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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19年第4期|禹风:意外江湖

来源:《西湖》2019年第4期 | 禹风  2019年04月30日08:57

学车记

春天是这么一种鬼季节,能叫人心里老是慌慌的。

清晨之梦里王麓在飞翔,一边飞一边端详自己灵活的翅膀,翅膀上的长羽毛是灰色的……他不是无缘无故飞起来,本来他搭乘电梯上楼,电梯关了门之后就开始抖颤。他靠在电梯壁上,只觉得电梯像个美妇开始对着自己脱衣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嘭、嘭、嘭……他怀疑每架电梯都怀有变身运载火箭的理想,他乘坐的这一架喀喇喇一阵响,摆脱了电梯井最后的拉扯,刺向白云……王麓从电梯里掉出来,先是下坠,然后就拉出了弧线,在城市楼群上方平飞了。很快他学会了海豚的泳姿,在一栋栋摩天楼楼顶划出波浪线。身体下方的城市立体感强得发亮……

东北黑市上淘来的苏军闹钟像帕瓦罗蒂开始高歌,吵醒了王麓,他一骨碌坐起来,两只手抹眼皮:今天可是练车的日子!上一次他把“帕瓦罗蒂”按到厚被子里闷死,多睡了四十分钟,结果教车师傅和两个学员泊车在漕宝路公交车站弯道里骂他八代祖宗。今天,王麓决心准时。

打开南阳台落地门,王麓探头看见外面是阴天,有厚厚积云,楼下雪松和香樟爆出了满树冠嫩芽,空气里一股飞虫味儿。香樟嫩芽像粉红蝴蝶,雪松看上去缀满了新发的银胡髭。天气蛮有点燥热,南阳台的相思鸟在笼子里跳上又跳下。

王麓懒洋洋喂了南阳台的相思鸟八条活面包虫,又去喂北阳台的相思鸟。南笼北笼两只相思鸟长相一模一样,都闪耀深绿背羽金色胸。北面那只吞了八条面包虫,也一样上蹿下跳。

两只相思鸟从来不唱歌,像两个没讨到钱的债主,在王麓家赖着吃,绝不给他笑脸。即便分开了南北单笼,竟也彼此不打招呼不惦记。

春天的热量带有煽动性,怂恿王麓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王麓犹豫了一小会儿,摘下北笼子走来南阳台,动手又摘南笼子。两只鸟隔开竹笼杆互相歪头打量,喉咙里唧唧咕哝了一两声,便不搭讪,像老恋人相见互相很犯琢磨。王麓叹口气,把两只鸟笼都提到阳台铁栏杆旁。

他把南边鸟的笼子搁在栏杆上,对着草坪和雪松打开笼门。鸟跳到笼口,转动一下它墨绿色脑袋,凤眼抬起来,戒备地看看人,一个俯冲朝雪松飞过去;他紧接着打开北边鸟的笼门,它不管不顾像梭子一般射出,潜身下去落在香樟树的过冬红叶子里。

突然,王麓听见了圆舞曲般宛转的鸟鸣,两只相思鸟彼此问答,一起蹿到松树枝上跳跃,你唱我和,高调地确认着猝不及防的自由。那动听的歌声原来一直叫它俩憋着!憋了那么久!

两只相思鸟伤了王麓的心。

王麓是一个很好的城市记者,年轻、热情、不惜力,甚至还没习惯堕落,他抽了一周烟就戒烟便是一种象征。他每天白天都出门,轮流去采访,吃过晚饭总在报社消磨夜晚,奋笔疾书,不到子夜时分不回家睡觉。单身汉没有羁绊,单身汉还有得普利策新闻奖的渴望,单身汉知道单身日子不会长,他想尽情地亲吻这个还神秘的世界,从亲吻中索取世界对他的情意。

王麓想赶紧学会开车,他有压力。部主任传达总编的新思维说:“新世纪就要来了,记者编辑们需要具备三种新能力:说外语、会用电脑和懂驾驶。王麓只缺开车这项技能,从前都坐报社采访车抢新闻,或雇了出租车,打开双跳灯,司机乱闯,他把记者证反贴在额头上,负责对付交通警。以后,世界变化更快,恐怕不能再如此凑合。

要赶到七莘路/漕宝路路口公交车站与教车师傅会合,王麓得打车。

王麓一面站在路边扬招,一面忍不住琢磨自己的教车师傅。师傅是培训公司随机指派的,没得挑选。学车看运气,会教车的师傅让你上手很快,不会教或者不想好好教的师傅会创造五花八门的问题叫学员为难。

王麓觉得自己的师傅既不好也不坏。师傅虽然对送酒送烟的学员笑容可掬,但也没冷待不送礼的王麓。王麓不爱送礼,只管塞给师傅自己名片。送什么礼呢?又没少付学费。师傅应该懂得如何和媒体记者打交道。

师傅脸盘黑黑,又像马儿脸长长,有两股刀削般面颊肉。王麓认为师傅的性格和他的面相吻合,虽不曾慢待自己,但找到机会也很要耍耍威风。最过分的一次,他当着另一个秃头师傅面讽刺王麓:“年纪也不算大么?难道是坐办公室坐久了?”王麓那天首次练爬坡,频频熄火。

坐在蓝色出租车里,王麓留心出租司机的手势动作,问:“司机,我在学车,怎么启动上路好?”司机看看他,挺高兴:“正规做法是踩下离合器,排档在空档,发动,开方向灯,排档推一档,松手刹,放离合器,踩油门。”说着,司机两手从方向盘上拿开,随意轻巧地剥了一下指甲:“负责任地告诉你,再短时间的脱手也是犯规动作,小路考这么做,会被考官‘枪毙’掉!”

远远望见那教练车泊在弯道里,白色车身刷着一圈红菱标记,表明这车上了路有奇出怪样的可能。师傅黑瘦的长脸搁在摇起一半的驾驶座车窗玻璃上,老远就观察王麓。王麓招呼道:“师傅早,今天我够准时吧?”师傅鼻子里嗤一声:“你准时,我不准时?”

王麓坐到前排副驾驶座上,一看后排已有两位陌生学友。师傅慢条斯理介绍大家认识:“这位是普金医院方副院长,这一位院长办公室金主任。他么,是报社记者小王。”

方院长五十来岁,小小头颅有张南方人的脸,五官紧凑,在黑框眼镜后面向王麓眨眨眼;金主任方面大耳,三十多岁,似乎院长矜持些,说话的责任便转托了他。他说报社里有我们很多朋友,首先当然是那位跑卫生条线的老大姐。王麓马上知趣地表示老大姐对自己多有关照。这一攀谈,方院长端着的架子松了,告诉王麓他曾被老大姐从被窝里喊出来替大人物做盲肠手术。

在这个相思鸟会感到陌生的城市,人类以提及共同的熟人为社交的开始。

听三个学徒互谈轶事,教车师傅交代方院长:“我先开过桥,后面的路段车辆少了,你来开。小王坐到后座去,我在副驾驶座上替你看着。”

大家自然明白没通过考试的学员直接上路驾驶不符规章,这里头有些模模糊糊、可掌控但依然说不清的风险。王麓想反对,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反对。城市生活里另有一种更实用的秩序,遵守实用秩序才明智,尤其大家都是男人。

过了无名小石桥,方院长接过了方向盘。王麓想,再怎么样,这是辆教练车,师傅脚下另有一个备用刹车,随时可终止院长的冒险或鲁莽。

春天毕竟让人愉快,有点心如鹿撞。车已驶入郊野,油菜花送来野花香,又勾勒着田野的色系。一片片金黄,各种树木新绿,像各色人物不同的爱情,都剔透漂亮,容易受伤,太阳一烈,就耷拉下来。

方院长开得很好很稳,教车师傅和金主任一搭一档,合力捧他。师傅说:“领导的大脑的确和普通人不同,习惯于接受新技能。”金主任说:“手术刀拿得稳,方向盘自然不在话下。”王麓羞于附和,竭力奉献断续笑声,作为自己合群的标识。

车刚刚左拐上了佘天昆公路,院长忽然报告说:“前面好像出车祸了!”

方院长全神贯注,谨小慎微向前慢驶。大家透过车窗看见一辆蓝色半新的解放牌大卡车陷在路边泥沟里,它倾斜着,硕大身躯压在路边一排小香樟纤细的树干上。

接着看见一辆浑身是泥的旧自行车,像一个简明的凶兆横翻路面,龙头一百八十度地拧了过去。

自行车旁一米左右水泥路面上坐着个穿灰色旧人民装的农妇,短发像老鸹的黑羽毛紧紧拢在头上。说不清她年纪,大约四十五六岁。一个篮子滚倒在她身边,西红柿翻了一路,有红的有青的。

农妇手捧着膝盖,正在哭叫:“快点呀,快点呀,救救我呀!”黑红一摊血水里,是农妇被卡车后轮压扁的左小腿,王麓眼光一直,浑身打了一个寒噤,后颈窝的汗毛全竖立起来。

院长驾车缓缓驶过,但见卡车司机呆站路边望着农妇,他一只手抓着后脑勺,另一只手在心口乱摸……

教练车并没有停,继续匀速慢驶,离开了现场。车里的沉默沥青般黏稠,也许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害怕攫住了?王麓固执而愚蠢地想象着要是祸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样,他“啊”一声惊叫出来。一瞬间,他珍爱自己的肉体,觉得整日里奋斗的目的都失去光华,只愿手脚永远长在自己身上。

教车师傅替下了方院长,方院长坐回后座,王麓坐到副驾驶座来。院长打破沉默说:“那女人现在还叫得出声,再过十分钟就会休克!”

没人接茬,王麓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盯着院长和主任来回看,却开不了口。如此去要求别人,是不是有点过分?可是,他耳边又响起了农妇“快点呀快点呀”的呼救声……

院长仿佛老僧入定,两眼直视前方,耳朵隐没在夹杂银丝的头发里;办公室金主任咧开了嘴唇,活像一个人被人驳倒无话可说,脸扭向右边,看着窗外。

王麓转回身看着前路,猛醒过来:那几个呆立在车祸现场的旁观者也许和大卡车司机一样,根本没有手机?郊区公路上,又到哪里找公用电话呢?

他嗖地抽出后裤兜里手机说:“我来报个警吧?”

师傅看他一看:“肇事人会打电话的。”

王麓愣了愣,坚持说:“还是报个警吧?”

再没有人回答他。

王麓拨通110,一个女警记录他的报警内容。王麓对话筒为难:“我不太清楚确切的车祸地点,教车师傅说是刚过佘山的一条小路,我看见路牌上写着佘天昆公路。可我搞不清拐进来前我们行驶的是哪条大路。”师傅在一边插嘴:“我来过好多次,但知道怎么走就行了,没记路名呀!”

王麓向警察解释了三分钟,得出的结论是:车祸在佘天昆公路上,靠近佘山的一个路口,离天马山大约五公里。

110答应会派警车去现场,但拜托王麓再打个电话给120,叫救护车。

王麓立马又拨通120,特地先通报自己的记者身份,请求立刻派救护车。120说事发地段属于松江区,会通知松江方面派车。

把手机放回口袋,车里的沉默叫王麓尴尬,于是他望向窗外,指指天马山顶倾斜的护珠塔:“据说这个塔比意大利比萨斜塔更斜,是明朝古塔。”

师傅却不谈古塔,叹气说:“有一次我也报过警,可警察却把我当成嫌疑犯,盘问完还逼我签字。我说我不会写字,警察说不会写那就按手印……赤那!”

院长和主任一起喏喏连声表示理解。王麓又一次涨红脸,解释说:“我是记者,所以没师傅这种麻烦。”

师傅却说:“你们都知道有司机做好事把伤员送到医院,却被伤员家属扭住不放的哦?”

“是啊,”所有人同声附和,“做人真难!”

王麓的手机响了,是120打来的,说松江方面已派救护车前往出事地点。王麓谢了。

“120记录了你的手机号,要是车到现场找不到人,岂不要你负责?”师傅斜王麓一眼,诘问他。

王麓正不知如何答,师傅又说:“当然,你是记者你不怕。”

手机果然又响了。120说车到天马山了,还没找到人。于是王麓又竭力说明了一下事故方位。

终于车到训练场门口,师傅和王麓都还没吃早饭,下车去路边面摊吃面。方院长热情而毫无架子地拿起抹布替师傅擦车玻璃;师傅转头看见了,奔回去拉住院长,说哪好意思让领导干脏活!王麓嫌面摊上的隔夜浇头不卫生,逼着女摊主新煎了四个荷包蛋,还不厌其烦教她如何煎单面的“日出”蛋。

吃完面,大家跟师傅练车。王麓是第六次上车,却还老放不好右脚。师傅的意思是要他脚跟拿定,脚掌自由在刹车和油门间转换,他却老是“油门脚”,一踩就上“一百五”;师傅要王麓脚搁刹车,他一开车就忘,脚总缩在油门和刹车后面。

“这个毛病要改,”师傅说,“你脚太小,顶多四十码的鞋?”

“哪里!我是四十二码鞋。”王麓听着师傅教训,又试了试,发现脚要从油门转到刹车,脚面必须向里九十度,根本做不到。他斗胆报告了这情况,于是师傅恍然明白了症结:“你位子没坐好。”

师傅把适合自己的座椅距离调整到适合王麓,又调整了座椅靠背,于是王麓的“油门脚”治好了。另一个问题是转弯时的大把,尽管弯中减档王麓领会得好,但大把到什么程度恰当,他绝无感觉。师傅示范了一回,教训说:“总要每天学点回去,否则你不是白来?”

院长的车开得比王麓好多了,他获准开进小路,并练习爬坡。金主任比王麓更不行,他一心顾院长的饮料香烟,活儿全还给了师傅,不过他倒一点不在乎。

十一点半,师傅说饿了,就由院长开着车,去师傅熟悉的乡野小店吃饭。

有名的本地蚕豆一丛丛在乡间小路旁招摇鼓鼓的绿荚,哈,正是吃本地豆的好时令!乡下饭店说简陋简陋点,但蔬菜是“活杀”的!大家围桌坐好,讨论菜单。

师傅说:“乡下人弄的酱鸭好吃,来一个。”

院长说:“有黄鳝呀?野的?那就弄个鳝筒煲!”

金主任跟进,问老板娘:“真是野黄鳝,没喂过避孕药?”

王麓点了盐水河虾,这时节河虾满肚皮的虾籽。

众人又点了一轮蔬菜,有本地蚕豆、枸杞藤和红米苋,另加一大锅塘鲤鱼豆腐汤,算是地道郊区风味了。

上了酱鸭和盐水虾,大家纷乱开啤酒。举杯时候,明明有了点开心忘怀意思,方院长忽然叹口气:“上午那个乡下女人现在不知怎样了?”

一句话说得满桌静,他还说:“要是没在开车,我其实应该下去帮她把腿扎一扎,那帮人在边上看,大概并不懂这些?”

金主任接嘴:“不怕腿伤,就怕失血过多。”

王麓觉得虾也不红了葱也不绿了,心里很多蝌蚪齐游,互相缠绕妨碍,没一条能独自游开。这一乱,脑子终究管不住嘴,竟说:“那可是一条人命呀!”

院长放下了举起的酒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金主任拿过院长的碗,往这碗里挟盐水虾。王麓说了那一句,又觉得自己并不是要说这么一句。这话是不是听着霸道?难道自己打了个报警电话就有资格这么说?

师傅斜一眼哑下来的王麓,转脸慰问院长:“你开车不能分心,我们一车人的安全那时候都在你身上!”顿了顿,接着大声说:“老子我是肯定不管闲事的,老板不允许我们多事!”

为表示具体对象不明的歉意,王麓明显对师傅的表态点了点头。

更难启齿的是,今天王麓曾隐隐约约对自己说过:“农妇的一条命,除了触动人道主义者脆弱的神经外,实在并无多大价值。她死了,在这人满为患的大都市好比一道轻烟。我的难受属于兔死狐悲。”那样想过,他才慢慢轻松下来学车的。

院长和主任都没再说什么话。师傅举起筷子,温柔地为王麓挟了一块肥肥的黄鳝。王麓及时掏出中华烟,给大家敬了一圈。于是各人掏出各自卷烟,有大红鹰,有芙蓉王,也有熊猫,互相传递。烟雾缭绕中,众人干渴的嗓子迎来冰凉的啤酒。在泛起白沫子的金色液体浇灌下,院长那声叹息引发的不安渐行渐远。

食客们沐着晴朗起来的春光,看见春阳从变淡的云层里探出脸,新绿的树冠发出亮色来了,褐雨燕从树枝间掠过……

真的是饿了。

吃完饭,有车来接,院长要赶回市区开会。师傅看见院长从来车后备箱里掏出两条硬壳子中华朝他走来,连连摆手推辞:“领导你这是干什么?”院长虚虚右手画个圈:“没事,下午时间长,你代我请请学车朋友们。”

大家都哄哄地送院长上车,王麓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送。院长看了送行人一眼,王麓觉得就是没朝他看。

车在春风里去远了,师傅捏根牙签龇出红牙肉:“金主任辛苦。下午你多练练,我看看能不能给小王另外找辆车,单独练爬坡。”

牙签从他黑脸庞上脱落下来,师傅话刚说完,眼神发直,呆呆看着前头。

王麓和金主任顺他眼光去看,看见了春色:一个丰满的年轻姑娘,剪个时髦的发型,抹了发胶的黑发老鸹翅膀般贴在橄榄形的头颅上。她竟然已经穿上了裙子,白裙子配苹果绿挎包,走起路来抖抖颤颤。

师傅悄悄吐出一句叹词,词句不登大雅之堂。姑娘朝他们几个瞟了一眼,笑眯眯跟着女师傅上了车。她拉开车门上车时,好一段风流,难绘难描。

金主任笑道:“师傅恨不得拿我们两个换她一个。”

大家一起上了车,先让王麓开进小路复习弯中减档练大把。师傅坐在副驾驶席上,金主任在后座继续拿那姑娘调侃师傅。他俩点起了中华烟,吞云吐雾,酒足饭饱谈女人,正是最安全的男人社交模式。师傅拉了王麓两次方向盘,训道:“报纸上文章写得那么潇洒,开车怎么笨手笨脚?”王麓忍了几忍,反击道:“当师傅有你这么轻松就美了,你一次也没教过我,我都是旁边看看,像武侠小说里偷拳一样。”师傅愣了愣,笑骂:“你是个美女我倒要手把手教你了。你知道我怎么教美女们开车?”王麓还没回嘴,一阵恶心,原来师傅竟然伸手到他大腿上一摸。

还真是求仁得仁,王麓开了几圈,停下车正要换金主任上,女师傅开着教练车追上来。

“赤佬,帮个忙!我要去领津贴,你帮我带姑娘开几圈。”女师傅朝男师傅挤了挤眼。

师傅忙不迭交代金主任慢慢绕着小路练习,晃着肩膀过去钻进了女学员的车。王麓转身看看,那车跟在后面,师傅喋喋不休,丰满的姑娘一直在笑……

转身。金主任手忙脚乱把车开得差点冲上绿化带,他自我解嘲说:“出洋相,出洋相。我这人不行,一公里里头有美女,我就心乱如麻。”

王麓觉得没话可说,搜索枯肠,说:“怪春天吧?”

师傅得意洋洋回来,女师傅领着女学员把车开走了。王麓目送了一下,看不清其他,只看见丰满姑娘乌油油的黑发,那奇怪的似曾相识的发型浮在眼前。太阳慢慢跑到西边了。

一路往市区回程时候,师傅看看四野,扭头对王麓说:“你来试试吧。过桥前都是你开,我给你看着。”

换了座,王麓把犯规的不适感硬吞下肚子,手按住了方向盘,狠狠握了一握。他正经八百驾起车来,车轮滚动,路边小树往后飞跑。

渐渐把一切清规戒律忘记到九霄云外,王麓沐浴春风,心坎里流出一道歌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驾驶是多么快乐的事,好比神行太保!

经过上午车祸的路段,肇事车早拖走了,此刻那里变成了一个喧闹的乡间自由市场,乡民们拿出各自土产杂货,正赶在日落前交易。路面整洁,没什么血污痕迹。

师傅看见人多,命令王麓:“放慢车速,脚搁刹车!”

车变得更熟悉更亲切了,王麓像一只被囚禁了很久的鸟突然飞出笼子,笨拙地想体会一下飞翔的感觉。

那个黑黝黝的老头,起先是像一只顽劣的老猴子突然飞弹到他前车盖上。王麓看见上了年纪的额头上那些仿佛嵌着泥土的皱纹,闪光的小眼睛,明明白白那种举起拳头要揍人的表情……一只肮脏干瘪的手抹在王麓眼前车窗上,像要抚摸王麓前额……师傅大喊:“娘希匹,不要命啦?”

耳朵里满是师傅全力以赴踩刹车的刺耳声音,王麓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又脚搁油门了……

变得越来越浓重的春天气味里,王麓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吉祥童子

当记者就要维朋友。王麓刚进报社是只羽全冠满的菜鸟,混好了的前辈就引导他:“报社没啥金科玉律,就一条朴素的:人家对你好,你也要对人家好。”

是个人谁不爱交朋友?王麓摆开架势准备和天下人交朋友。任你三教九流,小生这厢有礼。

猛可地王麓莫名其妙拉肚子,出去采访一回,回家就有些钟鼓齐鸣的难受。其实他肯定没机会摊上食物中毒,这城市对餐饮业的管制可谓严苛。再说了,刚刚当上记者,邀请他采访的人还不多,这最初几回采访全是到真嘉镇文化馆。恰恰发现文化馆长吴老师和他王麓竟是一个新村的邻居,从前碰见并不认识。吴老师认了邻居,天天傍晚敲王麓窗户邀他出来散步。吴老师和王麓吃的是同样的酒席,他老人家好好的精神健旺,绝无拉稀模样。

王麓吃了文化馆三回午宴,并非下馆子,都是吴老师请的好厨子从食堂窗口流水介送出来的。每次六道冷盘、八个热炒,外加炖汤和甜点。王麓这些天梦里都坐在文化馆圆台面上不肯下来,四年大学食堂把人淡出了真鸟,把人弄下贱了,王麓馋得像一只吃饼干长大的猫一下子面对咸鱼。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病症:为何不停拉肚子却并不恶心呕吐?还一天天又好起来样子。原来自己肚子不习惯油水,文化馆的好饭菜滑了肠胃!

听说欧洲少女成年日要参加舞会,非洲少年成年要猎取一头狮子。吴老师三宴好比是王麓出道当记者的秘密序曲,避免了他今后在千宴万席上出丑露乖。王麓记吴老师的情,吃宴席的那年虽没写过真嘉镇文化馆什么好,后来只要有机会就介绍文化部同事去吴老师那里访问。吴老师日后上报纸上得过足了瘾,好比喜欢大闸蟹的人顿顿吃,吃到见蟹想吐。

对待采访工作叫他认识的其他人士,王麓也毫无势利眼,一颗热心相熨。哪怕有些人名声有异味,王麓也当他们昨天才生下来今天正好遇上。新闻掮客们在新闻界老江湖那里弄砸了锅到处碰壁,彼此都传说有个弄墨新秀王公子愿意给人饭吃。有的托人引荐,有的索性毛遂自荐,都来王麓的条线上碰碰运气。

王麓办公桌上电话日益热闹起来。总机大姐是个明白人,转电话进来都对小伙子说几句怪话,琢磨聪明人能听出话外之音。王麓不是听不懂,不过他生性天真,又叫“别人对你好,你要对人好”这句话先入为主魔怔住了,结果城里混不下去的新闻掮客都晓得有他这条生路,洗心革面要到他面前再入江湖。

王麓在食堂里碰到总机大姐,端饭在一张方桌上说笑。大姐说起那些个咸鱼鲞般有气味的家伙,告诉些往日尴尬他听,又指路说报社里某某老法师对其中某个某个下过封杀令,小年轻先弄清路况好,免得得罪自己人。王麓听了不但不乖,反而笑得调皮:“大姐你又不是要招我当女婿,这般爱惜我,真是折杀小生也。”

总机大姐赌了气不理王麓,于是有个电话打来他桌头:“你是小王记者吧?你好,我是包老师,大家叫我包老太。有件事我自作主张了,我把你放到洋装进出口公司青浦黑熊加工厂采访名单上了。”

王麓问有啥新闻?电话里的包老师笑了:“有什么新闻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我向来为大家铺路搭桥、穿针引线。到现场你们各展神通好了,车会按请柬上时间到报社接你。”

王麓联系“包老师”提及的兄弟报同行老西,老西笑呵呵接电话心情很正,说大家一起去玩,包老太的车上见。

话休絮烦,正日子里王麓流水上了面包车,各报记者笑盈盈都在,只见包老太个子不高脸容富态,齐耳短发衣着家常,和街上行人无异,对王麓爱理不理点点头,好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黑熊厂厂子确实不同凡响,记者团看见全套美国进口服装加工机和训练有素的成千女工。郊县口音的厂长介绍说所有面料美国进口,式样是纽约新款,成衣全体返销美国,加工商不得驳样,否则得吃官司。

记者团参观了样品间,这里不但服装式样是欧美款,面料更是少见的高级洋货!包老太向王麓招招手,拉他到一边咬耳朵:“小王,把你身高和你女朋友身高、最好是三围都告诉我。”

一种新奇感攫住了王麓:美国新款的风衣,还有可以让女孩子开颜的新款式!这些东西置办起来起码花他两个月工资,还买不到!

回到家,王麓把衣服放在门口柜子抽屉里,想来想去拿不准要不要打电话告诉新交的女友。过了一周,包老太打电话给他:“小王,黑熊厂的新闻发了吗?”

王麓目瞪口呆:“有什么新闻?”

老西随后也打了电话来:“包老太年纪大了,不容易,小兄弟看着给她面子吧。”

王麓过几天发了一稿,探讨了乡镇企业如何抓住“三来一补”机遇。包老太来电连声道谢,说王麓找的角度既讨巧又不失身份。

王麓松了口气,下班带回一张花纸,细密把衣服包裹好,约会时提在手里。小女友打开纸包,脸上绽放的光芒照得王麓头晕。

王麓终究不是傻瓜,向老西请教包老太图啥?难道也为几件时髦衣服?

老西说她为香港中文报纸拉广告,可以提成。老西说,大家心平气和,虽然包老太利用我们,但毕竟是她几十年关系找来的资源。没包老太,大家办公室坐坐,下午清茶一杯。

王麓说:“老西我明白,她在下棋,我们是棋子。奈何棋子自己也不想闲着。”

老西笑道:“老弟,你慢慢开窍了。”

写新闻写得有点名气,有人辗转找上门来。这天有人用这样的口气打王麓电话:“王老弟,你毕业进了报社,英雄有用武之地啦。连大领导都知道你大名了!这不,跟我打听你小子呢!这几天放机灵点,可能部长会直接电话你!”

考虑到来电人的身份,接到这种电话,小王记者只能受宠若惊了。

电话如期而至。话筒那头的人听上去有点年纪,很讲礼貌,唤王麓以名而免去姓,后缀一“兄”,显得愿和初生牛犊套近乎。电话的确牵扯到宣传部长,但并非来自部长本人。彬彬有礼的人自称是部长连襟。

部长连襟先生列数各大报的几位红人,冠以兄台之称,显得个个同他有鱼水之情。那何以还要罗致王麓这种小角色呢?部长连襟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年轻人保持一致才有未来。一席话,说得小王自觉新星冉冉,毫不犹豫答应和部长连襟先生共进晚餐。

晚餐地点离当时的市政府大厦不远,面对着浦江一泓泥流。餐厅虽老旧,但朽坏的派头胜过簇新的没有派头。王麓准时到达,服务生泡上一壶洞庭春,他抿了一口,这洞庭春恐怕是第二春了。翻开茶壶盖,茶叶色如蒙古草原发菜,载沉载浮。

门外地板笃笃响。王麓正诧异,门槛上已站了个打拐的瘸子,戴副黑框眼镜,走得短发热气蒸腾。

瘸子朝王麓发一个怪笑,亲热地叫着麓兄,伸手紧紧握住了王麓欲伸不伸的手。瘸子手心一汪滚沸的汗液,王麓抽回手来,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瘸子并不注意王麓的表情,自称是宣传部长的连襟本人,暗示可以当自己的公证人。

王麓想他打着拐,饭店又订在市政府一箭之地,感觉上就是从市府大楼信步走来。可是部长在政府大楼办公,不代表他的连襟也必须从政府大楼出发?这个谜暂时无解。

相对微笑坐下不久,又来两个陌生人,互递名片,原来是兄弟报的大牌同行。他俩与瘸子的亲昵,仿佛正式背书了部长连襟先生的信用。部长连襟由此便放松舌头,不再麻烦脑子当门岗。他命令上菜。两个大牌兄弟吃了饭,还要回汉口路和圆明园路的办公室去写稿。

酒过三巡,冷菜挨挨挤挤,热菜七七八八。部长连襟叹了口气:“小王是新朋友,两位则老兄弟。我这个人呢大家知道,就一个毛病——爱交朋友,太讲义气。照理有些事不该揽,怕万一失了手,连累我那连襟。咳,他那个位置太难了!真正吃的一碗提心饭,让人一挤兑,话都不好说。我们亲亲眷眷的得自己约束,方便他避嫌,是这理不是?”

两位正往嘴里塞牛肉里脊的大牌,嗯嗯啊啊,额头冒汗。只有王麓礼貌当先,仔细领教,筷子横放碟子上。

“小王,你看你是有教养的好孩子,来来,边吃边说,不要拘泥!”部长连襟伸手用公筷挟了一筷子牛肉放王麓碗里。边上两位并不在乎自己教养如何,又吱吱地喝起汽锅鸡汤来。以他们进食的速度看,赶新闻稿应该也是快手。

急公好义的部长连襟有个不情之请,要王麓帮忙,在报上替他不成器的结拜兄弟写篇软文,他说:“那赤佬开了家月亮婚纱摄影店,实在运气不好,生意不佳。”

王麓坦言相告,广告新闻没写过,也不会写。

喝了鸡汤的两位打圆场,说部长连襟把话说直了,其实不是这意思。如果我俩服务的报社发行量大,帮得上忙,我们早把事情办了。谁让大城里人只爱看老弟你家报纸呢?一天一百八十多万份,什么文字其实都成了广告,广而告之么!老弟你是极有眼光的青年,没必要干涉你的报道角度和内容,客观上能让读者知道这家月亮婚纱就行了。你给我们老哥俩面子呀!

部长连襟好比拾起打碎的碗连连用胶水捏,懊悔得要流泪,连声称是。王麓不置可否,告辞出来,答应第二天去看看那月亮婚纱。王麓已发明出傻办法对付人情稿,就是花时间把整个行业采访一遍,写个宏观报道。宏观报道放正了位置,嵌进几行人情文字,怎么也不能算太下流。

月亮婚纱摄影店地段不错,坐落淮海路较为清净的一段,差不多占了一栋小洋楼的三分之二,楼下是店面,楼上工作室,门口趴一辆奶油色加长凯迪拉克,当婚车出租。店里真是门可罗雀毫无生意。接待王麓的是部长连襟说的那个结拜兄弟,也是五十来岁人了,油头粉面,说话没脚,不落实地。王麓无心多看,转身去采访上海几家生意兴隆的影楼。

连续下功夫跑了一个月,他把行业情况摸清了,准备写上海影楼商战报道。偶然同生意最旺的影楼老板大徐谈起月亮婚纱,大徐竟然对这店了如指掌。王麓试探大徐是否认识那位部长连襟,大徐咧嘴笑了:“不会是老妖精又出来作怪吧?”

王麓忙问端详,大徐说:“‘部长连襟’四个字倒真没扯谎,但若换了英语说就要出事,因为要用 was,不是用 is。五年前,他还是部长的连襟,后来离了婚,就不是了,哈哈哈。他已诓了一圈记者给月亮影楼写报道,其实影楼就是他自己的,所谓结拜兄弟那是他伙计!”

王麓心善,不信其有,也不信其无,发了篇关于影楼竞争的报道,其中一个细节分析了地段。商业地段好不代表生意也好,建议月亮影楼之流要学习行业标杆,提升服务价值,才不辜负大好地段。

“部长连襟”打电话来道谢,说王麓“小骂大帮忙,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交关感谢了!王记者结婚拍婚纱的话,我那结拜兄弟一定要全程效劳的”。王麓在电话这头擦把汗,说我记得了,祝你一切顺利!

太平日子过不得几天,采访结识的玩玉器朋友找王麓,要推荐一个汤公子给他认识。

“汤公子路道粗,路路通。老婆是个模特儿。最近他帮管文化的大人物办事,久仰麓哥你文笔,借着宣传海上运动会大家认识一下吧?”

王麓心想汤公子瘸的不晓得是哪边腿?认真推托不去。

小朋友急了,满世界就认识王麓一个记者,王麓不答应,实在没面子。三番两次电话,是忍不住咳嗽的频率。

王麓刚托过这小朋友觅到一只包浆上好的玉知了送人,慢慢不好意思,只好答应出场去吃一席夜宵。

汤公子出手不凡,请客的地方生僻得路边没有梧桐树,也没有香樟树,夜色里不但不见家猫,野猫也不出没。王麓打着的士来回找了一圈,打爆玩玉朋友Call机,朋友站到路边挥手才没错过。看这餐馆连招牌都撤掉不露,通体松旧只缺市政挂一个“拆”字,王麓猜这汤公子也许真是什么世家子弟,偷偷娶模特儿当老婆,暗暗在风尘里请客人。

进得无牌酒家,灯火冷清,阴风徐来,王麓通身发一个抖,举目四看:地上似乎落满老鼠屎,墙上排挂夜蝙蝠。为公子请客,餐馆老板似乎下了决心清场,其他客人一个没有。厨房袅袅腾几缕不清不白烟气,散出一股温水煮青蛙的妙味。

上得灰扑扑楼梯,楼上高挂几盏吊灯,灿然一桌。汤公子晃晃悠悠从圆台面边站起来,年纪才三十出头,一个凸起的肚子,论大小,顶多三个月就要分娩的。纸花般一个凉笑,伸手要握王麓的手。

汤公子黑眼圈不是像熊猫,他就是熊猫,架着金丝边眼镜。他的模特儿老婆坐在边上,骨瘦得叫人起疑得了什么不便讲的病。汤公子做派和包老太的机关遗韵、部长连襟的亲善暖调不同,就像好不容易召集几个记者、雇了一群力气大的,马上要一起去盗墓:“别客气,多吃点!”

“多吃点!”汤公子不住地这样招呼记者,圆台面上有电台记者也有电视台记者,王麓都面熟不生。而一台子菜,以王麓天天在海上餐馆赶场子跑发布会的眼色看,差不多把餐饮业菜单里能凑单的家常菜都挑出来摆一起了。看公子这气概,要盗的墓不可能是大墓名墓,顶多破落户家祖坟。

王麓不怎么动筷子,还在琢磨前不久那个部长连襟的妖氛。汤公子一面和记者们插科打诨,一面偷觑王麓。玩玉的朋友不懂应酬,也不架桥搭路让主客寒暄熟络。汤公子终于干咳几下,对着王麓开口:“王兄少年英才,一支生花妙笔。我简慢了简慢了,多多包涵。”他拱拱手,等王麓接口。

王麓没听见这话,他握着茶叶杯正在走神。王麓当记者以来颇有加入唐僧四人组的奇怪感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往西天取经,只晓得每天每夜都有西洋景看。看多了有点头晕,好好儿的人,他眼里看出了怪:不是挂着腰牌赶路的小妖,就像抹了腮红的白骨……王麓在想,到底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人世奇了?

一桌子记者见王麓不理睬汤公子,瞬间都自有观感。摇头摆脑,咂嘴咂舌,品味其中的隐情。模特儿凑到公子耳边一阵轻言细语。汤公子通身一抖,高喊一声:“服务员,菜单拿来!”这一声吼,把王麓弄醒了,抬脸四周看看,发现人人都在看自己。

汤公子不接菜单,指指王麓。王麓摆手:“我不点,我不点。”

菜单比餐馆显得更有风尘之色,颇具考古价值。王麓推不过,胡乱点了一个扬州炒饭,再也不肯多点。汤公子看王麓的脸色越来越松弛:“王兄才子,你的文章我太太她最喜欢读。”模特儿看着王麓,眼珠骨碌碌转,见王麓朝她腼腆一笑,她立刻脸绽牡丹,热乎乎地赞道:“每天拿到报纸,先看有没有王记者文章。王记者幽默,我们笑一笑也是好的。”

王麓这种雏子,当不得女人家正面开火,脸色便立马合群了。汤公子笑得开怀起来。

吃过扬州炒饭,王麓要告辞,汤公子拦着不让,说大家待会儿要齐为大人物主办的海上运动会做贡献,一起去采访。采访啥?大城最好的妇产科医院凌晨诞生的第一个婴儿将以海运会的吉祥物命名,就叫海海!

王麓面皮还是薄,想走走不成,忍着等到十点半,汤公子摇摇肩膀说:“出发!”他对模特儿关照:“老婆你要保住胎气,先回家吧!”王麓顺势看去,这才发觉精瘦模特儿腹部有个小小的弧形,比她老公胎气弱得紧。

模特儿开小车自己回家,汤公子请记者们上他的子弹车,醉醺醺一路闯红灯往妇产科医院去。他喃喃自语:“碰到警察,兄弟们把记者证亮一亮啊。我们是海运会特约采访车!”

红房蓝瓦的妇产科医院门禁森严,汤公子又是Call机又是手机拨打了一阵,门卫才接到指示放子弹车进去,差不多就快到半夜十二点。

下了车,举摄像机的举摄像机,打酒嗝的打酒嗝,汤公子上身肥下身细,醉步走得好看。众人正在花树摇曳的石头甬道上摸黑,一个医生从底楼门洞闪出来:“怎么现在才到?孕妇中午就要生,打了针拖到现在!再等下去,要出事的!”

“那好,快点,快点,不能让海海生下来就有问题,这要犯错误的!”汤公子高高兴兴回答。他在石子路上连打几滑。

众人赶到产房门口,但见一个黑脸汉子急如热锅上蚂蚁:“医生,是不是难产呀?”

“不是,马上可以出来了。”医生糊弄他,那人即刻露出了喜色。医生又对记者们挤眼着急:“快快快,你们换上衣服戴好帽子。”

汤公子跟着朝大家挤挤眼:“我们都是实习医生,进产房去现场采访。”

大咧咧鱼贯进产房,视野里四五个产妇正在阵痛中扭动,医生指指中午憋到半夜那一个:女人浮肿的脸黄蜡蜡,叉开两条白晃晃大腿,还在呻吟。护士说好了好了,出来了,出来了!一动手,把一个小小婴儿抱起来。婴儿不哭,如夏无蝉声。

电台记者和汤公子咕噜了几下,汤公子拉住医生说:“我们要录音,让小孩哭一下,哭一下!”

这孩子生下来真是一声也不哭。医生气呼呼捏住嗓子对汤公子说:“中午拖到现在,都快憋死了,真是作孽!”

护士倒拎起婴儿,在屁股上用力拍打了几下,婴儿终于弱弱地哭叫出来。电台记者把录音机凑了上去。

看着那只录音机,王麓恶心得当场要吐出来,一转身出了产房。

他仿佛跟人游野水忽然感觉漩涡,有大祸临头之感。这下肯定卷入了一个非常不名誉的事件,不但侵犯产妇隐私,而且得知医生几乎害人性命!这种事岂不骇人听闻?

汤公子带着记者出來,围上了孩子的父亲,请求他支持海运会,答应给孩子取名海海。

蒙在鼓里的被害人听说孩子出来了,是个男的,乐坏了,满口答应可以叫孩子这个小名。于是他对着电台话筒,结结巴巴配合了一段对白。

王麓乘乱下了楼梯,想赶快离开是非之地。走到室外花木婆娑之境,有人喘得像风箱,赶上来留他,正是汤公子:“拜托,拜托,王兄报社影响大,千万发个稿!”

“发什么?发孩子中午憋到凌晨,活得了活不了是吗?”王麓气出泪水。

“哎,老弟你不要开玩笑!那是医生缺德,我们只请他们安排凌晨第一个出生的吉祥童子全家接受采访,谁他妈知道弄成这样子!唉,我心情和你一样,我老婆也快生孩子了,绝不能生到这家鸟医院来!”

“那好,再见!”王麓转身走,汤公子扯住他袖子,把一个信封塞他手里:“我放了双份。”

王麓呆若木鸡摸摸信封里的人民币,心慢慢冷下来:自己是个什么?自己对着这般信封到底做过些什么,以致汤公子之流敢说什么一份两份?

汤公子有点吃不准地伸手拍拍王麓肩膀:“兄弟,一回生两回熟,好歹大家都是自己人,有啥照顾不周,还请包涵。”

王麓却一通百通想明白了取经路上的种种幻象,什么包老太,什么部长连襟,连带其他平时没去琢磨的往他眼前乱冒泡的人,全是汤公子。

他挺客气地握了握汤公子的手,问他:“你不觉得我也是一个吉祥童子吗?”

汤公子愣了愣,刺耳地笑了:“王兄,你也真是。让咱们吉祥就吉祥呗。你想多了。时间不早,早点打车回家休息。明天还要仰仗你!”

禹风,复旦大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自2015年十月起陆续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静安那一年》、《圆舞浜黑蜀葵》发表于《当代》;《魔都装修故事》发表于《十月》。数十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山花》、《花城》、《天涯》等杂志。 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文学选刊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