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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4期|曾海:幸运数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4期 | 曾海  2019年04月29日08:14

很多年前,余愚和杨三羊就成了好朋友。他们有不少精彩的故事,说起来有点意思。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余愚和三羊共用一张书桌,桌面上没有等分线,不分楚汉。余愚记得有天下午,三羊从口袋里掏出六粒蚕豆,他先给了余愚两粒,犹豫了片刻,又给了余愚一粒。蚕豆硬,余愚和三羊的牙齿更硬,几声脆响,蚕豆变成了碎渣。吃了蚕豆后,两个精瘦的男孩玩到了一起。

光阴似箭,数年后,余愚和三羊从一所技工学校毕业了。一天晚上,三羊把余愚从家中喊了出来,说要商量一件大事。余愚一脸茫然。两个懵懂之人,能有什么大事呢?他们走到了河边的马路上,才停住脚。余愚胆怯地说,这里太黑了,会不会有人搞我们。三羊说道,你有钱吗?余愚说有五块钱。三羊说,那也不值得搞嘛,你还以为有女人来搞你呀,做梦。余愚说,快点讲,商量什么大事。三羊说,你准备在南阳街住一辈子吗?余愚说,没想过这事。三羊说,我猜你也没想过。余愚说,南阳街不好吗?三羊说,外面的人讲,南阳街是棚户区,其实就是贫民窟,一个稀烂的地方。

余愚和三羊都住在南阳街,一个住街头,一个住街尾,相距两百米。南阳街上人多,老鼠多,还有很多的蟑螂,这些蟑螂不光在地上爬,还在空中飞,有时直对着人的脸上飞,极嚣张。还有,南阳街只有两个厕所,年久失修,臭气熏天。南阳街的成年人脾气火暴,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孩子,不管春夏秋冬,一条街总是人喊鬼叫,夜里也不安宁。

说心里话,余愚也不喜欢南阳街,但他不知道如何改变现状。三羊说,现在机会来了,我们可以去外地工作。春城一家工厂来学校招工,我们到春城去,听说那里的姑娘长得漂亮。你去不去?余愚说,我早就不想住在家里了,一个酒鬼,一个唠叨鬼,烦死个人。三羊说,太好了,我就怕你不愿和我一起去。他拿出六个干瘪的红枣,给了余愚三个。余愚嚼着红枣,口齿不清地说,你就不能多拿几个红枣?三羊说,只剩六个了。

夜色浓,路灯像鬼火。余愚和三羊不想回家,他们喜欢在黑夜里游荡。三羊说,等有了工资,我要吃两碗扣肉,吃红烧鱼,吃白斩鸡。他问余愚想吃什么,余愚说还没想好。三羊说,我来替你想,糖醋排骨吃不吃?余愚点着头,口水在他的齿间奔涌。三羊说,红烧狮子头吃不吃?余愚的胃抽搐了一下。三羊说,你哑巴了,不能说句话吗?余愚细声细气地说,我昨晚“跑马”了,身体虚,不想说话。三羊说,我一个月“跑马”三次,身体一点也不虚。书上说,遗精是正常的,别吓唬自己了。三羊又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女朋友了。余愚说,我们能找到吗?三羊说,我肯定能找到,你困难些。人本来就丑,还不愿说话,姑娘最讨厌这种人。余愚耷拉着头,不吭声。他其实并不丑,但三羊硬说他丑,隔几天就唱歌似的在余愚身边哼唱几遍,天长日久,余愚也就默认了。至于讲他寡言少语,他也很无奈。半年前,三羊和他比谁的舌头长,结果是三羊的舌头伸出来能顶到鼻子尖,他却差了一粒米的距离。余愚觉得自己生理有缺陷。

过了两个月,余愚和杨三羊上班了,住进了同一间宿舍。领到第一份工资时,两个人屁颠屁颠地跑到一家饭店,点了六个菜,鸡鸭鱼肉,很是丰盛,两个人差点胀破了肚子。没料到肚子不争气,先是余愚腹泻,跟着三羊也憋不住了。一对难兄难弟稀里哗啦地折腾了两天才消停。余下的日子里,两个人天天吃萝卜白菜。青菜吃多了,余愚开始想家了,他问三羊想不想,三羊说也想。余愚说,现在要是有个什么节假日就好了,回家看看。三羊说,会有的。

过了一段时间,三羊对余愚说,今天过节。余愚问什么节,三羊故作神秘地说,中元节。余愚说,怎么不放假呢?也不发月饼给我们。三羊摇头晃脑地说,是中元节,不是中秋节。余愚问,中元节吃什么?三羊说,中元节在民间俗称鬼节,到了晚上,阴间的鬼会到人间四处游荡,我们这些活人就会烧些纸钱给这些鬼,他们拿了这些钱到阴间去吃喝玩乐。你懂了吗?余愚似懂非懂。他说,晚上我们早点睡,不到街上转悠了,别碰到鬼。三羊挖苦说,鬼碰到了你会躲开的。余愚说,我还没丑到那么吓人的程度吧。

当天晚上,余愚和三羊吃完饭,直接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发呆。宿舍不大,摆了两张床和一张书桌,桌面上没有书,积满了灰尘。地上一片狼藉,几百个烟头像死了的毛毛虫。躺了十多分钟,三羊由侧卧改为仰卧,迷迷糊糊的余愚耳朵尖,闭着眼睛问他在干什么。三羊说,我在数卵毛。余愚一跃而起,朝三羊的床上望去。他看见三羊的两个手枕在头下,什么也没做。余愚说,我以为你真的数卵毛呢。三羊笑道,你是个白痴,什么话都信。远处传来鞭炮声,有人烧纸钱了。余愚伸长脖子向窗外张望。月光皎洁。余愚看到了几个蚊子,那些传说中的鬼连个影子也没有。他问三羊还有多少钱,这么好的月亮,应该喝点啤酒。杨三羊翻开口袋,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两个人把钱凑到一起,能买几瓶啤酒。不管明天还有没有钱吃饭,两个人急匆匆地出了门。走出宿舍楼,余愚忽然吹起了口哨。

十几分钟后,余愚和三羊走进了一家小饭店,这家饭店的招牌菜是卤大肠,又臭又香。老板笑眯眯地对顾客说,他双喜临门,老婆生了个胖儿子,自己买彩票又中了个大奖,今晚普天同庆,啤酒喝一瓶送一瓶。余愚对三羊说,终于轮到我们走一回狗屎运了,你来几瓶?三羊说,三瓶。余愚说,我也三瓶,再送六瓶,我们今天要畅饮一番。他对服务员大声说道,来六瓶啤酒,一盘卤大肠。

杨三羊的酒量好,六瓶酒灌进肚子里,出点汗,撒泡尿,什么不良反应也没有。余愚平常喝八瓶啤酒才会醉,醉了不吵不闹,抽掉半包烟后,会唱两首歌,扯开喉咙死命唱,有气势,但五音不全,唱累了就睡觉,像条死狗。他今晚上一反常态,卷着舌头不停地讲话,有时是对三羊说,有时是自言自语。出了饭店,他仰望星空,对三羊说,天上真的有鬼,他们在跳舞。三羊抬头望天,是几片云,没有鬼。他说余愚醉了,讲鬼话。余愚说,太小看人了,自己没醉。他像是生气了,半侧着身体向前冲,走出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快要摔倒的时候,他往地上一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股猪大肠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三羊走到他身边,想拉他起来,没拉动。三羊点燃香烟,塞到余愚的嘴里。抽了两支烟后,余愚站起来,小声对三羊说,我发现今天晚上的姑娘个个都是美女。三羊说余愚不光眼睛有问题,审美也有问题。他刚才眼睛也没闭着,看了看从身边走过的姑娘,只有两个算是美女。余愚承认自己有轻微的近视,但他的审美不会有问题。为了审美的问题,两个人站在马路边争执起来。都喝了酒,说话的音调不免高亢起来。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围在他们的四周,煽风点火,嘲讽道,争个屁呀,搞起来啦。这是让他们打架。余愚不会和三羊动手的。在他们的头顶上,聚集着一群蚊子,上下飞舞,像是推波助澜。见两人按兵不动,围观的人没了耐性,纷纷散去。而在十米远的树下,却站着五个男人,他们默默地抽着烟,眼睛一直盯着余愚和三羊。争了十多分钟,余愚和三羊还是各执一词,谁也不服气。这时候,有位姑娘迎面走过来,余愚指着姑娘对三羊说,这算不算美女?三羊看了一眼说,长着一个鲶鱼嘴,不算。余愚说,嘴大吃四方。三羊说,不想和你争了。他在余愚耳边说道,你有胆量亲她的嘴,就算你赢了。余愚想也不想一下,冲上去抱着姑娘就亲了一口。受到非礼的姑娘挥手来打余愚,用力过猛,自己摔了一跤。她站起身,指着余愚说,臭杂种,不要走,等我十分钟,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话,姑娘朝前跑了。树底下的五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人跟着姑娘走了。余愚傻笑着问三羊,你输了吧?三羊说,我输了我输了。余愚说,我们还等不等她?三羊说,你想等死吧,快走。

树下的四个男人尾随在余愚和三羊的身后,悄然无声。

回到宿舍,余愚仍处在兴奋之中。他对三羊说,那个姑娘长得还可以,可惜她嘴角的右边长了一个痦子,吓人。三羊说他占了便宜还要恶心人,不厚道。余愚又说,不知那个饭店的老板明天会不会还搞普天同庆。三羊说,不会搞了,那些啤酒明天过保质期。余愚愣了一下,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呢?三羊说,你这样的人太好骗了。余愚伸了个懒腰,扑到床上睡觉了。酒喝多了,余愚没睡多久又爬了起来,他尿胀了。打开门,余愚看见走廊上有四个男人,他们给余愚让开一条路,低声交谈着。回到宿舍,余愚轻轻地关上门,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清楚。余愚摇醒三羊,说走廊上有四个人,不知是干什么的,但形迹可疑。两个人踮着脚尖走到门边,像哑剧演员一样打起了哑语。余愚比划着说,把门开一条缝,三羊比划说,不行。余愚比划说,开窗呢?三羊摇头。他指了指门上的气窗,示意余愚蹲下去,余愚指着自己的耳朵说,他耳朵灵,让三羊蹲下。三羊指着余愚的屁股,意思是太肥了。余愚双手按住三羊的肩膀,将他压了下去,然后双腿一跨,骑了上去。三羊慢慢地挺直了腰,余愚偏过脸,耳朵对准了那四个人。隔了一会儿,三羊蹲了下去,长呼一口气,问余愚听到了什么没有。余愚把三羊拖到床上,将一床毛巾被盖住两个人。他说,那四个人声音不大,但他还是听到了几个成语,分别是轻举妄动、声东击西、瓮中之鳖。根据这一线索,余愚和三羊在毛巾被下进行推理分析,结论如下:这四个人应该是警察或者是联防队员,他们要抓捕的人是隔壁房间的老三。老三今年三十八,至今未婚,人长得猥琐,品位低,专偷女人的内裤,曾被抓过三次,屡教不改。得出这一结论,三羊说他占了百分之七十的功劳,余愚则认为是一半对一半,两个人争论了三分钟,互不服气,干脆睡觉。没睡多久,到了晚上十二点,有人在敲门,惊醒了余愚和杨三羊。果然是敲老三的门,余愚跳下床,开门去看热闹,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在了他的脸上,那四个男人冲进了屋。

余愚和三羊被抓进了公安局。

第二天的报纸发了一条消息说,昨晚零时开始的利剑行动大获全胜,抓捕了犯罪嫌疑人若干人。这其中就包括了余愚。杨三羊凌晨时被放了出来。做笔录时,余愚聪明,只说自己酒后失控,强吻了女性。他没牵扯上三羊。杨三羊也聪明,省去了某个细节。那位被非礼的姑娘也被请到了公安局现场指认,她指着余愚说,就是这个丑鬼,口里喷臭的。

证据确凿,余愚没有狡辩。他对警察说,自己错了,愿意写检讨,愿意道歉,还愿意赔偿精神损失,希望能早点让他出去,他要上班。警察对着他笑,余愚感觉不妙,又提出了个人的意见,拘留几天也可以,但不能太久了。警察收起了笑容,拍着桌子说,你有病吧,事情很严重,等着出庭审判。

余愚打了两个酒嗝,实在想不出事情有多严重。

庭审时,余愚看见两条标语,第一条是:公平、公正、公开;第二条是:从重、从严、从快。白纸黑字,赫然醒目。他喜欢第一条标语,让他略感欣慰,他又没杀人,算不了大案。而第二条标语让他提心吊胆,事情到了法院,怎么讲也不是小事。判决结果很快公布出来,余愚被判有期徒刑六年。听到这个宣判,余愚立刻想到了壁垒森严的监狱,阴暗潮湿的牢房,高墙上的铁丝网。

余愚尿裤子了。

一天早上,余愚被押上囚车,车子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城市被甩到了身后。汽车越来越颠簸,临近中午,汽车停下来,余愚弯曲着关节一步步挪到地面。放眼望去,余愚的眼中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丘陵,树木稀少,秋风吹过,满目沙尘。一阵狗叫声转移了余愚的视线,循声去看,只见一扇破旧的铁门,锈迹斑斑,门柱上有个木牌,写了四个字:盘山农场。门边上有一条黑狗,在凶狠地狂叫,一看就知道没读过书。余愚眨巴着眼睛,不想让泪水流出来。今后六年,他将在此劳动改造。

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余愚要干的事就是开荒,种茶树。余愚能适应繁重的劳动,却无法忍受孤独。都是囚犯,也分三六九等,余愚这种犯流氓罪的最让人看不起,同一监室的犯人,只有一个老刘愿意和余愚讲讲话,他也是个流氓犯,曾当过中学的老师,虽说已经坐了八年牢,体内的骚气依旧充沛。余愚认为老刘的脑子可能有问题,因为他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每天晚上睡觉前,余愚都会叹气。在他身旁有个大木桶,犯人们的排泄物积在木桶内,骚气扑鼻。以前是老刘睡在木桶边,现在轮到了余愚。狗日的老刘给这个木桶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桂花桶。余愚看见木桶就有气。老刘听到余愚的叹气声,阴阳怪气地说,生活如此美好,你为何要唉声叹气。听了这文绉绉的话,余愚一身发麻,他怕老刘耍流氓,急忙打开老刘伸过来的手。老刘曾经两次摸过余愚的脖子。余愚说,我是男的,滚开点。老刘说,我在给你读诗,没点品位。余愚说,监狱里面读什么诗,怪吓人的。老刘笑了两声,没有生气。余愚知道老刘快熬到头了,再过一个月,他就出狱,而自己才刚刚起步,路途漫长,看不见头。绝望中,余愚突发奇想,假如三羊能陪他坐牢就不至于那么孤单了。

也许是心灵相通,没过几天,杨三羊来看余愚了。多日不见,三羊学会了说废话。他问余愚,你怎么瘦了?余愚摸着自己的光头,无言以对。三羊又问,这里好玩吗?余愚盯着三羊的头发,还是说不出话。三羊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很精致。抽了一支烟后,两个人开始低声说起了话。三羊说,这里连个女的都看不到。院子里有两条狗,也是公的。余愚说,这样还好些。余愚让三羊回去后找人问一问,自己怎么被判了六年,太重了,是不是法官把六个月当成了六年。三羊说,他一定会问清楚,这样的事情是容易搞错。扯了一阵子闲话,会面的时间到了。三羊临走前特意往手掌上倒了点茶水,抹了抹头发。他刚走了两步,又被余愚喊了回来。余愚说,你还记得那个女受害人姓什么吧?三羊说,布告上写的是赵某某。余愚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好记,百家姓排第一。

几个月后,三羊第二次来看余愚,他悄悄地对余愚说,托朋友找关系,转了九道弯,总算问清了余愚判刑的事,是六年。余愚说,确定没搞错?三羊说,千真万确,没搞错。为了让余愚放心,三羊说,他为此还送了两瓶白酒,那酒真的好,隔着玻璃瓶都能闻到香味。听说当县长的人都喝这种酒。余愚哭丧着脸说,怎么会是六年呢?三羊说,这可能是你的幸运数吧。余愚说,坐牢也有幸运数?三羊说,当然有了,如果判你十二年怎么办?余愚咬了咬牙,没说话。杨三羊说,想开点,就当是读了两次小学。余愚傻笑道,一个小学读了十二年,我太蠢了。三羊递给余愚一支香烟。

一团浓烟升起,余愚的脸上流下两行泪。

六年到底有多少天,余愚算出来的数是二千二百二十天。他怕算错了,特意问了下当过教师的老刘。老刘的答案是二千一百九十天。两个数字相差了三十天,余愚不想多坐一个月的牢,又反复演算了三次,都没有算出老刘给的那个数。后来,他用了一个笨办法,不用乘法用加法,一年一年相加,加了六次后,他确认老刘的答案是正确的。至于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他一时弄不清。难道是盘山农场的地理位置让他变傻了?未必天天吃霉豆腐会让人的记忆力衰退?这真是一个大问题。幸好老刘在出狱的前一天晚上,给了他一张卡片,写的是乘法口诀表。余愚这才发现,六六三十六,他还以为六六三十九。老刘对余愚说,这里待久了,人会蠢的,你每天背一背口诀表,会有好处的。

背了六年口诀表,余愚也出狱了。

出狱的那天,碧空如洗,余愚站在监狱的大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一片天地,墙外的空气沁人心脾。没有人来接余愚,但有两条小黄狗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跑到他的脚下,嗅着余愚的鞋子,欢快地摇动着小尾巴。余愚不懂狗语,却知道此时不能扫兴,为了助兴,他举起双手圈着腿,装成一个发了情的大猩猩,滑稽可笑地朝前跑去。他边跑边默念着,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朝前跑,朝前跑。两条狗紧跟其后,一直跑到了大马路上,路边住有人家,余愚左右张望,寻找着长途汽车站。一个秃顶的男人走到余愚身边,问道,小鳖,剃个头吧?把牢里的晦气剃掉,迎接你美好的新生活。余愚说,给我剃个好看的头。他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吓跑了身旁的两条狗。

余愚重获自由的喜悦很快就被新的烦恼所替代,他没了工作。

杨三羊陪着余愚找了原单位的几位说话管用的人。这些人看到余愚后,露出了怪怪的笑容,余愚心里不舒服,他又不是丑八怪,实在不值得一笑。对于工作的事,这些人都说无法解决。余愚口拙,说来说去就是两句话,我要吃饭呀,我要工作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拿了六百块钱给余愚,说自己真的爱莫能助了。余愚觉得此时应假意推辞两下,但他不敢那么做。人穷志短,他玩不起假动作。收了他人的钱,再继续纠缠下去就是刁民了。余愚是从盘山农场出来的,不能有损农场的形象。他拉着三羊走了。走出原单位的大门,余愚问三羊,我现在算不算走投无路了?三羊说,不算,你还有家,还有我这个朋友。

惶惶不安的余愚再次回到家中,把找工作的经历说了一遍。他爸阴沉着脸,抿了口小酒,那酒糟鼻子更红了,像熟透了的草莓。他对余愚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余愚知道父亲在为他指点迷津,但他悟性不高。余愚说,你能不能说具体点,我到底干什么好,太抽象了,我听不懂。他爸又抿了口酒,生气地说,社会这么大,你去闯一闯嘛。想当年,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最后当了元帅。余愚他妈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酒癫子,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年代了,拿两把菜刀出去就是死。她转过身对余愚说,你爸的意思是,自谋生路。余愚点点头说明白了。他走出家门,身后传来他爸和他妈激烈的争吵声。如果不出意外,三分钟后,一场没有裁判的拳击赛即将开打。谁赢谁输,就看临场发挥了。

这个家他是待不下去了。余愚想到了杨三羊。

他又回到了单身宿舍,现在他只能和三羊睡同一张床。一天晚上,迷迷糊糊的余愚被人踢了一脚,他睁开眼,看见三羊正望着他。三羊说,好热的,你身体像个热水袋。余愚说,我怎么觉得冷呢。第二天,余愚去医院看病,医生说他的扁桃体发炎,要住院,要打针,要吃药。余愚讨价还价,同意打针吃药,坚决不住院。医生见余愚愣头愣脑的样子,也善解人意,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在注射室,余愚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针。他龇牙咧嘴地系好裤子,扭头去看打针的护士。正好,护士取下了口罩,露出了鼻子和嘴巴。余愚突然忘记了痛感。他惊讶地看着护士,眨了眨眼睛,再盯着护士看。她有一张鲶鱼嘴。余愚指着护士说,你是受害人赵某某?女护士看着余愚说,什么意思?余愚说,我是被告余愚呀。

中午的时候,余愚和赵某某走进了一家土菜馆。

这餐饭,是余愚请客,他让赵某某点菜。赵某某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点了四个菜。为了助兴,余愚提议上瓶葡萄酒,赵某某说,还是白酒好些,劲大,来两瓶小包装的白酒吧。喝酒时,赵某某先和余愚说起娱乐圈里的八卦新闻,刚从农场出来的余愚接不上话。赵某某又和余愚聊国际形势,余愚不停地点着头,不敢开口。酒喝到一半,赵某某还是忍不住,她问余愚,那天晚上,你嘴里怎么那么臭?余愚干笑着说,我吃了猪大肠。赵某某干呕一下说,你这个猪脑壳,把我害惨了,那是我的初吻,你知道吗?我谈了九个男朋友,就因为怕和他们亲嘴都分手了。余愚站起身,朝赵某某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坐下后又说,我也挺后悔的,又不是杀人放火,整整坐了六年牢。赵某某说,算你命好,那天晚上你跑得快,不然的话,我一枪崩了你。余愚一惊,问道,你有枪?赵某某说,我外公有把左轮手枪。余愚想,有左轮手枪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他不敢多问,忙转移话题。他说,如果现在来判我,顶多拘留几天,绝对不会判六年。赵某某冷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会判死刑。我告诉你呀,如果我外公在扑克牌里翻出一张花牌,你就不是六年了,算你命好,他翻出了一张黑桃六。余愚突然呆如木鸡,赵某某让他喝酒,他不喝,让他吃菜,他不吃。赵某某离开的时候,他也不言不语,一双眼睛向前望着,却什么也没看清。一位服务员走到他身旁,故意咳嗽了一声。余愚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他对服务员说,再来一瓶小酒。

这瓶酒被他一口干掉了。

如果把余愚以上的经历拍成电影,此处可以结尾了。但片中的主角余愚不会同意,他还有更精彩的故事。

一天下午,余愚来到了步行街,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往返走了两趟。这里人多商店多,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他试穿了三双鞋,试穿了三件衣服,再看价格,他又老老实实地将东西放回到了原处。后来,他坐到街中的长椅上,左右观望。有几个腿长性感的女性,从他身旁走过,把他的视线扯得很长很长。看久了,他觉得累,起身走到一座青铜雕塑前,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青铜女的臀部。很光滑,但没有弹性。他准备再摸的时候,有人喊他的名字。余愚吓了一跳,红着脸看了看喊他的人。原来是过去的狱友老刘。一想到老刘曾经是个流氓犯,余愚的脸马上不红了。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同时伸出手,像是遇到了亲人。

太阳快落山了,老刘说他想请余愚吃饭,不知余愚是否给他面子。余愚饥肠辘辘,正求之不得。再说,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什么面子。老刘带着余愚走进一家高档饭店,要了一间包厢,点了几个菜,还上了一瓶葡萄酒。酒菜上桌后,老刘对余愚说,别客气,多吃点。余愚拿起筷子,狠狠地夹起一只鸭腿。太好吃了,余愚一双筷子飞来舞去,吃出了一头汗。他抹了一把脸,突然停下来。他看见老刘的筷子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他根本就没吃菜,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葡萄酒。余愚说,你怎么不吃呀?老刘说,看你吃得这么香,我高兴。余愚发现老刘的眼眶里闪动着泪光,他放下筷子,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老刘。给老刘点烟时,余愚看见老刘的头发全是白的。他说,你以前是黑发,怎么都白了,是不是染的?老刘吐出一口烟说,不是染的。余愚说,你没生病吧?老刘说,是急白的,也算一种病吧。余愚想起有个古人曾经一夜白了头,他问,你和那个姓伍的得了一种病吧?老刘说,差不多吧。两行泪水顺着老刘的脸颊慢慢地滚落下来,余愚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老刘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情,他低下头,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老刘擦了擦泪水,轻声说道,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余愚问,你不是有儿子吗,要那么多儿子干什么?老刘说,原来有一个,为了我的名声,他自杀了,可恨的抑郁症。余愚拿起纸巾,送到老刘手上。他看见老刘用了三张纸巾,还是没擦干脸上的泪。

第二天,余愚有事做了。

老刘在步行街上有多家铺面,有大的有小的,他划出一间最小的铺面给余愚。他对余愚说,别小看了这间铺面,虽然只有三平米,但它所处的位置好,如果经营好了,能挣很多钱。余愚开玩笑说,卖海洛因?老刘说,那个不能搞,可以卖臭豆腐。这事不要技术,勤快就行,步行街的客流量大,狗屎都能卖出去。老刘真的把余愚当儿子来看待,还给他在附近租了房子,为了让余愚有适当的压力,房租由余愚自己承担,至于铺面的租金,老刘说,先免三年。余愚说,我不是在梦里吧?老刘说,你不是,我是。

余愚半信半疑地卖起了臭豆腐,他每天把挣的钱放到一个纸箱里。一个月后,他反锁了房门,拉上窗帘,把纸箱里的钱倒在了床上。一堆颜色鲜艳的纸币散发出臭豆腐的余味,余愚已经闻惯了这种味道,他将纸币分类清好,数了一遍后,大吃一惊,又数了两遍,他心跳加速,暗暗地想,杨三羊干一年还抵不上他这一个月挣的多。此时应该有点酒。余愚开了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太舒坦啦。他开始设想,这钱应当用掉一些。可以给老刘买两瓶好酒,不能忘了他的情义。再给三羊买条好烟,吃了他那么多餐饭,不能装糊涂。余下的钱,一部分存银行,一部分找女朋友时用。

他近期的生理冲动太强烈了。

说来惭愧,余愚从未正式地谈过恋爱,对于如何追女人,他一窍不通。多亏有个杨三羊,他自诩是这方面的专家,据不完全统计,他说至少谈了十六个女朋友。余愚决定拜三羊为师。他以为追逐异性是件羞耻的事,和三羊说起找女朋友的事不免吞吞吐吐。三羊笑道,你又不是太监,想女人是正常的。他觉得应该让余愚走正规的程序,开始为他选择相亲的对象。一连见了六个姑娘后,余愚打起了退堂鼓。他无法承受一次次被人拒绝的打击。三羊说,他还有六个备选名单,相貌稍微差了点。余愚不愿再相亲,他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个问题吧。三羊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你能处理什么问题,这是个技术活,你还没入门。见余愚垂头丧气的样子,三羊又说,我把诀窍告诉你算了,记住,男人的脸皮一定要厚。余愚说,这么简单?三羊说,就这么简单。余愚傻笑起来。

余愚还不蠢,经三羊的指点,他很快找到了女朋友。

姑娘叫小眉,身材苗条,头脑简单。平时有两大嗜好,一是吃,二是赌。最爱吃的是臭豆腐,最爱赌的是打麻将。她常到余愚的摊位买臭豆腐。一天傍晚,细雨蒙蒙,她买了臭豆腐,没有马上离开,站在一旁吃起来。吃一碗不尽兴,她又买了一碗。吃完第二碗,她冲余愚说,你好像多给了我几片吧。余愚点点头。姑娘瞟了余愚一眼说,有什么目的吧?余愚还在回味姑娘刚才抛向他的眼神,他认定这就是传说中的媚眼。借着昏暗的天色,余愚说,想和你交个朋友。姑娘笑着说,一看你就像个流氓。

两个人就这么相识了。

杨三羊听余愚介绍他和小眉相识的经过后,进行了一番分析。他对余愚说,这个姑娘一定遇到了什么不顺的事,要么是失恋,要么是和父母亲吵了架,或者是欠了债,不然的话,哪会和你一拍即合呢。过了段时间,余愚对三羊说,你分析得不错,小眉失恋不久,父母亲又吵着离婚,她把我当成了一棵树。三羊说,你是乘虚而入,要努力呀。余愚说,你多指点指点我。三羊说,放心,这方面我有经验,四个字,速战速决。余愚说,恋爱是美好浪漫的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像是打仗一样。三羊说,对,就是打仗,在床上打。余愚似懂非懂,见三羊朝他挤眉弄眼,又笑得那么猥琐下流,思路便有了方向,他往肮脏的地方想,往龌龊的地方想,想着想着,感觉有条鱼游到了他的大腿根。余愚红着脸说,懂了。三羊往余愚鼓起的地方瞄了一眼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分手时,三羊要余愚给他一些钱,他也想租套房子,好方便幽会。余愚高高兴兴地给了钱,他也能帮朋友分忧了,好事。

过了半个月,杨三羊请余愚到他的出租屋吃饭。他说自己肾虚,女友小刘给他炖了两个乌龟,里面放了几味中药,补肾强身,他让余愚多吃点。余愚试了一口,说太腥了。他喝了一大口白酒,想冲走腥味。喝第二杯酒时,三羊问余愚那件事进展如何,余愚心领神会,回答说,进展缓慢,可以有些小动作,那条防线还是没有攻破。三羊撇着嘴笑了笑。余愚说,小眉讲她是良家女子,如果不自重,她妈会打她的。三羊把啃过的乌龟壳扔到桌上,看了小刘一眼,对余愚说,对付这种良家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她一起干坏事,干的事越大越好,从此后,她才会死心塌地和你一起过日子。见余愚不开窍的样子,三羊说,比如说我和小刘吧,这两年我们就杀了两个人。余愚的筷子差点掉到地上,他望了小刘一眼,想不到她胆大包天,也敢杀人。小刘绷着脸对三羊说,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呢,喝你的酒。三羊笑道,余愚是我兄弟,没事的。三羊拿过酒瓶,想给余愚倒酒,余愚拒绝了,他说吃饱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先走一步。余愚急匆匆地走到街上,买了两个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塞到了肚子里。

余愚像是生了病,老是做噩梦。有天晚上,他梦见三羊被五花大绑押到刑场,一阵枪响之后,三羊被打成了筛子。余愚坐在床上,大口喘气,他手握拳头击打着枕头,压着声音说,你怎么能杀人呢,还要杀两个。你的秘密告诉我干什么,你这个王八蛋。余愚没有一点睡意,凌晨就起了床,他跑到三羊的住处,躲在一个角落里暗中观察。等了半个多小时,三羊和女友出来了,两个狗男女有说有笑,走进了一家米粉店。余愚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还没死,是自己杞人忧天。回去的路上,余愚看见了一个警察,他赶忙弯下腰,假装系鞋带。他怕自己一时冲动,会揭发三羊的暴行。

三羊杀人的事,让余愚瘦了十斤。他原本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每天吃饭睡觉做生意,偶尔想一想女人,现在多了一个内容,就是关注媒体新闻,他怕漏掉杨三羊被抓的消息。根据他的预测,不出两个月,三羊便会落网。余愚见过电视里的警察,他们神勇机智,杨三羊只会是凶多吉少。余愚给自己定了个时间表,每隔十天去三羊的出租屋看一看,当然是偷偷摸摸地看,他不想和三羊再见面了。第一个十天,三羊没被抓。第二个十天,三羊还是没事。

到了第三个十天的晚上,余愚被抓进了派出所。

那天晚上,乌云遮住了月亮,正是做坏事的好天气。余愚鬼迷心窍,将备好的铁棍藏进袖筒里,喊女友小眉陪他去散步。来到对面的一栋楼房前,余愚说他上去找个人,让小眉在楼下等着他。大约过了十分钟,小眉听见楼上传来吵闹声。不一会,有个人从楼上横着摔下来,又过了一会,下来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余愚。他被两个男人扭住了双手,另外一个男人在给医院打电话。经过小眉身边时,余愚低着头,不言不语。小眉吓得说不出话,看着余愚他们走远了。在派出所,余愚对警察说,他是去拆一个灯箱广告,那个广告箱正对着他的窗户,影响了他的睡眠。但抓他的人对警察说,余愚贼头贼脑,应该是行窃,单位的办公室前两天被人偷过一次了。他们还说,在抓捕的过程中,余愚手执凶器,击伤三人,其中一人被他推出护栏,坠落到楼下,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

余愚没料到事情会如此严重,他仍心存侥幸。在后来的提审中,他问警察会怎么处理他,是罚款还是拘留,或是又罚款又拘留。警察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盯着他,用手戳着他的脑壳说,你这里是不是进水了,住院的那个人脑震荡,变成了残疾人,你触犯了刑法。余愚问,能不能从轻处理我。警察说,如果有立功表现,可以从轻,你现在怎么立功?余愚在心里默默地说,三羊,兄弟对不住你啦。

余愚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他心服口服,没上诉。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余愚来到了盘山农场。旧地重游,他欲哭无泪。当他走下囚车,耳边听到葫芦丝演奏的乐曲,那优美的旋律,到了余愚的耳中却变成了哀乐。一个月后,杨三羊来探监,两人见面时,余愚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三羊说,你的颈椎没问题吧?庭审时,你也是低着头,现在还是低着头。余愚说,我不好意思面对你。三羊问为什么,余愚说,我举报你杀了人。三羊笑了几声说,那都是小事,警察找过我,当我把病历本给他们看了后,什么事也没有。余愚抬起头,傻乎乎地望着三羊,他想知道答案。三羊说,病历本上有两次人工流产的记录,所谓杀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余愚恍然大悟,他站起身,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打得很认真。然后转过身,以立正的姿势对不远处的警察说,报告政府,我要求再加一年的刑期,请政府批准。警察走到余愚身边说,什么意思,想多坐一年牢,你把法律当儿戏?余愚说,六是我的幸运数,我想再读一遍小学。警察侧着身子,右手握拳,伸出左手,摸了摸余愚的额头。体温正常。

加刑比减刑容易,余愚打架斗殴,辱骂警察,如愿以偿地坐满了六年牢。当他再次走出盘山农场的大门时,他故意面对大门,向后退着走了十多步。他想起两条小黄狗,不知是否还健在,千万不要变成了盘中餐。余愚来到了马路上,一个秃顶的男人问他,老鳖,剃个头吧?把牢里的晦气剃掉,迎接你美好的新生活。余愚瞪了那人一眼说,你才是老鳖,瞎了狗眼。见那人灰溜溜地走远了,余愚来到一辆越野车旁,他对着后视镜看自己。那人没说错,他真的像个老鳖,头发白了一半,牙齿掉了两颗半,花甲之年的苍老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脸上。

曾海,男,汉族,原籍湖南邵阳人。曾在多家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挺过两百天》。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湖南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