和老甄过下去,如果过下去,就生下来,为什么还要打掉。我不是非要孩子,我是要你!人经不起这样折腾!!

可是,已经这样了,又能怎么样呢。

从那以后,连续三年,姐姐总算再没有因为要母亲侍候月子而回家。我们都以为姐姐听信了母亲的苦口婆心。却想不到,在那几年里,姐姐每年流掉一个孩子。多年后,问她为什么不做好避孕措施。她说,老甄不喜欢戴套。

不戴套你不会吃药?

吃药对身体不好。

那是吃药好还是流产好?

姐姐突然流泪下来,这个一直骄傲地抬着头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泪水一下子堵住我的嘴。半晌后,我轻轻地说,不也可以生下来么。

结果姐姐说的一句话,让我五雷轰顶,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窜到半空,那一刻,我的肺都要炸了。她说,老甄算过了,这几年怀上的孩子都是以前打掉的孩子来投胎报复的,那个小野鬼始终跟在我身上,即便生下来,养个几年也要走的,就是来要债的,所以,不能生。

如果老甄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毫无犹豫地扬起手。姐姐不知道,从那以后,她就真的失去了一个女人再做母亲的权利。

十二

令全家人始料未及的是,让姐姐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老甄不仅有家室,而且他的三个儿子都比我的姐姐王彩霞还要大。到这时,我才知道,姐姐的身份一直是小三。而且,听说,老甄的家人似乎随时准备找到姐姐,将姐姐置于死地。

在他们找到姐姐之前,神仙洞的小平房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作为老甄的情人和助手,姐姐每天凌晨去,下午回,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那段时间老甄看着姐姐日渐消瘦,特地跟她说,让她歇几天。一个多星期里,看着老甄的起早摸黑,姐姐越来越心疼,床上躺不住,在客厅里两个徘徊后出了门。

开了门进去,却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姐姐应该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声音会真实地出现在小平房里,更不会想到出现在供有菩萨的神仙洞里。她硬着头皮,破门而入,那一幕把姐姐惊得当场颤抖。她手上的手机打开了照相功能,屏幕上出现了两个赤身裸体的人。

姐姐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办。我恨恨地说了一句,你有什么资格管他,你是他什么人。姐姐一下子被噎住了,她大概完全想不到她的亲弟弟也会这么狠,一下子将她拒之门外。

挂了电话后,我又是心疼姐姐又是恨铁不成钢。后悔自己的暴躁,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要知道,她暗暗地说老甄似乎外面有人的事不是第一次了,我劝过她,她却根本听不进。有时真是不懂,这个老甄到底是有什么魔力和魅力,让姐姐如此死心塌地。

此时的我完全没有头绪。不料,姐姐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她说,你帮我找个律师问一下,现在那个女人说要告我侵犯肖像权名誉权,说要报警抓我要我坐牢。

姐姐的声音很急切,甚至带了点哭声。我不禁大惊,我那漂亮聪明的姐姐,曾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居然连最起码的法律与生活常识都没了。

我说,一,你是单身,是他欺骗了你。二,你虽然拍了照片,但你没有上传网络没有传播。三,她不报警你报警,反正都是小三,你们撕破脸互相看呗,看警察来了会抓你么。最后,我还补了一句,这是一次你回归自由做回自己的机会,你应该擦亮你的眼睛了。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哽咽着说,你帮我去问下律师嘛。

我火了,坐在公交车上的我,大吼了一声,我没有脸去问。人家问我,这是你什么人?什么朋友?我怎么回答,我没有这样的朋友!我恨地差点把手机砸在公交车上。

刚到家门口,姐姐的电话又打进来。强子,这事不能让爸妈知道。

我没有吱声,拐回电梯,又从电梯出来拐进了楼梯,慢慢往下走。活到现在,半辈子过去了,父母没有听到过什么好消息,我哪里还敢让他们知道这样的事,而且我也不敢让我的妻子知道我姐的情况。但后面那句话,我才发现,姐姐找我的目的。她说,强子,咱们两个的手机型号是一样的,我们换一个手机吧,现在他们说如果我不把手机给他们,他们就要报警,就要我坐牢。

我一下子气得头都要炸了,我说,王彩霞,你给我听着,你一定一定要让他们报警,他们不报警就你报警!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就错在做人家小三!

我骂了半天后,手机那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却没有挂。我顿了顿,突然觉得有点残忍,这个时候是我姐姐王彩霞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我咳嗽了一下,耐下性子,换了语气,说,现在你有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怕他们,他们凭什么拿你的手机,你又凭什么把手机给他们。他们哪里就比你有理了?你做小三是不对,但对方也是小三,你们是狗咬狗知道么。你记着,你没有做犯法的事,你就不用怕。顿了顿,我又补了句,实在心里不踏实的话,就到外地玩几天,想想清楚。

我本来是想说让她回家待几天的,想想她这个样子回家,万一父母问起来,搞不好把家也炸了,还是算了。有些事情,自己跨不过那道坎,别人就永远帮不上忙。

一怒之下,我想过由我来报警,用这个方式让姐姐的事公布于天下,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老甄。可是,我又担心,万一真的报了警,事情弄大了,会不会让姐姐日后不能做人。还有面对砚村的父老乡亲,父母亲的脸往哪里搁。即便他们都无所谓了,我呢,我一个国家工作人员,我的脸面在哪里,谁又知道会不会对我的工作和前途发生什么影响呢。

挂掉姐姐的电话,心里的郁结却怎么也散不开。童年少年的姐姐与现在的姐姐让我严重产生了怀疑。走进门,妻说,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我略带歉意地支吾了下,说单位有事出来晚了,等了半天公交车。

妻子并不知道姐姐与老甄的事,只知道姐姐与老甄在谈着。妻还说过,如果老甄真的对她不错,年纪大点也就算了。想到妻子,我对姐姐的恨意突然之间从心底深处又涌了上来。

妻子还算温婉,但我原先的指向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属鼠的女人。我们的爱情长跑一跑就是六年,大学时网上认识,彼此知根知底。她长得也好看,秀外慧中,知性女人,我在杭州,她在武汉,我们彼此相爱,在六年后,我去了她家,她来了我家,见了双方的父母。彼此的父母除了觉得两地有点远的小意见之外,再无其他。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时我姐跳了出来。我姐从关心我的角度上升到为了全家以后的日子安宁,说女朋友属相与我的生肖严重相冲,相距六年,大冲,不仅属相冲,连生辰八字都不合,真正的天克地冲。如果结合,日后不是家道中落就是家破人亡,女人是伤官之命,命里克夫,而且命局的十神里又带有偏印和食神,这就必然会导致枭印夺食,并且此人命带流霞,易招血光等等,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她那太多的带专业性质的术语了,最后她以轻则重婚、重则丧命说服了父亲和母亲。本来父母亲对两地相距太远等于少一门亲戚多少带点想法,结果经姐姐如此生动且上升到家族未来的一番演说后,毅然选择了站队。

我当然不在意,结婚虽然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但真正意义上还是两个人的结合。我不会让我姐用迷信谋杀这桩历经了六年长跑的爱情。

我跑到武汉,找到女朋友,听着女朋友像说故事一样的说姐姐。姐姐带着一个大师(应该就是老甄)在一家茶楼里约见了我女友,然后用属性相克,生辰相克,八字相克,甚至连名字中包含的五行都相克的原因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用杀手锏杀死了女朋友与我的六年爱情。她说,你若嫁给我弟弟,不仅我们全家从此后会连走霉运,最关键的是我弟弟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说到这里,我女朋友大哭了一场。她没有在我姐面前哭,她优雅地听完我姐姐与那个大师的言论,付了茶钱,然后优雅地起身。转身时,她告诉我,她这一生就这么过完了。

此后,我与她再没有联系上。出差几次我特意跑去武汉,也再没找到过她。这个视爱情如命的女人,这一生我不知道她能过得怎么样。但为了我姐对我的爱,她放弃了。

而我与姐姐的大吵却被视为不为家人着想,那段时间,是姐姐拿着钱孝敬家里的时日。我父亲喝的茅台与母亲穿的新衣都成了我失败的最好理由。

到这样的年纪,其实并不是我没有勇气离开这个家,而是看着姐姐的样子,我觉得我离开了,这个家可能真的就散了。

十三

经历了老甄的艳照门事件,姐姐多少清醒了几日。在我的不断提醒和灌输下,她的口风有点松了。她说,我也想离开他。但是我的圈子太小,不像你们有像样的工作,也几乎没有男人。

就为了她这句话,我特地在县里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很清闲,是县里某部门在行政中心对外的一个窗口,但姐姐的工作主要是帮着接待一下,偶尔复印打印些资料。可就是这样一份简单的工作,姐姐在呆了一个星期后就不辞而别了。我得知后,打电话给她,我的姐姐王彩霞义正辞严地告诉我,王彩强,我一个月至少收入一两万的人,你让我去拿三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这日子怎么过啊,以后野路上学的钱哪里来。她连珠炮般地一说,我一下子也觉得自己有失妥当了。完全忘了主要目的是让她离开老甄。待我回想起这个目的后,我又特意委托朋友帮忙物色了几个单身青年。实话说,凭我现在的身份,不可能给我姐找太差的。而我的姐姐王彩霞,她不像其他地方我见过的那种迷信女,她出了门,简直就是天边的五彩云霞。她的长发,她的高筒皮靴,她那束腰的皮衣,活脱脱一个摩登女郎。如果你第一眼见到她,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与迷信两个字联系在一起的。

我提前约了他们,再带上朋友,同时还约了县里几个部委办局的领导一起去老家吃农家菜。之前跟姐姐也说好了,凭她的气质,不用怎么打扮,提前到就好。

结果我们都到家了,等到要开席准备吃时,姐姐还是没有到,我很是焦急,给她打电话,她说马上出发了。我说你赶紧啊,大家都要动筷了呢。结果姐姐又说了一句,我能不能把老甄带来。

这一句话,一下子把我气得不行,我说你有病啊!要来你自己来,如果带人你就别来了。

结果,我的姐姐王彩霞真的没有来。

这一次事后,我再也没有替她张罗过个人方面的任何事。而在此之前,我的姐姐王彩霞曾经跟我吵得天翻地覆。原因也是我提议要她离开老甄。风暴过后,她以我的事不要你管结束。而我,这个贱弟弟,看不得她一次又一次的苦相,一次又一次心软。但我知道,这一次后,我不会再有任何动作。有些人,内心着魔,旁人再也渡不了她。

母亲的劝解也是如泥丸入海,连冒泡的可能性都没有。这次事件也给母亲不小的打击。在那次姐姐回家来,再次指手画脚说家里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应该去老甄的菩萨那里求一求顺一顺时。母亲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回怼姐姐,你说这么灵验,你说老甄那里的菩萨有求必应,那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解决你的婚姻大事?

这时,姐姐眉毛一挑,说,我还不好意思说,那我实话告诉你,我婚姻不好就是家里的原因,是家里的厕所位置不好,放在这个位置对我是大忌,永远找不到男人。说这话时,姐姐满脸的气势,每个字都落地有声。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自己动手敲破了墙砖,然后直接开始拆除厕所。父亲一见死活不同意,这么多年了,她的话还能信么?母亲说,不管信不信,她说了就按她说的做,到时就怪不了我们。咱们已经老了,这一辈子也就只看到几个人,只要她们好,怎么着都可以。

可是,一个洗手间,要敲掉重起,水电要重接,内砖地砖墙砖都要重新买,还有梳妆台、热水器等等,少算算也要万把块。父亲火了,家里又没钱,非要折腾干什么,这一辈子折腾得还不够么。这一次,母亲的声音比父亲要大得多,这是有史以来,我见过母亲最狠最不让步的一次,她大声嚷嚷着,没钱我去借!只要她好就行了!你我都要走到头了,还要一直看着她这样么?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不愿意动的父亲也跟在母亲后面,先是挑板砖,后是挑水泥,再是挑瓷砖。我们的新房建在半山腰,所有装修的物什运来都只能堆在相距在百米外的马路边,需要人力一趟一趟地肩挑背扛。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舍不得再花钱,于是足足挑了四五天。再就是请来水电师傅、泥瓦师傅一样一样地装修起来。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是忙碌的,也是平静的。但这种平静是提心吊胆的平静。姐姐终于不再有电话来。我的这个姐姐啊,要么三月半载不给你电话,要是给你电话了,就必然有什么大事。所以,有时母亲也想,不来就不来吧,不来说明她一切都还好。

又过了几天,家里养了一年多的黑狗,突然饭食不进,两天后的早上,母亲发现狗的时候,身子已经发硬。我们砚村对于家中宠物的病害都觉得是替人消灾。所以,母亲心里就有点不安和惶惑。

果不其然,十来天后,野路出门玩耍时突然被一辆飞速而过的摩托车撞倒,脚踝处的骨头伤裂,当天晚上我们就送去了县里的医院。那天,我刚好带儿子回家。

为了不让姐姐担心,我们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她。而是在拍片、抽血,等医生做了初步诊断,确定伤情再安排好住院后,给她打了个电话,因为两只手还在帮忙,开的是免提。希望她能尽早赶过来,作为母亲,有些东西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哪知道,电话里,姐姐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你们没有照顾好他?

这句话让我们一下子如嚼黄连,母亲摁掉免提,脸色都变了,她抓起手机出了门,在门外,我听见她大吼了一声,你自己的儿子有多皮你不知道么?从小到大,你不让我们省心,你带来的这个孩子,我们也没得省心,还不是像你!很明显,母亲怒了,母亲从没有在外人面前这么大声呵斥过姐姐。

接下来,还是母亲的声音,行行行,你忙,你一天到晚在外地。声音还是充满怒气。

事后第三天,她才姗姗而来。这一次我们无从知道姐姐到底是在外地,还是在忙她的大事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姐姐已对老甄的法术走火入魔。

从母亲对老甄的谈话后,我们就发现了端倪。

那一次老甄来家里,母亲烧了我们砚村最好的鸡蛋索粉、鸡蛋黄酒,还有红锅蒸的钵头老母鸡。在老甄一筷一筷大快朵颐时候,母亲说,如果你真的有心,就给霞子一个家,总不该让她这样一直飘下去。

母亲没有多说,老甄也没有抬头。但从那以后,老甄再也没来过家里。而姐姐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每次电话里,姐姐传来的消息都是一个字,忙。母亲在嘱咐她多注意身体时,总会克制不住地跟她说家里或村里发生的事,比如谁家的老人过世了,要送礼还要去帮忙。又或者上次谁家的母亲住了院,也得去看看。

其实母亲的意思很明白,亲戚朋友有了事还是要去看望,如果是以前来过的礼,我们都要还。有些交情需要走动的,年轻人要接班,不要忘了本。但,说着说着就把姐姐说得不高兴了。

姐姐的话把母亲一下子噎在那里,她说,你不要动不动告诉我什么死人什么医院的事,全是晦气事。我老早就跟你们说了,死人的地方不要去,医院里不要去,一个人的好运气,去一次医院去一次死人的地方就全没了。全是腥气、霉气和晦气!

母亲在电话里显然是惊呆了,还没明白过来,电话就断了。

到这个时候,母亲才想起来,上次野路住院时姐姐磨磨蹭蹭第三天才姗姗而来。到那天她才想起来,这两年多,好像听了她的话,人家有个病痛小灾什么都没有去,所以,野路在断腿断骨住院的那个月,也没有人来探望。那一刻,母亲有点傻了,一下子焦虑与慌张起来。回头想想,是啊,除了老甄,她似乎没有其他朋友,而现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似乎再发生什么事也不足为奇了。

这件事后,姐姐突然开始给野路打电话。野路虽然已经读初中,但性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野。惹事闹事不断。我们以为姐姐打电话给野路是要关心这方面,哪知道电话后,野路跟我们说,老妈让他从此以后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不准去凑热闹。我说,你妈妈说得对,你这个人一跑出去就没影没踪,还不如在家好好写作业。

野路梗着脖子说,她说是吃饭。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由于阿嬷一直在村里红白喜事的前沿,所以,野路这个孩子,动不动就往太婆身边跑,就是为了吃大餐吃大肉。可是现在,她的妈妈,我的姐姐王彩霞限制了他的出行。姐姐说,你舅舅你婆婆他们也不该去,他们去你管不了,但你不能去!

野路就恨恨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去?

姐姐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忘了你摔伤腿了么?就是你去多了这样的地方!

野路说,我不是摔伤的,我是被人撞的。

姐姐说,还嘴犟!我花这么多钱供你上学供你吃喝,你一点也不听话。

野路的声音低垂下来,说,如果舅舅和婆婆听你的,我上次住院时,就不会有一个人陪我了,也没人送我去医院了。

这话一说,姐姐一下子没有声音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反正死人的地方不要去,饭也不要去吃。还有,医院也不要去。

挂掉电话时,野路朝我做了个鬼脸。我说,你妈妈也有她的道理。野路轻轻地说了一句,有什么道理。他知道我听见了,但我当作没听见。

几个月后,年轻时与阿嬷一直争来争去的妯娌,也就是我的二奶奶过世了。二奶奶身边除了二爷爷,儿子女儿都远在外省,赶回砚村起码要两天。但人过世了,总不可能等着孩子们到家才给净身穿衣。在我们砚村,净身穿衣送无常都是需要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二奶奶应该也从没有想到过,她的最后一天居然还是年轻时一直争来吵去的大嫂来完成。

夜色刚降,一听到消息,阿嬷就赶过去了。急着给二奶奶擦洗身子,帮着翻箱倒柜地寻找寿衣,待到全部洗好穿好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这时天已经黑透,阿嬷又张罗着上香点灯,准备送无常。按照规矩,送无常应该是亡人的亲子亲女儿媳孙子这些至亲的人。可是,二奶奶的孩子此时还远在外地。于是阿嬷就给无常上了香,自己就以二奶奶的小辈开始往河埠头走。

就是在河埠头的台阶下,阿嬷脚下一滑。这一滑,阿嬷一屁股坐在了满是积水的埠头,嘴歪了,手抖了。

由于是送二奶奶,因此,父亲和母亲也在帮忙。送无常的这一刻,父亲也在边上,但他没料到这一出,加上天色黑,看不清,伸手时已经晚了。父亲抱了阿嬷从河埠头到路上,母亲一见,急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向健壮的婆婆在老公的怀抱里。但得知缘由时,母亲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她就多事,总是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下好了。她的声音是轻的,但父亲还是听见了,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闭嘴。她就没有再说下去。如果放在以前,母亲一定会和阿嬷大吵一架,并且狠狠地骂上一顿,活该。

从这天起,我的阿嬷就躺在了床上。这一躺就是三年。

这一次,我的姐姐王彩霞特意赶了回来,并理直气壮地教育了全家人。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用的活生生的例子就是阿嬷。

她说,我老早就料中了阿嬷的事,可是她不听啊。你们知道阿嬷为什么会碰上,二奶奶与阿嬷是相冲的,二奶奶属猪,阿嬷属蛇,属相大冲,生辰八字相冲相克,还有,那天的值日星宿也是不好的,再加上那个河埠头的方位,好像是亥水方位,对七十八岁的阿嬷而言,都是相克的。当然,这些还不是最打紧,最重要的是阿嬷一直在做这些事,一年到头沉浸在晦气里面,这一天是迟早的。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之前野路出了这事,就是跟这些有关。阿嬷老去死人的地方,你们老去医院,把别人的霉气,晦气,阴气全带到身上来了。你们的运气还能好么?

姐姐就这样旁征博引地唾沫横飞,那一刻我觉得她好陌生,陌生到感觉就像是在听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风水大师或是什么神仙菩萨在那里深究前生后世似的。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否认姐姐说的易学相学之类,对易经里的十神与神煞以及天干地支这些我也去做过略微的了解。也相信这确实算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但我一直认为,传统文化的精髓里一定有对情感和伦理的精神烛照,而不是单纯变成我姐说的避产房,避丧事,避命局,完全置亲情与友情于不顾。事到如今,同样的东西,从姐姐嘴里说出来,我莫名地就失去了信任的能力。所以,听着姐姐的滔滔不绝,我的怒气开始上升,这时,我听见母亲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一句,一下子就封住了姐姐的嘴。

母亲说,如果按你这样走下去,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会有了。

姐姐断然没想到,一向软糯,只为她考虑着想的母亲会来这一句。她惊愕了下,马上就恢复过来,我是为你们好,为这个家好。你想想,我们运气好,总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转过头,谁也不看,自顾自地又轻轻补了一句,如果亲戚朋友全断了,还哪来的好运气。

就是这一句,让姐姐一下子怒了,当场站起了身。

姐姐离开时,父亲正歇下来坐在桌上准备喝酒,他先是叹了口气,过了半天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酒瓶脖子,最终手一使劲,瓶盖还是开了。我看见酒滑溜溜地在酒杯里翻腾起来,一股浓香随之从杯口溢出。就在父亲的酒杯即将碰到嘴唇时,母亲一个箭步冲过来,手一扬,夺过了杯子。随着一声脆响,酒的浓香一下子散在了大门外。伴着扑鼻的酒香,是母亲的厉声呵斥,以后再也不许喝!

十四

这一次后,姐姐很久很久没有再回来。

阿嬷的这一跤也一下子摔断了她为自己设计的生活。不要说七夕上东白山,就连初一十五在家里上香也完成不了。每天醒来,扶她坐起,给她洗完脸,她就会双手合十拜一拜。母亲就会笑她,拜了有用的话不至于下不了床啊。自从我姐小的时候与阿嬷对着干开始,母亲老早就站了队,所以对阿嬷的这些很排斥,只是排斥到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真正排斥的不是阿嬷。对于阿嬷,她最看不惯的是家里放着一堆活,却要忙着跑去帮别人家。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耿耿于怀。即便现在阿嬷躺在床上,母亲仍然忘不了刺她几句。

你看,那户人家,你帮了人家大忙的,到现在有来看你么?

你看,你年轻时一门心思为她家干活,现在哪怕拎块肉来呢?

阿嬷就淡淡地笑了笑,要他们来看干什么,我不图他们回报。

你么是啰,现在苦的还不是我们。

阿嬷面露难堪,尴尬地笑了笑,难为你了。

但母亲刀子嘴豆腐心。足足三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口口声声说阿嬷不顾家,但她手上从来没有含糊过。每天端屎端尿,还动不动洗床单被子。天寒地冻的那段时间,阿嬷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些天直接就是尿失禁。为了让阿嬷的屁股不被尿不湿整天包着,母亲几乎是将家里所有的床单被套都洗了一遍。

看着母亲如此辛劳,阿嬷就一脸不安,说,对不住你了对不住你了。

母亲说,你说对不住什么用?你不要给我拉床上啊。话是笑着说的,阿嬷也笑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拉出来了。

这样的情形,姐姐一定是见到过无数次的。

但姐姐在阿嬷床前待的时候特别少。有一次,母亲正一个人给阿嬷擦身子换衣服,但翻不动身体,就叫姐姐一起帮个忙,结果姐姐说有个电话要接,就晃出了门。这一接就是一个多小时,等姐姐回来,满脸大汗的母亲老早就换好了。

母亲也没说姐姐。恰在这时,阿嬷又叫了一声,好像又湿了,帮我看下。

这时的母亲正往水埠里走,准备给阿嬷洗衣服。听见这一声,说,霞子你快看下,阿嬷说什么。

事后,母亲发现阿嬷又把床尿湿了,就有些不高兴,才给你洗完,你怎么又尿,霞子在,你怎么不叫她一声,来得及时接一下,好歹也帮我省点力啊。

阿嬷脸色变了下,轻轻地说,我叫她了,她说她有事。

过了几天,母亲给姐姐打电话时,姐姐说这段时间运气不好。母亲就很担心,不知道她又碰到了什么事。这些年来,发生在姐姐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得让人像在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般。

只是想不到,姐姐一句话又把母亲噎住了。姐姐说,那天你们非要叫我帮阿嬷,我不小心看到了阿嬷的下身。女人的下身是很晦气的。

母亲的手机差点掉到地上,霞子哎,你自己也是女人啊!

说完这句话,母亲毅然挂掉了电话,她拿起毛巾放盆里,然后倒上开水,试了试水温,说,妈,我再给你擦擦身子。

阿嬷说,白天不是擦过了?

母亲说,你这一天到晚躺着,要多翻多擦才好呢。再说了,刚才给霞子打电话,她让我帮她擦一遍,这遍就算是她给你擦的。

阿嬷一听,老泪在眼眶里转,这一下,她跟母亲说了好多话。你知道么?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她,你以后帮我初一十五上上香吧,我现在拜佛上香都是希望菩萨能保佑她。以前说我是迷信,我也无所谓,我只知道要对人好,虽然家里真的没顾上,让你们累了,但我总觉得做好人没有错。但现在霞子不知道怎么了,跟人家不清不楚的,讲话做事,都不像咱家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希望菩萨保佑她,早点成个家,有个窝啊。

浊泪滚出了眼眶,阿嬷擦了一把,接着又说,她买回来的那么多东西,我什么都不要用。就用了一只香袋。我每次去寺庙上香,我都要把这只袋子送到佛前,跟佛说,这只袋子就是我孙女,是她带着我来,陪着我来,请你们一定一定要保佑她。

母亲听着听着,两颗眼泪一前一后掉进了盆里。

从这一天起的每个月,逢初一和十五,母亲开始上香。她学着阿嬷以前的样子,点上三炷清香,不会念心经,她就念阿弥陀佛。

母亲没想到,就是这个简单的上香,又被姐姐奚落了一回。

姐姐说,你们不是不相信么,怎么也搞起迷信了。

母亲没理她。

姐姐又说,你们是一点不懂的,就知道三根清香,三根清香根本不对,要用九根。九九归一一元始,一元复始万象新。还有经纸,要烧成一堆,手不能触碰,一碰散了,菩萨就领不走了。

说着说着,看我们没有反应,姐姐又来了一句,你们不懂。

母亲没有跟她抬杠,只说了句,我们不需要懂,我们只要心诚就好,心诚则灵。

就是这句话,让自恃有着博大精深理论的姐姐再次开始全面灌输她的玄学。我是真想好好地问她一句,你到底懂什么,你到底懂易经多少。在为人处事上,你到底学了什么,拜佛求仙为了什么。我真想狠狠地骂一句,你可千万千万别糟蹋了易经,你说信佛不是佛,你说是道不是道,你是够玄的,玄的不要儿子不要家人不要亲戚朋友。

看着我一脸的愠怒,母亲拿起手机跟我说,强子,帮我找个人的号码,我要打个电话,然后就拉着我出了门。

这一次的打电话事件让姐姐很愤怒。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过了三个月,再打过去,居然成了空号。这一下,把我们全家人吓傻了。即便没有她那摊子乱事,一个家人,突然失去联系,总是让人担心的。而我的姐姐王彩霞,有着那么一份莫名其妙的职业,伴着那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随时都让人提心吊胆。

母亲连衣服都没打理,跟父亲说,这几天妈的洗护你负责,我和强子去找下霞子。

找到霞子的时候,还是在那个神仙洞里。我的姐姐王彩霞正在里面帮着卸蜡烛,一盏盏红色的蜡烛被一个酒吊式的帽子扑下后,就灭了。有的蜡烛是刚刚点起不到一分钟。母亲看着有些黯然神伤,她看着姐姐娴熟的动作,看着老甄一副大爷的模样,突然就跟我说了声,走!

出门后二十米远,姐姐终于还是跑了出来。你们来干什么?她在后面喊。

母亲停下脚步,眼圈泛红,准备说话。姐姐跑上来说,你们要来神仙洞也是要预约的,人那么多,你们想来就来啊。

母亲的眼泪止住,终于还是没有跑出眼眶,她大吼了一句,我们不想来你这个破神仙洞,我只关心我的女儿好不好,她的手机成了空号,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现在我知道了。

说完,母亲拉着我扭头就走。

姐姐在后面说,我那个号码不好,是破财破命的号,我不要了。还有,还有,我的名字也改了,我不叫王彩霞,王彩霞也是个破财破命的名字,彩霞就是天边的流霞,而流霞容易招血光,我现在叫王春风。春风才能得意。

母亲伸出手,朝天上挥了挥。

十五

真正让母亲心死的是住院的半个月。

这是母亲一生里第一次住院。与野路太皮被车撞不同的是,母亲是从山上干活回家,下山时滑了一跤,整个人滚了几圈,身上多处受伤不说,左腿则生生被摔断了。

彼时,父亲远在十里外的地方干活,母亲还是被路人救起的。我赶回家时已是第二天,母亲已经躺在了医院。我看了一眼医院拍的片子,吓坏了,整个腿骨看起来被生生折断,前面胫骨断裂,边上的腓骨也断裂。

而真正用钢板固定好拍了片出来,更是把我吓得不轻,上上下下足足有十五颗螺丝。母亲是个懂得隐忍的人,尤其在病痛上,同样的事情我们叫唤半天,母亲不会吭一声。但这一次不一样,几个晚上,母亲都是叫着痛,彻夜难眠。

三天的时间里,这个离母亲只有几十里地的姐姐,并没有来。三天后,她终于姗姗出现。那一刻,母亲的眼睛都亮了。这几天,母亲的吃喝拉撒都是我,本来是想让父亲来,可是有瘫痪在床的阿嬷,父亲根本离不开。于是我直接就请了假。但母亲却有些过意不去。那种眼神跟阿嬷一模一样。

看着我端尿盆洗尿盆,母亲的脸就红了,她非常腼腆地说了无数次,说,强子,难为你了,这种事真不能叫你干的。我说,我是你生的,什么不能干啊。阿嬷现在躺在床上,还不是要你们干,以后你们万一有这一天,也要我干的。

一抬头,母亲的眼泪都差点滚了出来。我说,干什么?生儿育女什么用呢?就为了这个时候用啊。母亲说,可你毕竟是男人啊。

所以,我知道,女儿的到来,让她一下子感觉好了许多。在她看来,有些事,总要女人做的。只是她忘了,她的女儿已经不像是一个女儿了。

虽然只有三天,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医生的查房,护士的挂水,以及买饭打菜和端屎端尿。但母亲却显然还不习惯。姐姐的到来,让她一下子把使唤的任务倾向了姐姐。

一开始,对于倒水倒屎,姐姐顺了两把手。母亲很满意。可是,第四天的傍晚,母亲下体突然出血,这个事就有点棘手了。实话说这事到现在我没弄过,只看到电视上的广告。而对于母亲来说,这不算事,有姐姐在嘛,不是简单得很。

那天,我正在走廊上跟姐姐分析母亲的病情,听到母亲在病房里叫姐姐的名字。我赶紧回房,问母亲要什么。母亲说,你出去,叫你姐进来。

我又返身,说,妈叫你。

姐姐转过身,进了房,却半分钟不到又出来了,满脸的不舒服。我问,怎么了,姐姐不答。于是,我赶忙再进病房,说,妈,你有什么事,我来好了。

母亲的脸红着绿着,说,不要不要。然后母亲又急着说,你出去,带上门。我看见母亲手上的卫生巾,一下子就明白了。母亲满脸通红,断断续续地说已经断了两三年了,突然又出了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烦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我来弄我来弄。但母亲坚决不肯。出了门,我叫姐姐,你为什么不能帮母亲弄下,你是她生出来的!

姐姐一脸鄙视,说,我不看的!你不懂的!

又是一句,你不懂的。我气得怒火中烧,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么?你还不是从那个洞里钻出来的?你流产的时候,是谁帮你弄的?

手机不失时机地响起,她转过身,把我抛在那里,走廊里的身影越变越小。

这一天晚上,我回家睡了个觉。我已经三天没睡过好觉了。想着第二天在家里炖点鸡汤带点给母亲。医院食堂的伙食毕竟差了点。

哪知道,早上六点不到,母亲的电话就来了,说,强子,你早点来,一会儿医生查房你跟他们说说清楚,给我加点止痛药,昨夜腰上的留置针一直很痛。

我说,姐不是在么,让她跟医生说下就好了呀。

母亲说,你姐天亮时就走了,她说她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开。

我的头都炸了,一个搞迷信的,有什么重要的会议要开!打电话给她,关机了。

赶到医院,我就忍不住怪母亲,我说,你怎么能让她走呢。她有什么会要开,再大的会,是你重要还是会重要。而且,这几年她都在干什么啊,还开会。

母亲却说,她要出差,说是有个非常紧急的会议,影响到后面的生意。

我有点恼火,你就只知道她的好,只知道为她说话。

看着我发火,母亲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说了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摔断腿,我不该生病,我一躺下来,把你们全影响了。说完,眼泪扑通扑通翻滚而出。

这一下,我再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第六天,母亲的心情稍稍好了点,于是,我打开手机网络,叫她也上上网,看一些小视频,高兴高兴。结果,母亲刷QQ空间时刷到了姐姐的视频。

姐姐在视频里红光满面笑意盎然,与一大帮人在一起,大声地吟唱着《爱的奉献》,又大声地朗诵着孝顺是天下第一的爱,有孝心就有未来等。我听到姐姐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循环,具体却不明白在听什么。于是也点开看了眼,结果姐姐发的这些的视频居然有好多条,我怒火中烧,侧过头看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的枕头已湿了一大片。

晚上给母亲削苹果吃,母亲吃着吃着,忽地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你姐像谁的。像你爸不会这样,像我更不会这样。她真是被老甄带坏了。说着说着,她直了直身子,背脊离开床头,一下子坐正了,说,恨起来,真想跑去神仙洞,狠狠骂一顿这个人,还菩萨呢,还信佛呢!

我说,妈,咱没资格骂人家,咱只能管好自己的人。

母亲一听这句,又落魄地靠到了床头,一口浊气喷涌而出。

十六

我越来越不明白,物质越来越丰富,大学普及化,受教育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为什么相信迷信的人也越来越多。以前是没有文化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人们只能借助于迷信来为自己祈福。现在呢?

姐姐说,你们去过广东么?广东发达,广东人有钱,有钱的人都信这个。家家户户门口都供着佛,上着香呢。可是,我想问她的是,难道供着佛上着香就是迷信么?就值得信么?

只是有些东西还真是没办法不信,前前后后我去过好几次老甄的神仙洞,奇怪的是,老甄那里不仅是大妈大姐,还有好些个领导干部式的人物,我当然不知道是谁,但姐姐说,你不知道,交警大队的大队长,财税局林业局的局长还有哪个部的部长都是神仙洞的常客。现在老甄去县里办点事方便得很。企业老板上门的多我信,而政府的官员到这里来,真让我的眼镜跌得粉碎。

那次我出差路过,姐让我给她带东西。敲开门,结果我就真正见到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这一次除了有几个老板模样的人,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四五十岁的女人。姐姐开门迎了我,却是一双熊猫眼,我突然就想起姐姐和野猪的事,嘴里不自然地就蹦了一句,怎么?与神仙打架了?姐姐白了我一眼,说,少阴阳怪气,你不知道这几天是中考么,她转过身看了眼说,不向神仙借力还能向谁借力?我都几天没睡觉了,天天很多人。

我怔着半天回不过神,突然就想起有个段子是老爸跟孩子说,明天放心考试,自己找了后台。儿子问后台是谁,他说是观音菩萨。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送我到路口时,我的心软了下,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知道。不想姐姐又来一句,没办法,过几天高考的还要有一大波,你不做,这帮人不肯走的。

姐姐说话时一脸的无奈,但进了我耳朵的全是炫耀的味道。

现在,我的姐姐王彩霞的最大梦想是,继承甄大法师的衣钵,成为菩萨附身的新人。

现在,我已经不再劝她离开老甄,我深深地理解了病入膏肓和走火入魔的含义。以前劝过几次,大吵过几次,后来又劝过几次,姐姐的回答是我是上辈子欠他债的人,再后来的回答是我被他用阴间的锁锁住了,我只能跟他在一起。而现在,她的回答变成了,我要实现我的梦想。

我说你最大的梦想不应该是你的儿子出人头地么。

姐姐没有看我,说,我已经给他算过了,他的命也不太好,所以,我得赶紧让菩萨附身,以后可以救他于水火之中,成为大才。

我说,如果你再这样不闻不问,你的儿子会永远处于水火之中,以后你也会处于水火之中。

姐姐说,你不懂。

这个她口中不懂的弟弟,已经两次想办法给她的儿子转学。一次是他把同学带到家里玩,结果正好看见姐姐和老甄出现,父女似的秀恩爱行为给同学们很大刺激,结果人家在问野路时,野路却否认了自己的父亲。再后来,由于这事在学校的发酵,让野路在学校待得一天不如一天。

第二次是他的中考成绩几近全县最低。这个把母亲很多恶习学到手的孩子,却没有继承母亲当时的好成绩。为了不让他进中专,丧失高考的机会,我又使出了浑身解数,帮着弄进了县内一所高中。而这些,我的姐姐王彩霞似乎都忘了。

好在,现在的野路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周末回到家,他也会帮着母亲干些家务活。偶尔回去,与他聊起他的妈妈,我总是跟说为了让他能好好读书,他妈妈一直在拼命,很辛苦,所以不太有时间管你,但不管怎么样,你以后都要好好孝敬她。

这确实是我最大的担忧。我的姐姐王彩霞,已近四十岁了。她的儿子我的外甥,马上高中毕业,接下去便是读大学走上社会,然后结婚生子。可是,看着一切苦尽甘来的样子,我内心的忧虑却此消彼长。我姐这一生的轨迹在她儿子心里历历在目,难道野路真的会什么都无所谓么,万一哪天他的心里绷不住,万一哪天有人刺激了他,更或是这一切的一切早已沉淀在他的心底,哪天泛滥起来,该怎么办?

腊月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们砚村的天一下子放晴了,一连半个月都被风雪罩住的阴冷与灰蒙一下子不复存在。母亲说,大冷的天就怕阿嬷冻着,上了年纪的人就怕这时候。好在看着天气放晴,看着阿嬷的胃口一点也没变,觉得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中午还跟母亲通了电话,母亲说,就等你们回来过年呢。阿嬷还说了,让你们早点回来,她还要给你儿子和野路分压岁钱呢。

哪知道我的高兴没有挨到傍晚,在下午两点左右,母亲的电话又来了,我正忙着,想掐掉。不是中午才打过么,母亲年纪大了,开始像阿嬷了,越来越啰嗦。讲一件事,蹲下站起都要说上几遍。但这次没有,电话一接通,是母亲的哭声,快回来,阿嬷走了。

给我打完电话就给姐姐打,母亲说,打了几个都关机。此时,家里忙成一团,心急如焚的母亲差点把手机砸了。野路回家后,自告奋勇地要去神仙洞找回妈妈。

这是我的外甥、我姐王彩霞的儿子第一次到神仙洞。我不知道姐姐见到她儿子时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外甥见到他的妈妈时是什么样。

后面的事我都是听说的,这个人说,那个人说,就像阿嬷当年被爆出的大丑闻一样。

野路发现姐姐正盘腿而坐,双手合十,似乎是入定状态。老甄也坐在边上,对面是一排信众,正席地围观。看见野路的到来,老甄很意外,他把食指放在嘴唇间,嘘了一下。

野路没有理,上前一步,去拉姐姐的手。

姐姐没有睁眼,却架不住野路大声地叫妈妈,她刷一下睁开眼睛,怒气上脸,我正上岗引仙呢,你不好好读书莫名其妙地突然跑来添什么乱,是不是婆婆叫你来的,婆婆又说我坏话了?

野路一怔,已变了声的喉咙带着哭腔,太婆没了。

姐姐愣了一下,似要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无数双眼睛,那些眼睛里有怜悯有意外有惊讶。扫了一圈后,姐姐终究没有动身,她又缓缓地闭上眼,说,我知道了,我之前就算过了,她已经延寿两年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来。

野路转过身,出门。转了下,忽地,又进门。

这一次进门的外甥,手上多了满满一盆水,径直冲到姐姐面前,刷一下,将盆翻转。同时,盆又发出巨大的惊叫声,那声惊叫里有盆的声音,也有老甄和无数人的声音。

十七

阿嬷的丧事办得简单,村里盛行的旗锣衫一概没动。

在砚村,人死后大动旗锣吹吹打打早成了风气,似乎不这样做就对不起亡故的人。难得有一户没有吹打的,不是穷得不像样子,就是子女不孝不要脸面。

母亲说,活着时多尽孝就是一家人最大的脸面,人死了再大动旗锣衫做给谁看呢?

就是这么简单的丧事,没想到的是,全村老小能走能动的几乎全来了。跟父亲吵过的,跟母亲骂过的,多少年不来往的,很多年没见的。这是我在砚村见到的第一次如此长的送丧队伍。

阿嬷的寿衣是母亲穿的。阿嬷的身子是母亲洗的。母亲一边穿一边哭,母亲一边洗一边哭。村人们一个又一个挤进来,一批又一批围上来,挤进来帮忙。母亲没有让,母亲抱着阿嬷洗好了身子,穿好了寿衣。

阿嬷是午睡的时候走的。母亲说,她吃好饭靠在床上,看着她闭上眼睛。睡前,她还嘱咐母亲,中午先午睡一会儿,不要老是顾着忙,身体要紧。母亲说,下午还有很多事,不睡了。然后她去水埠头给她洗衣裤。半小时上来看一眼,她睡着。再半小时后上来,一看,还睡着。

那一天,野路扑在母亲身上,也扑在他太婆身上。

那一天的事,传了很多年。

十八

野路考取的大学在武汉,家也安在了武汉。曾经,那是我非常向往的城市。但我内心,并不希望他走得这么远。送他上大学时为他高兴,安家落户时为她担心。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但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的姐姐王彩霞。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他们母子之间消除隔阂。

而我的姐姐,到现在,似乎也没有实现她的梦想。那次泼水之后,听说把神仙菩萨全都吓跑了。吓跑菩萨神仙的姐姐成了罪人,而我们也成了她的罪人。

我很沮丧,很多时候,深深地自责,我的无力感充斥在姐姐的每一天。姐姐与我们的斗争没有结束,我们从来没有赢过,而她也从来没有输过。甚至,有无数次,我都希望自己不曾与她发生过任何争吵,我愿意让她赢。而现在,姐姐已经成了我孙子嘴里的姑婆。

一个昏沉浑浊的下午,黑云压境层层叠叠,却一直不见要落雨的迹象。我带着孙子去看她。她还住在那套房子里。这套房子像极了曾经港片里的法师用房,墙上贴着很多符,地上还贴着一些锁。我知道,这都是老甄的主意。我一直以为这是老甄给她买的房,却不知道,买房的钱都是姐姐自己借来的。

这套房子在市区,看着是在密集的高楼大厦之间,实际上前后几幢楼却都没有人住。老甄说,就喜欢清静。

喜欢清静口口声声一心向佛一心为道要普渡众生的老甄没有明说一句话就让我姐慢慢清空了身边所有的人,朋友、亲戚、邻居,甚至家人。而现在,老甄在哪里?

楼前的一小片空地上,有很多杂草顽强地钻破了水泥地,没水泥的地方有些已经过了膝,正铆着劲地向着天空长。一片生机勃勃不可一世的样子。就像年轻时的姐姐。

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可能敌不过岁月这把刀,唯独姐姐可以。她不仅有无限多的化妆品,更有着不可一世的驻颜术。可是眼前的人呢?才五十多岁啊,蓬头垢面,形销骨立。脸色暗淡无光,像是被经年的香烟熏出的墙面,沟壑深深浅浅将曾经嫩丽的脸庞撕得四分五裂。此刻,看着我的到来,她一脸的茫然。

我孙子刚会说话不久,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婆,她半天没有反应。待到孩子想抓起地上的锁玩时,她突然转过身,大叫了一声,别动,不能动!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蹲下抱住了孙子。这时,我的姐姐王彩霞,一个箭步过来,泪流满面地一把抱住了我孙子,野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孙子哇一声大哭起来。

出了楼梯口,抬头,发现天际的彩霞已成乌云。我蓦然一惊,流霞之红到底是怎么变成黑的?突然,一声惊雷伴着闪电从头上炸开。雨,倾盆而下。惊蛰的节气早已过去,期盼已久的雷声姗姗而至。我拿出手机,找出武汉的号码。野路,抽空回来一趟,我想跟你聊一些事……

此时,一大堆冰雹前赴后继地夹杂在大雨中,眼前的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而野路的声音却穿透雨帘直刺耳膜。他说,如果是聊他母亲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说,不,这一次,要聊一聊我的母亲。

周如钢,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