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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8年第4期|邓洪卫:好好活着

来源:《芙蓉》2018年第4期 | 邓洪卫  2019年04月28日09:10

在南京回来的路上,我跟一个朋友聊起另一个朋友。我坐的是朋友的车,朋友在另一个市,为了送我多绕近一百公里,大概一小时的车程。这让我非常感动,对朋友的价值进行重新认定。你看,我就是这么容易感动。

我们说起的这位共同朋友,是送我回家的这个朋友市下面一个县的。我这么说有点绕,但您应该能明白。我们在车上总得谈点什么,就谈到了这个共同的朋友。我说,你们那里有个丁怀忠的。我的朋友愣了片刻,说,有。但随后一句话让我极为震惊,尽管他说得相当平静。他说:他死了。

震惊之后,我缓缓神问,什么时候?

去年吧,是去年。

怎么死的?

食道癌。

我一下子伤感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朋友说,他食道癌得了好多年了,做了手术,恢复很好,去年还到我这儿玩,我招待他喝了点小酒,他很高兴,可一个月后,得了一场感冒,旧病复发,迅速死去。

我的这个死去的朋友老丁比我大五岁。由此推算,他死时是五十岁——这个年纪肯定不是该死的年纪,确实有点早。我跟老丁都是写小说的,经常在同一报刊上共同出现,也常一起参加笔会。但我们的交流并不多,因为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而老丁似乎也不多话。笔会上别人玩得都很欢,特别是晚上,都去喝大酒,找女作者聊天,而我只在房间看电视。

有一回,我们正好住同一间房,就聊了起来。老丁忽然说,哎,他们都去喝酒,我们也去吧。于是我们也去喝酒。其实我是想喝两杯的,虽然我的酒量不行。我常常自嘲,酒品比酒量好。那天晚上,我们找了一个路边大排档坐下,喝的是啤酒,一人开一瓶。一会儿,一瓶喝完,就又各要了一瓶。又喝完。那天晚上,我们各喝了三瓶。我有点多了,他没咋的。喝完,起身要走,我抢着把账结了,回头看看伙计正收拾我们的桌子,将桌子底下的空酒瓶拿上来,我发现有两个瓶子里竟然都有大半瓶酒。也就是说,他作假了。我喝了满三瓶,他喝了不到两瓶。我没说什么,就一起回了。这是第一件事。

回来就想睡觉。但他送给我一本书,说,明天开会都要发言,你提我两句吧,到时我也捧捧你。我觉得捧他两句不是难事,况且人家还要捧我。第二天开会,我先发言。我遵守承诺,把他的小说狠狠捧了一通。到他上台发言,我满怀希望等他夸我一通,甚至他一上台我脸就红了,想到他一夸我,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直到他回到座位上,也没听到他提我胡某人一句。中午回到房间,他连声向我道歉,哎呀,真对不起,你知道我性格内向,到台上一紧张,把想好夸你的话,都忘了。我说没什么,忘了就忘了吧,再怎么夸我也无济于事,我还是我,多不出一块肉来。这是第二件事。

下午出去游览,无话可表。晚饭后,他突然找到我,说,你能不能晚上迟一点回房间?我一愣,为啥?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下午我跟一个女作者聊得挺开心,她说晚上要到我房间再聊聊。我说,那我啥时回呢?他说,十一点吧,十一点没问题。我说好。那天晚上,我实在无处可去,一个人到街上找个小酒馆,点了两个菜,自斟自饮,一直到十二点才回。打开门,他正在床上看电视。看我进来,不好意思地说,唉,真对不起,她来一阵就走了。我也是喝多了,就问,没搞?他说,没搞。我问,为啥没搞?他说,其实她有这意思,可我觉得不好,要保持纯洁的友谊。我靠,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澡都没洗,就上床睡觉了。

这就是我跟他交往的三件事,其实我也没太放心上。后来,我们就没有什么联系。有时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小说,闲了就读两段,忙了就扔在一边,懒得看。也看到一些他的小消息,都是喜讯,比如又出了一本书,又获了一个奖。总之,混得比我要好。我以为说不定不久,在哪种场合还能碰到,我们互致问候,一起再喝几杯啤酒,没话找话,谈文学,谈社会,谈女人。没想到,他去年就离开人世,而我因为正好搭我和他共同朋友的顺车,方才得以知道,如不其然,还以为他还活着。

一路之上,我跟朋友聊了些别的话题。很快,车到我们这个城市,天色已黑,我留朋友和司机吃晚饭。他们说要急着赶回去。我也没勉强,下了车。朋友赶往下一个城市。

单位旁边的巷子深处,有个小酒店,叫“孙家老鸡汤”,看名字就知老板姓孙,主打菜是老鸡汤。这个酒馆我很熟悉,平常加班或来个朋友,经常到这里吃个便饭或喝个小酒。孙老板是个光头,头皮锃亮,闪闪发光,夜晚喝酒之时,常有朋友开玩笑道,把灯关了,节省能源,有这一个灯泡足矣。常引起爆笑。他看上去比较随意,有时会穿着睡衣出现。我也是个随意之人,对别人并不挑剔。有时,我一个人,会喊他喝两杯,他也不推辞。在菜未上之前,先送我一碟花生米或拍黄瓜,让我先喝起来。我很高兴,觉得他想得真周到。结账时,他也总能把零头抹掉。我觉得这个老板是个性情中人。

那天,朋友驱车走后,我孤身一人,实在无事可做,又想起车上谈到朋友因病去世的话题,不由得有几分伤感,本来一个人完全可以到粥店喝碗稀粥,但临时改变了主意,转到后面,进了小巷,到了“孙家老鸡汤”。屋里也没几个客人,老板没在,老板娘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她长得并不漂亮,可能因为内分泌失调导致脸上落了些雀斑,但并不明显,不细看看不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黑T恤,下身泛白的牛仔短裤,腿看起来还比较鲜亮,大腿比小腿白。她光着脚,一条腿跷在另一只椅子上,另一条腿跷在屁股下的椅子上,所以大腿比较紧绷粗壮,也性感。她双手抱腿,头抵在膝盖上,眼睛看着门,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见我进来,莞尔一笑,抬头,松手,放腿,缓缓将屁股抬起。我倒希望她以那种豪壮而撩人的姿态多坐一会儿——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然站起来,问我想吃些啥。墙上有菜谱,我没有看,只是随口点了一个炒白螺螺,一个猪耳朵,还有一碗萝卜仔乌。老板娘进去吩咐了,出来给我端上一碟花生米和一瓶二锅头。她对我很了解。我倒上酒,数着花生米就吃喝起来。菜陆续上来,先是猪耳朵,再是白螺螺,后是萝卜仔乌。菜上齐了,她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喝。我以为她又要像我刚进门时的样子面对我,但她没有,只是跷着二郎腿,右腿在上,脚不停抖动,只有脚趾勾着白凉鞋,鞋跟似着地未着地,“啪”,果然落地,她又从容用脚尖挑起来,接着抖晃。

你们几个朋友好多年不一起来了。她忽然说。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说的“你们几个朋友”,是指老张、老孟、老唐、老周,还有我。

二十年前,我们到这个城市谋生,基本上都是单身青年,吃饱了躺着长肉,油瓶倒了不扶,舍我其谁的感觉,表面洒脱不羁,背后却极其空虚寂寞冷,也没少干偷鸡摸狗之勾当。开始是七八个人,后来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去芜存精,保留下我们五个人的精锐。不知什么时候,就形成一个规矩,几乎每周末都要凑在一起,喝两杯。起先地点不定,后来就固定在“孙家老鸡汤”,当时叫“孙家私房菜”,也不在我们单位旁边,后来搬到我们单位巷子里,改叫“孙家老鸡汤”。

二十年前,大家都年轻呀。紧跟着,她又轻飘飘来这么一句。

是啊,那时都是小伙子嘛,你也年轻漂亮。我也跟着感慨,随后又加了一句:你现在还那么漂亮。当然这话有点违心。

老了,再也找不回年轻的感觉,都将一个个死去。

她的话有几分沧桑,让我感到空调之外的寒意。

还早呢,正值壮年。我说着勉励的话,其实想调侃的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也才四十多,如虎的年龄。但这话没说出口。

你知道吗?唐一枪死了。她这一句话,不亚于一支飞镖扑面而来,吓得我激灵打个冷战,一口酒差点呛了,谁,你说谁死了?

唐一枪呀,你那朋友。声音空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唐一枪,就是老唐。其实不老,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也就三十岁左右,现在也才刚过四十。我们几个人当时都不算老,也都有外号,老张叫张大帅,老孟叫孟员外,老周叫周军师,老唐叫唐一枪,我叫胡秀才。老唐在我们当中年岁最小,但写得一手好公文,擅写领导讲话,写得又快又好,是快枪手,也是神枪手,深得领导赏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几个就固定在一起玩。唐一枪虽然陪王伴驾,时不时有写作任务,但从没耽误跟我们一起玩,最多迟到一会儿,或早走一会儿,但酒从不少喝,喝高了,回去给领导写稿更是文思泉涌,神采飞扬,有“李白斗酒诗百篇”之态。他是我们当中活得最洒脱的一位。

也正是这么一位,在三十五岁那年夏天的一次聚会上,高调宣布要离婚。我们惊愕之余问其缘故,他避而不谈,最后问急了,才支支吾吾说他有外遇了。我们当时劝说一番,酒宴不欢而散。后来的情况是,老婆死活不离,请多少人来劝,组成强大的“劝和团”,我们几个也是受了重托的团员。唐一枪的老婆我们都见过,曾参加过我们的聚会,长得小小巧巧,恬静雅致,对我们也客客气气,嘴角始终挂着澄澈的微笑,看不出半点杂质。我们都觉得不错,是个可怜可爱的居家好女人。她不是本地人,东北那旮旯的,都以为东北娘们都五大三粗,声如炸雷那种,不料她竟比江南女子还精致,这就更让人惊奇,更堪珍爱了。她在我们这读大学,跟唐一枪同届不同班。两人都喜欢跳舞,最后跳到了一块。唐一枪的父母找关系,把她留校了。毕业不久,就结了婚。此时,孩子也上了幼儿园。你说,人家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你老唐家一门亲,你把人家中途抛弃了,你让人家咋整嘛。我们从仁道主义出发,反复劝说,但效果甚微。有一回都喝多了,我们又开劝,什么“糟糠之妻不可弃”,“不能做现代陈世美”,等等。唐一枪一开始还在打太极,最后不知被我哪句话说恼了,该同志没给我一支飞枪,只给我一记勾拳,俺这个胡秀才也太不经打,脸肿了,眼青了,眼镜飞了,我们“酒精考验”的友情也随之飞了。

最终他还是离了婚,辞了工作,远走他乡,到南方打天下去了。临走跟谁也没说,从此再没见回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唐一枪走了,我们几个还经常聚会,一开始还讨伐几句唐一枪,后来就翻篇不提他。再后来我们几个也聚不起来了,张大帅高升去了省城,周军师犯了错误被贬到县里,孟员外跳槽到一个有实力的单位,工资高高的,只有我这个胡秀才,像狗一样夹着尾巴在原单位混日子。从此五壮士各自散去,各归其位,各主其事,稀有见面。

唐一枪死了!不啻天空中“咔”的一声炸雷,把我炸得浑身发软。

怎么死的?好半天,我才问。

肝癌,估计是喝酒喝的,死了。她淡淡地说。

我一口酒咽下去,顿感喉咙口火辣辣的疼痛,上腹部有如针刺。

其实,他去年来过我这里,老孙还陪他喝了点酒,他看上去还不错。她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我问。

上个月,我女儿在他那个城市上大学,我想请他打听打听学校的情况,电话是他老婆接的,说他死了。她说。

噢。我的上腹部又是一阵灼痛。

你把他号码给我。作为朋友,我觉得有可能打个电话跟他老婆,也就是后妻聊聊。

她从餐桌上一个小盒子里取出一张名片,那是他们餐厅的订餐名片,又拿起点菜用的笔,在背面写上一串数字。

然后我结了账。照例是减了零头。

时间还早,我决定到“尚红发艺”去理个发。老板娘尚红跟我很熟悉,我来到这个城市上班后,每次都是在这理发。为了省钱省事,我在这办了张年卡,卡就放在她那儿,理完发,她自行划去。她问我在哪吃的。我说在“孙家老鸡汤”。尚红说,噢,他家菜挺地道的,老鸡汤味道挺好。我说是。尚红说,老板跟我是亲戚,我应该叫他孙大舅。顿了顿,她说,可惜他死了。

我一惊,问,你说谁死了?她说,孙大舅啊。我问,什么时候?她说,有一年了。我问,怎么死的?她说,生病啊,食道癌。我说,不对呀,好像我经常见到他,他还经常陪我喝酒。尚红笑了,说,那你是见鬼了,他得这病三年了,滴酒不沾。

怎么那么多人得食道癌呢?我今天刚听说一个朋友得食道癌死了。我自言自语。

尚红说,有两种人容易得食道癌,一种是酗酒的人,老喝酒老喝酒,酒从食道那过,酒是烈性的,尤其是假酒、劣质酒,度数高,久而久之,食道就被烧伤了,年轻时看不出来,岁数渐大,食道就反复发炎,产生了癌细胞,扩散开来,就是食道癌。当然,常喝酒的人更容易得肝癌。

对,我今天还听说一个朋友得肝癌死了。我接话道。

所以,喝酒得节制,尽量不喝醉。她想了想,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还有一种喜欢吃热食,烫,食道就被烫伤了。厨师容易得食道癌,为什么?因为他们在灶上烧菜时,往往要尝尝汤的咸淡,从锅里舀一勺汤,那汤在锅里滚滚的,100多度啊,咽下,时间长了,食道就受伤。还有一类厨师,喜欢偷吃,又怕人看到,所以抄起锅里一块肉,来不及细嚼慢咽,囫囵吞下,烫啊,就烫出了食道癌。我觉得孙大舅,就是经常在吃热食,吃出了食道癌。

尚红说得有点道理。老孙以前是个厨师,老鸡汤就是老孙亲自煨的,他有独门绝技的调料。早些年,我们在他那喝酒时,他是没时间出来的,一个人闷声不响在后厨劳作,而他的老婆经常在外间陪我们说说话。我们叫他的老婆为“孙夫人”。“孙夫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喜欢读书,特别对中医有研究,座上谁说有点毛病,她会告诉你一个小秘方,比如,有人说,今天不能喝酒了,血压高。她告诉你,醋泡花生米特别有效。人们用了她的秘方,往往还真有效果。她还会看相,主要是看手相。她会很自然地抓住你的手,分析你的运势。她对股票也有研究。你喝着酒,她跟你推荐股票。说了一会儿,就到后厨端菜。不知什么时候起,老孙开始不下厨,走到前台了。我们会开玩笑说,老孙,是不是不放心你老婆在前面跟我们聊呀,怕我们把她拐跑了啊。老孙哈哈大笑,拐跑了我倒省心了,省得我踢了她,担个陈世美的名声。

好了。尚红解下我的围裙,用刷子在我脖子上刷刷,拍拍我的肩膀。

她声音欢快,拍肩的动作却很轻。

我有点意犹未尽。让尚红理发是一种享受。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衣服,被风吹得飘飘抖抖。她理发时跟我靠得很近,有时小腹会蹭在我的身上。她刮脸的技艺高超,刀在脸上刮,轻轻柔柔,感觉不到刀锋,好似她的手在脸上抚摸。

但每次理个发,也就二十分钟时间。

乐乐找到了吗?站起来,用手把头发往后抹了抹,对着镜子照。乐乐是她家一只大黄猫。因为周围是饭店,有老鼠,夜里会到理发店来串门,咬坏一些物品。她便养了只黄猫,取名乐乐。已经五年了。每次我来,总能看到乐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或者卧在椅子上睡觉,怡然自得。

人活着操不完的心,不如乐乐自由自在,什么心思也没有。我感慨道。

是啊,来世就做只猫吧,不再伺候你们男人的头发。她笑道。

不料上次大黄猫耳朵发炎,她在宠物店配了药水,回来在大黄猫的耳朵上涂。大黄猫怕疼,挣脱跑了。她没放在心上,以为很快会回来,却不料再也没有回来。

你看,我也是为它好呀,它怎么就跑了呢,跑了也应该回来呀。她唠叨着。

每次有客户到店里来,她总是请人家关心留意下,希望能发现乐乐的踪迹。

她甚至还在周围贴了寻猫启事。但没有任何线索。

我养了它五年呀,怎么说跑就跑了呢?她对我说。

说不定哪天会回来。我安慰她。

但愿吧。

距离她上次说乐乐出走,已经一个月了,回来的希望实在渺茫。

我怏怏而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家了。

冲了个澡,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手机,看微信,怎么也睡不着。随手翻看一本杂志,是近期的,竟然有丁怀忠的小说。标题下方,有他的黑白照,面沉似水,眼睛空洞,一派忧郁。但是,他的名字并没有加黑框,有可能是他生前完成,投出去,现在才用出来。而编辑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亡。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我看了两段,就胸闷,看不下去,扔在一旁。

又从衣兜里拿出那张名片来,正面印着一个椭圆形的大盘子,盘子里隐隐约约一只整鸡卧在汤里,上方是“孙家老鸡汤”五个红色大字,下面是地址和订餐热线。我翻到反面,拨出了那个手写的号码。我本来以为手机已经停机,没想到通了。我调整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尽量磁性而有修养。

喂,你好。我说。

我等待着那头传来一个女声,那是唐一枪后妻的声音,我至今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呢?然后我会说,我是唐一枪的好友。然后,我向她回忆我跟唐一枪的友情,我仿佛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啜泣声。我该拿什么话来劝这个小寡妇节哀呢?我的心有些乱。

胡秀才你好。是一个男声,分明是唐一枪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一听这口气,节奏,就听出来了。我们分别多年,他的号码是外地的,怎么还存着我的号码?好诡异呀。

你是唐一枪吗?

不是我是谁?

你没事吧。

我有啥事,好好的呀。

噢,那我就放心了。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老胡,有个事情向你道歉,我不该打你一拳。

兄弟这是哪里话来,也是我们太希望你挽回婚姻。

谢谢你好意,你不知道,其实是她出轨了,我发现了,没有揭穿她,给她面子,我又是要面子的人,只好说自己出轨了。

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知道我那阵多痛苦,连自杀的心都有。

你怎不早说呢?

老胡,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家庭的事说不清,人家都说劝和不劝离,什么狗屁逻辑,过不下去不离干啥,硬过下去有什么意思?

对呀。

不幸的婚姻就是罪恶之源。

对。

以道德的名义绑架婚姻,就是他妈犯罪。

对。

你能理解了吧。

理解。

好好解决,祝你渡过难关。

谢谢。

当初我可是脱了几层皮呀,那么多人劝我,我都崩溃了。

是啊,对不起。

你也得脱层皮。

已经脱了几层皮了。

保重。

保重。

有时间来我这玩,我如果回去也找你。

好的,你回来,咱们喝酒。

嗯,喝酒。

可惜,我们几个人永远也聚不齐了。

过年可以聚齐的啊。

你不知道吗?

什么?

张大帅死了。

啊。

听说是忧郁症,跳楼死了,三十层楼啊。

怎么可能,他那么开朗,那么积极向上。

谁能说得清呢?每个平静表面的背后都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不能告诉别人,包括最好的朋友,确切地说,他那时已经觉得没有朋友了。

唉,难道我们不是他的朋友吗?

或许,他不认为我们是他的朋友。

没想到他会以这样决绝的方法离开我们。

真没想到。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夏天吧,也许是秋天。

噢。

注意身体。

注意身体。

早点睡。

早点睡。

再见。

再见。

我挂了电话,眼前晃动着张大帅凌空而落的画面。我感觉跳楼是最残酷的一种死法。三十层楼,得落多长时间呀,在中间翻了几翻,或许还碰到什么障碍物,比如衣架,比如空调机。每一次磕碰都是剧痛,在空中堕落的过程,又是多么恐惧、绝望、悔恨呀。

我闭上眼睛,耳边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轰。

我睁开眼睛,稳了稳神,手里的名片,像树叶一样飘落到床下。

我俯身捡起来,翻到正面,看着一行打印的手机号码,想了想,拨了过去,刚响了一下,就通了。

老胡你好。那边仍然是幽幽的声音。

我吓一跳,一来电话接得太快,二来我没说话,她就知道我是老胡,怎么可能呢?难道她存了我的手机号?

嗯,你好。我回答。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觉?

睡不着。

你最近好像瘦了。

嗯,有点。

起码肚子小了许多。

对,瘦了八斤。

要注意身体呀。

嗯,你也要注意。

毕竟不是小年轻了,都快五十的人了。

是啊,单位里这两年有好几个人都出了故障,报销了,有的快退休了,有的才刚五十。

不能再胡吃海塞了,酒特别要少喝,学会保护自己。

嗯。

唐一枪可能就是胡吃海塞,老喝酒的缘故。

唐一枪没死,是张大帅死了。

是吗?不可能啊,难道我记错了?

肯定是你记错了,张大帅是忧郁症,跳楼死了。

跳楼?

对,跳楼。

唉,他怎么下得了决心的啊。

是啊,那么高的楼,多痛苦啊。

你错了,跳楼其实是最不痛苦的死法,人在跳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失去知觉,晕过去了,就像一个物体摔下来差不多。

噢,是这样啊。

对,难就难在迈开腿的一瞬间。

为什么不选择吃安眠药呢?

你错了,吃安眠药其实是痛苦的,药力发作时,头脑是清醒的,只是身体动不了了,那时是最痛苦的。因为那时,人多半都不想死了,都想起许多事还没有做。可是,不想死也不行,因为动不了,喊不出,只有死。

是啊,好好活着最好。

对,好好活。

你为啥这么晚没睡?

我看电视呢,追剧,晚上做生意没时间看,现在补看。

噢,什么电视剧呀,好看吗?

好看呀,《我的前半生》。

噢,是写末代皇帝溥仪的吗?

不是历史剧,是亦舒写的小说,刚拍出来的,都市言情剧,讲婚姻的,离婚,小三上位,挺热闹。

噢,好看吗?

好看。建议你也看看。

嗯,我这没电视。

噢,想看到我这看。

嗯,太晚了。

噢,是有点晚。

那天晚上,我跟她聊了很久,没有谈到“尚未因病去世”的唐一枪,也没有谈到“可能因病去世”的老孙。我们谈得很投机,以至于挂了电话,我还舍不得把手机放下。

放下电话,又拿起刚才扔下的杂志,翻看丁怀忠的小说。

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丁怀忠是不是还活着,我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或许,能听到一个很远也很近的声音:

喂,你好。

当然,还有张大帅。

还有,还有老孙。

都他妈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