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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2期|丰杰:烟灰(节选)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丰杰  2019年04月29日08:49

送走浩浩荡荡的查房医生队伍,用棉球蘸水擦拭了陈跃进的嘴角,又把引流管里渗出的茶色液体倒掉,陈愚终于腾出空来,跑到12楼胸外科电梯间的窗口,迫不及待点上了一支烟。

陈跃进从ICU(重症监护室)出来后,陈愚就自觉地把香烟的档次由“蓝芙”调到了“精白”——10块一包,劲大,焦油含量高,叼在嘴里,就像含了一个火电厂的烟囱。陈愚抽一口烟,就忍不住在心里把陈跃进骂一顿,抽一口,再骂一顿,若非陈跃进是他的父亲,陈愚估计连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陈愚叼着烟瞅着楼下,防盗窗外的湘雅医院正门,此刻正熙熙攘攘,如清明上河图一般热闹,看病的复查的挂号的倒专家号的回收药品器材的有偿献血的大学生代孕的出租房子的,间或也有披麻戴孝跪在医院门口或打着维权横幅在马路牙子上振臂高呼的,像一锅热气腾腾的海底捞。

烟灰弹在防盗窗上,陈愚在想医院为什么要在12楼装防盗窗的问题。是防人爬上来,还是防人跳下去?后面有人“欸”了一声,是个脆脆的女声。陈愚没在意,龇牙咧嘴地又吸了一口,再回头时一个穿天蓝色护士服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眼前,瞪着黑加仑一般的双眼,风一般地拽掉了正叼在自己嘴里的半根烟。

“病房不允许抽烟!”

“哦!对不起。”错愕之中,陈愚嘴里边道歉,边冒着烟。女生没有理会,把那半个烟头狠狠地踩在脚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愚愣神的当口,电梯门“铛——”地打开了,吴念慈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像片树叶一般飘到了他身边,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那样,”陈愚脑子里还在重播刚才的画面,心不在焉回了一句。扭过头看了看母亲那惴惴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各项指标正常,昨晚睡得也还不错,就是麻药之后伤口有点疼,哼哼唧唧的。”

“哦。”吴念慈像个日本女人一般,颇有仪式感地点着头。陈愚抬眼望去,白头发正在慢慢占领她的脑袋。“你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电饭煲里有红豆薏米粥,祛湿的。”

“嗯,我中午来替你。”

“不用了,我带了饭,”吴念慈晃了晃保温饭盒,“你去忙你的吧!晚上再过来。”

“好。”陈愚还想再说点什么,电梯来了。

又是一个阴雨天,5月的长沙有点儿像陈跃进的脾气,时而狂躁时而抑郁,就是难得平和。陈愚走出住院部时,雨势渐渐大了,一个个病号或亲属把手中的CT(计算机层析成像)袋子顶在头上跑了起来,狼奔豕突很是仓皇,也有孑然一人慢悠悠走在细雨中的,姿态多少从容一些。陈愚有些歹毒地想,那些看上去不论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恐怕都是余生掰着指头过的人吧。

出了医院往左,300米便是蔡锷路,陈愚拐进路口一家“杨裕兴”米粉店,要了个牛肉扁粉。老板是熟识的,左手叉开五指抓了一大把米粉扔进汤锅里,然后用半米长的竹筷在里面搅了起来。陈愚刚刚坐定,老板娘便端着一大碗上来了。净白透亮的米粉泡在猪骨熬的汤里,上面摞着厘米见方的红烧牛肉,再上面点缀着嫩绿鹅黄的芫荽,然后一边搁着鲜艳的剁椒,一边撒着脆爽的酸豆角,看得陈愚食欲大开。筷子一搅,滋滋溜溜就吃了起来,不到十分钟,筷子就再也打捞不上任何东西了。陈愚意犹未尽地端起碗,咂了口酸酸辣辣的汤,然后有些放肆地打了个四分之一拍的饱嗝,心情一下变得大好。

再出门时,天也放了晴。陈愚往巷子里走上300米就到住处了。当初租在这里的时候,考虑的可不是陈跃进住院方便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女友莉萨就在附近的交通广播电台上班,不过自从陈跃进和吴念慈带着一摞从县人民医院拍的X光片闯进这个一室一厅的小房间后,那个声音甜美、每到整点就通过FM98.8向全省人民问好的姑娘就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消失不见了。

陈愚仰面躺在床上,回忆起那个姑娘的面容,竟然有些模糊了。分别久远么?其实不过两三周而已。而更早之前,陈愚记得他们还郑重其事地讨论了何时结婚,在哪买房,婚纱照拍什么价位的。4月份的时候,陈愚给吴念慈打过一个电话,说交女朋友了——这个是固定的,准备近期带回来看看。

隔着电话,陈愚都能感觉到吴念慈的欣喜,陈跃进在旁边破天荒嘿嘿笑着,忽然间大煞风景地打了个嗝,然后像碰到了某个该死的开关,于是嗝一个接着一个。

“怎么搞的?”

“没事,最近你爸老打嗝,估计是胃胀气。”陈愚在电话里听陈跃进又在骂骂咧咧,意思是不该让吴念慈说。

“那去医院看看呐。”

“打个嗝去什么鬼医院?老子不去——”陈愚一听,毫不犹豫把电话挂了。他对这个声音失去了最起码的耐性。

再过两天,吴念慈又打电话过来,这次是偷偷地:“你爸吃饭老是噎着,吃完又打嗝,诊所的江医生开了一堆胃药都没啥用,不行你回来一趟吧!”

“那姓江的医生你也信?我得个痔疮,他能给我开一堆化痰止咳的药。”陈愚对着电话语气不好,“我回去有个屁用,我又不是医生。”

“你可以带他去看医生。”

“他能听我的?”

“难道他还听我的?”

陈愚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嗓音,问道:“他最近还喝得凶吗?”

“不凶,最近打嗝胀气,都不敢喝了。”

陈愚冷笑了一下,“他也知道怕。”见吴念慈在电话里叹气,陈愚又问道,“最近跟你吵得厉害吗?动手么?”

“没有,他不喝酒,怎么会打人。”

陈愚向总编请了两天假,回了趟家。罗城距长沙不过百十公里,到家的时候刚好饭点,一碟芽白菜一碟辣椒炒肉,两碗米饭两双筷子,跟过去最大的不同是,没有酒。陈跃进正艰难地吞着几粒白米饭,咽下去之后,一个嗝接一个嗝,打得他泪眼婆娑。

“下午去县里医院吧。”陈跃进老老实实点点头。

做完胃镜,陈跃进喘着粗气出来了。陈愚跑进去,医生摇摇头:“情况不大好,确诊要等病理切片。”

吴念慈拽过胃镜检查单,问陈愚:“疑似食管CA——CA是什么意思啊?”

“溃疡,”陈愚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吴念慈,又看看陈跃进,“溃疡很严重,要住院,都是喝酒喝的。”

吴念慈嘟囔道:“让你喝那么凶,谁劝也劝不动,这下好,进医院了吧!”

陈跃进难得的没有反驳,只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上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起来后把电饭煲里的红豆薏米粥吃完,然后潦潦草草把明天要上版的稿子写完给编辑发出去,再洗了澡换了衣服,陈愚抬起头看看表,4点40。外面开始有些热了,知了在香樟树上聒噪,几只野猫在冬青丛里鬼鬼祟祟盯着路人,街上的女孩子们迫不及待把能露的皮肉露了出来,挑担的商贩用长沙老话吆喝着“冰凉粉”或“麻辣豆腐”,载客的小电驴泥鳅一般在晚高峰的车流中游走;麻将室里的风扇吱吱呀呀转着,地上镶嵌着黄褐色的槟榔渣和烟头,洗牌声霍落霍落,昼夜不停地翻滚着落魄的老城拆迁户们了无生趣的人生。陈愚在路边摊上要了个蛋炒饭,打着包带进医院。

陈跃进鼻孔上插着氧气导管,听见他进来,使劲抬了抬眼皮,又重重地阖上,如同关上一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

“怎么样?”

“还好。想吃东西,想喝水,喊疼。”

“食管都切了还想吃东西呢,他怎么不说想喝酒呢?”陈愚看了看吴念慈,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刻薄,“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我再陪陪他。”吴念慈抬头看了看吊瓶,喊道,“按铃,叫护士来换药。”

“9床,叫什么名字?”天蓝色护士服问道。隔着口罩,陈愚还是认出她。深深的眼睑,黑加仑一般的眼珠,眉毛稀疏不假修饰,眉头皱着,带着一股不明所以的清高。

“陈跃进。”吴念慈回答道。

“这两瓶打完就可以了,”护士服瞟了陈愚一眼,又看看心电监护仪,叮嘱道,“情况还不错,注意不要挪动他,也不要压到导管。”

陈愚扫了扫她的胸部,匀称饱满,规格适中,左边镶着姓名牌“褚沙白”。

“好的,谢谢您!”吴念慈站起来,轻轻地鞠着躬。她永远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过去在陈跃进面前是,现在在医院面对哪怕一个十八九岁的实习护士也是。在陈愚的印象里,只有在她的儿子和学生面前,她才是一个会笑会唱会瞪眼会发脾气的人。

时至今日,陈愚能记起的第一桩事,是喝醉的陈跃进将一个捣衣槌掷在他头上,那本来是要打在吴念慈头上的,却阴错阳差地改变了航迹,飞向3岁大小的陈愚。彼时吴念慈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夹柴火的生铁锻打的火钳,盘踞在柴火灶的一角,像面对日本侵略者的女共产党员一般,脸上写满视死如归。嘹亮的哭声让陈跃进的酒彻底醒了,吴念慈也扔掉了自卫的武器,两人奋勇奔向被砸了一个大包的宝贝儿子。陈跃进步子大一点,率先抱住陈愚搂在怀里。他的脖子、胸腔都是红的,像被开水剐过一般,密集的粗粝的胡须从他发红的下巴里伸出来,扎在陈愚的脑门上;他的嘴唇泛着乌青,甜腻腻、臭烘烘的酒糟味儿从里面泛出,让人既恐惧又厌恶。陈愚“哇”地哭得更大了,吴念慈从陈跃进手里把他夺了过来。往后,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晃悠悠的步子、满身的酒气、硬邦邦的蜇人的胡须楂,还有眼神飘忽、满是血丝的困兽一般的眼睛。吴念慈那时也远不是现在这般温驯,她怀着巨大的决心和勇气跟陈跃进斗争到底,用瘦小的身板抵御了拳头、巴掌和各种生活用具的攻击,绝不屈服。所以,陈愚还能记起的,便是家里的碗碟买了一批又一批,桌椅板凳也是如同经历过冷兵器战争一般缺胳膊断腿。有一次陈跃进发酒疯,一脚踹碎了家里的水缸,满缸的水在小小的厨房里漫漶开来,打湿了煮饭的柴火,一家人冷锅冷灶地度过了一天。陈跃进担心饿着陈愚,便骑车去很远的镇上南杂店买了一包北京方便面,就着暖壶里的开水泡了给他吃。那是陈愚第一次吃到方便面,觉得这才是世间珍馐,从此每次父母吵架,陈愚便巴不得陈跃进再来一脚,踹碎水缸。多年之后,陈愚回想起他们的婚姻史,其实不过是母亲的驯化史,更准确来说,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乡村教师被一个野蛮粗糙的退伍军人及乡村电影放映员驯服的历史。陈跃进要起床,一定是吴念慈将牙膏挤好将洗脸水打好,陈跃进要睡觉,一定是吴念慈将洗脚水端在他面前然后将擦脚布拿在手里,陈跃进要出门,吴念慈便晴天草帽雨天伞攥在手里在门口候着,陈跃进要进门,吴念慈便把茶泡好。陈愚看不下去,对母亲也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所以初中一毕业,他便坚决、果断地选择寄宿,高考后,填报所有的志愿都是离家超过一千公里的高校。

天色暗淡了下来,吴念慈絮絮叨叨交代一番终于回去了。陈愚从包里掏出那本没看完的《刀锋》读了起来。不一会儿(也可能是过了很久),护士急匆匆跑了进来,拽掉了吊瓶上的针孔。

“家属怎么搞的?点滴打完了也不知道叫。有你这么照顾病人的吗?”又是褚沙白。

陈愚挠挠头,看着她一边处理陈跃进有些浮肿的手臂,一边皱着眉头批评自己。“抱歉抱歉!”

褚沙白扭过头,看了一眼陈愚倒扣在病床上的书,换了个语气:“哟,看毛姆呢。”

“随便看看。”

“随便你怎么看,”黑加仑飞快地往上翻了一下,“别耽误照顾病人就行。”

当晚,同房间的10床和11床都空出来了,陈愚总算睡了个踏实觉。第二天一早,两个病号同时进来,一个大概是肺癌,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咳嗽,不曾停歇,有时清咳,有时咳痰,霍落霍落的让人恨不得往他肺里伸进一根抽水泵。另一个是心脏有问题,三十四岁的样子,清瘦,戴着眼镜,一副修养良好的样子,见到陈愚,还友好地挥挥手。

“老师?”陈愚笑着招呼道。

“眼睛毒啊,”靠窗的11床笑道,“你呢?”

陈愚想说自己是记者,又担心惹麻烦,回道:“无业游民,或者你可以叫我自由职业者。”

那边呵呵笑了起来。她的太太,也是个文文静静的女性,穿着青白碎花的长裙子,头发绾在脑后,利落清爽,只是眼圈有些浮肿。

“那是你老爷子?”

陈愚开着玩笑道:“算是吧。”

夫妻俩又笑了一下,陈愚听见陈跃进鼻孔里煞有介事地发出了一个音节:“哼!”

“你啥情况?”

“心梗,抢救过来了。准备做支架。”他的太太补充道,“半个月前就来了,一直没床位,现在好不容易住进来,手术还排在三天后。湘雅怎么这么多人!”

“嗯,现在经济不景气,独有医院生意好。”

“是啊!感觉整个社会都病了。”

10床又开始咳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像海水拍打礁石一般没完没了。

值班医生来查房,褚沙白跟在后面,煞有介事地拿着小本记录着医生的讲话要点。肥肥胖胖的主治大夫说,今天拔除胃管和尿管,可以开始喝点水和米汤了。陈跃进点点头,表达谢意。褚沙白走的时候,扭头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已经换成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她又瞟了一眼陈愚,走了。陈愚给吴念慈发了微信,让她熬一点稀米汤带过来。

“水。”陈跃进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陈愚一开始没听到,等他喊第三遍的时候,语气已经是明显的愠怒。陈愚接了一杯温水,插了一支吸管放在他面前,陈跃进那枯树皮一样的嘴唇叼住吸管就不松口,大口大口吸着像一匹好不容易逃出沙漠的老马。

陈愚一把夺过杯子,吼道:“你慢点行不行?!刚做完手术。”陈跃进瞪了他一眼,后面悲哀地意识到对他再无任何威胁。莫说儿子已经大了,哪怕他还在上小学,以现在的羸弱之躯,又能奈他几何?在陈愚的印象里,陈跃进是个说一不二的顽固存在,在家里至高无上,就连在村里也是独霸一方。军人出身的他有一副好身手和一副暴脾气,村干部见了他都绕着走。如果说在陈跃进狭隘到让人嗤之以鼻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敢挑战他的权威,那便是他那像屋后的竹笋一样拔节生长的儿子。

11岁的时候,陈愚结束五年级的期末考试,从学校领了一张奖状回来了。陈跃进兴高采烈,又以此为契机把自己喝高了,然后满村子吆喝,逢人便说我儿子考了第一名,羞得陈愚恨不得跑回吴念慈肚子里。疯疯癫癫在村里转完后,陈跃进带着另外两个醉鬼,东倒西歪地回来了,找陈愚要奖状。陈愚对这种行为既不屑又愤恨,于是当着他的面,哗啦啦地把奖状撕了个粉碎,然后一甩门进了自己的房间。陈跃进眼看着那张漂亮的奖状变成一堆碎屑撒在地上,表情从陶醉到尴尬再到愤怒。他吼着要陈愚开门,陈愚自然不开。他伸出粗粝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在门上拍着,还是没有动静。那扇被他亲自用桐油油过的木门结实牢靠,他就是把手掌拍肿也无济于事。

11岁的陈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身处重重包围、弹尽粮绝的将军,死死地守着那扇门,但他知道,这座城池迟早会被攻陷。他惊恐、委屈、厌恶、憎恨,眼泪像被太阳烤化了的冰凌儿一样簌簌往下掉。

一声巨响,陈跃进用一把锄头凿开了那扇门,然后一脚彻底把门框踢落。他举着明晃晃的锄头冲到陈愚面前,陈愚闭上了眼,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摆子。吴念慈从外面跑来,死死抱着那把锄头,泪眼婆娑地哀求着这个眼珠泛红的男人。

一切归于平静。电视里播放起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在香港升起的场景——那是1997年的七一。那一天之后,陈跃进足足戒了2个月的酒,陈愚攒了零花钱在镇上的旧书摊买了一本《散打入门》,他迫不及待地想长大。

陈跃进拔了胃管和尿管,喝了米汤、牛奶和水,傍晚的时候,说想上厕所。陈愚从床下取出一个乳白色的塑料尿壶,掀开被子。陈跃进摇摇头,陈愚看看他,又把被子盖上。过了半小时,陈跃进换了个说法,要尿尿。陈愚拿起那个尿壶,掀开被子,扒下他的病号服,用壶嘴对准,说:“尿吧。”他的毛发黯淡、枯黄,如同一簇寒风中的茅草。陈跃进巴巴地望着他,轻声细语乞求道:“你帮我把被子盖上。”陈愚看了看他。“这样我尿不出来。”陈愚盖上被子。一会儿后,被子里淅淅沥沥的声音,陈愚取出尿壶,给他把裤子穿上,把被子盖上,然后去卫生间倒尿壶,出来的时候他听见陈跃进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近凌晨,在10床病人的咳嗽声中,困倦极了的陈愚终于趴在陈跃进的病床尾部睡着了。忽听一声长啸,陈愚从蒙眬中扭过头,月光下的11床的男人正鼓着双眼,面目狰狞,急促地喘着气,家属一边手忙脚乱按着铃,一边大声呼叫着医生。褚沙白和另一个护士跑了进来,打开灯看了看心电监护仪上的波纹,又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值班医生来了,陈愚认得,早上查房的时候走在最后面,应该还是个医学院的研究生。他一脸哭相,扭头问道:“周老师在不在?”褚沙白摇摇头。另一个护士推来一台心脏除颤仪,三个人围着11床忙活起来。一声瘆人的长啸之后,陈愚听到了那个老师喘着粗气说出了一句让他此生难以忘记的话:医生,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救我。

陈愚感到周身寒彻,他颤抖着摸出烟和打火机,走向电梯口,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抽到第8支的时候,病区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担架伸了出来。床上的人头上盖着白布,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褚沙白扶着青白碎花长裙的女人,跌跌撞撞走向电梯。陈愚扔掉将要燃尽的烟头,哆哆嗦嗦地再掏出一支,而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了。

抽到第11支烟的时候,电梯门打开,把陈愚吓了一大跳。凌晨3点27分,褚沙白左边耳朵挂着口罩,左手揉着太阳穴从电梯里出来,看见陈愚,有气无力地质问一句:“还抽呢。”

“睡不着。”

褚沙白缓缓向陈愚走来,陈愚自觉把嘴里的烟拿出来,扔在地上,踩灭。

“给我一支。”

“啊?!”陈愚顿了顿,反应过来,掏出一支烟。

褚沙白看了看烟盒,轻蔑地“切”了一声。但好歹也点上了。

“——死了吗?”

“嗯。”褚沙白说,“大面积心梗,循环衰竭,呼吸衰竭,还有别的并发症。”

“在医院也救不好?”

“如果是白天,或许还有救。”

陈愚又掏出一支烟,点上。

“送太平间了吗?”

“嗯。”褚沙白叹了口气,“一个又一个的抽屉啊!装着一个又一个消失的生命。”

陈愚不自主地有些颤抖。

“害怕了?”

“没有,”陈愚辩解道,“晚上还是有些凉。”

“害怕有什么丢人的吗?”褚沙白顿了顿,“如果说这一趟对你还有些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让你珍惜余生。因为进了这里,命运就攥在魔鬼手里了。”

陈愚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个女孩。之前一直看的是眉眼,取下口罩后才算看清全貌。鼻子小巧,人中很长,嘴唇丰腴,带着微微向下的弧度,有些严肃的样子,目光又有些看淡尘世的疏离和不屑。

看陈愚在打量自己,褚沙白笑道:“你是干什么的?”

“你猜。”

“动笔杆子的。”

“答对了。”陈愚有些卖弄地点点头,补充道,“记者。”

褚沙白“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记者很可笑吗?”陈愚庆幸没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

“没有没有,”褚沙白摇着手,“天天在电视里手机里见着,今天算见了个活的。”

陈愚挠挠头,有些尴尬:“其实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编辑让写点啥就写点啥。”

“没事,记者同志,”褚沙白又咯咯笑了起来,“我一听就忍不住想严肃一点,做好采访准备,哈哈哈哈……”

陈愚跟着笑了起来:“问你个问题。”

“嗯?”

“这里为什么要装防盗窗?”

“明知故问嘛,防跳楼呗,”褚沙白把烟灰朝防盗窗下弹去,“不过没什么用,楼顶就没装。”

“为什么?”

“真想死的,你拦得住吗?”

陈愚陷入沉默。

“《刀锋》看完了吗?”

“看完了,”陈愚说,“毛姆写得真棒。”

“嗯。”

“你也喜欢看小说。”

“还行。”

“喜欢谁?”

褚沙白止住笑,正对着他,从她那微微噘着的、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海明威”。

清早,那张床空了,肺癌患者也进了手术室,病房恢复了宁静。陈愚看看陈跃进,陈跃进也看着陈愚。他们像经历一场惨烈的冲锋之后幸存下来的战友,彼此给了对方一个稍稍和解的眼神。值班医生来查房,不见了昨晚那个手足无措的实习生,也不见褚沙白。陈愚困极了,抽了一包烟的舌头如同一块柴火熏过的腊肉,吴念慈给他带的早餐一口都吃不下。护士长跑过来通知:先前交的10万已经用完,请抓紧续费,否则得停药出院。

陈愚对着护士长肥胖的背影骂了一句“操”。吴念慈问:“钱够不够?”陈愚忙不迭说:“当然够。”陈跃进摇着头,脸像刚从冷冻箱里取出来一般。缴费大厅像春运的火车站一样排着长队,陈愚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打着算盘。先前和莉萨看了一套河西的房子,地段一般,79平,118万,攒下的刚好凑个首付。陈跃进住进这里后,陈愚看着每天打下的计费单,就觉得有一条巨大的虫子,盘桓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细嚼慢咽地蚕食着每一个平方。没房子,婚就结不成。想到这里,他便不由自主、心悦诚服地佩服起前女友的精明、远见和决断来。

续完费,陈愚迷迷糊糊跑回家鞋子都没脱就睡了。起来后,泡了包方便面,打开电脑,他要给一个因工程质量问题官司缠身的建筑公司写一篇民营企业抓基层党组织建设的稿子,预付的“稿费”5000块已经通过微信转账过来了,省报发表后还有酬谢。陈愚写完赶在下班前发给总编,好说歹说让安排了版面。然后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了身稍稍体面的衣服,又到楼下精挑细选买了包好烟,往医院赶去。

还没进病房门,就听见陈跃进训斥吴念慈的声音。

“你给他们说,不要给老子用那个狗屎进口药,老子就是要国产的!”

“人医生都说了,进口的效果好!”

“你晓得个卵!”陈跃进喘着粗气,“进口药有提成,国产的没有!你让他们换回来,不然老子明天就出院。”

陈愚推门进去:“你想出今天就可以出。”陈跃进气鼓鼓地看着他,不作声了。“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啊!你得了病有什么办法?!进来就得挨宰,你要不想来也可以不来。”陈跃进又吼道:“你以为老子想进来!”吴念慈忙不迭拉住陈愚:“别跟你爸急。”陈跃进无比沮丧地说了一句:“早知道治这病要花这么多钱,我就是等死也不治了。”

“钱比命更重要吗?”陈愚看着吴念慈,有些吊儿郎当地说道,“十万块钱多大点事一般,天又塌不下来。”陈愚听见“扑哧”一声,扭头一看,褚沙白正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呢。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陈愚红着脸问道。

褚沙白没搭理他,喊道:“9床,换药了。”吴念慈的目光便追随着褚沙白的手,看着她给陈跃进换药,清洗开刀之后的伤口,固定包扎的棉条绷带,等一切处理完毕,又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出了病房门。

“妈,你干吗呢?”

“陈愚,”吴念慈回过神来质问道,“你那女朋友呢?”

“散了,”陈愚一脸的无所谓,“太难看。”

夜色渐深,10床的肺癌患者去了ICU,11床换成了一个患乳腺癌患者,这个女人忧郁、愁苦,从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或许在深深怜惜她那明天就要脱离身体的一边乳房吧。陈愚无聊地想,她要是知道那个病床的前主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的抽屉里,会不会就不那么幽怨了呢。

陈跃进已经睡去了。陈愚看着他深深凹进去的脸颊,高耸的颧骨,镶在鬓角的猪鬃一般坚硬灰白的胡须,不禁想起了年少时他带着自己走村串巷放电影的场景。他穿着考究的白衬衣、黑色凉皮鞋,梳着考究的小背头,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车后驮着长江牌放映机、扩音喇叭、汽油发电机;陈愚骑着凤凰女式自行车,车后驮着两部12毫米电影拷贝和一块电影银幕。他们一起穿过石子嶙峋的乡村公路、泥泞的乡间小道、狭窄的田埂……去的时候,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柴火饭的香味一阵阵吹来,人们都追着父子俩问今晚放的什么片子,陈跃进遇到小孩子们总是乐呵呵地回答“打仗抓坏人的片子”,遇到大人便停下来发支烟,遇到风骚一点的妇女还会调戏一两句,这个时候陈愚总是飞快地骑着车跑到前面去。回的时候总是深夜,寂静的乡间小道上只有他们自行车霍落霍落的声响和两支手电筒发出的光亮。

90年代的露天电影,还是个风靡乡村的时髦东西。谁家结婚、生孩子、盖房子、做寿……只要有喜事,都喜欢在自家门口放上一场电影。选一块晒谷子的大场坪,撑两根竹篙支起一块银幕,挂上大喇叭,然后量上40步的距离,放上一张八仙桌,长江牌电影机放在桌上,前面是12毫米电影拷贝,后面是空盘。一部电影一般有3卷拷贝,中间换拷贝的时候,便隆重介绍谁谁谁家乔迁或者新婚之喜,特奉送电影一场,以酬谢乡亲云云。场坪里人山人海,片子好看的时候连树杈子上和房顶上都是人。观众之外有推着自行车卖甘蔗卖冰棍卖橘子汁的,也有青年男女趁机在里面牵手掐腰亲嘴搞对象的,还有不同村子的小混混带着窑砖或者扳手钢管进去茬架的,总之,每一场电影都是乡村大狂欢。

小时候的陈愚是喜欢跟他出去放电影的,但也要冒着巨大的风险。电影结束之后,东家会酬谢他们,恭恭敬敬奉上酬劳一百到两百不等,再准备点夜宵什么的,每到这个时候陈跃进便会大喝一场,喝多了的陈跃进的回家之路变得异常凶险。有那么一次,从东家出来已接近凌晨,月光大好,路边的灌木上都打了霜,看上去像一簇簇银白的头发。路很窄,左侧是收割过的稻田,右侧是一个干涸的池塘。陈愚推着车走在前面,忽听后面咣当一声,扭头一看,陈跃进和他的自行车已经掉进一米多深的池塘里了。幸亏冬天枯水,保住了他和他用来讨生活的放映机,可是十岁的陈愚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一个一百多斤的醉鬼,和绑着放映机的永久牌自行车。月光惨白冰凉,陈愚的下巴像安了小马达一般,不自觉地叩击着上颌,他带着哭腔呼喊着陈跃进,回应的只是带着甜腻腻臭烘烘酒糟味的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冬夜里,在瑟瑟寒风中,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塘边上,在从遥远的山坳里传来的执着的狗吠中,陈愚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陈跃进清醒过来,把自己拯救出这片困境。

多年以后,从师大毕业的陈愚先后三次经历公司倒闭,一次投资同学的饭馆把攒了五年的辛苦钱赔光,起起伏伏吃了不少苦头。每当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少年时的那次经历,心想所有的困苦,所有的绝望在少年时已经体味过了,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就像此时,陈愚心想,也只有等待,等待他痊愈,或者死去。

总编给力,那篇稿子隔天就见报了。陈愚发了条链接给建筑公司的党委书记。片刻之后,书记用语音发来一堆过年的话,娄底口音,听起来像用勺子剐擦着锅底,陈愚没等听完就把微信关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条,是大众点评端口发送的“徐记海鲜”解放路店,后面跟了一条酸腐不堪的文字:弟妙笔生花,救我司于水火,兄感激不尽,略备薄酒,聊表谢意,恳请拨冗赏光。陈愚不好回绝,毕竟钱还在别人手里,于是回了两个字:几点。

跟吴念慈交接好,陈愚比约定的时间晚了20分钟赶到,书记顶着保龄球一般光亮的脑袋热烈地欢迎了他,并隆重介绍了桌上的某著名诗人、某文联主席、某文学院副院长、某报告文学会会长……听起来像参加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座谈会。陈愚被安排在主位,右手便是书记,往右瞟去,若干根细长的头发从保龄球的左侧出发,不辞辛劳地越过球面顶端,趴在右侧,形成一条平滑的弧线,像戴在头上的几个括号;陈愚的左手,是个尖脸高鼻梁的姑娘,吊带,香水熏得人打喷嚏,乳沟如时光隧道一般深不可测。

“茜茜,今天你的任务就是陪好我们的陈记者哈。”陈愚正打着哈哈,左边的胳膊已经被挽住了,“陈哥,久仰久仰,我敬你一个”。

诗人在桌上慷慨赋诗,主席挪开骨碟,在一堆鱼刺、虾壳和纸巾当中签赠着他新出的散文集,院长跟旁边的半老徐娘讲着老掉牙的黄段子,书记端着酒杯跟一个老板应承800万的工程转包项目……一条光洁的、凉飕飕的蟒蛇一般的大腿紧紧挨着陈愚,酒精和着香水的味道在血液里,陈愚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条泡在水里的海参,慢慢膨胀了起来。茜茜在陈愚通红的耳根边吹着气:“陈哥,要不我们出去玩吧。”陈愚有些迷离地看着她,她的鼻梁和下巴尖在灯光下竟然呈现出匪夷所思的半透明状态,陈愚盯着她的时光隧道,哧哧笑道:“好啊。”

外面刚下过雨,湘江西面吹来的凉风让陈愚稍稍清醒,他打了个颤。茜茜箍着他的胳膊,娇声问道:“陈哥,咱们去哪?”

“回家。”

“好啊!你家还是我家?”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