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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2期|李清源:胡不归(节选)

来源:《十月》2019年第2期 | 李清源  2019年05月05日08:38

李清源,河南许昌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芒种》《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获2015年度《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老朱把一张广告贴在街口的杨树上。

这个城市有很多杨树,一棵棵长在街两边,三月花序挂满枝条,四月白絮飞,五月绿荫照地,九月叶黄,十月叶枯,十一月一阵西风吹,满城落叶萧萧下。每到深秋,老朱和老陈蹬三轮车送活口们去上工,总会看到环卫工人在清扫积叶。凌晨的街道很冷清,一如路灯寂寥的光,大扫帚刷过柏油或水泥地面,“哗——哗——”的声音单调而倔强。老陈就很感慨。他说城里的树是可悲的,从四面八方移植来,种到这里,死到这里,一辈子不能回乡土。城里的树叶也可悲,落下来就被清走了。叶落是要归树根的,不能归根的树叶,就像客死他乡的浪人,整个生命都失去了意义。发完感慨,他还会唱几句。他的腔调低沉而短促,仿佛老牛之喘,令人联想到黯淡的余生。老朱不喜欢这腔调,包括他那些说辞,心头不乐,说话便有些刻薄。

越老越酸!他揶揄老陈。你改改名,叫陈醋好了。

老陈哈哈一笑,弓起腰卖力蹬三轮。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不远不近,在记忆里既清晰又模糊,仿佛发生在梦中。老朱的记性日益变差,往事在脑海里老化斑驳,觉得不真实,就会怀疑是在梦里见到的。他用透明胶带绕杨树一周,将广告在树身上粘牢,后退一步,眯起眼睛要端详,手机在棉袄内袋里响起来。手机是山寨的,铃声巨锐,轻松压倒周边一切噪音,声势浩大地闯进老朱耳朵。老朱有点被惊到。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手机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块电子表,而不是通信工具。他赶紧掏出手机接听,唯恐慢了那边就挂断。来电是座机号,对方不详,接通后才知道是派出所。老朱的手抖了一下,本能想把手机扔掉,仿佛警察就在机壳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手将他捉住。还好警察很快说明情况。

陈涛跟人打架了,你来一趟。

陈涛是老陈的儿子,二十四岁,未婚。他送爸爸回老家,在车站跟人发生冲突,先动手打人,然后被对方打。对方三个人,两男一女,陈涛势单力薄,挨得不轻,鼻血糊了一脸,右手也被咬破了。巡逻警察接警赶至,将双方押到派出所。做笔录的警察犯了难:陈涛死活不说话,仿佛哑巴,另一边想说话说不了,六只手咿咿呀呀乱比画,真的是哑巴。辖区刚好有所特殊学校,内有聋哑班,值班副所长派人请来一名手语老师,协助了解情况。老师先跟陈涛沟通,打了半天手势,陈涛全无反应。再跟另三名交流,互相比画了一通,也根本不对板。她向副所长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副所长怀疑那三个哑巴是假装的,手语都是瞎比画,所以老师才看不懂。老师说不一定,因为哑语也有方言,不同地方的哑巴,打的手势都不一样,而类似于普通话的标准手语,又因聋哑人入学率极低而不能普及。副所长看着两个怪人,很无奈,只好教训一顿,放走了事。他知道言语对聋哑人没用,就把表情做得很足,以至因为过于夸张而颇显滑稽。三个哑巴要走,陈涛却挡住问讯室的门,不准他们离开。副所长吆喝几声,不管用,推也推不开,揍了他几拳,两只手依旧拽着铝合金门框不放。副所长见他如此倔强,恐有隐情,就搜出他的电话,通知他相熟的人来。

老朱不大喜欢陈涛。这孩子太孤僻,不爱说话,不爱见人,这两年也没出去工作,一年四季躲在家里。他本来话就少,三脚踹不出一个屁,一遇到紧张事,喉咙就像拧了水龙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老陈知道这是病,想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陈涛死活不去。老陈无奈,自己去找心理医生咨询,挂了个三百元的号,获知儿子罹患的是社交恐惧症。医生建议多出去活动,多跟人交流。老陈站在他们租住的城中村街道里环视四周,试图找一些可靠的小年轻,推荐给儿子去结交。最好再找个合适的工作,让他自食其力地回归社会;这个工作里还得有女娃,方便儿子谈恋爱。老陈一直怀疑,儿子之所以变成这样,很可能是两年前那次恋爱失败,受了刺激走不出来。那是个俗套的故事:陈涛喜欢上一个女孩,两人恋爱半年多,女孩又喜欢上了另外一个更有前途的男人。老陈认为,要治疗儿子,最要紧的是先给他找个女朋友。道理很简单,做起来不容易,老陈物色很久,毫无头绪。城中村女娃很多,但似乎没一个适合陈涛。再说,找女朋友这种事,还得以陈涛的意愿为主,老陈身为父亲,没办法越俎代庖。工作和社交亦然。老陈考察多时,收集了一些看上去比较稳妥的职位和人群,一一开列在册,拿给儿子做参考。陈涛看都不看一眼,依旧窝在狗窝似的床上摆弄手机。老陈没办法,转而鼓励他网恋。陈涛说没钱。老陈给他卡上充了三千块钱,他一夜就给女主播打赏花光了。老朱替老陈发愁,觉得这样的儿子不如卖给黑砖窑。

老朱赶到派出所时,陈涛还把着问讯室的门,身子因为激动而瑟瑟颤抖,羽绒服上的几片血渍异常醒目。他跟父亲的老朋友并无感情,但是看到老朱,情绪还是明显和缓了一些。老朱问他怎么回事。派出所的警察这才听到陈涛的声音。

他们是骗子!

正是“骗子”二字惹出来的麻烦。陈涛带着他父亲刚到车站,那个女的——对方那名穿红呢子上衣的小个子女孩——就凑上来,举着一本绿色小本本给他看。陈涛扫了一眼,是残疾人证。女孩向他比画,意思是请他捐钱。老陈手下的活口有两个是哑巴,陈涛跟他们住一起,多少懂一点手语。他向女孩比手势,问她是哪里人。他这样做是试探,看对方是真的假的。女孩果然很茫然,不知道他两只爪子乱摆弄是要干吗。陈涛就骂了声“骗子”,闪开她要走。女孩一把将他揪住,很愤怒的样子冲他嗬嗬叫。这等于不打自招。陈涛一把将她推开。他用足了力气,女孩踉跄后退,仰八叉摔到地上。他向女孩投以轻蔑一瞥,继续往车站走,走不几步,那两个男的就冲过来。两边就这样打开了。

听到陈涛说“骗子”,红衣服女孩又变得很愤怒,再次冲他嗬嗬叫。副所长很疑惑,让她把嘴巴张开,发现舌头不见了,仅剩短短一点舌根。副所长大惊,立即将那两名男子铐起来。他怀疑这是个黑社会性质行乞团伙,恶意把女孩舌头剪掉,冒充哑巴行乞。女孩一个劲儿冲副所长摆手,从衣袋里取出一只皮革钱夹,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拆开来递给副所长。副所长接过去看,是一份诊断证明。据诊断证明所示,此女叫丁蓝,于二十一岁时罹患鳞状舌癌,手术切除。丁蓝又抽出身份证递给副所长,证实是她本人无误。副所长释然,打开那两人的手铐,让双方互相道个歉,这事就算了结。陈涛很尴尬,又忘记话该怎么说,憋了很久,才在老朱的催促下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那两个男的在副所长虎视下朝陈涛打了个手势,想必也是对不起的意思。丁蓝没有做,似乎不肯原谅。副所长也不勉强她,放他们走。丁蓝从陈涛身边走过,乜了他一眼,眼神犀利而高傲。这种眼神很刻意,略带一点威胁,更多的是宣示态度和尊严。陈涛心里瞬间空落落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了个洞。出了派出所,老朱看他有点失魂落魄,以为他还没有回过劲儿,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然后问他爸爸在哪儿。陈涛从双肩包里提出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灰白的粉末。老朱愣了。

罐子呢?

破了。陈涛说:在车站打架的时候,摔到地上弄碎了。

老朱哭笑不得,想替老陈扇他两巴掌,手扬起来晃了晃,又揣到口袋里去掏烟。说起来他也得负点责任,老陈火化后,是他挑的陶瓷骨灰盒。那是个青花罐子,画着一条比例失调的龙和一些不知是何名堂的花纹,很便宜,三十块钱。这回老朱吸取教训,买了个金属的。他和陈涛蹲在背风的地方,把老陈从塑料袋倒进金属盒子。看着灰白的粉末瀑布一样流进盒子,老朱觉得应该发点感慨,或者心情适当地沉重一下。然而并没有。他嘴里噙着烟,在盖盖子前,一截烟灰脱落,坠到盒子里的骨灰上。老朱伸手去捏,烟灰应手而碎,与骨灰混在了一起。老朱说:拣不出来了,反正你爸爱抽烟,就这样吧。他瞅一眼陈涛,见他并无反应,就把盖子盖上了。

陈涛不是没反应,他的反应窝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觉得他爸太惨了,先是在广场上撒了一地,现在又混进来一团烟灰,既不复完整,也不再纯粹。广场的地面铺的是小块方砖,骨灰撒在上面,沟沟缝缝里都是,怎么拢都不可能拢干净。陈涛目测地上残留的骨灰,至少有一只胳膊或半条大腿的量。他尽管不爱他爸爸,但是爸爸的遗灰在自己手里搞得残缺不全,甚至有可能害他在阴间变成残废之鬼,也难免恐慌和悲愤。他在派出所拦住那伙人不让走,真实的目的是想让他们赔。把人打个轻微伤还得赔钱呢,何况是将他爸爸搞得支离破碎。——那些抛撒出去的骨灰,不可能来自身体上某一完整的片段,很可能这一撮是心脏,那一撮是大肠,那些星星点点,也必定包含有肌肉和骨骼。——所以他们必须得赔,否则对不起爸爸在天之灵。只是他太窝囊,心里想要,嘴上不说,再加上紧张,就拧在了那儿。后来他发现其实是冤枉丁蓝在先,要讲责任,得先追究自己,立刻就没了脾气,于是听从副所长,与对方和解了事。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近黄昏,陈涛也误了火车,今天是走不了了。离活口们收工还早,老朱想再去贴贴广告。为了惩罚陈涛,老朱命令他去给活口们送吃的,等到下工时间,再把他们全部接回去。老朱不是他爸,没义务溺待他,脸皮上挂点笑看似客气,语气却强硬而不容置疑。陈涛勾着头应了一声,把他爸放进双肩包,乖乖回出租屋去。老朱则换上一支烟,抬头看看天,半片月亮已经钻进老杨树干硬而凌乱的枝条里。他分出一张广告,用胶带粘上树身。风不知从何处来,溜着街刮过,几片树叶翻卷而下,擦着他的脑门落下去。附近的店在放音乐,曲调传出来已经很微弱,听不清唱的是什么。老朱将剩余的广告纸夹在腋下,汽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流动的空气里似乎飘荡着老陈的声音。

做人莫如城中树

老死不能归故土

做人莫如城中叶

叶落不在根上腐

……

当年教书时,老陈兼任音乐老师,为了工作需要,曾去县城培训班学过几天哆啦咪。这成了他日后抒情言志的法宝,每当胸有块垒,就窝起来作词谱曲,吟唱一番。培训班毕竟是应付差事的临时机构,只教授些皮毛,够哄乡村小学的毛孩子就行了。对于老陈,它仅是个启蒙,甚至连启蒙都算不上,只是触发了他天赋里对音乐的热爱。他在这种热爱的激励下自学成才,作品具有不可思议的包容性,民谣可以唱出昆曲的味道,自创的颍川调听起来像歌剧。后来长久失意,人在颠沛流离中逐渐衰老,音乐风格也慢慢发生了变化,日益悲回沉郁起来,走在午夜街头唱几声颍川调,苍凉的嗓音每每令人联想到屈死的亡灵。

他还有个怪癖,每次创作,必须要在烟盒纸上,哪怕手头到处都是可以写字的各种纸张。他说他是烟鬼,只有在烟盒纸上写才有灵感。所以老朱的烟盒不能丢,要留着给他创作用。老朱曾揶揄他,写不好的人毛病多,人家李白还是酒鬼呢,也没见说只在酒杯子上才能写诗。老陈白他一眼,继续在烟盒纸上写写画画。

老陈越来越热衷创作,跟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关。这一两年来,他对自己的生命日渐悲观,自感活日无多,迫切想回老家去。人终归是要死的,这没什么好怕,尤其是对一个了无生趣的多病老头儿。老陈怕的是客死他乡。他希望死在自己老家的床上,窗外有鸟鸣,风细细吹,清亮的阳光洒满床头,世界宁静而安详,而他闭上双眼,呼出人生最后一口气。没鸟鸣也行,也可以无风,甚至阴天也不打紧,但最好是白天。——他不喜欢夜晚,因为他怕黑,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亡也变得绝望而可怖。他如此渴望回秦庄,但从现实看,这个愿望似乎很渺茫,据他们探听到的消息,这次秦庄村委改选,肯定还是秦钢一肩挑。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但依旧令人沮丧,老陈的思乡之情也变得更加剧烈而悲壮了。

看来我是要死到这里了。老陈对老朱说。

老朱不以为然。想回去就回去,他又吃不了你一颗卵子。老朱说,你较什么劲儿呢?

那你怎么不回去?

老朱的脸阴起来,闷头蹬三轮,蹬了一会儿,一肚子火实在难消化,就往老陈的车上踹了一脚。老陈车上的活口都挤在一边,车子偏重,此时刚好又要拐弯下坡,老朱一踹,车子就翻了。活口们顺着坡道往下滚,还好都没事,只有老陈的腿断成三截。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骨质疏松得太厉害,不好恢复,让住院。老陈不住,只打了个石膏,叫老朱拉回出租屋休养。老朱很愧疚,想向他道个歉,但是几番犹豫,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怕一道歉,就坐实了自己的责任。老陈看出了他的不安和纠结,宽容地冲他笑。

我这骨头啊,早被激素吃空了,一捏都会断。他说,这下好了,不用再天天蹬三轮,你还得伺候我。

老朱听他这么说,便觉得自己其实很无辜。老陈有老风湿,膝关节里又长出两根骨刺,一直靠吃止疼药和激素控制。他原本偏瘦,人们管他叫“黄瓜”,——老朱因为跟他关系好,两人经常在一起,连带落了个绰号叫“土豆”。——自从吃起激素,老陈的身体就像揉了酵母的面团,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老朱更喜欢引用的比喻是气球,激素则是充气筒,他担心老陈随时会自爆,劝他把激素戒掉。为了增加说服力,他把激素的副作用形容得异常可怕。老陈心里本就不安,再被他这么一吓,立即就停了。断掉激素几天后,他的两条腿变成疼痛的木头,不但无法出工,连生活也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需要老朱友情支援。老朱一片好意,平白给自己招惹来许多麻烦,很不开心。有天晚上老陈疼得厉害,哼哼声吵醒了陈涛,陈涛没主意,就弄醒隔壁屋老朱,向他求助。老朱一个好梦被毁掉,很烦,不痛不痒关心老陈几句,拐弯抹角地怂恿他继续吃激素。老陈架不住疼,老朱一鼓励,他就又吃上了。众所周知,激素吃多了会骨质疏松,若不是他骨质疏松得这么厉害,寻常摔一下,也不至于摔断腿。老陈既然都这么认了,老朱也没必要再自责,但在生活照料上却一如既往地周到。陈涛那兔崽子懒惫无用,自己都不管自己,不要说伺候他老爹。养这样一条寄生虫真是可悲。老朱想:如果是我儿子,早一顿毒打治过来了,真治不过来,砍掉两条腿当活口,丢街口上去乞钱,也不至于没一点用。

老朱曾经从容跟老陈谈过陈涛的问题。他劝老陈不要再养着他,对他并没有好处。老陈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他一直认为是他拖累了孩子,当年因为得罪秦钢,被迫离家出走时,陈涛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后来他妈又死了,他又种种不顺,不能给孩子一个正常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才使他逐渐走到这个境地,所以现在养着他,也是咎由自取。老朱觉得他这逻辑有问题,但见他并无悔意,也不好再说什么。老陈腿折后,老朱决定替他调教一下陈涛。他以自己太忙为借口,支使陈涛做家务,比如烧饭、洗衣服。陈涛摆弄着手机不回应。老朱就吆喝:听到没有?

哦。陈涛头也不抬应一声,继续玩他的手机。等到老朱回来,只看到几只外卖盒子,衣服也在二手双缸洗衣机里泡着。老朱很光火,瞪起眼要骂这个王八崽子,老陈先替儿子说起了情。

他不会做饭,做了也是浪费油米。

衣服呢?又不用他动手洗,给洗衣机插上电都不会?

可能是没电了吧……

老朱为老朋友无节制的护犊感到痛心。你就纵着他吧,等你死了,看他怎么活。

老陈默然,脸色变得很难看。老朱自知说话过头了,但无意安抚老陈可能受伤的心灵。不料过了十几天,老陈竟然死了。据陈涛讲,老陈死之前哼哼了一夜,但因已经习惯,就没当一回事。老朱气得头晕,在肚子里骂老陈活该。老陈遗体浮肿,仿佛在水中泡了太久,腿上的石膏都瘀进了肉里。骨折似乎并不足以致命,老朱怀疑老陈还有其他隐匿未知的疾病,比如心脏病啊什么的,但要认真起来找原因,老朱更愿意相信他是被混账儿子愁死的。

老朱腋夹广告,在暮色四起的大街上踽踽而行,回想起老陈之死,心情变得异常复杂。天桥旁也有棵老杨树,老朱两只脚自动走过去,分一张广告纸要粘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杨树是他少有几样感到亲切的东西之一。他和老陈先后被清退出教师队伍后,天南地北到过不少城市,从没见哪个城市像北京这样,把杨树当成重要的绿化树。那些杨树当街而立,树冠依偎着两边的老楼房,生人乍来,很可能会有点恍惚,仿佛行走在时光温醺的老城镇,而不是全中国最显赫的都城。至少老朱和老陈是这样。他们觉得杨树是属于乡村的,是很土气的树种,正像他们是从乡村来,浑身带着洗不掉的土气。行走在这样的环境里,会使他们一不小心就忘掉身在何方。这是很奇特的感受,亲切,让人心安。他们不大喜欢太现代化的地方,过于气派和干净的高楼大厦与广场步行街,有一种陌生而威严的压迫感,令他们自觉退避。而此地,则让他们宾至如归。这或许与他们租住的地方有关。不好说这里是郊区,特大城市的郊区漫无边际,不像小城那样层次分明,但从地图上看,已然在五环之外,离城中心相当遥远。他们几乎不去城中心,八年来,只在国庆时到天安门瞻仰过两次。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是整个北京城都种杨树,还是仅仅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如此。而据他们有限的记忆,长安街两边的绿化树,似乎也是令人亲切的老杨树。那可是祖国心脏的心脏啊!这让他们更加热爱这座城市,进而更加热爱这个国家。尤其是党员老陈。

老朱续上一支烟,在路灯的照耀下打量粘好的广告。纸张是普通A4纸,用记号笔写着几行黑字。

招聘启事

急招帮工一名,照顾残疾人,工作简单,

不累。

要求:会骑三轮车,会做饭,老实可靠。年龄45—55岁。

待遇优厚,有意速报名。

联系人:朱东来

电话:×××××××××××

字是老朱的手笔,很漂亮的启功体,又比启功刚劲。这是他唯一感到自豪的东西,老陈处处比他好,但在这一点,他必须甘拜下风。这张广告是基于老陈的遗愿,并非老朱的意思。老朱愿望中的广告是这样的:

转让

现有残疾人三名,一个瘫子,一个哑侏儒,一个没有腿。因有事回老家,急需转手。价格面议。有意者速联系。

联系人:朱先生

电话:×××××××××××

他们共有六个活口。——“活口”这称谓是老朱自创的,他觉得“残废人”或“残疾人”叫起来不顺口,听起来不顺耳,想起来不顺心,应该再命一个称呼。他们不是正常的人口,当然也不能称之为牲口,他们活着只剩一张口,也只为一张口,索性叫活口好了,既不褒也不贬,非常适用。他把这个独创的名称传达给老陈,建议作为通用词使用。老陈觉得多此一举,但禁不起他天天叫,叫得耳朵顺了,就也跟着叫起来。——老朱想转让的这三个是他们在街头捡的,另外三个是老家远房亲戚,不能一并出手,得分些钱遣送回去。但是老陈死前反复强调过,要对这些活口负责任,现在靠他们赚钱,以后要给他们养老。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久以后,对老朱唠叨得就更频繁。老朱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很烦,不过想一想,自己的确靠不住。他对这些活口并无什么感情,不像老陈,从一开始就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开始这项事业的。

老陈的第一个活口是他的朋友,姓冉。两人在广州工厂打工时认识,彼此投机,遂成莫逆。后来工厂倒闭,老冉听说有人在北京收破烂赚了不少钱,怦然心动,邀请老陈一起去发财。两人就此转战京城。传说毕竟是传说,收破烂的确能赚钱,但要发财,似乎只能到梦里去实现,或者上天赐予一个天天捡到金元宝的好运气。一天他们去郊外收破烂,回来得晚,老冉抢道穿越马路时发生车祸,两条腿被碾成了肉渣。肇事卡车呼啸而逃,他们没来得及看清车牌,附近也没有摄像头,只好自认倒霉。老冉住院多日,双腿截去,花完所有钱,仅仅保住一条命。老冉单身,家乡已无亲人,只能回到他们的窝棚调养。窝棚比猪圈干净不了多少,天又热,老冉伤口反复感染。有一次老陈给他清洗,揭开药粉凝结的疤,发现里头蠕动着几只白色的小动物。老陈泪落如雨,对老冉说:对不住啊兄弟,我也没办法了。

老冉疼得肌肉发紧,哆嗦着对老陈笑。给我找只破碗,把我丢到路边去,看能不能讨几个钱。

老陈寻思无计,只好照办。不料才半天,就收到两百多块钱。几天下来,去诊所打点滴的钱就有了。老冉便给老陈出主意,总归要天天接送他,不如再找几个残疾人,统一管理,收钱分账。

这对残疾人也是好事,有收入,也有人照顾,双赢。老冉拽了个时髦的词。

老陈觉得可行。恰好他有个远房表姑的儿子遭火致残,全身上下没一片好肉,仿佛剥了皮的猴子,手脚也都挛缩到一起,十足是个废人,天天躺家里等死。他跟表姑联系,表姑听说有钱赚,满口答应。老冉也在他们老家找来两个。再往后老朱赶来入伙,也通过拐来绕去的关系找了两个。后来老冉死了。其他活口也有死的,死了就火化掉,外加一笔钱送回老家,再找新的补充进来。老朱一开始嫌丢人,不干,找了几个工作,要么干不了,要么跟人合不来,都不如意,只好不情愿地跳进“屎坑”。他渐渐也看清楚自己的分量,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他挑三拣四摆架子的资格。端正态度后,生活就轻松了,在管理活口之余,他还跟老陈一起收起了破烂。但对那些活口,他实在产生不了爱,看到尤其畸形的还会倒胃口,甚至恶心。中途他多次要退伙,尤其是那两回被警察盘问,差点把他俩当犯罪团伙抓起来,他决意要改行,拿出积攒的钱,赁一间小小门面房开店做生意。他前后开过三次店,先是卖书,然后卖文具,再然后决定搞个大的,开了间小超市。然而数次创业,无一成功,尤其是超市,把他积攒多年的钱耗个精光,不得不乖乖地原路返回。他给自己找借口,说是不放心老陈,所以才放着生意不做,跑回来陪伴他。因此他每次离开,都是志存高远,每次回来,又义薄云天,横竖都很高尚。

后来老陈也死了。一开始老朱的打算是甩开活口,带上陈涛和这些年积攒的钱回老家去。陈涛二十多了,在老家早该结婚,老陈生前多次哀叹,城里女孩眼光高,想得多,假如是在乡下,找对象要容易得多。陈涛这性格,也不适合在大城市生活,回到农村去也许会好一些。他曾经半真半假地托过孤,万一自己早死,求老朱帮陈涛讨个媳妇,延续他家香火。老朱当时漫然答应,并不认真放心上。此时老陈既死,看着瘦伶伶坐那儿发呆的陈涛,老朱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责任。打定主意,他回头看那些活口,只见他们守在老陈身边,一个个哭得日月无光,仿佛天崩了地塌了,从此没法活。他们哭是应该的,活在这世界上,连亲爹亲娘都嫌弃,只有老陈把他们当亲人和朋友。老朱忽然有一点感动,决定按照老陈的心愿做。他要养着他们。

他的计划是:先送老陈回家,入土为安。然后把老陈和他的老房子翻修一下,或者推倒重建,老陈的让他儿子娶媳妇,自己的拿来养活口。盖房子需要时间,把活口带回去也碍事,他琢磨了一下,决定招个老实可靠的人,先在这儿撑着场子,等老家安排停当,再把有家的活口发遣回去,捡来的三个带回家养。他对招到合适的人并不乐观,所以让陈涛先回去安葬他爸,假如葬后依旧没招到人,就让陈涛来接场,自己回老家修房。让陈涛自己去经事,也是对他的一种锻炼,从现在起,他要纠正老陈对儿子犯下的所有错误。

陈涛的票改签到次日上午,老朱凌晨就叫他起来,跟他一起送活口去上工。陈涛正睡得昏沉,不愿起。老朱一把扯掉被子。陈涛要发火,瞄一眼老朱凶神恶煞的样子,忍气吞声穿上了衣服。陈涛本来就对姓朱的心怀怯意,老朱又告诉他,他爸把钱都放在他手里,并且有交代,如果陈涛不听话,就不给他。

我自己也无儿无女,哦,有个闺女,早一百年不认我了。我的钱留着也没用,早晚也是给你。老朱说,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爸我俩的钱都是你的。

这样威逼利诱,陈涛居然上钩了。送罢活口,陈涛背上他爸匆匆赶往车站,老朱则蹬着三轮车去收破烂。破烂越来越不好收,很多小区都不让进,有时候跑半天,只能捡几个矿泉水瓶子。老朱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所收废品的名目,——那些名目被排成顺口溜,如同叫卖的段子,喊起来朗朗上口。——一边想着陈涛会不会遇到昨天那三个哑巴,万一遇上,会不会再打起来。自从七岁跟随父母离开秦庄,除了中间埋葬母亲回去一次,陈涛一直都没回过老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家门。平安到家后,应该先去找他亲叔叔,一切让亲叔叔做主。进叔叔家门应该先哭,以示孝道。还应该带包烟去见见组长,向组长致个意,组长同情了,有事也会帮忙担待点。打墓、帮工的人也得一一去找,找人前得准备好烟和白布帕子,每人一块帕子一条烟,烟不要太好,也不能太孬,五十块钱一条的就行。这些都是老规矩,但是陈涛肯定不懂。老陈啊,把孩子惯成什么了!老朱叹息。

老朱已经预想到陈涛会遇到困难,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而且这么严重。这天晚上十点钟,老朱刚把活口们接回来安顿后,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委屈,但更多是不知所措。

叔,我爸埋不了。

为什么?

村里不让埋。

是秦钢吗?老朱火冒三丈。他要作死!

秦钢跟老陈有仇。

在当村领导之前,秦钢是三组一名普通村民,人不算坏,也说不上好,就是比较野,整天刺儿刺儿的,忙时种地,闲时打牌,偶尔跟人出去做点买卖,有赚有赔,赚了在外头花天酒地,赔了回来打老婆。有人说他偷过东西,但没真凭实据,不好乱讲。秦庄跟邻村发生矛盾打群架,他总是一马当先,所向披靡,为村里争回不少利益,倒是都看在大家眼里。三组组长年老无能,难以服众,秦钢发起罢免运动,在他本家叔叔的支持下成功夺权,当上了组长。大家这才发现这货原来还有政治抱负。干了半年组长后,秦钢想继续上进,跑到学校找老陈,请他帮忙写份入党申请书。老陈支支吾吾,不说写,也不说不写,逼急了,就劝秦钢先学习党章,好好表现,让大家都看到他的进步。话背后的意思就是他还不够入党的资格。秦钢含恨而出,扭到隔壁老朱屋,求老朱写。老朱吸着他敬的烟,乜着眼对他吐烟圈。秦钢说,拜托啊哥。老朱说,烟不错,再给我一根。秦钢把剩余的半盒都递给他。老朱不多要,只抽出一支夹到耳朵上,把烟盒丢还秦钢,继续对他吐烟圈。

你找错人了啊老弟,我又不是党员,哪知道怎么写入党申请?

随便写个呗,劳驾劳驾。

我说你是晕头了。老朱说,你叔就是支书,你找他说一声,事就成了,还写什么申请?

秦钢搔脑壳。我叔不好说话呀……

你给他磕个头,不行就多磕几个,再不管用,你就哭,哭他三天三夜,看老头怎么办。

这分明是扯淡。秦钢知他也无意帮忙,怏怏而去。三天后的上午,村部大喇叭传出支书老秦中气充沛的声音,呼叫全体党员,下午到村部开会。村部和小学一墙之隔,老陈和老朱听得异常清楚。下课后,老朱对老陈说,叫你们去,肯定是说秦钢入党的事。老陈不语。下午老陈去开会,果然是这件事。支书照例先跟大家扯了八百里闲话,然后转入正题,告知大家今年村里有个入党名额,三组组长秦钢有意上进,交了入党申请,鉴于他当组长以来的优秀表现,他认为可以给予考虑,请大家发表意见。村主任说行啊,秦钢这人不错,既然有心上进,应该支持。两位大老板都表态了,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老陈闷头抽烟,似乎有不同意见。支书点名让他发言,他犹豫了一会儿,仿佛在纠结要不要说,最终还是说了。他说秦钢长期以来离党组织比较远,思想准备还不充分,没有达到党章规定的条件。建议让他再锻炼几年,看看表现,达到条件了,再吸收入党不迟。支书说,既然有反对意见,大家举手表决吧。说罢举起自己夹着烟的手。村主任也举。大家纷纷都举。表决结果一比十八,决议通过。

这是老陈和秦钢第一次结仇。

第二次是村委选举。村主任跟支书在工作上配合密切,但能力有限,年纪也大,村委会改选的时候,支书认为应该给年轻人机会,他就知趣地避让了。支书鼓励有抱负的同志积极参选,他话音甫落,秦钢已率先站起来表态。会计主任和四组组长本有意竞争,一看秦钢志在必得的气势,也就偃旗息鼓,知难而退。只有秦钢一人参选也不行,得有个陪场的,支书征询了几个人,俱无意愿,就征召老主任出马,让他再发挥一次余热。老主任明知是让他输,实在不愿丢这个老脸,但又不敢违拗,每日郁郁不乐。几天后,村里有人来拜访,向他咨询村委改选事宜。此人姓秦名伟,二组村民,在镇里开大饭店,生意很火,有钱之后,忽然生出政治抱负,想带领乡亲一起致富。老主任正愁找不到替死鬼,极力鼓动他参选。秦伟被他一撺掇,脑子发烫,出门便拉起了票,见人就眯开眼笑求支持。

秦伟是秦庄首富,他一参与,秦钢的胜算就没了。星期天晚上,支书召集全体党员和村干部到他家中开小会,严肃选举纪律,要求与会同志以大局为重,支持秦钢同志。没人说话。支书就一一点名,要求表态。大家不便违拗,依次发誓赌咒,绝不把票投给别人。点到老陈,老陈只是吸烟。

怎么回事啊陈老师?支书质问。

老陈把烟从嘴巴里拿开。这样是不对的。老陈说,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认为合适的人,不能强求大家选谁不选谁。这跟党的政策是违背的,对其他参选的人也不公平。

支书坐在缭绕烟雾里,瘦长脸上阴影重重。秦钢睖着老陈。你既然是党员,就得支持本党同志,不能支持资本家。秦钢说,有钱人是靠不住的,他当了村主任,只会给自己捞好处。

老陈说,我不是支持资本家,我是支持宪法和法律赋予人们的神圣权利。有钱人靠不靠得住我不知道,问题也不在于有钱人来当村干部,而在于当村干部后依靠权力变有钱。

气氛变得很僵。支书绷了很久,丢出一句“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会议不欢而散。事后支书又召集原班人马开了一次小会,这次没叫老陈。大家在会上重新发誓赌咒。选举越往后越热闹,明争暗斗的俗套戏码上演一出又一出。最后结果出来,秦钢以五十票优势获胜。

与秦钢的第三次交恶,把老陈逼出了秦庄。严格说,秦伟并不是秦庄首富,真正的首富是秦胜。他八十年代中期就外出闯荡,交了一批好朋友,据说生意做得非常大。他已经在外定居,很少回来。有一次回家省亲,看到村中道路泥泞,捐出二十万修路。村委具体承办修路事宜。修到一半没钱了,秦钢打电话请秦胜好事做到底,再续些善款。秦胜态度冷淡,说资金周转不开,让秦主任自己想办法。秦钢召开大会通报情况,资本家既然不愿帮忙,咱们自力更生。自力更生的办法是,把河滩上那片属于村集体的老杨树卖掉。与会者大多沉默。所有人都对二十万元居然不够用感到诧异,但没人愿意站出来质疑。老陈不是村干部,无权参加这个会,事后他听到消息,揣上一包烟去找支书,请他主持大局,督促秦钢公开修路款开支明细。支书说会协调。协调了一个月,一大片老杨树全都卖完了,账目也没公布出来。老陈找到秦胜电话号码,给秦胜打电话,请他出面过问一下账目,他是善主,有这个权利。秦胜懒得蹚浑水,只当那点钱打牌输掉了,客气几句就挂断电话。老陈很失望,开始写告状信,乡里县里一封封往外寄。乡里派人来了解情况,搬出账目查了半天,结论是一切合规。这天晚上,老陈家的玻璃被砸碎三块。三天后的早晨,他老婆起床做饭,看到屋里有东西局龙局龙爬,仔细一瞅,是几条粗长的蛇。他老婆天生胆小,吓得连住三天医院,才算把魂儿找回来。恰在此时,教育系统开始清理民办教师,有大专证书的可以参加转正考试,没证书的一律辞退。大家都在找人办假大专证,老朱也打算去省城弄一个。他约老陈同去。老陈苦笑。

你觉得我能混过去吗?

老朱想了想,依他现在的情况,的确混不过去。他问老陈有何打算,老陈说要走,带老婆孩子离开秦庄。今天下午,他儿子在街里玩,被秦钢的儿子和几个皮孩子截住打了一顿。

待不下去了,带你嫂子侄儿出去躲躲。

你怕什么?老朱怫然。大不了拼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死朝上,怕个屌!

老陈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个性,我跟你嫂子一样,胆子小,火拼的事做不来。

老朱睖他。那你干吗惹秦钢?

老陈吸着烟不吭声。一支烟吸完,才叹了口气。总得有人说话呀……

翌日一早,老陈就带着老婆孩子走了。那天有大雾,天地间混沌如粥。老朱去送行,走到他们家,大门已然紧锁。老朱踩着新修的柏油路往村头公路跑。公路茫茫,一无所见。老朱有点失落,心头荡漾着难以言说的惆怅,他点上一支烟,在雾气迷蒙的公路边站了很久。

假证派上用场,老朱顺利通过转正考试,挣到了公办教师的名分。生活一如既往,太平无事,但在老朱看来,一切都不对劲儿了。一个人抽烟时,他会想到老陈。那时手机还没普及,两个人隔堵墙就是天涯海角,老陈一直没来信,国家之大,谁知道他在哪儿打混?后来他想,老陈会不会去投奔秦胜了?毕竟他揪修路款的事,也是替秦胜抱不平。找来秦胜的电话打过去。老陈并没有去。秦胜听罢老陈的遭遇心生感动,让老朱找找老陈,告诉老陈随时可以去他那儿。老朱心下稍安,觉得秦胜这屌货还算有义气。但是要找老陈,谈何容易!当个屌老师,守着一丁点死工资天天上班,就算想去找,也没有时间和盘缠。干脆辞职吧,不干了。

老朱辞职的念头已经动了好些天。转正之后,工资虽比以前高许多,但还不够家里花,况且以前的窟窿太大,也需要一点点填补。他老婆叫他在周末和节假日找些事做,比如去西山铝矾土矿上挖矿。老朱碍于新获得的公办教师身份,宁死不去。两口子架越吵越勤,感情越来越淡。丈夫不争气,老婆只好多受委屈,经人介绍去镇上木板场做工。在木板场做工的秦庄人有好几个,半年多后,村里流传起一个八卦:老朱老婆跟厂里一个男的好上了。八卦流传了一年多,第二年冬天才传进老朱耳朵。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见到他就笑,他以前还以为自己有魅力,招人爱,原来是头顶绿光不自知。他平静地回到家,从厨房拿出菜刀,沾水在砧石上磨得锃亮,藏在帆布包里,骑自行车来到木板厂。木板厂大门紧闭,只留传达室旁的侧门供人出入。他笑眯眯地跟传达室保安打招呼,递上一支烟,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自称是他舅,找他有事,麻烦兄弟把他叫出来。保安很好说话,当即去把那人喊出来。那人瞅了瞅老朱,不认识。老朱说:我是你远房舅舅,你不记得了?今天见到你爹,让我顺路给你捎点东西,来来,过来拿。那人犹疑地往前走几步,突然发觉不妙,转身就跑。老朱抽刀赶上,照他脖子上就是一刀。那人应刀翻倒。所幸天气冷,那人脖颈缠着一条厚围巾,救了他一命。老朱挥刀朝他头上猛砍,那人举胳膊遮挡,羽绒服和毛衣被砍碎,鸭毛沾着血飞出来。保安吓坏了,赶紧上前搭救。保安是个虎背熊腰的壮小伙,从后头将老朱连胳膊抱住,很快就把他制伏了。

老朱被判了三年。他老婆起诉离婚,获法庭允准,等那个男人养好伤,带女儿跟他远走高飞。老朱也被学校开除,好不容易得到的公办老师身份也因犯法而被褫夺。出狱后,他没回秦庄,直接往广东去找老陈。入狱第二年夏天,老陈寄来一封挂号信,他哥探监时给他送过来。老陈在广州白云山区一家工厂看大门,老婆在夜市摆地摊,生活还过得下去。老朱回信,让他去找秦胜。老陈不去,他不想沾别人的光。老朱骂他愚蠢。骂也没用,老陈就是那脾性。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老陈不再来信,老朱以为他忙,没工夫,也没在意。忽然有一天,老陈带着儿子来看他。几年不见,老陈异常憔悴,相貌老了二十岁都不止,想必在外头没少受罪。老朱以为他重回秦庄,一问,竟然是嫂子死了,回来送她进祖坟,再顺道看看他,然后就又回广东去。老朱发现世界上最惨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位可怜的老兄。他心头涌起一阵悲伤。

别出去了,好好在家待着吧。他对老陈说,秦钢敢动你,我收拾他。

老陈摇头。他离开秦庄后,一直没停止写举报信,写得乡里和县里都烦了。秦钢并没有受举报影响,去年村里改选,以绝对优势胜选连任,据说过些时他叔退休,他还将接任支书。

已经不是个人安全问题了,是一口气。老陈说,他不下台,我就不回秦庄。

犟驴!老朱说。

老陈一走,再无音讯,直到老朱刑满释放,也没有收到他的信或电话。老朱不愿回家,回去被人笑话,没的恶心。他也不想再报仇,狱中三年,他想明白了,杀了那对狗男女,自己偿命,留下个闺女没法过。他决定去找老陈,跟他在外头打混,天涯浪迹了此余生,苦也罢累也罢,总之不再回来。

这回老朱冤枉秦钢了。

人死不准埋,是秦庄的新规定。——新规定有很多,这一条只是其中之一。这些新规定,都是村委会主任根据新形势制定并发布的。但新主任并非秦钢,而是王波。老朱和老陈之前探听到的消息并没有错,在选前半个月,所有人都还认定村主任非秦钢莫属,只是后来发生意外,王波在最后时刻被人拱出来参选,爆冷干掉秦钢,当上了新一届村主任。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惊讶。最惊讶的是王波他自己。王波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奥援,人也长得枯儊,性格偏软,经济很差,是村里超市和诊所账本上的常客,因此历来没人把他当人物,想调戏可以放心大胆地调戏,有冲突时欺负一下也无妨。没谁认为这不应该,人生在世,各有角色,倘若身穷而性怯,便须舍身作球,供人们拍打取乐。王波忠实地扮演着他的角色,兢兢业业几十年,直到他去卖血感染上艾滋病。

得病之初,王波想隐瞒,毕竟这事太不光彩,一旦外泄,必将被人歧视。他可以被街坊拍打,但不愿被乡亲歧视。被人拍打,说明他们愿意跟自己接近,阿Q一点讲,这也是一种人缘。倘若变成歧视,谁都不来打交道,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做人就彻底失败了。他原想好好保藏这秘密,把它装进保险箱挖地百尺埋起来。不料有一天,同组秦二因为一垄麦子,跟他老婆发生争执,在田地里大打出手,秦二人高马大,下手不留情,把王波他老婆打得很惨。他老婆披头散发逃回家,面对窝囊的丈夫号啕大哭。王波仅有的一点血气被激发出来,脑门一热,竟然跑去找秦二报仇。秦二本来要回家,被闻讯赶来的秦钢截住,在街口批评教育,指责他不该打女人。秦二说为什么不能打,我老婆就经常打。秦钢说你可以打你老婆,但不能打别人老婆。秦二说,别人的老婆也是老婆,是老婆就能打。

胡搅蛮缠!秦钢怫然。你爹的老婆也是老婆,你去打一下试试。

秦钢正骂秦二,看到王波气急败坏冲过来,知他太委屈,劝慰说,我正收拾这货呢,你消消气。王波已经把自己交给仇恨,身体不由他支配,支书的话他听到了,人还是向秦二扑过去,一边抓挠一边叫嚷:我跟你拼了,反正我得了艾滋病,叫你也活不成!他这样嚷嚷,譬如阵前擂鼓,本意是要助威壮胆,不料秦二听到“艾滋病”三个字,仿佛白日见鬼,撒开两腿就往村外跑。秦钢也发愣,眼望两人一追一逃,也不再主持正义了,赶紧躲回家去。

王波的秘密就此大白于天下。他一夜化身瘟神,百畜躲避,人人侧目。王波难过得想死。只有秦伟斗胆找上门来。乡政府在他饭店里打了将近十万的白条,一直赖着不还,想请王波兄弟出马,帮忙讨要一下。王波胆小如豆,哪敢惹乡政府。秦伟就游说他。

乡领导也是人,也怕艾滋病,不信你去试试,吓不死个小舅!秦伟说,等要回钱,兄弟绝不会亏待你。

王波在“不亏待”的激励下咬牙而往,手持白条走进乡长办公室。乡长一听说他有艾滋病,嗖一下蹿出办公室,当天下午就签字把账结了。消息一传开,村里几位组长联袂登门。村南流淌几千年的河流已经干枯,浇地成了大问题。今年春旱,县里拨款在各乡镇打机井,本乡分到十个名额,但没有秦庄村。组长们求秦钢去乡里争取,秦钢怕得罪领导,不敢造次。大家很郁闷,就来求王波兄弟出马。王波何曾受过如此尊重,立即出发再次赶往乡政府。这次他没打扰乡长,改而去找书记。书记和蔼可亲,跟他讲政策,讲道理,讲感情,讲乡里的种种苦衷和不得已,王波就是不走。他不走书记走,书记走他也走,书记走哪儿,他跟到哪儿。书记快崩溃了,只好调和鼎鼐,给秦庄也打了一眼机井。

老乡们发现了王波的价值,纷纷来利用。王波的威望迅速蹿升。此时的王波,已不再是那个缩在人群后袖手讪笑的窝囊蛋,也不再是躲在家里自怨自艾等死的瘟神,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好汉,人人敬畏的大爷。大家谨慎地跟他相处,供着他,又远着他。国家发展日新月异,县政府也奋发有为,有条高铁从境内过,被县里争取下来一个站点。按规划,站点设在秦庄境内,要占用近百亩土地。但有风声传来,县政府打算把秦庄所有土地都征收,另找地方盖个新村,把村民集体迁走,据说是要依托高铁站,在这里建高档社区。秦庄人亦喜亦忧,喜的是将要拆迁致富,忧的是怕政府给钱不多。秦伟私下与人议论,公认只有王波才能担当大任,代表村民与上级周旋,于是大家漏夜拜会,敦请王波参选村主任。大家的高帽子一顶又一顶,搞得王波头脑发昏,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就点头答应了。此时距离选举已不足半月,时间有限,好在秦庄不大,人数也有限,一个耳语半天就能周游全村。村民听说王波要参选,心下琢磨,让他干也不错呀,这就要拆迁了,正好派上用场。大家都认为只是自己瞎琢磨,不料人同此心,心同此想,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打主意。选举日当众唱票,在场的人都呆了:计票板上王波的“正”字一个接一个,反观秦钢,半天才有一两画。计票结束,王波以百分之七十三的高票获选秦庄村新一届村委会主任。

面对有生以来最惨烈的失败,秦钢深以为耻。事实上王波刚决定参选,秦钢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没当回事,他相信没人会发神经,把票投给一个艾滋病。不料村民宁愿选择艾滋病,也不选他。这是何等的羞辱!他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野汉子干不过艾滋病,你戳他一刀子,他溅你一身血,那血可比毒药还毒,毒药尚可救,艾滋不能活。况且征地拆迁错综复杂,就让王波带头闹去吧,闹到无法收场,再出面收拾残局不迟。支书自愿退居二线,主任当然要义无反顾打冲锋。这波征地和拆迁涉及几个村子,主要是秦庄。乡里受命召集各村干部开吹风会,王主任背负村民重托,骑上秦伟赞助的二手破电车披挂上阵了。乡领导看到他,一个个头大如斗。当初选举结果出炉,应秦钢请求,乡里曾有意干预,不承认选举的合法性和有效性。秦伟等人闹起来,要求乡里给出解释,哪一条法律规定艾滋病人不能参选并出任村委会主任。乡里拿不出证据,担心事情越搞越大,只好作罢。王波到达会场,一副为民请命不惜一死的模样,壮烈得像上战场。这是他第一场秀,没有经验,又急于表现谁都不怕,难免用力太过。其他村干部坐得远远的,看着他直笑,乡领导则既想笑又想哭。这次仅仅是吹个风,还没到具体工作,怎么征收、怎么补偿都还在规划之中,他就摆出一副誓死不从状,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呢?

事涉土地征收和房屋拆迁,分属国土局和住建局负责。国土局收储中心和住建局拆迁办的领导在主管副乡长陪同下,先后走访相关村庄。在秦庄村委,他们遭遇到王主任的严厉批判。他对官方的赔偿标准嗤之以鼻,声称不让村民满意,就别想动他们寸土片瓦。领导同志拿出相关政策文件给他过目,他一把丢到桌子上。领导说,你看看呀。

不看。

你得了解政策,按政策行事,不能胡来。

我不识字。

领导无语。双方交涉半日,各说各话,时间嘀嗒而过,进展一些全无。诸位领导懊恼而出。走在街道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村民们不是在老房子上加层,就是在田地里栽树。他妈的哪儿有在秋天栽树的?领导将情况汇报给上级领导,上级领导又汇报给主管副县长。主管副县长主持召开工作会,责成国土局、住建局和乡政府积极妥善处理。乡委书记跟王波打过交道,知彼知己,深知顾全大局那一套没用。他向副县长献上一计,建议如此如此。

三天后的晚上,王波主任召集全体村干部开会。在会上,王波主任宣布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这个决定被概括为“四不准”:不准建房,不准栽树,不准打井,已迁出去的户口不准回迁。这与之前大家达成的共识截然相反。大家首先怀疑他艾滋病加重,脑子变得不正常。有人当即掏出手机,藏在桌面下偷偷上网,搜索艾滋病会不会变成疯子。更多的人是质问他为什么变卦。王波主任就跟大家讲起了高铁建设对本地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意义,所以我们应该顾全大局。村干部们面面相觑。这番说辞证明王主任脑壳并没坏掉,大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变立场,一时吵嚷起来。王主任大怒,“咚咚”擂几下桌子。

你们要不要脸?为了一点私利就坑国家?王主任吼叫:我把话撂这儿,四个不准,马上执行,谁敢违犯,后果自负!

“四不准”连夜下达。村子立即炸窝。有人不相信是真的,继续往房上摞砖,没摞几砖,王主任已破门而入,喝问房主要跟国家作对,还是要跟他王波作对。艾滋病加国家,力量强大得没有边际,村民虽不服,却没人敢以身试险。大家纷纷猜测王波是被收买了,去问秦伟,秦伟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猜测几天后就得到证实:王波的儿子去煤炭局上班了,王波的老婆也被安排进县里一家大企业当工人,王波的驼子爹也没落下,悄无声息地住进乡里的养老院。难怪这几天没见到他们家人,原来都有了高就。这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好处谁知道还有多少。几个组长去找支书,恳请秦钢做主。秦钢幸灾乐祸。

这不是你们选出来的吗?他说,你们自己拉的屎,你们自己吃。

几位组长说,我们可没选他,凭什么跟着吃?

秦钢冷笑。少给我装无辜。

就算我们活该吧。四组组长说,支书啊,我们吃屎,你不也得跟着吃?

秦钢捶他一拳,然后召集党员干部开会,共同商讨秦庄面临的问题。自王波就任以来,支书主动召开大会还是第一遭。王波知是鸿门宴,揣一把剥皮刀昂首赴会。秦钢热情迎接,先对王主任家频繁的喜事表示祝贺,然后就村里目前的情况表达了他的忧虑。他认为可以让步,但不能让得这么急,也不能让这么狠,这完全是无视民意,站在了村民的对立面。他希望王主任再慎重思考一下。王波踞坐在上首一把椅子上,两只眼瞪着秦钢。

哪儿轮到你教我?王波说,我是村民选的,我就是民意,谁有意见,直接过来跟我说。

秦钢也恼了。王波你别太过分!

王波拔出剥皮刀扎在桌子上。你再说一句!与会村干部轰一下跑走大半。秦钢也想跑,但又不能跑,全身血液呼呼往上涌。还好秦伟居中圆场,打几句哈哈,将气氛缓和下来。会已开不下去,王波拔刀便走,走到门口扭回头。

对了秦钢,听说你四爷快死了,通知你一下,死了不准往地里埋。新规定,人死统统进公墓。

就这样,秦庄的“四不准”新政又增加一条,变成了“五不准”。如果一定要讲这一条的针对性,大家更倾向于认为是针对秦钢,其他人——包括老陈——不过是跟着受连累而已。以上这些主要是陈涛的二叔讲的,陈涛对老家的人物和恩怨并不了解,也不能讲清楚,就依老朱的要求把电话给了他叔叔。老朱听完,一以喜一以怒,喜的是阔别多年,老家乱成了这样子,实在好玩;而秦钢也有今天,着实解气,老陈灵魂有知,也当含笑于铁匣子了。怒的是征地拆迁如此大事,他的亲兄弟们竟无一人通知他。

你马上回来,替我管活口。老朱对陈涛说,我回去看看,给你爸讨个公道。

面对阔别十六年的秦庄,老朱心情平静。他原以为会感慨万千,心绪复杂,看到故人故物,见景伤情,难保不会掉下几滴犟驴泪。然而并没有,仅仅是在下车之初,站在村口西望县城,为城区惊人的铺展速度感到一点惊讶。县城原本在西方十里外,如今已然近在眼前,老朱站在柏油马路上,在夕阳下逆光西望,一座座高楼清晰可见。从外形看,那些楼盘都是新式住宅楼。难以想象县城竟然建起那么高的住宅楼,而且一大片一大片,植树造林一般直逼秦庄而来。难怪说要在这里建高档社区!之前老朱还很困惑,现在才知道,他们村已是城市嘴边一块肉,马上就要被吞掉了。只是他又有了新困惑:盖这么多房子给谁住呢?县里有那么多人吗?他犯着嘀咕,提蛇皮袋走进村庄。

村庄面貌也有不小变化,盖起许多新房,两三层的小楼也寻常可见。但更多的还是以前的老房子,不过大都做了翻修,外墙用水泥裱起来,这是为了防止砖面腐蚀,只是看上去很呆板,仿佛一个个土气的堡垒。总体说,秦庄的基本格局还是老样子,几条主要街道的走向也都没有改变。老秦沿着老街往前走,很轻易就找到老家。他家大门的铁锁早已锈成一团,就算不锈,他也没有钥匙可开。他瞅了瞅青砖砌的院墙,居然还完好,只是墙头生满绿苔,另有几丛细长的干草。以他现在的身手,要翻墙并不容易。他一脚踹到门板上,已然腐朽的木门砉然而崩,满园杂草随即呈现在他眼前。他站在破门外,望着荒秽的院子,仿佛看见被自己荒废的时光,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老朱!

有人在身后叫他,回头看,居然是秦钢。秦钢出来办事,听人说看到老朱,特地绕过来探望一下。秦钢的变化要比村子大,最醒目的是肚子,膨脝得像待产孕妇,脸也圆润许多,两鬓已有些许斑白。岁月无情,这家伙也开始变老了。秦钢给老朱递烟,又殷勤点上,然后瞅一瞅老坟场似的院子。

今晚住我家吧。他对老朱说,天马上黑了,这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好。

此番回乡老朱心情复杂,既希望人们把他忘掉,又害怕人们把他忘掉,羞耻心和虚荣心对掐一路,谁也没能干掉对方。秦钢贵为支书,如此相待,令老朱的虚荣心士气大振。老朱跟秦钢并没有仇,秦钢诚意相邀,他也乐得从命。秦钢家的变化同样走在了村庄前面,原来的三间小平房已被三层小楼取代,院子里停放两辆小轿车,一辆他的,一辆属于他儿子。秦钢老婆正在厨房做晚饭,老朱隔窗玻璃瞄了瞄,这个倒没变,还是那个大嘴巴女人。

酒菜一时齐备,秦钢与老朱边喝边聊。秦钢知道老陈已死,谈起两人过往恩怨,他说他觉得很没意思,很不值。他将老陈的背井离乡客死不归,归咎于老陈的性格,太硬,太较真,事实上他是很敬重老陈的,根本没想跟他为难。讲这些时,秦钢神色黯然,虽不言自己过错,但看上去似乎也有愧疚。似乎而已,究竟有没有愧疚只有他自己清楚,老天爷都不一定知道。这样反思历史是有问题的,倘若真正诚恳,应该是追究自我,而不是诿过他人。拿一句“很不值”就想抹平既往,不是和解应有的态度,老陈有知,也必定不会接受。老朱心头不悦,便想刺儿他几句,转思正在喝他的酒,吃他的肉,今晚还要住他家里睡他的床,就忍住了。

我听说,小涛去找王波,想把他爸埋到他妈旁边。秦钢说,王波不准,还骂了他一顿。

唔。

老朱嚼着腱花含糊应一声。这事他知道。迁坟是有赔偿的,所以王波不允许新死的人再土葬。陈涛二叔出主意,叫陈涛找王波说说好话,以苦情相搏,请求让他爸入土为安,万一王波还有点人性,通融了,迁坟时就能多领一笔钱。

我去县里打听过,根本没说不让埋死人,是王波收了好处,想表现,自己搞的投名状。秦钢说,狗日的王八蛋,就算拍马屁,也得有个限度啊,怎能做得这么绝?

老朱也觉惊骇。这家伙咋这么二?

秦钢冷笑。窝囊久了,突然手握大权,就要变本加厉耍威风。兔子变豺狼,吃人更疯狂。

嘿!

老朱又夹起一块腱花。支书家如今访客不多,毕竟他已经靠边,说话不算,跟他亲近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可能得罪王波,惹来麻烦。支书寂寞已久,此时终于有个可以谈心的,遂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年——尤其是近两年——发生的事。关于这两年的风云变化,老朱已在电话里听陈涛二叔讲过,此时与秦钢的讲述相印证,发现在关键之处有许多出入。一个是民间立场,一个是官方权威,老朱也不知道该信谁。不过不打紧,管他谁是谁非,只要别惹到自己头上。他捡起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又想往秦钢脸上吹烟圈,忽然意识到不妥当,吃着人家饭呢,不能太没礼貌,遂把烟气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秦钢给他斟酒。

小涛打算怎么办?他问老朱。

他能怎么办?一个屁孩儿,话都不会说,还得靠你做主。

只管埋了吧,反正县里没有这规定。秦钢说,趁个没人的时候,比方说半夜,找几个人帮助,一顿子埋进去,我不信王波敢再扒出来。

我跟小涛商量商量。老朱说。

老朱的弟弟被征召过来清扫庭院。对于未能及时通知老家征地拆迁的缘故,弟弟的说辞与陈涛的叔叔们一样,换手机了,号码没了,想联系他没渠道。老朱嘴上不说,心里却怀疑他们其实是想私吞补偿,怒火暗烧,使用起来就不客气,清除完院落,又让弟弟搭帮手整北屋。北屋是老瓦房,房顶前后坡都有檩条朽断,泥瓦倾落下来,露出几个大窟窿,风可进雨可进,蚊虫飞鼠都能进,夜卧其下,可以很方便地观赏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老朱打算把房顶拆掉,重新加个盖子。弟弟嫌麻烦,说村里有规定,不让动房子。老朱瞪着他。

我住你家去?

弟弟用脏手搓着后脖颈,期艾了半天。也不是不行,我跟孩儿他妈商量一下。

还有六个残废。

那不行。

不行就给我拆!

拆房顶动静大,过往人都会看到,跟老朱有过交情的,会站在街道里跟他聊几句。老朱骑在梁架上,丢下去一支烟,跟对方小叙一二,然后继续忙他的。更多的人只是打个招呼,问声“回来啦”就走。至于他离开这十六年内嫁过来的女人和生出来的孩子,彼此对面不相识,互相扫一眼都嫌多余。将近中午,王波忽然走过来。上午一直有风,此时愈大,杂草堆烧成的灰烬满院飞荡。王波站在院中央,眯起眼冲屋顶叫东来哥。老朱正在北坡专心揭瓦,满耳朵风声呼啸,王波连叫几声,他才爬上房脊,往院子里瞟了一眼。

他谁呀。老朱问旁边的弟弟。

村主任,王波。

老朱有点愣。他对王波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平头小个儿,背微驼,见人先笑,至于面相,则一团模糊。此刻虽是居高临下俯视他,似乎也没有想象的矮。王波又在下面叫他哥,问他几时回来的,腔调很客气。也没有传说中的凶神恶煞呀!老朱拍拍手上的灰。

王波呀,昨儿回来的。

两人躲进厨房说话。厨房刚打扫过,浮尘可以擦除,陈年的腻垢清不掉,到处还是脏扑扑的,地面也潮得像浸过水。王波给老朱递烟,老朱摆手说戒了,王波笑笑,噙到自己嘴里。老朱恭喜他当上村主任,他表示感谢,也关心了几句东来哥的生活,然后话题一转,表明来意。

东来哥可能不知道,村里要拆迁,老房子都不能翻建。他笑嘻嘻说,二哥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

那你怎么还扒房子呀?不打算住了?

住啊,当然住。

都拆了,你怎么住?

再盖新的嘛,这房子也老朽了,不安全。

老朱弟弟也跟过来,在门外听到大哥的话,连忙插嘴,不是说只换个顶吗?

老朱吆喝,闭嘴!

王波的笑意仿佛一层水,迅速渗到脸皮下,经风一溜,脸色就有些板结。不是说了吗,不准翻建新房!他对老朱说。

我自己的宅基地,花我自己的钱,凭什么不能建?老朱装糊涂。

看来咱哥儿俩得好好谈谈。

然后王波就讲起了为什么不准翻建。县里给的拆迁方案有二:货币补偿,或者异地安置。但在计算补偿额时,都要综合四个方面:原有房屋占地面积、建筑面积、房屋折旧以及家庭人口。现在翻修房子,或者在房屋上加层,涉嫌在建筑面积和房屋折旧上造假,等于趁火打劫,骗取国家的钱。再说,有些人家有钱,可以猛加楼层,肆意翻新,有些人家则没钱,翻不动也加不起,这太不公平。

所以规定通通不得翻建。王波说。

王波一边说一边吞云吐雾,老朱烟瘾被勾起来,不由自主从自己衣袋里掏出烟。王波瞟一眼他手里的烟盒,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老朱把烟点燃,才发现谎话穿帮。

看到你抽,烟虫也钻出来了。他打哈哈。你不能说骗国家钱,老百姓土窝刨食,一辈子都没有发财的机会,好不容易撞上了,多要点钱,有什么不好?国家又不缺这点钱。你是秦庄的村主任,胳膊不能往外拐。至于公平不公平。老朱弹一弹烟灰。你看现在街上的房子,还不一样是有的好有的坏?这就公平了?

王波词穷。王波口齿本来就笨拙,能够比较囫囵地讲个话,还是当村主任以后历练的。他一被驳倒,心里就紧张,越紧张越不知道说什么,焦灼之下,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翻脸。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给脸不要脸!他抡起胳膊,异常用力地将烟头摔到地上。我说不准建,就是不准建,你敢建就是跟国家作对,跟我作对!

老朱有点惊到了。除却川剧变脸,他从没见过有人翻脸翻得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凶猛激烈,不禁心生怵意,深恐他嚷嚷着就扑上来。弟弟已经被他喝退,身边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万一打起来怎么办?跑吗?老朱一时没了主意。还好王波发一通脾气,扭头就走,并没有跟他再纠缠,不知是自认为已经达到目的,还是接下去更加无话可说,索性一走了之。老朱盯着他穿过灰烬飞扬的院子,跨出青砖拱券大门,才松一口气,手掌心的灰渍已然被汗湿了。

翌日中午,秦钢正准备吃午饭,自己擀的面条加猪肉臊子,老朱刚好赶来,好巧蹭一顿。秦钢和老婆都好客,并不介意施他一碗饭。秦钢看老朱情绪有点不对,也不多问,只关心有没有把老陈埋掉。老朱说还没有,等小涛从北京回来再埋。秦钢很惊讶。他又去北京了?老朱说是,那边的事需要有人打理。秦钢有点小郁闷,咝溜咝溜吃几口面条,问小涛几时回来。老朱说最快明天中午就到家了。

埋老陈时你也去吧。老朱说,送一下老陈,也算你们和解了。

秦钢踌躇。我是支书,我去可能不合适。我在家给老陈烧几刀纸好了。

老朱不说话。秦钢知他心有不满,也不想多说。老朱剥几瓣大蒜,丢嘴里咔嚓咔嚓嚼,然后接着吃面条,吃完又要。秦钢老婆掂起碗去厨房给他装饭。

王波去找我了。老朱剥着蒜对秦钢说。

哦?找你干吗?

不让我拆房。老朱说,我看他气色很正常,他究竟有没有艾滋病?

有。秦钢说,艾滋病只要不发作,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你确定?

确定,我找人在疾控中心查过。

艾滋病能活多久,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全秦庄的人都知道。秦钢笑起来。大家都盼着他死呢。

按照老朱安排,陈涛带领六名活口如期归来。他们是包车,如此六名活口乘坐公共交通不可想象,老朱在那边认识一个开黑车的,打电话谈定价钱,就一路平安送到老朱家门口。老朱已用塑料编织布搭好简易棚,容纳这些远道而来的活口,然后支锅造饭,煮肉烹鲜。活口们一个个惊疑不定,他试图用一餐美食安抚军心。

陈涛被老朱分配去打水。老朱院里原先有一眼水井,年久失淘,已然壅废,掀开井盖,一股异味汩汩上升。他找来一对水桶,吩咐陈涛去邻居家担水。水缸很大,盛满水需要三挑,陈涛来回奔走,最后一趟进院时脚绊石阶,负重的身子失去平衡,一头撞到青砖门墙上,又复连人带桶栽倒在地。两只铁桶打着转滚出一丈开外,水也全都泼洒干净。陈涛脑门疼得要裂开,他本来情绪就不好,此时发作有名,遂赌气将扁担丢进院子,气鼓鼓地坐到门台上。

陈涛对老朱的安排心怀抵触。他刚在北京开始新生活,根本不想回来。他前番进京,固然是从老朱之命,回去照管活口,但在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寻找那个红衣服哑女孩。所以老朱一发话,他立刻赶赴京城,次日中午就来到他们的出租屋。老朱被他的速度吓了一跳,同时又感欣慰,想当然认为是小东西慑于自己的威权,开始学着懂事了。

哑女丁蓝是陈涛那些天最大的心事,大到几乎让他忽略掉父亲之死。他已经原谅了她,而他却未获得她的原谅,每思及此,陈涛就很不开心。他觉得这不公平,双方都付出了代价,却没有对等的待遇。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丁蓝,那天在派出所,从头至尾,他都没能说出罐子里的粉末是他爸的骨灰。当老朱赶到,他能够开口讲话,他首先选择了指控对方是骗子;而当事实证明人家不是骗子,他又丧失了为父喊冤的道德力量和勇气。既然丁蓝并不知情,她不肯原谅自己,似乎也情有可原。只是陈涛觉得委屈。他认为有必要找到丁蓝,向她说明事实,不管她最终原不原谅,总要把事情讲清楚。假如她原谅了自己,作为回报,他愿意请她去网吧打游戏,然后再到肯德基吃汉堡。主意既定,丁蓝就在他心里住下来,一天几十遍的想。丁蓝长相还算不错,娇小的个头,长长的马尾,眼睛有点小,但眼神很明亮,鼻子也略小,翘翘的很可爱。虽然谈不上多漂亮,比起前任,还是齐整多了。而她又是个哑巴,假如追她的话,应该不会太难吧。

陈涛运气很好,第一天就在一个广场找到了丁蓝。丁蓝正在营业,手持小绿本追逐一名行人,边走边比画手势。陈涛赶上前,塞过去一张红色纸币。丁蓝回头看到他,脸色骤变,扭身便走。陈涛又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开,只有“哎哎”的叫喊,捏着那张钱追赶丁蓝。丁蓝回转身,一副要发火的样子,看到眼前晃动的纸币,再瞟一眼陈涛,似乎很诚恳,就把钱收了。她收钱的动作很快,也不太友好,一把从陈涛手中抽走,仿佛不是接受捐助,而是讨回久借不还的欠款。陈涛如释重负,看到她冲自己比个手势,大概是说谢谢。他冲她笑,忽然又会说话了。

对不起!他说,我那天真不知道……

话一出口,陈涛就发现自己又说错了,此来寻找丁蓝,明明是要表达自己的委屈,怎么一张嘴,却又成了向她道歉?但他发现丁蓝的态度一下子好起来,脸上怒气变化笑容,冲他摆摆手,似乎在说“没关系”。这说明她已经原谅了他。陈涛也变得很开心,仿佛完成一件大事。那么还有必要再讲爸爸的骨灰么?他搔着脑壳,举头四顾,看到不远处有一家网吧,对丁蓝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打游戏吧。丁蓝一脸不屑,朝他比了一通手势。陈涛看不懂,想必还是方言。丁蓝见他茫然,就用笔在纸上写一行字给他看。

只有没用的人才玩游戏!

字有点丑,但笔路清晰,最后那个感叹号特意描了一下,大而粗,把她的态度表达得很充分。陈涛自脖颈以上都热辣辣地胀起来,再次失语。还好可以用笔写。他要过丁蓝的笔,在那句话下头回复。

我不玩的,我以为你会喜欢玩。

外表的笨拙掩饰了陈涛内心的狡猾,丁蓝很可能相信了,脸上不复有鄙夷的表情。她在下面写:我不喜欢。陈涛马上往下续:那请你吃肯德基吧。丁蓝有点犹豫,然后写:我很忙的。谢谢你!这个感叹号也描了一下。陈涛想了想,示意她稍等,扭头跑向附近一家肯德基。一刻钟后,他提着双份汉堡和奶茶跑回来,丁蓝已经不在了。

整个下午,陈涛都在手提汉堡和奶茶寻找丁蓝,一直没找到。晚上,他心不在焉地照料好活口,照例窝到床上玩手机。他最喜欢玩的是一款被称为农药的游戏,习惯性打开,忽然想到丁蓝的话以及那个硕大的感叹号,待了一会儿,发狠将游戏卸载掉。这一夜他没有多想丁蓝,所有精力都用在对抗重新下载游戏的冲动上。第二天继续找丁蓝,始终没找到。他有点心灰意懒,仿佛丁蓝故意在躲他。晚上睡觉前,他发了会儿怔,又把游戏装上,拇指乱飞打到后半夜。第三天天气不好,他想到不能安葬的父亲,心情很糟糕,在街上乱走。走到一座天桥下,有人用指头捣捣他肩膀,回头看,是丁蓝。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路过一家肯德基,陈涛再次邀请。这回丁蓝答应了。丁蓝今天穿着件黑色羽绒夹克,衬得脸很白。夹克偏小,也有点旧,袖口处有明显磨损。两人坐在靠玻璃墙的桌子上,把汉堡盒拆开当纸,用笔聊天。丁蓝对前天的不辞而别向陈涛道歉,她说她同伙叫她去别处,她只好走。不过她后来有看到他提着吃的到处找,很感动也很开心,所以今天遇到他,就主动打招呼。陈涛听她这么讲,更感动也更开心。两人以笔纸为口舌,越聊越热火。一个小时后,陈涛觉得气氛可以了,决定壮胆发出看电影的邀请。他预感肯定能成功。不料老朱的电话却煞风景地闯过来,搅黄了他的好事。老朱命令陈涛马上带活口回秦庄,他已经联系好黑车主,两个小时后去接人。老朱对陈涛讲话一向语气干硬,仿佛榔头砸钉子,不由分说,也不容躲避。陈涛对此很反感,却没有足够胆气去顶撞。时间紧迫,陈涛必须马上走。而从老朱口风里,听得出他很可能要搞事情,一时半会儿恐难完结,那么要想再见丁蓝,不知还得多久,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美好时光总是太短暂,他从丁蓝神情里看到失望,难过得无可如何,脑子里不断冒出抗命不归的念头。他在几秒钟内纠结了几百年,对丁蓝说:

加一下微信吧,我到家也可以跟你聊天。

此刻,陈涛赌气坐在湿淋淋的门台上,满脑子都是逃回北京的冲动。老朱正在炸带鱼,听到动静,扭头扫陈涛一眼,继续忙他的炊事。陈涛不通世故,所有心情通通摆放到脸上,让人一目了然。老朱一见面就看出了他的抵触和不乐,但却懒得管他。他自己也有烦心事,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怀死孩子的心理健康。

让老朱烦心的事有好几桩,除了对付王波、安葬老陈,还有他家的户口。王波的政策宣讲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老朱得知政府赔偿还跟人头有关,从秦钢家蹭饭出来,他立即奔赴乡派出所户籍室,查询自己家户口上有几个人。他的担忧成为现实:前妻和闺女的户口早已迁走,只剩下他的名字孤零零挂在户口簿上。走出户籍室,老朱觉得空洞洞的,心空,脑子空,天地之间无所不空。一直以来,他只确信母女俩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却从没想过她们还会从户口本里消失,虽然在户口本里消失是必然之事。——在四方浪迹、客居他乡的这些年里,他既无成家的打算,也无买房的梦想,因此从来没有想到过户籍这东西。她们的户口既已不在,赔偿自然没有,那可是唾手可得的一大笔钱啊,能顶她们娘儿俩干多少年,拿给闺女花,该有多好!

老朱寂然往回走,一路上心事重重。十六年来,他一直不愿回秦庄,但在潜心,秦庄始终是他的父母之邦、归老之地,当有一天他决定要回来,没有谁可以阻挡,包括那顶令他厌憎的绿帽子。此时回味,他想,他大概也有老陈那样的执念吧,从哪里生,就该在哪里死,不管它有多么肮脏与不堪,你就属于那里。这叫不忘本。然而当他看到户口簿上只剩下自己孤独的姓名,他忽然觉得,这个所谓的“本”其实多么虚妄。所谓叶落归根,是因为家在这里,而家之所以为家,并不在于是否有那么一所房,而在于是否有共用一个户口本的人。人既已去,何以为家?家都没了,根也不复存在,自己这片老叶子还有什么必要飘回来?人死尸腐,肥的总是别人的土。但对于老陈,这个执念还是有意义的,毕竟这里还有嫂子,在幽冥世界盼着他回来。老朱忽然很羡慕老陈。

派出所离秦庄不远,五六里地而已,老朱步行去,步行回。途经秦庄小学。乡村小学生源不足,许多学校教师比学生多,前些年县里搞并校,在原秦庄小学附近圈起一块地,盖起新楼房,将周边几所小学聚中过来,命名为秦庄中心小学。此时是上课时间,孩子们的琅琅书声破空传来。多么亲切的声音!老朱不由自主走到校门前,隔着铁栅栏大门往里张望。他看到校园中间有个花圃,因是冬季,花枝萧条。又有许多杨树。这些杨树在本地到处都是,却并非本地土著品种。本地原来是老杨树,耐旱,叶小而肥厚,生长缓慢。现在全是速生杨,叶片子硕大,长得疯快,几年能成材。也正因此,不几年就把老杨树淘汰掉,村野之间到处都是这种速生之物。老朱想,倘若要怀旧看老杨树,反而得去北京城了,真有点搞笑。他的眼光从树梢掠过,投向那栋两层教学楼。多好啊,这一切!假如没有当年那桩狗血事,此时此刻,自己也该在某个教室的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呀。老朱两只手紧攥大门的铁条,一时感慨不已。离大门最近那个班级也在朗读,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老师读一句,孩子们跟一句。老朱倾听那清朗书声,一点感伤渐次弥漫心胸。在北京时,每逢佳节,比如端午重阳中秋除夕,老陈就会乡心触动,发一些欲言还休的感慨,有时候也会念诵陶渊明的这句赋,念着念着就会发怔。

田园将芜胡不归,唉……

这时候老朱就是嘲笑他,说他多愁善感,像个娘们儿,似乎老爷们儿都得像他那样粗糙。其实他也有伤感,只是不愿表现出来。胡不归,胡不归。老朱反复默念着这三个字,离开校门,踽踽往回走。家都没了,还归个屁!

然而他总归是回来了,并且做好了就此住下去的打算。秦庄虽已无家人,好歹有片宅基地和一亩二分庄稼田。他要捍卫他仅存的东西,度过他想要的余生,至于能不能做到,等着瞧!

陈涛回来那天傍晚,在老朱主持下,把他爸安葬在了他妈旁边。

陈家祖坟就在自家农田里。田里种的是小麦,一拃多长的麦苗郁郁青青,陈涛站立其中,老会联想到肥沃的韭菜。他妈的坟茔在祖父母之下,茔上新培了一层土。土是从坟周挖的,潮湿的泥土里夹杂着一簇簇麦苗。老朱揶揄陈二:是不是贪种地,把坟头削得太小,怕小涛回来不好看,赶紧挖土培了培?

陈二龇牙笑笑,并不回答。老朱在坟旁画一条一米见方的线,与陈二和陈涛轮递班往下挖。毕竟是特殊时期,不能正常挖坑下葬,所以连棺材也没用,现找木匠钉了个小小的木匣子,油漆都顾不上刷,将骨灰盒盛放其中,暂且埋到地下,让老陈夫妻先团圆。方坑太小,铁锹施展不开,好在面积不大,三人接力狠挖一通,也就打成了。连挖带埋,总共不过半小时。纸马纸房目标太大,不好携带,只带来些元宝和黄表,在坟头点火焚化。老朱想放一挂鞭炮,为老陈送行,陈二赶紧阻止。

小点动静吧,东来哥!

老陈是第一个破规矩的人,老朱也不敢做得太过分,虽然觉得陈二胆小得可笑,却也把鞭炮收了起来,没有执意燃放。他之前问过陈二,秦钢他四爷怎么办的后事,陈二说老头儿还没死,大概是听到不准埋葬的消息,吓得不敢死了。元宝黄表焚烧讫,陈涛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夜色已密合,他们带上工具悄然回村。陈涛要回他叔家,老朱不允,要求他去自己那里住。老朱的北屋尚未修葺,不能住人,只有院子里搭起的两间简易棚,一个睡六名活口,另一个老朱自己住。倘若去那里,不是跟活口们挤一起,就是跟老朱睡一个棚。这都是陈涛不能接受的。他在路口闹情绪,一副宁死不去的态度。老朱恼了,厉喝一声:走!揪住他后颈衣领,把他拖到自己家这条路,推搡着他往前走。二叔不但不救,反而帮老朱说话。去吧去吧,听你东来叔的话。陈涛深感绝望,仿佛爸爸一死,全世界都在欺负他,一念如灰,几乎要哭出来。

老朱已经饿了,活口们还没做饭。活口们也饿,但老朱不交代吃什么,他们不敢擅作主张。老朱并不使用他们,支使陈涛去煮方便面。陈涛忍气吞声,走到灶台旁生火造饭。所谓灶台,不过是三块石头支起一口锅,燃料则是从房顶掀下来的椽子。院墙外有根路灯,光芒发散过来,照亮半个院子。陈涛笨手笨脚地搞了半天,也没能把火生起来,还是聋侏儒过来帮忙,才把一段朽木点燃。聋侏儒示意陈涛走开,他来做。老朱正往自己棚里支门板,供陈涛当床睡觉,扫见聋侏儒多事,黑着脸走过去踢他屁股,叫他滚蛋。陈涛眼泪汪汪,撕半箱方便面,投入锅内煮熟,算是应付完差事,然后又坐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去怄气。聋侏儒拿碗盛面,先给老朱送过去,又盛一碗端给陈涛。陈涛气饱了,不想吃。聋侏儒将碗放到他旁边,拍拍他脊背,又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生气。陈涛不搭理他,掏出手机摆弄。他在微信上给丁蓝留言,说想她。丁蓝没回复,这个时间城市里正热闹,大概她在忙着“募捐”,没工夫看微信。陈涛索然无趣,在网上瞎看一会儿,又打开游戏玩起来。老朱吃完饭,过来上大门,吆喝陈涛进来。陈涛不动。老朱揪住他衣领,一把拖进院子,咣一声将大门关起来。他已经用厚木板将大门补好,虽然难看,但足够结实。陈涛恨意复起,拽一把小椅子,坐到院角一棵老楝树下,继续打游戏发泄愤懑。对陈涛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愤怒和痛苦是不能用玩游戏来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玩一局。但在今日,他却玩得神不守舍,不时要看一下微信。冬天乡村的夜晚漫长而幽深,刚刚十点钟,街道里已全无动静,除了老朱和活口们的鼾齁,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这时候微信响了一下,丁蓝终于回复了。

陈涛跟丁蓝聊到十一点多,打定主意回北京。父亲已经入土,他的责任已经尽到,至于征地和拆迁,叔叔自会为他处理。他想夤夜而去,害怕等到天亮,会被老朱扣住不放。但若不辞而别,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他想了想,打算给老朱留个言。棚房小桌上有笔记本和笔,他摸进棚内,用手机打光,翻开笔记本要撕一张纸。笔记本是新的,用了七八页,陈涛以为是记的账目,扫了一眼,竟然都是关于社会恐惧症的资料,有些句子画了线,有些标注为重点。字是启功体,勾画有力,正是老朱的手笔。陈涛发怔,一页页翻着那些资料,不知如何是好。老朱翻个身醒过来,支起半个身子,眯着眼睛看陈涛。陈涛慌忙将笔记本合上。老朱坐起来,两只手搓了搓睡呆的脸。

想看就看呗,怕什么?老朱说,我在手机上搜的,照着抄下来,闲了研究研究。不过照我看,那些治疗方法都是扯淡,没有用。

棚房窄小,两个板铺之间空间有限。陈涛拘谨地站在狭小的过道里,有点不知所措。老朱示意他上床睡觉。陈涛遂脱鞋爬上板铺,将手机灯关掉。棚房里陡然暗下去,但有路灯的光亮透过棚布渗进来,不至于两眼全黑。陈涛望着棚布上一条一条的纹路,犹豫很久,决定还是向老朱摊牌。

睡了吗东来叔?

没有。

想跟你说个事。

说。

我明天想回北京。

老朱沉默了一下,似乎感到意外。为什么?

我爸已经下葬了,我想回去找个工作。

想去找工作很好,就是你爸才下葬,不过头七你就走?再说你爸是顶风下葬的,谁知道以后几天会不会有麻烦,万一出了事,你这个当儿子的不在场?

老朱的话句句有理,陈涛无言反驳。他哑了一会儿,终究不甘心。能出什么事?他说。

能出什么事?老朱的语气突然重起来。王波是疯子,他要知道你爸埋掉了,他能善罢甘休?我为什么教你住这边?就是怕他跑到你叔家,去找你的麻烦。

陈涛默然。

在家待几天吧,至少过了头七,做儿子的,孝道不能亏。另外,我这几天也有点事,得让你帮个手。老朱说着,朝里反了个身。睡吧。

次日上午,老朱搞来一根白布条幅、一只毛笔和一瓶黑墨水,摊在地上写标语。陈涛受命端墨水瓶。毛笔头很粗,墨饱笔重,唰唰唰写过去,不多时就写好了。老朱站起身,手持毛笔叉腰欣赏。陈涛也在旁边观看。字写得真是不错,至于内容,就有点难以言状。

冤!冤!冤!天寒地冻,有家难归,无良村官,逼人死命!恳求政府做主,给条生路!

看到重点没有?老朱睃视陈涛。陈涛看了又看,觉得每个字都很刺眼,不知所谓的重点在哪里。老朱用毛笔指点那句“逼人死命”。看到没有?逼人死命,意思是逼着人去死,去送命。但是乍一看这四个字,会让人以为是已经逼死人了,冲击力一下子就上去了。这就是文字的艺术,懂不懂?

老朱为他的绝妙创意自得不已,假如条幅上可以按赞,他可能已经按了两百个。陈涛情绪低落。这就是老朱要他帮手做的事:带上六名活口去县政府请愿。老朱告诉他,只有逼政府出面压住王波,才能让他爸安居地下,而要逼政府出手,必须搞个大阵仗,引起轰动,领导们才会重视。他叫陈涛把活口带回来,用意正是为此。老朱为老陈苦心至此,陈涛身为儿子,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不能置身事外。老朱把上访时间定在明天。据说领导一般九点去上班,晃一晃可能就走了,要让他们看到,必须赶在九点之前到达政府大楼外。今日因为准备条幅,把时间耽误了。

翌日一早,老朱叫起陈涛,两人一起生火造饭,给活口们吃罢,带上条幅上车出发。车是老朱事先借弟弟的摩托三轮,借口要运载建筑材料。车斗够大,可以装下所有人,老朱顶着晨寒将车开得飞快,八点半钟即已赶到县政府大门外。政府大院门防严密,老朱也无意往里硬闯,他将三轮车停到伸缩栅栏外,招呼陈涛把活口们卸下来,一个个并排陈列到地上,然后展开条幅,叫陈涛和他的远房老表光皮人各持一端。老朱则手执借来的扩音喇叭,冲政府大院内亢声喊冤。陈涛难为情地站在阳光下,倾听老朱声色俱厉的控诉,发觉跟他之前讲的不一样。老朱口口声声都是房子的事,痛斥王波置他和残障们的生死于不顾,不让他修补房屋,这么冷的天,只能房外露天睡觉。至于不准老陈下葬的恶行,却只字不提。陈涛有点不高兴,感觉是被老朱利用了。他换一只手举条幅,又想,这或许是老朱的一种策略吧,毕竟他爸事实上已经入土了。

政府门前时常有人来陈情,门卫早已见惯,今天来的却是一群残障,仿佛怪物巡展摆了一地,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忍不住也跑出来看稀奇。同时跑过来的,还有另一头门岗内值守的警察。他喝令老朱收声。老朱说:谁吃饱了撑的,想在这儿卖喉咙?求政府给我们条活路,我们马上走,以后再不来,来也是给政府送锦旗。两人在这边纠缠,从大院里又跑出来几名警察。带头的警官叫老朱先把横幅收起来,有话慢慢说,然后打量地上一排残障,问老朱怎么回事。陈涛听警官说让收条幅,就要收,老朱胳膊肘捣他一下,他只好又不情愿地举起来。老朱将请愿事由详细讲给警察同志听,汤汤水水拉拉杂杂,该详的详,不该详的也详。并非老朱不善叙事,他想拖延时间,尽可能让大领导看到。警官听得不耐烦,叫他拣重点说,同时再次要求把条幅收起来。陈涛和光皮不动,另外两名警察便上前抢夺。光皮紧揪着条幅放声惨叫,仿佛被人施暴了,声声凄厉痛不欲生。警察有点被惊到,不敢下狠手,拽了几拽没拽过来,也就算了。警官费力听老朱讲半天,才算大体弄清情况,询问这些残疾人跟老朱什么关系。老朱说是在外地收破烂时在大街遇到,太可怜,就收留了,一年年下来,收留了这么多。警官说,既然这样,把他们送到社会福利中心去吧,以后你就不用管了。老朱吓一跳。

那不行那不行。老朱说,我们一起生活多年,早是一家人,不愿分开。再说了,我自己照顾他们,是当家人照顾,把他们送到福利院,我讲心里话,警察同志别生气啊,我真是不放心……

除了两个聋哑听不到他们讲什么,其他活口全都及时配合,连声说不去福利院,死也不去。警官也不再多说,按程序通知所在乡镇来领人,然后告诉老朱,他们反映的问题会依法处理,但必须收起条幅,带上他的人离开。老朱不出声。陈涛举条幅的手垂下来,光皮则依旧把他这一端固定在胸前,条幅在两人之间变成一条斜线。警官发火了,亲自动手夺。光皮情绪再次激动,死命揪住条幅不放,几名警察扯来拽去,竟不能得手。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开过来,在旁边停顿一下,又缓缓开走,驶入政府大院内。老朱料想里头坐的是大领导,立即拉嗓门嚷叫:

领导同志救命啊,给我们这些可怜人一条活路……

撕扯多时,条幅终于被收缴。光皮坐到地上放声大嚎,仿佛情绪已崩溃,高哭哭,低哭哭,一声更比一声惨。陈涛佩服死了这位远房老表的演技,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他还有这绝活儿,倘若皮肤完好,去演影视剧,定然是德艺双馨好演员。双方僵持了将近一个小时,秦钢接到乡里命令,匆忙赶过来带人。秦钢先跟警官握手致敬,然后苦口婆心劝告东来哥,有事回去慢慢解决,要相信政府。啰唣了大半天,老朱似乎被说动了,指挥陈涛把活口收上三轮,跟在秦钢车后打道回村。

半路上,秦钢把轿车停到路边,招呼老朱坐进来说会儿话。秦钢给老朱敬烟,连夸他干得好,就得这样搞,过两天不解决,继续去闹。老朱说,这么冷的天,睡窝棚里冻死人,今天不解决,明天就去,哪儿有工夫多等。秦钢说,对,就这样闹,看他怎么收场。两人吸了一支烟,各自驾车回村不提。

午饭后,老朱想起前天去派出所户籍室,见到过一堆废弃的建筑毛毡,遂与陈涛开三轮跑去拉回来,搭到棚房上遮寒。正忙活着,有人在门口大喝:陈涛!陈涛他们回头看,只见王波手持铁锹闯进来。陈二托着一只盒子,垂头丧气跟在屁股后。陈涛盯着那只盒子,眼睛仿佛被火烧:是他爸的骨灰盒!王波气凛凛地冲到陈涛面前。

你个兔崽子,胆子很壮啊,说了不准埋,你还敢埋?是不是活腻了?

陈涛惊立当场,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老朱丢下毛毡,气得直摇头。王主任啊,你真做得出!他不听规矩埋进去,到时候迁坟,你不给钱不就行了?何必再挖出来?挖尸刨坟是人干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朱东来!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支使他干的?我本来还想放一马,你居然带一堆废物去县里告我!你以为我好惹是吧?他丢掉铁锨,从陈二手中夺过骨灰盒,狠狠掼到支锅的石头上。铁锅在做完饭后就收起来,露出三块石头之间堆积的柴灰。骨灰盒撞在石头棱上,复又跌落进柴灰里,盒盖子被撞裂,骨灰倾洒而出,跟柴灰混到了一起。几个街坊跟过来看热闹,挤在院门口往里张望,见此情景,无不惊呼。王波大概也没料到会这样,有点傻眼,随即又凶起来。我警告过你们,不服命令,后果自负,这是你们自找的!他吼出这句话,捡起铁锨往外走。门口的人立即远避,闪开偌宽一条路给他过。

陈涛抢到柴灰旁,捡起已然变形的骨灰盒。盒子里还有一小半干净骨灰。陈涛眼泪飞溅,一滴滴坠到爸爸的骨灰上,一边哭,一边撮拾抛洒在柴灰上的骨末。聋侏儒也走过去帮他弄。骨末太细,已与柴灰融在一起,再是小心,也分不清了。陈二蹲在楝树下闷头抽烟,老朱则走进门外人群里,慷慨激昂地批判王波。

……诸位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街坊无不同情。几个妇女过去安慰陈涛。陈涛被人一劝,反而更绷不住,怀抱骨灰盒号啕大哭。妇女们见此,也都心酸落泪。陈二捏灭烟头,拖起侄子,带他回自己家。走出院门时,老朱还在那儿激烈抨击。陈涛突然心生厌憎:假如不是他坚持把爸爸埋了,何至于会有这样的事?退一步说,假如没有自作聪明去县里闹,又何至于弄巧成拙,激怒王波?然后又厌憎二叔:这是你亲哥哥呀,王波让你挖,你就跟他挖?他恨透了这个村庄和村庄里的所有人,决定到二叔家拿上背包,立即带爸爸返回北京。进到二叔家,陈涛依然泪水涟涟,恨恨然到厢房去拿包。二叔在后跟进来。

别哭了,你爸没事。二叔对陈涛说:骨灰盒里的是石粉末,又拌了点干柴灰。

陈涛一愣,看看怀里的骨灰盒,又瞟一眼二叔。二叔神色已经很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看着陈涛狐疑的样子,笑起来。

东来的主意,他说你爸你妈分开十几年了,得让他们赶紧团聚,买了个陶瓷罐,把你爸挪进去,我们俩连夜挖开你妈的坟,放到你妈尸骨边上了。那天你没见?你妈的坟是动过的,上头培那层新土是掩人耳目。

陈涛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为什么还要再弄个假的埋下去?

不是担心嘛,王波知道你爸死了,然后你妈的坟好像被动过,他能不怀疑?他可是个疯子,你也看到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所以故意在旁边埋个假的,以防万一。你看,他果然上当了。

老朱在院子里叫陈二。陈二应了一声,老朱循声推门跨进来。他瞧瞧陈涛,问陈二,告诉他了?陈二说告诉了。老朱点头,对陈涛说,带上你的东西,去你爸妈坟前磕个头,马上回北京吧。

陈涛说,我不走。

老朱瞪他。干吗?

我要帮你对付王波。

老朱笑起来。行啊,带种了。他拍拍陈涛肩膀。陈涛像他爸爸年轻时,瘦而高,肩膀在手掌下很单薄。对付王波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事,你还小,犯不着管这些。

陈涛默然。老朱问他身上还有没有钱,他说有点。老朱叫陈二再拿点现钱给他,不要太多,太多了怕他乱花。陈二回睡房磨蹭半天,拿过来五百块钱。老朱让他少拿,没想到这么少,只够买一张到北京的高铁二等座。这算啥亲叔!老朱没好气,嘱咐陈涛,到北京如果缺钱,给他打电话,他会打到他卡上,然后催他快走。陈涛按老朱吩咐,把骨灰盒抱在胸前,穿过几条街道,去母亲坟前磕头道别。陈二提上铁锨,和老朱陪他去。他和王波挖的坑还没有填,他得去填上。

王波你俩挖的?老朱问。

嗯。我故意磨蹭,挖得很慢,他就也找个铁锨挖上了。

陈涛插话。他不是艾滋病吗?怎么跟没事一样?

艾滋病只要坚持吃药,能活八九年,长的能活十几二十年,只要没有症状,看上去就跟正常人一样。陈二咂嘴叹息。医学太发达也没好处,得上这病,弹挣几天赶紧死了算了,拖这么长时间干吗?秦庄人真是倒了十八代血霉!

老朱听了嘿嘿笑。秦钢说全村人都知道艾滋病活多长,他还以为夸张,看来果真如此。王波是有多招人恨,才让大家如此关心他的寿限呀!陈涛在坟前磕过头,老朱骑摩托三轮送他去车站。他们在秦庄街道一折一返,街上的人都知道陈涛抱着他爸的骨灰盒出走了。

这孩子估计不会回来了,多伤人啊!有人说。

又有人说,他家也真倒霉,先惹上秦钢,又惹上王波,大概祖坟风水不好。话说回来,王波也太孬了,不怕断子绝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