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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9年第2/3期合刊|陈美者:海风中的虎皮鹦鹉

来源:《黄河文学》2019年第2/3期合刊 | 陈美者  2019年04月29日08:28

老家宅子边,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出一间小木屋。

小木屋被繁盛的老龙眼树围绕,门口还挂着一个鸟笼,住着一对虎皮鹦鹉。沿海风大,风吹得笼子轻轻摇晃,两个小家伙站在笼子里的架层上,仿若在荡秋千。看来,二哥又有新宠了。

距离我上次回家两个月而已,二哥竟变出这样一个漂亮小木屋。这是他用来做茶室的,就挨着母亲的房间。我高兴地对母亲说:“有了这小木屋,你可热闹些了。” 母亲却叹了口气。我没有太在意。她总是喜欢叹气。

入夜后,小木屋开始变得光亮,似乎迎来它最好的时光。二哥的好友陆续赶来。杂货铺老板、盐民、水泥工、裁缝、戏台布景师,穿着半旧西装的则是啥活都不干的无业者……他们围成一桌,其乐融融,茶具被移到长凳上,以便给扑克牌让位。小屋一下就被填满。至于那对虎皮鹦鹉,鸟笼被提进来,挂在小屋里,它们似乎也习惯了,乖乖站在笼子里,在洗牌声嬉闹声中,一边吸二手烟,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打盹。

我对打牌一窍不通,在旁边探头探脑讨不到什么趣,也根本没人招呼我。就站到虎皮鹦鹉那边。小家伙们被惊扰似的,将两只眼都睁开,瞄我几眼后则继续打盹。我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眼睛太小了,根本做不到大眼瞪小眼。

我愈发无趣,勉强站了一会儿,只好闷闷地回到老宅睡觉,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能听到小屋传来的一阵一阵吵闹声。二哥不带我玩,却和他的朋友们玩得很尽兴。虽是赌钱,氛围很欢乐。大家拼的是眼疾手快,还有嘴上功夫,竭尽所能地互相嘲笑和挑衅。比起输钱,更不能输的是气场。他们玩牌,因玩家固定,且统一都没几个钱,输赢轮流,不必在乎。

第二天一早,那个装有虎皮鹦鹉的笼子已经被挂在龙眼树上,两个傻乎乎的小东西依旧拿眼瞄我,被我盯毛了,就转向别处。我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么好看却不能说话还不能吃的,真是可惜了。

二哥居然起得比我还早,已经坐在小屋泡茶。茶香勾人,我没刷牙就跑去喝,边喝边对二哥说:“你胃不好,最好不要喝绿茶。”“呃。”二哥只吱了这么一声,算是回应。

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来找二哥,这人我熟悉,是村里的杂货铺老板。

他们连打招呼也不用打,二哥只笑嘻嘻问他:“瘦肉还是五花肉?”

杂货铺老板伸出四只手指,也有可能是五只手指。他的大拇指在幼年时就失去了,后来开家杂货铺营生,并且还在铺子旁边建了一个小作坊,兼营榨花生油、磨面粉等,甚至还有做爆米花,麻利得很。只可惜,这些年种花生、种麦子的人少了,外出打工的人多了,他的生意,不管是杂货铺还是油榨作坊,都愈发难做。二哥看懂了杂货铺老板的手势,边忙着手里的活边说:“那是割了一块瘦肉。”

他们说的是昨晚的战果。一觉醒来,大家都发现,输赢当然在乎,傻瓜才不在乎钱。

我站在那里许久,这才注意到脚下:房子墙根,被二哥挖了一条L形的小沟,直通河里,我含着一口的牙膏泡泡嚷:“你这是在干吗呀?”

“挖一条新水沟啊。” 二哥正把一个水桶放进转弯处,在那里他挖了一个圆形的大槽,说可以起到过滤效果。我默默刷牙。直到刷完牙,也没想明白,到底要怎么过滤。

我恍惚的工夫,二哥已经发动了他的大卡车。没过多久,又开回来,塑料膜包着的白色排水管纷纷从档板上探出头来。二哥将它们卸下,放在水沟边。他又抱了一包水泥下来,和上水,抹到水沟转弯处的塑料桶边。母亲在一边唠叨,得把水桶转动几下,这样干了才能拿得出来。二哥听话地照做。原来水桶不过是做模型用的。

村子渐渐热闹起来,路过的人也多,问说挖水沟啊,二哥呃一声算是回答。他不想多说的时候,常常都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半旧西装、啥活也不干的哥们来了。他背着一双手,笑眯眯道,碎石子就不要拨到水管上,免得硌坏了,铺点细沙才好。

二哥听话地改用细沙盖住排水管,还吩咐我将那些没用的碎石子都清理到房角,说要让我过一个有意义的劳动节。

才清理了两畚箕,我的手就起泡,腰也疼。扔了工具,回屋拿了两个馒头。二哥接了馒头,还不给我面子,当着外人大笑,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就这么两下子啊?戏台布景师也晃悠过来,接话道,这要是种树,恐怕连坑都挖不来吧?我讨饶般苦笑道,不要担心,我还没种树的资格。

眼看太阳越来越大,二哥拐进小房子里,泡茶。

有人催他:“还不趁凉快时把活做完?”二哥笑:“急什么,挖个水沟而已,又不是盖新房。”

我觉出他颇有几分沮丧。二哥年近五十,尚未有自己的家业。老宅很有年头,外墙的石头早已发黄。几棵老龙眼树,也是当年分家时种下的,葱葱郁郁得紧。不久前二哥把多年来的存款,全转给自己在福州的儿子,为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做首付。这个过程中间有不少拉扯,他们父子关系一度紧张。我亦没有说话的份,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职工,常常跑回老家,让熟悉的海风抚平我的伤口,寻找一些安全感,谈不上对家里的帮衬。那笔钱二哥原本寄存在我户头上,当我鼠标轻轻一点,将二哥大半生的血汗转出后,恍惚了好一会儿:二哥的新房真不知要到何时了。我的黯然,也掺杂着私心——二哥若盖了新房,定有我的一间。

我曾问过二哥,如果他愿意来福州,我可以帮他找份工作,他能做和车有关的事情。二哥只“呃”了一声。

二哥的话实在是太少。过后,我才醒悟过来,大概二哥在想的是:那妈怎么办?

黄昏,排骨汤在高压锅里炖着,我在玩一片紫菜,那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味道。等汤熬好后,加上这片头水紫菜,将是人间至味。忽然,母亲很神秘地把我叫到她房间,嘱我搬出柜子最底层的木箱子。

我感受到了氛围的诡异。

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面放着衣物,白色的、蓝色的、黑色的。有衣、裤、鞋、帽……她一件一件地将它们打开,问我如何。我只呆呆地站着,连碰都不敢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母亲用手指摩挲着那些衣物。我就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她摩挲那些衣物。我是第一次感受到,百年了的人,需要那么多条裤子,有那么多件衣服,这层层叠叠的恐惧,令我出不了声。我忽然间意识到,在那些我不知道的时刻,或许是黄昏,或许是深夜,母亲可能已经好几次,自己一个人坐在这房间里,整理这些衣物。现在她又一件一件地打开、翻看,挑出三四件不满意的,说这几件过时了的,不要了,得再去买新的。我就听话地将那些她扔掉的衣服装进袋子里。然后,我听见母亲说:“我每年都要拿出来晒几回的。我别的不担心,到了时候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收拾好。”

一种抗拒式的愤怒终于让我呼吸过来,一喘过气,我就大声道:“好好的,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啊!”说完我就跑出房间,再不走就会被母亲发现我哭了。我气坏了,委屈坏了,心情好复杂。可实际上,我可能只是被吓坏了。

晚饭后,我们又恢复如常,喝完紫菜排骨汤,对坐着聊天。刚刚过去的一幕,似乎就像电视机不小心跳台。母亲生性敏感、要强,父亲还在时,总是温和地为她拔去心头的刺,可如今,失眠之夜,只有天花板上的裂缝与其对视。所以,每每我回家,她抓着我有说不完的话,就算什么也不说,盯着我看也好。

“村里不是还有很多老人吗,你平时也可以和她们说说话。”我说。

“有啊,她们有时候过来,我们就会说说到时候要准备的衣物。她们说,现在不流行斜襟的,现在流行唐装。”

我打了个寒噤,轻轻转移话题:“有了小木屋,会热闹很多吧?”

“他们玩他们的,又不跟我说话。” 母亲又叹气,她还说,小木屋也会生出麻烦,什么人都来。我这才知道,打牌激烈时这些人还曾打过一架。最先出手的那人,被母亲警告不许再来。过了一段日子,他还是来,特意带来那对虎皮鹦鹉,收买二哥。二哥实在太喜欢那对翠绿的小东西了,也可能他本来也不觉得打架是什么大事,他们这些人,小时候不就经常打吗?更何况,不让人家来,人家干了一天的活,晚上能去哪里玩呢?在这个村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这些年,村里的中年男女越来越少,他们背着大包小包家乡的食物,紫菜、蛏干、花生、墨鱼干……坐上火车,坐上飞机,奔往远方。没有人问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外到底过得如何,是否像曾经梦想的那样,穿上光鲜亮丽的服装?抑或住进笼子般的小公寓,像那对可怜的虎皮鹦鹉一样,在风中荡秋千?那些昂贵的化妆品,是否改变原本被海风吹黑的脸庞,早已看不出各人的底色和出处?

所以,小木屋能聚集到这么多人气,无论如何,是令人高兴的。这次返乡,我心情愉悦了不少。

结果,母亲忽然说道:“你小的时候,我总以为你长大后会很不一样。”

我能听懂她的意思,却不知如何接她的话。谁不是在小时候觉得人生无限可能呢!可是,成年人都知道,人是很难超越生活的,那些波折和低回,总能一次又一次地训练我们,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不论是在城里,还是在村里。如此伤感的心思,自然是不适合说给母亲听的。我只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夜深了,我们睡觉吧。母亲听话地回房间。我帮她把被角掖好,熄灯——就像从前她为我做的那样。

睡在母亲的隔壁,我心里颇为踏实,似乎平日拒接她电话的罪恶已经洗清。我在福州时,母亲会在任何时刻打电话给我,买药是最常用的招数,二甲双胍、格列吡嗪、通血管的、补钙的、鱼油、鱼肝油,最头疼的是让我带鱼丸。这东西难吃,还得保鲜,好几层保鲜膜裹着,坐动车拎回去。我猜,母亲无非是想在我的日常中留点痕迹,让我多回来看她。这种努力如此日日夜夜、锲而不舍,大概也只有她能做到。我透过白色镂空蚊帐,眼前浮现出那个木箱子,箱子里那层层叠叠的白色、黑色、蓝色衣物,竟不觉也叹了口气,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回乡下写作。在老家,盖一座白色小楼,在院子里种番石榴、栀子花两三株。不必接见厌恶人事,清晨、深夜、白日都属于自己,写小说,陪母亲散步……

几秒钟之后,我就清醒地知道,这种生活仅存在于想象中。

我不可能回来,也没能把母亲和二哥带出去。

第三日午后,我将被子、枕头、草席都拿到太阳下晒了一会儿,收进来,打包好,将蚊帐放下。这样下次回来,床铺会干净些,母亲已经没有办法为我提前晒被子。关好房间门,我去找二哥。

他用摩托车载我去镇上。镇上,我可以坐公交车到火车站,下了火车有地铁。这些年,交通方式变化,但仍改变不了跑一趟的总耗时,还必须四五种交通工具轮番出场。我辛苦考来的驾照,在两次上路分别撞树和撞车后,彻底沦为给朋友扣分专用。相比之下,二哥真是天才。他开那么大卡车,完全自学。

载着我们兄妹的摩托车,躲着大型卡车、开得贼快的小车,在路上怯生生地前进着。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二哥问。

“争取两个月回来一次吧。”我说完,有些心虚。

“那已经很好了。”二哥的口气很是欣慰,他一点都不怀疑我的话。

摩托车继续往前开着,再拐两个大弯,就要到我等公交车的地方。

“妈说,你养的虎皮鹦鹉很可爱,但就是有一点不好。”

“怎么了?”

“它们不会说话。她叫我有看到会说话的虎皮鹦鹉,给她买一只。”

我听不到二哥的回应。也许是风吹乱他的声音。我抱着我的大行李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想什么都没用。

几个小时后,我回到了福州,回到属于我的那种日常——早起上班,睡前给孩子念故事,我给孩子念的是日本作家竹下文子的绘本作品《快来,一起盖房子》:

农田边上有一块空地。这里马上就要盖新房子了……卡车运来满满一车木料。这是用来做房梁的木料。用起重机把它们慢慢地卸下来吧……房子的骨架搭好,接下来就是屋顶和墙壁。窗框也装上。渐渐地,房子的模样出来了。大门装好,围墙砌好,窗户上的窗帘也挂好,全都好啦!

现在,随时都可以搬家了。

合上书,我轻轻为孩子掖好被角,给了他一个晚安吻,告诉他,乖乖睡觉,下次一起回外婆家,看舅舅盖的小木屋,还有那对在海风中荡秋千的虎皮鹦鹉。

陈美者

1983年生。有小说、散文发表在《上海文学》《散文》《文学港》《青年文学》《湖南文学》《南方文学》《滇池》《文艺报》等,部分入选《中篇小说选刊》《民生散文选》等。现居福建福州。

题图:程瑞珍布面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