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延河》杂志2019年第3期|卿晓晴:大楼角落里的洗衣房(节选)

来源:《延河》2019年第3期 | 卿晓晴  2019年04月29日08:33

1

小艾打开卷帘门的一瞬间,被眼前的景致吓到了,积雪厚达尺余,把台阶都掩没了,晶莹的雪散发出干净而温暖的气息。她迟迟不敢踩出一步去,怕损坏了完整圆满的构图。昨夜静悄悄落下的这场雪,真让人惊喜,平日里这个角落是多么逼仄阴暗啊,终日里被眼前这栋大楼遮挡着,见不得一点儿阳光,围墙的砖缝里都快要长出青苔了,如果从大楼后的铁门一出来,向左一跨步就跨上了小艾洗衣店的台阶了。一进入秋天,小艾就把一个她用手工编织的门帘挂起来,小艾觉得再小的空间也应该有一个遮挡住别人视线的东西,帘子后面的她,多少会觉得自由自在些。到了夏天,挂上帘子太闷,她便买了一卷浅紫的打包用的塑料绳。用万字不到头的手法编了一个门帘挂上,效果意想不到的好,浅紫色在弱弱的光线下,竟然发出粉蓝的亮光,让她的小店在城市绚丽的背后,散发着淡淡的迷人的气息。

说是洗衣店,实在是太小了,当时她从丽姐手里接过这个店时,觉得简直算得上堂皇锦绣,无与伦比。一台机器,一方水池,一条案板,后来又添置了一部简易缝纫机。她在给丽姐打工时就发现,好多年轻家庭要找一根针线都难,更不要说钉扣锁边裁裤腿。衣服洗好了,她会把松了的扣子补几针,把开了的裤边缝几针,举手之劳,客人有的是知道的,有的并不知道,她也不巴巴地去说明。看见悬着的扣子和开了的裤边,心也就跟着悬了起来,只有经她手让悬着的钉牢了,散开的缝上了,心才如诸神归了位,也安然了。丽姐说:“别人也没有这个要求,粗心大意的人也不会发现,白白浪费这功夫干吗?”她笑了笑,没说话,她不好呛丽姐,她是为了自己的一份安稳。

丽姐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女人,人活得飒爽,四十岁的还算漂亮的女人不结婚,总会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丽姐对待小艾如自家小妹一般亲切,却也不曾透露半分原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频频问起来,丽姐都是仰起头笑几声,好像听到了别人的十分好笑的事儿,笑毕,紧接着就说:“二姑,三叔,您多操心给我介绍介绍啊。”话说到这里,也还真有操心的到处打听给她介绍,大多数人就是顺口一说作罢了。介绍了,丽姐也不会去见,实在推不了去见了,回来当笑话说给小艾听,小艾问:“丽姐,这个条件多好啊,你还是看不上吗?”丽姐说:“没感觉。”一来二去,小艾猜测丽姐是被爱情伤着了,隐隐约约听丽姐感叹过真爱难得之类的话,小艾无法接起,谈论爱情,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有资格。她没有爱的经历,怕说出的话让丽姐笑话,只能是猜测。偶然间看丽姐笑着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清凉的亮光。接下来很长时间她们就小心着不会再提起关于爱情的话题。

她认识丽姐时,丽姐的青春已逝,虽没有了鲜艳亮丽,也没有了青涩浮躁。她看到的是被岁月的细箩筛过了的精致和沉着,丽姐这个小店也是从别人手里盘了来的,之前的丽姐做过啥没人知道,丽姐有没有钱也没人知道,小艾也无从判断,比如,丽姐衣服穿得体面有品,却从不去做SPA去打美容针,丽姐吃饭简单随意,但住的房间简直是美好,丽姐没有名牌的包,但有名牌的咖啡机,丽姐没有一件名贵首饰,但屋子里天天断不了鲜花……

丽姐在一个沙尘扑面的傍晚,看着一旁的小艾说:“店给你吧,我走了,再不走会死人的……”

小艾愣怔着,看着丽姐抓起包和衣服,面无表情走进沙尘暴里,她单薄的身影很快被黄尘淹没了。小艾手足无措,她追出去喊:“丽姐你去哪里?你啥时候回来?”她的声音淹没在沙尘里,她站在小巷看丽姐消失不见了,她像失去亲人一般伤心地哭了。

回到小店,她又愣怔了好久,才打开白炽灯,在没有沙尘的时候,开灯有点儿早,今天有沙尘,但也有想开灯的任性,她的心被灯光燃烧了起来:我有自己的店面了啊……

丽姐走了就联系不上了,小艾就一直保持着小店原来的样貌不肯变化,她也是担心,怕丽姐一个人出门在外受伤害,怕丽姐没钱了,怕丽姐有一天后悔了回来再把店要回去,又怕丽姐再也联系不上了,店面实际上也无法真正转到她的名下,怕她手里多年打工积攒的钱不够给丽姐店钱,就这样担心着害怕着过了半年,这半年有人不断来找丽姐,有男人也有女人,看起来也都面善,不像是讨情追债的,她就仔细告诉他们丽姐的已经无法接通了的电话,她也再没有其他的联系方式给他们啊。

半年后的一天,她照样早早来到店里,收拾停当准备缝一下昨天一件大衣的袖口,这时有人进来了,她刚要说你好,电话猛然响起,她一看是丽姐的号码,一把抓起电话,一连串地问:“丽姐是你吗是你吗丽姐?”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急切,她抓着电话蹲在地上,背对着门一句接着一句地说话,不知为什么眼泪也流了下来,忽然小艾才发现半年来她是多么牵挂丽姐,她又是多么的孤独无助。丽姐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第一个对她表示亲切的人,也是让她第一次站稳脚跟的人,又是让她第一次拥有自己店面的人,半年来的担心害怕,在听到丽姐声音的一刹那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对她的担心和牵挂,丽姐电话里依然笑呵呵的,反过来劝她:“小艾,你就是个傻丫头啊,我能出什么事,我好得很,能吃能睡,还长胖了。至于你姐夫嘛,还没有找到,估计这辈子是找不到了,哈哈哈,你别激动,好好说话……”

电话挂了后,她扭头去看一直站着的顾客,发现是个穿一身藏青色警服的青年男子,一直站着听她又是哭又是笑的。小艾不好意思地招呼,小伙子打趣说:“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了?”小艾说:“也差不多吧,半年多没消息了。谁想今天就忽然来电话了,难怪我昨晚做了个好梦。”小伙子说:“什么梦这么灵?”小艾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笑着说:“记不清了,总归是好梦。”

小伙子是来洗警服的,小艾看了一眼衣服说:“你是大楼里的?”小伙子说:“是啊!”小艾说:“你们的衣服最难洗了。”小伙子说:“是因为太脏了?”小艾说:“不是,是因为盾牌太多,取下来装上去太麻烦,不取又怕洗坏了,衣服也洗不干净。”小伙子说:“那我给你加点钱?”小艾说:“那不用,我随口说的,你啥时候要?”小伙说:“下午下班我来取行吗?”

随后小艾把仅有的钱都转给丽姐了,她知道这个数远远不够,但丽姐不消失,她就能把钱还清楚。她把原来的亮丽洗衣店换成了小艾洗衣店,她知道如果怕麻烦,不换也行,但她需要拥有自己店面的这份安稳。

她决定添置缝纫机是因为大楼里来洗衣的小伙子,他时不时会送洗衣服,他的衣服不是扣子掉了就是快要掉了,不是裤腿开线了就是袖口开线了,有一次袖子被刀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划了道长长的口子,上面还有干了的血迹。她仔细清洗干净衣服,找来绣花的栟子,把衣服栟平了,用针一点点把破损处的经纬线挑松了,理出纹路,然后用本色线先界出经线,再界出纬线,修补后的衣服几乎看不出来痕迹,这手艺还是奶奶教她的,她那时候不好好学,一心想着读书上大学,成为一名公务员,吃公家饭,挣干撒钱。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奶奶教的手艺,在这个首善之区的城市站稳脚跟。

小伙子来取衣服时,一眼就看到了缝补一新的袖子,他说:“哎呀,真好。”小艾有点难为情,好像自己偷偷干了件不好的事让人发现了,她没有说话,把衣服叠整齐装进袋子里递给他,小伙子还想说啥,也没有说出口,准备离开。

小艾说:“276。”小伙子停下来看着小艾。小艾不知道小伙子的姓名,但她记住了他的警号。

小艾说:“你胳膊没事吧?”小伙子做了一个健美运动员的展示动作:“你看,没事。”

小艾笑了,小伙子愉快地离开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让整个城市都变得简单整齐了,满眼满世界都是白的,台阶的边沿更是玲珑剔透,圆润丰满,台阶有一块角早就脱落了,像伤口,小艾看了心里不踏实,却也不知道怎么去修,昨夜这场大雪,她的小店被一片纯洁包裹着,风是硬的,捎带着未来得及落实的雪粒在空中打了个旋,向远处去了,从巷道看出去,大街上的汽车也比平日里显得稳重些,不急不躁,不温不火,看到前面慢步行走的人,会减缓速度,让人消停通过。

小艾对雪是有着难以忘怀的记忆的。她永远记得离开父母的那年冬天,那一场密不透风的雪,那是她没有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冬天,刚开始的心烦意乱和消损顿挫渐渐淡了下来,她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了,村子里几乎再没有像她一样大的姑娘再去上补习班了,父母认为如果能考上大学当然是好,但念大学的费用也是让父母头痛,如果考不上也没关系,城里到处都需要务工人员,只要肯干,过日子是不愁的。

小艾表面上也是无所谓的样子,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她对自己很失望也很生气,她不吃饭不出门,自己和自己较劲,念大学是她的梦想,她连考了两次都阴差阳错地没考上,第一年她觉得自己太紧张了没有发挥好,第二年她发挥正常却把志愿报高了,滑档了。她不能再要求考了,父母这么大年纪了,怕是村子里不多的几家靠老人种地过日子的人家了,更有嫂子时不时给她眼色看,她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实在张不开口了。父亲看着情绪低落的她说:“要不咱再考一回?我娃怕还是没有发挥好。”当时天气炎热,父亲刚从地里回来,头上落了一层麦秸屑,有一根长一点的麦芒快要钻进父亲的眼睛里去了,她伸手去拂,父亲本能的一个躲闪,自己用手抹掉了,不想手上的细碎麦芒还是钻进了眼睛里,父亲眼里的泪水一个劲地流,她去给父亲打来一盆清水洗脸的同时就下了决心,所有的上大学的念想在一瞬间变淡了,她说:“不考了,我去城里打工去了。”父亲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水,扭头看着她说:“去哪里打工?”她怕父亲担心,就说:“已经说好了,去熟人的工程队里做饭。”

那场雪来得突然,离过年不到两月了,过完年去也是可以的,但她一旦下了决心,就再也不敢耽搁了,她怕自己心疼了自己。嫂子说:“那也没必要去几百人的工程队做饭啊,没见过捧着金饭碗讨饭吃的。”她的心被针刺了一样的疼,难道她没考上大学,要想过好日子,就再无路可走了吗?她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赶着第一场大雪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