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南方文学》2019年第2期|王国华:台风三记

来源:《南方文学》2019年第2期 | 王国华  2019年04月30日09:48

台风来临之前

这个楼群够白了,光线又在上面蒙了一层白,带刺。盯三秒钟就得眯上眼。深圳的白楼不多,大部分是五颜六色。砖灰色和土黄色的尤其多,这种统称为小产权房的楼几乎都如此,也许是不敢太张扬,又想凸显一下自己,结果就成了“欲言又止”。

纯白色的楼一定是商品房,在台风来临之前,高调地反弹着光。

楼顶上的天空呈灰黑色。黑摁着白,白顶着黑,倒不像在角力,像被高妙的画家随手抹了一下,黑和白的边缘都泛着光。

榕树握着风,想撒出去,又怕它跑得太远。想揣进怀里,又怕它在里面乱动。满街的榕树,摇晃着巨大的脑壳,握住满街的风。像动又止,像止还动。棕榈树、大王椰、夹竹桃、鸡蛋花,高高低低的植物随着数量占比最大的榕树舞动,深圳街头充满一股蠢蠢欲动却又不见实际行动的怪异氛围。

天气突然变热。不是夏天常见的蒸笼似的热,是忽然变得很晒。热量直接贴在皮肤上,敲在脑袋上都能听见响。同时有莫名其妙的凉风,一下一下地扒拉着汗毛。冷热交织之处,掀起旋涡。

人类向来是城市主角,现在他们全成了被动的等候者,停止一切活动,抬头观望。“防范”“抗击”“检查”“远离”等字眼频频出现在媒体和短信中。平日毫无存在感的天和地忽然动起来,睡醒的庞然大物抖了抖身上的毛,它要站起来还是继续睡,没人知道。

一切都在依违两可之间。

小事物仍按着原来的秩序行进。路边的挖掘机,手指一样,一下一下点击着马路。它点一下,马路上就出现一个小坑。再点一下,小坑大一点。不移眼珠地看着它点十多下,地面被捅了一个洞。洞下藏着的昆虫们四散奔逃。

外卖小哥驮着硕大的箱子,电动车骑得飞快,眼睛时不时扫一下手机。泥头车的车厢里装满沙石,道路上载满了人和车。它们被有规则、有计划地从此处运到彼处。

这个城市里的事物成千上万,各有各的来历。汽车有车主,楼盘有房主,一棵一棵散养的树有责任单位管理。一个个的下水井盖,一个个危险边坡以及旁边树立的牌子,都严丝合缝地牵记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汗水和心念。放在哪里,不放在哪里,经过了彼此间的博弈,经过多少年一点一滴的累积,按他们的逻辑排列起来。

台风一来,要把这一切打乱。建设好的,都损毁掉。

每逢恶劣天气,孩子爱去“深圳天气”的官微下面询问“叔叔,什么时候发暴雨红色预警(简称红暴)”,那样他们就可以放假了。

成年人也是既怕又盼。有走玻璃栈道的紧张和快感。

女孩儿等情郎,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台风做过什么,它自己记不全。人会记住。汽车吹得乱跑,不用发动便滚来滚去,像是偷东西被父母发现的孩子,乱了手脚。阳台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下,棕榈树连根拔起,摔在路边。铁皮屋的屋顶掀开了盖子。台风把天空撕开一角,所有的雷电都扔下来。砸的砸,扫的扫。一辈子经历一次并且躲过去的人,忍不住添油加醋口口相传。台风成了暴烈之神。没亲历过的,面对亲历者口中的“不可描述”,半信半疑。

人说深圳是有福之城。造成巨大伤害的台风屈指可数,多数时候列着架势要大干一场,到了深圳的头顶却虚晃一枪,擦肩而过。

但谁敢保证下次还是这样。

它的不确定性,它蹑手蹑脚的姿势,像极了一个举着斧头慢慢走近的疯子。

台风刮了一天

两片紧挨着的硕大棕榈树叶,像兰花指一样绞来绞去,似乎要变魔术。忽然之间,一万棵树集体大幅度地摇摆起来,枝条交织在一起。你插着我,我插着你,完全没章法。叶子自乱阵脚,相互抽打着,有的脱离了树干,蝴蝶一样乱飞,追赶着飘向浑浊的天空。有的贴在窗玻璃上,呈旗帜状、绳索状、凳子状、奔跑状。

一棵树挺不住了,病人似的慢慢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粗大的根须一半紧扒着地下,一半撅着。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时,是不是借助了台风。有台风连续地吹,人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轻轻一提。

一条街上大概一半的树都倒了,黑和绿拦住去路。站着的,像被刽子手砍了一刀,头颅掉下,雪白的茬口被雨水冲刷着,越冲越白。

无数的水从天而降。它们平时藏在哪里?空中没有缸,没有池塘。沉重的水说凑齐一下子凑齐了。雨水先是竖着落,密密麻麻,雾蒙蒙一片,让人心里发闷。慢慢地,倾斜成四十五度角,随后横起来。

横着飞的雨,违背了自然规律。它来,或许就要打破规律的,搅乱已经建设好的东西。又或者,台风自己有一个秩序在,只是与眼前的这个秩序完全不同,大破大立。

地上的水眼睁睁由薄变厚,像被追赶的虫子一样,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填满低处,再冲击高处。平时的从容都是装的,现在露馅儿了。地下车库里大量的汽车被泡,明天车主们只能乘坐地铁出行。同样在地下,车库经常被淹,地铁就安全得多。不知这是为什么。地面上的事都说不清,地下的事更没人深究。

人行道上的野草前仰后合,它们旁边一定有个乐队,喝醉了酒,胡乱敲打节奏。野草也没有判断,完全跟着节奏走。

风在呼呼地吹。像擂鼓,像哭嚎,像惨叫,像炸裂,有时还像低声吟诵。如果没声音,整个世界如同默片,恐怖归恐怖,还不至于达到巅峰。现在无数的声音弥漫在天地间。听不见声音,找不到元凶。在虚空中东奔西走。它们鼓噪着耳膜,敲击着心脏。所有事物都在动,有的楼房都轻轻摇晃,住在二十二楼的同学吓坏了。无休止的配音拉扯着这些“动”,向低处走,拦不住。

流浪的猫和狗跑到哪里去了。大自然很奇怪,太阳出来的时候,数不胜数的生物竞相盛开。风雨一来,都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平时偶尔从绿化带里蹿出来的耗子们肯定比人类敏感,它们通过大地的震颤感受到了危险,瘦小的身体能够一代一代繁衍到现在,抗击风险的能力比人类强。

街上空无一人,停工停业停课停市,公交车一辆都不见。突然出现的身影让凭窗俯视的人吓一跳。他们是什么人?必须在场的服务行业人员,匆匆忙忙回家的路人,还是赶赴邀约的客户?这个时段,真是用生命去赴约。微信群里迅速传开很多真真假假的视频,一个人走着走着,忽然一块玻璃掉下来,正好砸在头上,场面惨烈。最早的传播者如何录下来的?一直盯着他,预测到他会死?

台风来得迅疾,但有前兆,可预防。说过去,一天也就过去了。人们欢呼鼓掌,庆祝浩劫结束。他们知道会有下一次,但不确定具体时间。

台风过后

台风过去之后,又哗哗下了一晚上雨。想起小时候村子里的恶人,欺负完别人,还骂骂咧咧半天。

树木伤亡惨重。勇于站着的,已被打倒。这一方面体现城市绿化率高,另一方面满街树木的尸骨确实骇人。它们像侧卧睡去的人,硕大蓬松的头颅枕在地上,枝条凌厉地伸向四面八方。无数树叶铺在地砖上,和倒在路边的隔离栏杆、三轮车、广告牌、垃圾桶、路灯罗列在一起,夹带着碎玻璃碴儿。玻璃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碎得这么均匀,仿佛水晶。

以为路边的木头都叫作树,其叶子竟千差万别,大的大,小的小,可分为若干个阶层。它们是更微小的生命,只能当殉葬品,或被积水冲到下水道,或干枯在衰草旁,不再掌握绿的权力。

有的树被刮成残疾。千手观音的胳膊断了好多条。主干站得越直,裸露着的新鲜茬口越显得悲伤。榕树还好些,棕榈树光秃秃地只剩一根树干。大家互相观望着,等待伤口自然愈合。能愈合的,就慢慢愈合。跟阳光雨水土地达不成妥协的,就悄悄死去。不用上药和打针。像多年前村庄里看不起病的孤寡老人,自生自灭。

倒下的树木,有苍老的,也有刚长成几年的。台风要吹倒谁,随意性很强,没空精挑细选。小树娇嫩,对每天从身边经过的事物还没新鲜够,单薄地躺下去时略带不甘容色。老树心态就平和很多。气象台说这次台风是三十年一遇。老树熬过了第一个三十年,没熬过第二个三十年,如果不是这场台风,它还要目睹更多的人间悲苦。莫如趁现在还懂得悲伤,在台风掩护下离开。

树木若不是躺在道路上,市民不会这么着急。公园里的树,海边的树,尽管自我疗伤去吧,几年都不用扶起。没准某一天,某一棵树自己莫名其妙地站立起来。

挡路就不行了。路对人多重要啊。路堵了,整个城市就停止运转。有人说现代战争根本不用动刀动枪,只需炸掉几座立交桥,全城瘫痪。台风可视为人类战争的预演。

一棵大树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路面,相对而行的两辆车顶牛,谁也不肯退让。车主下来商量了一下,互相递了根烟,一辆倒回去,另一辆挤过来,它身后的一排车都跟着挤过来。这是好的。如果树木拦腰砍断道路,整个车队都需掉头。

这一天,交警通过各种渠道发出通知。汽车根据具体情况,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可以掉头,可以压实线,可以逆行,一切以通行方便为主。

环卫和城管半夜在雨中集体出动。“一二三”,绳子捆住身子。主干道上的树木最先被挪开。有的太庞大,就先把枝条锯掉。这对奄奄一息的树木来说,相当于绝杀。反正让出一条车道比什么都重要。坚硬的木头依然直愣愣地盯着过往车辆。稍微碰一下,汽车就遍体鳞伤。那么大的树,在台风下面何其渺小。铁做的汽车,在枯木那里亦不堪一击。坐在车皮里的人,比汽车更脆弱。如此排列下来,台风、树木、汽车、人,是一条递减的鄙视链。

舍弃了车辆的上班族,小心翼翼跨过一棵棵倒伏的树木,如同在原始森林里行走。天桥上都半躺着好几棵树,貌似仰望天空,倒平添了几分野趣。一个繁华都市,灯红酒绿,按部就班,一夜之间便是残枝败叶,断壁残垣,打了败仗一样凄惶。

天渐晴,太阳出来,人们觉得有了底气。有人在修红绿灯,有人在清扫路面。骑着共享单车、穿着制服的电子厂工人,从我身边一擦而过。人们像忙碌的蚂蚁,整理乱掉的一切。几天之后就将恢复原来的模样,仿佛破坏没有到来过。他们仅存的那点恐惧,就这样晒没了。

王国华

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书中风骨》等十八部作品。曾获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