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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19年第4期|刘向东:说出它的唯一方式

来源:《当代人》2019年第4期 | 刘向东  2019年04月29日08:20

以对汉语的感觉而言,闻一多、何其芳、徐志摩、朱湘、卞之琳、戴望舒、艾青,都算得上极其优秀的诗人。何其芳对语言节奏的敏感,不客气地说,迄今也没有几个诗人能比得上。

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此乃精致纯洁的“花环”。被悼念的人是一个早夭的少女。少女小玲玲与诗人的关系我们不得而知,但从诗的情调看,可能是诗人的亲属或与他要好的朋友的女儿。这首诗没有捶胸顿足的哀号,没有涕泗滂沱的悲声,诗人的感情是更为深沉哀婉的。他仿佛默默地坐在玲玲的小坟旁,喃喃地向她倾述一个长者无限的悲伤。那泪水慢慢地滴在坟土上,滴在我们心里。诗人越是写得轻柔精致,我们的心越紧缩、酸楚。

我们听着它是那么轻柔、安静,好像诗人在为这个少女唱着甜蜜的谣曲。可能小玲玲未及成年便死去了,诗人的心是沉哀的,他仿佛被这噩耗击呆了,自言自语、无尽无休。他不敢打扰那长眠的小灵魂,只能幽幽地诉说他的“祝福”——孩子,你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不能再回来,但你是纯洁的,你没有参与过世界的丑恶,你未曾体验到世界的污浊,这是应“祝福”你的啊!小玲玲死了,但她与永恒的地母结为一体。像幽谷里的花,无人记忆的朝露,纯洁得连影子都没有的小溪。总结她一生的只有四个字:纯洁,美丽。这些看似轻柔,背后却蕴含着诗人对丑恶世界的不齿,从这个意义上说,玲玲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是多么教人感伤,我们真不知该怎样转述诗人那复杂深沉的感情,这就是诗,是人类最丰富最难以辨认的语言中的语言!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这里要注意的是“梦”字。小玲玲的生命是短促的,她甚至都没有更多地享受自然的美丽。在她的生命过程中,有着多少美好的梦境。绿藤、金色小花在梦里守着她,可今天,连着这“梦”一起沉入黄土了。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玲玲曾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为星光的寂寞感动;而今,她去了,檐雨还在滴注,星星还在沉默。睹物思人,怎不教诗人伤悲。但诗人无一字说“悲”,他将悲痛压在心底,他怕惊醒了这心爱的孩子么?你听:“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你有更美丽的夭亡。”玲玲的泪是纯洁的,这是为世界的美所感动么?像诗人在他的《圆月夜》里所说:“是的,我哭了,因为今夜这样美丽!”这泪是晶莹如“珍珠”的,“没有名字的悲伤”是怎样美好的“悲伤”!玲玲并不曾真正领略过悲伤的滋味,现在,这滋味交给诗人替她领略了。“你有更美丽的夭亡”,不仅照应了前面的内容,更是诗人发自内心的对人世污秽的感慨,这可以理解为极而言之的愤激之辞,其中揭示生存的意向是明显的。

这首诗仿佛是为玲玲的灵魂祈祷祝福,通篇写得美丽轻柔。悼诗不是悼词,它应该更内在,更复杂深沉,那背面的东西让读者自己补充。象征主义诗人常常触及死亡的题材,在他们笔下,死是美丽的。因为它超越了现实的丑恶,“升华”到另一度永恒的空间去了。

预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啊,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啊,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预言》写于1931年秋天,先是被作者收在与卞之琳、李广田合出的《汉园集》中,以后又收进他的第一本诗集,并将诗集命名为“预言”。那时何其芳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年仅十九岁。

十九岁,是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多梦年华。年轻的大学生将他朦胧的希望与理想,将他对友谊、爱情的渴望与憧憬,编织成一个美丽的梦,融化在《预言》中,借助“年轻的神”的形象抒写出来了。

一上来,诗人就把读者带进一个梦幻般的宁静、温馨、美丽的爱情世界里,用那轻柔的小夜曲般优美的旋律,抒发出渴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临的心情。幻想中年轻的神突然莅临现实世界中正处于青春期的少男的身边,他又惊又喜,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阵欣喜,一阵心跳。年轻的神是这样美丽、温柔、飘逸,轻盈的脚步如同夜的叹息,银铃般美妙的歌声又似乎熟悉。这里,幻想世界中的神同现实生活中的心上人融为一体,迷离、恍惚。

诗人竭力留住这美丽的瞬间,让想象的双翼自由翱翔,一连用四个乐章奏出热烈而浪漫的梦幻曲。诗人由青春女神的仪态、绰约风姿肯定她来自美丽温郁的南方:那里有美丽的月色与日光,习习春风吹开百花,多情的燕子痴恋着绿杨。这个梦中的天国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只能使诗人留下美妙而朦胧的记忆。接下来写他对青春女神隆重的接待、热烈的倾诉、恳切的挽留、谆谆的告诫、缠绵的依恋,并把她引为知己。当她要执意前往时,他又表示愿与她结伴同行,用忘倦的歌、温暖的手、明亮的眼睛给年轻的神以温暖,以安慰,以勇气和亮光。至此,诗人已将预言中的神人格化了。然而这一切只是徒劳,高傲的她不予理会,她如行云,如轻风,如流水,终于弃他而去了。神悄然而至悄然而去,空留下无穷的眷恋与惆怅。

《预言》真实地记录了诗人对爱情由渴望、欣喜到惆怅的心路历程,年轻的神是诗人心中的青春偶像,是爱与美之神。据诗人自述,他在十九岁那年夏天,曾经受到一次爱情风暴的袭击,“最后给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艳丽的秋光”。(《梦中的路》)这首诗就是诗人经历了这次爱情风暴后从心里流出的真纯的清泉,它倾吐了“幼稚的欢欣,幼稚的苦闷”。

这首诗在构思上很精致,一个序曲,一个尾声与中间的四个乐章组合成一首优美的梦幻交响曲。中间的四个乐章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同首尾两章有着内在联系,开头意外的惊喜与末尾无尽的惆怅自然呼应,留下余韵。

诗人精心营造意象,运用象征手法含蓄而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由于诗人在意象与意象之间省略了散文的锁链——如在第一节第四行一句前省略了“不是”二字等,赋予了这首诗朦胧、神秘的美学特征,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天地。

诗人十分注重“节的匀称”与“句的均齐”。六节诗每节都是六行,大体上一、二、四、六行押脚韵,每节的韵脚又随抒情需要而灵活变换。为了增强音乐性和抒情色彩,作者还运用了诗句语言的重复,重复的方法又不完全相同,音乐美完全服从抒情的需要。这首诗体现了诗人早期对新诗意象美、音乐美、形式美的刻意追求。

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作声,也不流泪!

诗的开头并不否认“我”害了刻骨相思的恋爱病,但这爱情又仿佛是无端的,其对象是谁呢?第五、六两行巧思奇喻颇为高妙,竟似天成!不否认上述恋爱病,但明确了“我”的恋爱病是“怀着秋天”。至此,“季候病”在诗中被定义。

这是一首略施微愁却又时见欣悦的诗。或者说,这是微愁中的欣悦,欣悦中的微愁。何其芳的诗心温柔、郁悒、甜蜜、感伤,这几种成分是那么和谐地融为一体,教你难以一条条理清。

“季候病”,这个题目叫人想起古代墨客骚人悲秋的那些诗歌情调。但何其芳写的不是悲秋,而是恋秋。秋天安详、高远,诗人正好在那里安顿下一颗惆怅的心。“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这是怎样的病呢?是“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我们想,这恐怕是一种爱而不能实现又不能忘其所爱的恋爱诗吧?接下来,诗人继续迷惑着我们的视线:“裙衣”“黑睛”这两个意象来得空灵神奇,裙衣系梦,黑睛放牧着可怜的心,这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镂心的相思!我们不再怀疑这是一首恋爱诗了,但我们被“迷惑”了:“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诗人斩钉截铁地告白,叹句的使用,使诗的境界陡然一变,现出了开朗空明的画面:“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传统诗中悲秋的审美积淀被诗人彻底掀翻,浩浩然真有秋空的广阔,秋野的辽远!但在这画面背后,我们依然能体味出诗人的忧伤,他的灵魂曾是怎样地在春雨中彷徨,在夏日里被灼伤啊!只有秋天能让它翩然远举,能让它的叹息抒出。可见,诗中的“秋天”不仅是自然意义上的秋天,而是诗人灵魂之秋,生命之秋,是他久久期冀着出现的“永恒时刻”。秋叶飘零,秋山沉寂,秋水澄净,诗人多想进入这一派宁静的内心视像中,独自欣悦或独自忧伤,永远不再回到现实中来。那里,“渐渐地舒解”或“更深地绸缪”都是他自己的,诗人最大的欣慰不正是长久地耽于内心生活吗?但现在,“过了春又到了夏”,秋天还在远方默默地睡着,诗人还要经受难言的忧伤的折磨,这怎不教他“暗暗地憔悴,迷漠地怀想”?虽然他“不作声,也不流泪”,但无声的忧伤,被压抑住的泪水还是回响在、流淌在我们心里了……

这首诗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在徐缓忧伤的语势中忽然插入迅疾最后又流于徐缓忧伤的语势中,这样,就巧妙地调节了诗的节奏和情调,使我们得到了复杂神奇的审美感受。

这首诗的完美首先在于它全然的本分,其题材和主题也就是它的抒情诗样式。它就如音乐般不能以另一方式加以复述。这首抒情诗说了什么呢?它说了它自己——说出它的唯一方式只能是将它再念上一遍。

刘向东,当代诗人,一级作家,河北文学馆馆长、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出版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白纸黑字》《诗与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刘向东短诗选》和塞尔维亚文版《刘向东的诗》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精华·诗歌卷》《新诗百年百首》等两百多个选本,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波兰、捷克等多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