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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19年第4期|王海珍:寻找走失的父亲(节选)

来源:《延河》2019年第4期 | 王海珍  2019年05月06日08:47

1

万谨珲来的时候是傍晚。

夕阳刚落下,羊群蹚起的尘土笼罩了半个村庄,路上的人像在浮在雾里。

狗不停的叫,村里的狗就是这样,一旦有陌生的味道进来,它们就会集体狂吠。它们熟悉村里的每一只羊,每一只牛。它们或许还能分辨出每一家的炊烟。羊群受到了惊吓,咩咩咩惶恐地跳。

万谨珲当过屠夫。他杀过一年猪,在一个遥远的屠宰场。那些濒临死亡的猪在挣扎时喷出血溅透了浆过的厚工作服,扑到他的皮肤毛孔里,怎么洗都洗不掉。

即便是后来他又做过木匠,当过修路工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吹了很多风,皮肤里浮出来的血似乎还在嘶嘶嘶冒着热气,让途经的牲畜恐惧得瑟瑟发抖。

他走到那个很醒目的地标分叉路口,看到巨大的红色油漆箭头,一个通向“闸板口”,一个通向“太平渠”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在狗吠声和牛羊恐惧的喘息声中,躺在“马号”里的土炕上度过了在太平渠村的第一夜。

“马号”在很多年前是军马的栖身之地。

一群马甩着饱满的鬃毛从马号里鱼贯而出,迎着刚从沙漠里跃出的太阳,奔向河边饮水,曾经是太平渠村最美的场景。

负责放马的人是上面派下来了。可是上面到底是指哪里,谁知道呢?也没人关心。

有马群时的村庄自上而下被一层躁动兴奋的薄膜包裹着,看到马群的鬃毛飞舞,人们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飞舞,虽然他们一次也没有。在黑夜里也没有。

那些来自上面的放马的人一年一换。有时也会两年。骑在马上的人和马一起住在“马号”里,“马号”的土炕由此而来。

泥土垒起的巨大土炕充满了诱惑力。在放马的人早出晚归的时间差里,有村里的小孩跑上去翻跟头,有被老婆追打的人暂避被抓破脸的危险。也有茫然肆意的情欲在上面翻滚。它开阔无比又极具隐匿效用。巨大的土炕旁边就是水泥筑成的马槽,一排排深而窄的黑洞仿佛是修葺整齐的棺材。事实上,有人为了躲清静,会把自己栽在马槽里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后来那些马全部消失以后,有人会把自己埋在马槽里一夜又一夜。安静得像一根麦秸。

那些睡过马槽里的人进入过村庄的心脏。他们知道村里的很多秘密。

那些自“上面派来的”牧马的人则是谜。他们像赶赴一场漫长的接力赛,手中的马鞭是信物,一个人接过去,另一个人就走了。他们要在旷野中跑过四季,又一个四季。他们在村庄里会呆很久,留下的几乎都是背影。

清晨,牧马人骑着最温顺的马,扬着马鞭跟在群马后面。傍晚再跟着群马回来,马群扬起的尘土把他们的脸糊了一层又一层,像是泥塑的兵马俑。可能是在旷野中呆的太久,他们的话都丢给了野外的风。也可能是他们本就没想和这里发生一丁点联系,他们一句话也不种在土里,以免它们生根,长出藤蔓缠住自己。

后来,那些军马就消失了。那些马的去向也成为永远不可破解的谜。那些鬃毛饱满的骄傲的群马是沿着细细的河溯流而上走的呢?还是顺着沙丘一路往北深入到沙漠腹地,奔跑在在人更少的戈壁?

没有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后来,这里有了大量的牛和羊,它们晚归扬起的尘土再也没有以前马群扬起得那么高,高得可以飘到空中飞走。

至于马号,就成了途径村庄流浪汉的落脚点,有收羊皮的,睡在这里盘旋几天,把牛车装满了再走。有乞讨的人,走到看不见路了,会在这里歇歇脚。还有算命的瞎子,说书的,迷路的,都在这里睡过。

羊群蹚起的土在村庄回旋飘荡,弄得每个人都灰扑扑的。再也不像以前,尘土只糊在高高在上的牧马人脸上。

所以,当万谨珲在马号睡了一夜,在井边洗干净脸之后,晨起挑水的人看到他都觉得惊讶,这是昨天傍晚来到村里的陌生人吗?这是有一只陌生的羊进来,人们都能从空气中嗅出的地方。的确也只有一个陌生人的味道。这个悠然闲淡的中年人,和前一天傍晚踩着夕阳,疲惫到挪不动脚步的落拓流浪汉的形象渐渐重合了。

万谨珲和之前暂时落脚马号的人不一样。那些人像风刮来的树叶,会随时被刮走。他们只是歇一歇被路磨出血泡的脚。万谨珲,像一块石头,想在这里砸出一个坑。

站在井边的万谨珲悠闲而自在地和来挑水的村民们闲聊。他把过往在路上淋过的雨和遇到的故事炖了一锅新鲜的汤端给了听众。有些经过的故事在他脑海里沉睡了很久,他需要用语言绑成一根鞭子把它们抽醒。有些路过的人像是被他丢弃在树林里的干木耳,他又捡回来在水里浸泡了一宿,泛出莹莹黑亮。

很多记忆面目模糊。他一个人走了太长的路。他把密密麻麻的记忆和和很多走破的鞋子一起扔在了路边。也没有人记得住他,没有人和他一起走进记忆。

2

在完成清晨悠然的亮相之后,晚上,他燃起油灯,开始摆弄一只小小的埙,并主动张罗孩子们来当听众,悲伤的埙调和孩子欢乐的眼神在灯下铺成一个很长的坐垫,邀请着夜晚无处可去的村民。他暂居的马号迅速成为村里的聚集地。

他说他做过二十多份工作,最长的一份做了一年零三个月,为一个新建的砖厂烧砖。他最喜欢的一份工作是为一个枕头厂做枕头,坐在一大堆鹅毛絮里,不停地往口袋里装鹅毛。抓干累了,就把自己藏在鹅毛里睡一觉,做一个长长的梦。

他甚至还当做赤脚医生,当村里有一个孩子因为贪玩,把一颗铆钉误吞进去,全村惶惶不知如何处理时,他箭步上去,掂起孩子的脚,猛力拍打孩子的后背,直到铆钉顺着孩子的喉咙吧嗒落地,全村人高悬着的心才齐刷刷落地,虽然有老人职责他的方法不对,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形象在油灯下继续高大。

在马号里住了无所事事的八天之后,他决定留在这里,加入村里的捡棉花队伍。这八天,他叫得出村里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也获取了去村民家里吃饭的邀请,而不是像之前在马号暂居的流浪汉那样,只能靠着好心肠的女人们送来果腹的馒头,或者用那座跟着马群消失而废弃的火炉自己煮粥。

自从去捡棉花,他周围就聚拢了一堆听众,那是一些晚上需要在家看孩子,不能去油灯下听他故事的女人们。他就像一块磁铁。但是他会清理磁铁黏附物,如果不及时清理,他怎么能一个人走了那么久?

他似乎是在村庄上空钻了一个洞,让外面的风灌进来,也或许他就是那股风。他和村庄的气息迥然不同,会让老人们想起多年前消失的那群马。

马号里宽阔的土炕继群马走后, 又一次迎来了固定的主人。马号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万谨珲的那只埙成为孩子们争相吹奏的玩具,发出怪诞的声音。男人们围坐在土炕上抽烟喝酒打牌,有时会扛着自制的弓箭去外面射杀几只兔子或者黄羊,炖了当夜宵。万谨珲似乎已经与这里浑然一体。

他和每个人都相处愉快,大声的说笑,兴致勃勃地去捡棉花,伸手拉住要摔倒的小孩,用特别的方法烤出美味的野兔。他给每个人的感觉是他想在这里长久的待下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他渐渐地从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到与青壮男子喝酒吃肉再到和老人聊天,好像一个人爬山,一直往上走,终于要接近目的了。可是奇怪的是,原本那些被人遗忘的老人们,用紧闭的双唇来回应来自万谨珲殷勤的照顾,即便是孤寡老人风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