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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5期|宫梓铭:似曾相识(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5期 | 宫梓铭  2019年05月05日08:20

宫梓铭,出生于二〇〇二年,北京市十一学校国际部学生。曾在报刊发表小说《诗人,神与程序员》《嫉妒》、随笔《长白山》等作品。

一切的开端来自于一场梦和一本丢失的书。

书的主人顾先生住在一个南方的小城中。小城坐落在河边,河边种满了柳树,柳树在冬天会被浓雾遮挡不见,而在八月份就会在太阳的照射下摇摆。柳树也被种植在小城两条互相垂直的主干道路两边,顾先生就在道路交界处的图书馆工作。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时而轻松时而繁重——这取决于隔壁的高中。临近开学季,学生们便会拥入小小的图书馆,争抢为数不多的书籍,图书馆还兼职售卖文具,所以工作日顾客较多。到了寒假或者暑假,灰色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间便会变得空旷起来。每到这个时候,顾先生便会带来一本自己的书,找把椅子坐下阅读。

在一个被柳树与阳光主宰的八月周末午后,他的同事们纷纷消失不见,图书馆里极度安静,仿佛能听到墙壁因为阳光直晒裂开的声音。他带来了一本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准备阅读。读着读着,听见有人推门,于是顾先生起身走到门口,发现一个穿着厚厚的冬季校服的中学生正在寻找着什么。校服不是隔壁高中的。你不热吗?顾先生问道。学生沉吟片刻,说还好。问他要借什么书,学生回答我也不知道,就是看看。为了打发时间,小城的图书管理员就陪着他在书架间游荡。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书架。

顾先生突然有些好奇,便问他为什么要来图书馆,学生说,因为我清晰地记得我在这个图书馆里借过一本书,有很好的故事,我很着迷,就是忘记了还。学生又说,那本书很薄,封面是米黄色的,标题我忘掉了。顾先生说,也许我可以帮你查询借书记录。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学生说是的,我昨天刚到这里,我之前从没有到过这儿。顾先生略显悚然,那你是怎么借的书呢?学生沉默不语,半晌才又说话:“其实我也清晰地记得我和你见过面。”

顾先生笑了,他说:“我怎么不记得你呢?这里生面孔很少。”他继续走着。

“我也能记得你下句话要说什么。”

“试试看。”

“你要说:那你还是个预言家了。我会回答:我不知道,也许那些记忆都是在梦里。你又会说:是不是你总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发生过?我说是的。我还说你会理解的。你说那这可奇了怪了。”

图书管理员哑然了,因为那些真的就是他想要说的话。就在这个时候,学生突然停下脚步,喜笑颜开地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啊,找到了。”随后小跑到门口,在登记单上写下书名和自己的名字,道了个谢,离开了。因为着急,图书馆的门被学生抛在身后虚掩着。

顾先生突然醒来,眼睛瞟到了玻璃门关上的虚影。他急忙起身,门外没有一个人的身影。他回去检查登记表,今天没有一个人借过书。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顾先生根据记忆检查了他与学生经过的书架,一本书都没有少。但当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时,发现《交叉小径的花园》不见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内,他都在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书,但是一无所获。他疲惫地走出大门,想要透一下气。时间是下午三点,悠闲的午后刚刚过去,小城正在恢复生气。他抬起头,看向蓝天,一只鸟都没有,道路两边柳树之间只有空旷的天空和飘荡的云。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曾经发生过一样。天空正中央的那柳絮般的云会向北方飘去,水果店的老板娘会向马路上泼出一盆污水,一辆红色的桑塔纳会从街道交叉处慢悠悠地驶出来。这一切组合起来,构建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有些恐慌。顾先生又看向前方,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商场打盹儿的保安。“过一会儿,”他恶作剧般地想,“一辆车会经过商场,而保安会惊醒。”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保安依旧在打盹儿。顾先生轻轻地笑了,转身看向自己在玻璃门上的倒影,那么瘦弱、那么百无聊赖。他揉了揉眼睛,不过又是一个无聊的午后,我做了一个无聊的梦,让我产生了无聊的幻想罢了,他想。忽然,他听见背后有汽车发动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转过头去,对面的商场门口保安惊惶地醒来。

就这样,顾先生带着这种预言家的气质度过了好几天。起初,他的感知清晰明了,他可以意识到一切在未来三十秒左右发生的事情。这样的“能力”令他有些欣喜,他仿佛小孩子一样在城里的各个地方出现,好奇地四处打量着,看现实能否一一印证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这样的游戏百试不爽。他享受在和同事闲谈时突然说出对方想要说的话,欣赏他们或疑惑或惊奇或开朗的表情。

这样快乐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一切变得无聊起来。他的感知不再敏锐,他不能提前得知事情的发展、事物的模样。他的预言淡化成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具体来说,仿佛在他的耳边一直有一个恶毒的小人在向他剧透未来的一切,任何事情在他眼里仿佛发生过一万遍一样。所有的事情都发生过,他绝望地想到,而我只能在事情最后发生的前一瞬间意识到这一点。生活逐渐变得难以忍受。他仿佛活在幻觉,或者记忆的流沙当中,永远无法脱身。

这样悲惨的生活持续了四个月。四个月中,他的症状不断恶化。刚开始影响的还是较为简单的事件,接下来是电视剧、电影和书画,接着是网络论坛,下一个受害者是音乐。秋天时,他失去了看卫星地图的乐趣——很奇怪,卫星地图中排列整齐的田地一直是他的一大精神支柱。直到初冬的某一天,他回到家,拿起书,随后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症状已经严重到影响阅读了。一切书籍变得索然无味,他面对现实的最后一座堡垒就此崩塌。于是他决定去医院。

医院旁边是一家彩钢店,正在施工,飞扬的灰尘迷住了顾先生的眼睛。他走进大门,厅里一片喧嚣。挂号台前站满了人,一个又一个心急如焚的父母抱着他们的孩子向人群中冲锋,一个又一个虚弱的病号倚墙站立。顾先生突然感到自己的内心获得了平静,一段时间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混乱而嘈杂的场景透支了他的预知感。视野正中央还是有那种熟悉感,但是余光中,令人愉悦的陌生感回来了。他站在大厅中央,深呼吸,享受着美好的一刻。

正在此时,他看见了王医生。王医生是顾先生的老友,早在他的症状刚刚出现之时就建议过他求医。可惜没有地方可以治疗这样奇怪的病。而今天,王医生请来了他的同学,一个心理咨询师。顾先生来到这里,正是为了见一见他。王医生走近顾先生,打了个招呼:“怎么样?”

“没法看书了。倒霉。”

“我就说尽快就医。咨询师在我办公室。”

“你不上班?”

“上班。不算太忙,眼科没几个人来。不像小儿科,忙得要死。”王医生两手插兜,打量了一会儿顾先生,“还在图书馆?”

“嗯。”

“屈才了啊。”医生说,眼睛里没有一丝嘲讽的神色,“我回去了,你上楼找他吧。”

于是顾先生茫然地走上楼去,到了王医生的办公室。他打开门,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年轻人。年轻人站起身来:“顾先生,是您吗?”

“是的。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小赵就可以了。”看到顾先生略显迷惑的眼神,他说,“以前没有这种经历?”

“没有,夏天才出现症状的。”

“啊,抱歉,我是说接受心理咨询。”

“哦,从来没有过。”

“正常。我先声明一下,我现在正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是一个程序员。”

“啊……”

“我的确是王医生医学院的学弟,心理系。但后来转学了,算是个半吊子。不瞒您说,这也是我第一次给顾客进行咨询。”

“理解理解,像这样的小城想必也不会有太专业的人士。”

年轻人尴尬地笑了笑,顾先生连忙更正:“当然,我不是说您……”

“没有关系的。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您是从八月份开始有这种‘既视感’症状的吧?”

“既视感?”顾先生隐约感觉他听说过这个名词。

“就是觉得正在发生的事情非常熟悉的感觉。”

“的确,是八月份。”

“好,那您能不能仔细地描述一下您的症状呢?”

顾先生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向年轻人抱怨自己的困扰,并且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症状的恶化:从近似于“预言”到后来永远不会改变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刚开始现实中的事情到后来的电视节目、音乐和书本。

年轻人听完了他的抱怨,说:“您的症状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您是有了什么障碍。但是,大体上而言这种感觉被称为‘记忆幻觉’。有一种理论是这么说的:记忆幻觉的产生是因为大脑中赋予记忆时间和日期的部分发生了小小的紊乱。您经历了一件事情的开头,然后大脑将记忆存储,但没有记得时间,于是当事情继续发生的时候,您觉得这件事情似曾相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呢?”

“记忆幻觉很多人都会有,但是如此有连续性、持续时间又如此之长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虽然我从未见过太多有记忆幻觉的人——一般来说,既视感的加剧可能是因为前额叶受损。您的头部在症状出现前后有没有受过冲击?”

顾先生想了想,“没有。我倒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也有很强的既视感的人出现。”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抱歉,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没关系。”

“话说回来,您在这个城市待了多长时间?”

“除去四年大学生活之外,都住在这里。一共是二十八年。”

“好的。下面我要说的纯属猜测,或者说是狂想。也许您的潜意识里已经对这个城市产生了厌烦的感觉。小城不大,几十年来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您的大脑自然而然地对一切细节非常熟悉,因此可以大致推理出事情发生的趋势,又因为您记忆的小小扭曲,您就产生了这种既视感。虽然这个理论并不能解释您对音乐和书本也有这种感觉的现象,但是也算是解决了一些问题。要我说,您可以找个假期到一个您完全没去过的地方,经历一下‘陌生’。”

“啊,好的,谢谢您了。”

“不用谢。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年轻人起身,离开。顾先生呆呆地坐了很久,眼睛望着窗外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