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韩松:蚩尤基因

来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 | 韩松  2019年05月06日07:59

飞机在贵阳国际机场着陆。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它是全球一千三百万苗族的故乡。我要去的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县,是苗族核心腹地。在机场迎接我的是丹寨县政府工作人员阿窕,她说:“欢迎回苗乡!”她带我换乘高速轻轨前往丹寨。一路上,我贪看风光。大山,梯田,茶园,苗寨。“苗族都喜欢住在山上吗?”我问。“这怎么说呢。”阿窕解释,“苗族的祖先蚩尤,跟黄帝打仗输了。苗族就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撤退,万里长征,来到丹寨。房子砌在高高的山上,是打败仗留下了教训,怕别人再来打。苗族古歌说,战争之后,汉人分到了文字和山河,苗人只好在偏远的高山居住。早年这曾给扶贫搬迁带来困难。很多人不愿离开祖祖辈辈住惯的地方。你看到现在这些住在山上的人,是当年没有搬迁的。但后来他们反而好了。这是因为旅游兴起了。游客更乐意爬上山,体验原汁原味的苗寨风情。”阿窕本人也是苗族。

说话间,就到了丹寨。我看到了一座超现实主义城市。寨门上写:万达小镇。这是万达集团三十年前对口扶贫援建的。我下榻丹寨万达锦华温泉酒店,当年,父亲就曾在这里当服务员。晚上,酒店外传来澎湃的乐声。我出门,踏上小镇一条宽阔大街。一支庞大的乐队正在游行,且奏且舞,边唱边转,形如盘旋的银河。打头的是十名吹芦笙的俊俏男生,黑红色的衣着鲜丽;后面跟着数百名穿七彩百鸟衣的美貌少女,头上扎着长长的羽毛,衣上挂着繁复的银饰,如同仙人。游客围观喝彩。我随乐队而行。沿十里长街,小镇向外环状辐射,整座山、整个湖、整片天,形成一座超级苗寨,重叠扶摇,直上重霄,天空之城一般,绽放红、黄、蓝、绿、白、紫、粉诸色。一座百米高的鸟笼晶光耀射,宛如宇宙大海中的灯塔。小镇每一个角落,都安放了生物发光装置。夜空形如白昼。几千名游客附和乐舞,走着圈子,上下穿凿,升腾喷涌。我觉察出,小镇是按照自组装原理搭建的,中央必有智能机器主导驱动。更大的音乐从四面八方汇至,似把人带回新石器时代,使我瞬间迷失。

这时阿窕出现了,把我拉到一边。她说:“你听到的是芦笙,你看到的是芦笙踩塘舞!另外还有果哈、果铃、唢呐、箫、木寨笛、巴乌、双管、口弦、木叶、卢胡、月琴、三弦、鼓。‘汉有三千六百字,苗有四万八千歌’。黄帝与蚩尤大战后,汉族收走了文字,给苗族留下了音乐。你吹笙吗?你唱歌吗?”阿窕期待似地问。我摇摇头。这些我都不会。我难堪而遗憾。我失去了与她交流的最自然形式。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有同样肤色,是同一民族,却说不同语言,用迥异的方式思考。在美国,我无法融入白人的圈子。我期待回归故乡,找到共鸣,却不料还是隔阂。我体会到无以言说的悲切。

次日,阿窕带我去见县长。“啊,这么年轻。你是海外苗族的杰出代表,苗乡的骄傲哟。丹寨能把你请回来,真是荣幸。”跟我一样年轻的县长身着西服,坐在简朴而洁净的办公室里对我说。

二十二年前,我出生在明尼苏达州。我打小把自己看作一个美国人。十六岁时,我才随父亲去圣保罗城的苗族社区。那里正举行十八姓苗族协会换届仪式。我第一次见到长老主持叫魂。桌上摆着四只新鲜的烤乳猪,还有三十六只鸡,这既是供给祖先的祭祀,也是叫魂的献畜。长老通过“看鸡脚”来判断凶吉。死猪死鸡眼睛圆睁,仿佛欺生一般要把我这个新人看透。长老说:“鸡脚的情况显示,今天的寓意是很好的,相信苗族同胞的生活仕途财源都将发展得更好!”我才意识到我与真正的美国人不同。我家是从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县移民到美国的。为何父亲舍弃了万达锦华温泉酒店的工作,要背井离乡远赴大洋彼岸呢?他并不对我讲述往事。这是我此番回国要揭开的一个谜。

县长任命我为万达小镇第一千二百五十二任轮值镇长。他说:“你将看到丹寨的惊人变化。苗族几千年来,最大的问题是贫困。民谣唱:苗家坐在麻山上,无吃无穿无处求。祖辈留下苦日子,不知哪年熬出头。现在,不仅熬出了头,还过上了好日子。这要感谢万达集团啊。三十年前,万达就对我县搞‘企业包县’对口帮扶,投入二十亿捐建万达小镇、创办职业技术学院、建立丹寨扶贫基金。从此,丹寨的面貌改变了……”但县长接下来说:“但从脱贫到发展,丹寨还面临很大困难和挑战。我们不能老是靠外界扶持。苗族要自己造血,难度很大。我们一直在努力,但与发达地区的差距只能说是缩小了。邀请你来,是希望你为家乡作贡献呀。”他期待地看着我。

第二天,阿窕陪我回老家排调村。我父亲在这里生活到十六岁,才来到县城。排调是个美丽的苗寨,建在半山腰,木楼青瓦,坐南朝北,由于产业开发和旅游发展,很多原来出去打工的村民都回来了。我被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苗式木楼前。门口有二叔一家等候。“来来来,先吃东西!饭菜搞起了。”二叔热情招呼。阿窕告诉我,客人来了,先招待吃饭,是苗家的礼信。

主食是鸡肉火锅,这是丹寨名菜。二叔是当地开鸡肉火锅连锁店的“大王”。这火锅不用汤,而用油。花生米炸至五成熟,鸡肉、小米椒、青椒、姜、蒜切成丁状拌匀,腌制后倒进铜凹锅,用铲子边炒边吃。浓香扑鼻,红油蒸腾,挥汗如雨。“是锦鸡肉吗?”我好奇地问。“不。锦鸡是苗族的保护神。这是斗鸡。”阿窕说。她的嘴唇沾了红油,显得俏丽销魂。我再感羞愧,连声致歉。“打败了的鸡,就会被吃掉。吃了斗鸡肉的人,便能叱咤风云。”二叔说。米酒甘甜香醇。趁着酒劲,我问二叔有关父亲的情况。二叔说:“你爸十六岁时,去了县城读技校,又在酒店做实习生。有一天,酒店住进一群扶贫的科幻作家,你爸听了他们讲的,就迷上了。他又读到科幻作家捐给丹寨的图书,然后就打定主意出国,谁都拦不住。”父亲十九岁到美国,二十二岁跟一个老挝来的苗族女子结婚,生下了我。

这时,又来了三叔一家,请我到他那里吃。三叔是做蜡染的大户,据说产品拿到白宫展览过。三叔对我说:“你爸怎么不回来看看呢?他是苗寨读科幻的第一人。据说,这令他产生了陌生感。他本想留在丹寨,却忽然改变主意,决意去外国。大概就是那种古怪的陌生感让他走的。他怎么会对这块土地感到陌生呢?”听了三叔的话,我感到难过。我也觉出了陌生。三叔又说,父亲读到了科幻作家造访丹寨后创作的一本合集。那些人构想了苗族的或然历史。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苗族其实有另一个历史,跟古歌和贾理记载的不同。在那个时间线上,蚩尤并没有被黄帝打败。他成了这片大地的主人。蚩尤的后代进入太空,在宇宙尽头彰显三苗九夷的荣光。三叔说:“你爸大概相信那个历史才是真实的。他也许想,苗族的本性,便是不断迁徙。他对留在丹寨感到不适。”我这时想起了父亲带我去卡纳维拉尔角看飞船发射的情形。三叔说:“谁能说你爸做得不对呢?以前,苗族只看古歌和贾理,但那些记载的,都是往事。你爸对未来好奇。这没有什么不好。我也准备把蜡染卖到月球和火星上去呢。”接下来我又接受了更多人的宴请,从午至晚,共吃十三家。

太阳落山时,我已酩酊大醉。我沿山道散步。触目的是金黄稻田。有人在薅秧除草,有人担柴而过,有人驱赶牲口行走。我心中泛起温情。我想,我本该在这儿生活,我会放牛、斗鸡、吹芦笙、做蜡染。我会参加祭神仪式。然而,阴差阳错,我却成了一个美国佬。晚上我宿住五叔家。我看到一轮明月,高悬天宇,彩云纷飞,苗寨四围,山影朦胧,夜风习习,神秘安详。忽然如若风雨大作,似有兵戈铁马声,像来自古战场。次日,我早起,头还晕着。虽是盛夏,但颇寒凉。山岭间飘飞着玉龙般白雾,柔软的阳光在岩石间抚弄。露珠闪耀,丰葱透亮,野花遍地,形如人眼。坟墓崭露尖角,墓碑布满青苔,用苗文和汉文,镌刻着家族世代依稀可辨的名讳。这便是我朝思暮想的丹寨,却像从蜡染上拓下的一幅图案。

有人影飘忽而至,是阿窕。我领略到从她身上散来的恒星般暖意,好像先祖的灵魂正漫步归来。“真是……太美了。”我不知是说风景,还是说人。阿窕的美丽,是当地气息、水土、民风和食物的交错,营构出的蛊惑。我想与她单独在一起,以此填补丹寨祭献给我的华丽空虚,然而我却不得不与她保持距离。她忽然说:“我听说,你的基因被编辑过。”我大惊失色,退后一步。这事难以启齿。很早以前,美国人就在人体上进行基因编辑。但只悄悄做,不公开说。现在则随技术的进步和伦理的放松,不再像当年那样敏感。“你要晓得,苗族是拒绝基因编辑的。最初知道你是基因修改的苗二代,我很难接受。”阿窕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说。父亲决定编辑我的基因,不仅仅是为了避免遗传病——我母亲家族有肌肉萎缩症,而是他相信,苗族要开拓太空,就只能接受基因改良。苗族后代的体质和智力需要提升,否则就仍然会被边缘化,难以进入主流。

面对阿窕,我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出身,感到难为情。“你们为什么要拒绝?”我问。“为了保持血统纯正。”“但怎么证明纯正呢?几千年来,发生过多少突变?早年迁徙时,不也有与外族包括汉族通婚吗?”我语气变得生硬。我意识到,除了文化,我的身体也与这片土地发生了隔阂。阿窕或许在心底视我为怪物。“丹寨苗族是蚩尤嫡系。”她说。“但连丹寨自身不也注入了外源基因吗?别忘了,万达小镇是由外来者重建的。没有变化哪来发展呢?”我说得缺乏底气。我感到自己是苗族的“叛徒”。然而,这不正是我回来的理由吗?阿窕说:“我们知道底线在哪里。”

在阿窕的安排下,我接受了当地记者的集体采访。“作为苗族后代,回乡感触如何?”记者提问。“我看到,苗族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我如实回答。他们没有问到基因编辑。“喜欢我们的食物吗?”“很棒。”斗鸡肉的辛辣感从喉咙里反上来。我才似乎有了一丝成为苗家人的感觉。“美国苗族也说苗话吗?”“我父亲那一辈还说,年轻人基本不会了。”“但你会说,是吧?”“哦,会一些简单的。比如,mongx rut,你好。我在努力学。”“作为美国出生的苗二代,你有什么特别感受?”“特别感受?”我想了想说,“在美国,苗族是一个移民群体,但跟别的移民不太一样。比如亚裔里面,有华裔、日裔、韩裔、印裔等,他们都能说出自己来自哪个国家。但苗族通常不会说,我是老裔,我是越裔,我是华裔,而只称自己Hmong。我们苗二代会问:噢,老家在哪里啊?”“在丹寨呀。这里生活着蚩尤的嫡系。”记者笑道,“对了,你不是孜孜不倦寻找蚩尤基因吗?”“是……”但并不那么简单。我把我知道的告诉记者。

那次参加十八姓苗族协会的仪式后,我开始关注这个民族的情况。我了解到,美国有三十多万苗族,最早是从老挝迁徙来的。老挝苗族又是中国西南苗族移民的后代。一九七五年战争结束,老挝三十万苗族中有一半被迫离开,成了漂泊的难民。大部分人去到美国。还有的去到阿根廷、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法属圭亚那和德国。世界上有两个全球迁徙性民族,一是犹太人,另一是苗族。苗族最早来到北美时,住在难民营,女孩受到性剥削。一九九七年,美国联邦政府才承认它策划了二十多年前在东南亚打的那场战争。

进入二十一世纪,从中国内地来的苗族移民不断增加。随着中美交往日益密切,美国苗族不再坚持称自己Hmong,而用中国内地的方式叫“苗”。新移民成了海外苗族寻根运动的主力。二零一一年,部分苗族精英与白人一起,从苗族基因中取样,发现有百分之七点八四D-M15和百分之六的N(Tat)DNA。据此认为,苗族与南亚语系人群有深厚关系。苗族先民很早进入了印巴和中国南部。而他们的历史更可追溯至结束于一万五千年至一万八千年前的末世冰期。

我在斯坦福大学念书期间,加入了一个进化生物学研究团队。我们试图描绘出更详细的苗族全球迁徙图,这也源于我对自己身世来历的好奇。探寻苗族历史,还是要通过Y染色体。上个世纪末,正是用这种方法,证明现代人类是十万年前走出非洲的一小群人的后裔。研究结果表明,三四万年前,亚洲大陆冰川逐渐消融,一支带着M122突变的南亚语人群进入现在的中国地域,然后出现分化。其中一支沿云贵高原西侧向北跋涉,在距今一万年前到达黄河中上游盆地。他们成了汉藏语系的祖先,也被后人称为先羌。五千至六千年前,先羌的两个语族分野。其中一个演化成后来的藏族。另一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M117突变。他们东行至渭河流域停留下来,形成华夏族,即汉人的前身。华夏族是一个游牧民族,四处掠夺土地粮食,羌族不再被他们认作同类,而被称作“西戎”。华夏族扩张时发现,不少地区已被“三苗九黎”占领,这些人另有来源,属于早年南亚语人群的第二个分化路线。当初南亚先民从云贵高原进入中国后,一支人群与汉藏民族分开而行,沿长江往下走,在洞庭一带形成苗瑶语系,成了“三苗九黎”的祖先。他们最早种植水稻和冶炼金属,发展出当时最先进的文明。随着人口增加,“三苗九黎”北扩,在黄河及渭河流域与华夏族遭遇,发生冲突,爆发了蚩尤与黄帝的大战。蚩尤战败被杀。

在研究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现象。在从中国西南诸省、东南亚、太平洋到北美的广大地区,存在一个不同寻常的Y染色体世系,广泛分布于该地区的雄性中,大约占百分之五。研究这个世系的变异特征,发现它来自四五千年前,跟“三苗九黎”有直接渊源。我提出一个猜想:该雄性世系可以追溯至传说中的蚩尤。我们制作出这个世系的分布图,看出该Y染色体的比例,与历史上苗族数次建国以及后来迁徙分布的版图高度重合。这令人吃惊。战败后的苗族经历过高度融合与同化,可以说,纯种的苗族很难找到了,但这个世系的基因却扩散得如此广泛,并保持着高度的独立性。

我提出了“蚩尤基因”假说。不久后,在北美的一些苗族支系中,发现了被认为纯度很高的苗族远古染色体。结合基因版图分析,它最初来自东南亚,而在中国,则追溯到黔东南一带,即今丹寨、雷山地区。在丹寨和雷山,分布着尤人,自称蚩尤的直系传人。这样,便以东亚为中心,出现了两个世系。一是汉族世系,源头上溯至黄帝。他是华夏英雄,打败了当时文明程度更高的苗族部落,建立起自己的酋邦帝国,并到处播撒自己的基因。但另一世系即蚩尤世系仍然顽强生存下来。尽管遭受了大规模杀戮和同化,然而那些没有臣服的苗族躲进高山深谷,也把基因传续。我提出一个更大胆的猜想:在四千六百年前那场大战中,蚩尤并没有被杀害。牺牲的只是他的替身。他本人带领一个苗族支系,向南方辗转迁徙,努力保持血统纯正,并使人口稳定增长,一有机会便走向世界各地。这就是如今蚩尤世系的来历。

蚩尤基因最后得到证实,是在加拿大一个印第安人部族中,其生活方式包括使用玉器的习惯,与良渚文化相似。对其成员基因进行提取比对,认定为苗族血统,接近于数千年前“三苗九黎”始祖。他们极可能是真正的蚩尤直系后代。研究团队以这个印第安部族的基因为父本,与美国苗族、东南亚苗族、丹寨嘎闹苗族、雷山尤人苗族等的基因进行合成,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我们认为最接近历史上蚩尤本人的基因。

“你的基因已被编辑过,你不再是苗族,你没有资格谈论我们祖先的基因!”一个记者忽然站起来说。我惭愧地低下头。这时我想到县长期待的目光。他讲丹寨要迎接未来的困难和挑战。我知道,当地已和我所属的美方团队达成协议,准备购买蚩尤基因做进一步研究。我回丹寨就是来签约的,然而我并不知道蚩尤基因在这里会派上什么用场。我笑了笑,仿佛赎罪一般。叛徒的心理减轻了,但我并没有消除对自己身份的困惑。

离开丹寨时,阿窕送我,乘坐短程自助式飞行器,前往凯里的洲际轨道站。我记得来时是乘飞机到贵阳的。但是,这里却有两小时直达美国本土的胶囊列车。我感到像做梦。我分身在不同世界。阿窕见我发怔,说:“你也读了科幻吗?”一路上再无语。忽然,耳边仿佛响起芦笙的欢娱之音。

作者简介:

韩松,科幻作家,曾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京东文学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再生砖》《独唱者》《沙漠古船》等;长篇作品包括《红色海洋》《驱魔》《火星照耀美国》《医院》《地铁》《高铁》等;现供职于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