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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19年第3期|刘国欣:巴比伦教授的私密生活(节选)

来源:《延河》2019年第3期 | 刘国欣  2019年04月28日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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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将向他道贺,名校教授,佛学研究家,著名诗人,刚刚得了这个国家的冰晶文学奖,过不了几天,各大报纸杂志和网站就会刊登出来,紧接着,他就将接到许多祝贺和恭喜的电话以及短信和微信,当然,也会有一些电子邮件。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情,妻子刚生了二胎,在医院里,四十多岁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爱情,谁会冒着生命生孩子?人人都觉得巴比伦很幸福,巴比伦自己也这么认为,虽说前年才死了母亲,很悲伤过那么一阵子,但生死是循环,而今,一切都像是洗刷过了,生活将重新开始。巴比伦教授坐在他位于本城郊区南山上的自家别墅的椅子上,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觉得疲惫但又如同新婚,他虽然只结过一次婚,但深切明白那感受,生命的又一个蜜月期到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采访和讲座,一张又一张的巨幅照片,还有,成为这个城市的文化形象代言人,以及,瀑布般轰鸣的掌声,在开过来。而此刻,巴比伦在等待一个女人,女记者。早晨的时候,他才送走一个爱慕者,准确说,他的学生。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得走了。”她在离开前这样说,巴比伦明显可以听出她话语里的不舍。

“别这样。”

女孩新婚,有丈夫,那丈夫他也见过,巴比伦做的证婚人。对此巴比伦有点生气,他没有想到自己为她父母培养了近十年的女儿,婚礼上却没有得到太多应有的尊严照顾,只是简短地念了几分钟证婚稿,然后就结束了。为此,巴比伦生了半年的闷气,直到后来得到两个知心朋友的开解,才觉得放下了一点,因此,又开始了与这个女孩的联系。

虽然是夏天,但山上的房子很冷,巴比伦就是为了在山上进行更有效的佛法研究,所以将别墅建立在这座叫作南山的山上。临时为女孩在衣柜里拿的一条红毛毯,她居然还嫌弃。巴比伦笑着说,荒山野岭上有很多女比丘,吃野菜野花,也没有冻成这样。从他家别墅望出去,是一小片平湖,湖上波光潋滟,但整体山却较陡。巴比伦喜欢住在这海拔高的地方,他老婆可不大喜欢,那个女人住惯了城里校内的家,再说,房子多的是,校外的那套二百平的房子,也空置着呢,近来巴比伦的岳母住着,还有保姆,为的是好好照顾坐月子的女人。巴比伦喜欢山上的野花野草,这时节居然开了高山菊,一片又一片,他笑着对山外人发短信,说自己是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

他有点奇怪,她的身体在这张床上重了很多,以前可不是,太熟悉了,在她结婚以前,有七八年光景,他看着她从本科读上来,接着硕士,再接着博士,像自己的孩子。博士阶段结的婚,眼看着就博士毕业了,写完了论文,定了日子。那个男孩是从博一时候追的她,他知道。有着兔子一样湿漉漉眼睛的男孩,总是显得没有睡好,红红的眼眶,哭过了一样,最主要学的是工科,毕业本来可以留校的,但几个五百强的企业抢着要,很明显是学霸,最后囿于物质的考虑,进了外企。这样的男孩子,太好对付了,智商高而情商不高。但是,谁又能说没有嫉妒?她的身体在床上的重量已经说明一切,他们会即将有个孩子,一个小婴儿会叫她妈妈,想到这点觉得熟悉又陌生,包括她的身体,那横蛮的陌生感突然就涌过来了。可是他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但是她也没有争取呀,她也没有要和自己在一起。他有一种被捉弄了的羞怒。

“明天他不回来,还可以见面。您到市里来?”她说着。

他早就不允许她叫“您”了,那样太见外,但在人前,她从来如此,即使私下从床边离开的时候,她马上又会恢复到这种状态。他未尝不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她被欺负,也是因为太“楚楚动人”了,这一点她和她那个丈夫一样,睫毛长长的,瘦而高,很温暖,有种无辜的美,如那种嫩草,也如那种才开的小花儿,那种婴幼儿般香喷喷粉嘟嘟的脆弱……

“你想见面吗?市中心不好,还是这里。”他反问,说着。

“你总是嫌污染,我们这些住在城区的就不要活了?”

“虽然是夏天,但污染指数仍然很高,对任何人都有害。我们约一点吧?你来这里,我上午有个采访,现在要赶时间,你去洗。要不明天再电话决定。”

整个过程只是一个转身的动作,她伸了下懒腰走向了浴室。巴比伦看着她的背影,想象自己孩子长大也是这样吧,他忽然有一阵烦恼:生女儿是不好的。

昨天夜里,他翻腾了她几次,想找回以前的感觉,至少半年前的,可是因为她结了一个婚,像是一切破坏了。好几个月不同一个人做爱,中间隔山隔海,再次面对,怎样横蛮,都无法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如同河流一样推不开。他点起一支烟,等待她出来,至少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吧。他感觉到房间少有的宁静,甚至有点幸福,自从妻子生了孩子之后,虽然事业有成,妻子在生孩子前也评上了教授,但是运筹帷幄,也不能不说浪费了很多时间。人到中年人仰马翻,虽然雇着月嫂,自己不需要如何奉献,但为一条新生命也算是忙前忙后过。这半个月,他和妻子说工作上有个国家项目眼看要结项,利用假期闭关创作,他的妻子没有无理取闹同意了,也许因为刚生了小孩,房子车子大多过继在了她名下,她觉得万无一失,所以许他这一点微茫的自由。他如获大赦,索性开了车子搬了些书到了这南山别墅,连山也不下了,吃嘛,就由山脚一个妇人做了送来,妻子之前知道那妇人是山妇,又是假期,也就说放心,省得把他饿死。

最后的那一次,他索性是闭着眼睛摸索她的,凭着记忆翻阅她的身体。蓬头的水在哗啦哗啦作响,他不是没有想法推门进去,再来一回,但他觉得还是要坐一会儿,回想那感觉,而且觉得自己自从老婆生了孩子,似乎这方面激情没有以前充足。所以,当她整理好一切过来亲吻他与他道别的时候,他还是在早晨醒来的迷茫的踟蹰里,未曾多么热络去拥抱她。他当然知道她的感谢与妥协,所以才有这次的约会,工作,还有其他,拖延到毕业大半年,眼看过年,他才打了那个电话,放行,她翌日签订了那份工作。在此之前,人们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人们知道他不同意,他不说话就已经是不同意,何曾会主动阻止。现代社会一切都像是象征与交换,明明她是合适的,但是,同一个城市,他在一切场合,这个领域,都有话语权,人们需要他点头,需要他通融,这样很明显,就相当于他欠别人一个人情。他不想就她的工作说话的,无论好坏,找到哪里,他一句话都不想说,那时候他似乎下定决心断了一切的心,她的电话和短信已经不接不回了的。可怜的兔脸女孩子,最后找上了门,求师母……师母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所有都是后来发生的,之前无非是眼神翻阅。最后,老婆帮着她求他,他答应了打那个电话。

现在,他坐在客厅等着来采访自己的女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比她略老,但还显得年轻,是在前日市区的一场讲座后约好的,她说她要采访他,他定了今天的时间。他对采访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出于对盛名的回应做出的策略,媒体的双面性他懂,这么多年与媒体打交道的经验,让他很懂得如何树立自己的形象,他觉得自己才不会像那些愚蠢的小说家,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骂,诗人嘛,一切都是隐喻。对,他喜欢“隐喻”这个词,就如他对自己的名字的喜欢一样,“巴比伦”,像是一个古老的国度,实际仅仅因为他姓巴而已。附身于古老的历史也是伟大的,人们需要那样的想象,现实生活毕竟太贫乏了,庸众需要传奇。

她叫高思欢。前天晚上,在叫作五台山的书吧里,她从好几十个要他签名的人里跃出,当然,在此之前她扮演的是他的粉丝角色。可是,当她说需要对他进行一个采访报道的时候,他觉得角色互换了。签名的时候,思欢买的书还没有扯开图书出版社包的那层塑料薄,看她用力的样子,巴比伦拿过来用手挤了挤,然后包装就开了口子,旁边主办讲座的人说:“自己的书自己知道。”巴比伦其实非常讨厌这令人厌恶的透明的塑料膜,他也极度讨厌出版社给很多书做的腰封,全部都是要成为垃圾的,地球上有太多的人死于垃圾,那些飞翔的鸟儿,那些深海里的鱼,它们不小心吞咽下这些透明的薄膜,就不会再活下去。“膜”是恶心的东西,它专门像是一种象征和羞辱,为了写两个字“惠存”加一个签名去扯出一张为读者设计的塑料膜,就像一场轻微的强奸。他为他想到这些激动,觉得可以很快写一首诗,诗名都取好了,就叫“膜”,因此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女人,灵感是她给的,他要用眼神表达他的感谢。接着,巴比伦的手才握过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湿漉漉的,但为了快速签字他不得不把这层透明纸给这个女人递过去。她居然四四方方铺平叠起来,像小姑娘叠糖纸,那是巴比伦小时候的常见场景,他一瞬间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性感,所以,在她要求他写下她的名字的时候,留了心:“思欢”。接着他体贴地问她:“你想我写什么呢?”姑娘说:“就写思欢。思念的思欢乐的欢。”(主办方的小伙子亲热地向他表示恭维,说巴老师就是受女孩子喜欢。)他写下这名字的时候抬头看她,发现她紧闭着嘴巴显得很紧张,似乎要说什么,于是就问:“还有……”

“我想对您进行一个采访,详细一点的,从您写诗时候起,到您成为一个佛学研究家,接着成为一个诗人。”姑娘接着说大奖眼看就会公布出来,她觉得他可以获冰晶奖,因此才想早点做好采访准备,希望获得独家新闻。他本来是要拒绝的,但是想到南山虽然不炎热,夏日以来独自呆山上,终日荒寂,人烟稀少,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来做客,也是不错的。何况他看见她的眼神充满崇拜,知道名利和荣誉有很多是媒体记者和当政者给的,应该配合,正是这样,他很快在头脑里做出了决定,就留了他山上的座机号码,说是明日上午来采访,他在南山的别墅里等她,那里凉快,适合清谈,院里又有百年麻柳,千年银杏,还有玉兰正结着红果,煞是好看,都是借助大自然的景观,将它们这些野外生物围起来。他说着,笑了,旁边的读者说:“巴老师真是幽默。”一些人附和地笑着。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奉承和尊重。至于手机号码,他一般不会随意给人,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他手机号码,在外界的传媒世界,人人知道通过邮箱是找到他的辩解方式。他说手机将现代人切割成各种碎片,时时使人不安,尤其是qq和微信出现之后,人的生活是一种碎片化的蜘蛛网生活;他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应该努力摆脱这种生活。因此,给单位的号码也是这个座机号码,收发学生电子作业则是邮箱,实在联系不上,有紧要之事情,他留的都是他妻子承恩的号码,他妻子越来越像是他的工作秘书,本来就是由学生而妻子的,做的就是这种红袖添香工作,因此非常配合。说到他妻子,巴比伦还有个小秘密,他那时候本科留校当了辅导员,有的是机会查档案,他老婆就是他查档案的产物,首先是岳父,其次是女儿,伊人就是这样来的。知情的人听他吹过几次。当然,姑娘长相也不赖,毕竟是几个可能的岳父的女儿里选出来的。

这么多年,夫妻生活像是一物降一物,巴比伦当然占上风,因为无论是评职称还是住大房子,他妻子都是跟着他沾光,物质生活他让她舒舒服服,享受的可不是一般女人的风光,但也有那么几次夜诉衷肠哭哭啼啼,甚至有一次还拿刀砍床,无非也是一些花花草草,在承恩知道自己生活稳稳当当之后,也没有如何再闹腾,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爱面子,他就给她面子,里子怎么样只有夫妻自己才知道。二胎政策一放开,有生孩子热情和梦想的承恩连避孕措施都不再让他坚持,很快就怀了二胎,现在有儿有女,她大约知道,她相信两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往后人生,无非是抚养大孩子之后的养老生涯,其他女人嘛,不怀胎生育,三个月新鲜期,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等他老,等他彻底举不起,何况他研究的是南传佛教,虽然私下对密宗也偷偷摸摸考察过几次,但毕竟人言可畏,眼看就五十了。她爱他,因此体贴他,母亲都告诉过她,父亲也不外乎如此,男人嘛,加上亲手抚养把儿子抚养为花花公子,她知道男人的世界就这样。现在,可以算是否极泰来,最是一生里的安稳时期。

看他写字的人忽然都大笑了起来,因为他在上面写的是“思欢:思念的思欢乐的欢”。他同她初次见面,但是人们都觉得他特别喜欢她,主办方约请她一起进行晚宴。巴比伦当然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但也不想拒绝,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自从国家发出勤俭廉洁的号召以来,不管公家还是私人,吃饭请客都一律比较精简了,他参加的饭局,尤其注意在场有哪些人,他不大喜欢那种人烟吵嚷的饭局。主办方看他没有再说什么话,这个姑娘说一会再看,也就没有特别再邀请。

而此刻,思欢就坐在南山这间屋子了。也许她也知道南山冷,特意带了一间阴阳两色衬衫,一半黑而一半白,里面则穿的是及膝红裙,裙如西方现代画家霍珀画,配上她精致的白色绣边小挎包显得很热情秀美。他是新近才喜欢上这个画家的,那种砖红是这个西方画家的特色,他运用的很好,接近于西瓜红的红,红的泠然。裙子是v字领口,让文胸显得尤为突出。前日在书吧微弱光线下的漆黑眼睛此刻显得大而亮,尤其是她睁大眼睛显出一种闪光状,似乎山间的水汽附着在了她身上,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浑身散发着一种邀请。当然,他是对她没有特别其他想法的,但男人与女人,在私密空间,难免有性的比较与打量。

2

她的双腿交叉着,电视节目鲁豫和小S的那种类型,双腿弯成可爱的弧度,让人想去摸一摸,但她的表情却是略带陶醉又有一点沮丧的,他不想问她是否有男朋友,这个问题还太隐私,容易引起尴尬。难道她在为男女关系懊恼,这个年龄的女人总是如此,要不就是为工作,她的体型看不出生过孩子,当然也看不出没有生过,兴许已经结婚离婚分居这些都发生过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三十岁之前故事就演完了,似乎一辈子过尽,往后岁月都是余生,当年妻子嫁给自己也不外乎此,而今四十多岁生个二胎似乎为青春补救,但在男女关系事业上,实则早就走到了头,不会起新的惊涛骇浪。也不是所有的女性都人到三十一潭死水,如堵塞的下水管道,但是给男人的感觉大抵不过如此,女权主义如何盛行,米兔运动再怎样发展,也不过是女性的集体哀号,事实不会有什么改变。现代社会,女性固然争取到了工作圈,但大多还在豢养状态,不得不在孩子和工作之间辗转,无非就是手头经济活络了一点,但哪个时代不是一样,一夫一妻是为普罗大众服务的,资产决定了事实,这在一定程度对那些没有按照法律分配子宫生养属性的女性造成的压力和伤害则从没有遭到统计。女性自由的出路在不婚和不生,但这种自戕行动没有几个女人行动。香港虽然被英统治百年之久,但男尊女卑还是传统中国古文化,所以才制造了很多未婚的妾室妈妈,不是疯就是傻,大陆也一样……这里扯多了。巴比伦教授看着思欢跷着腿,有一搭没一搭问着自己一些随意而起的零星问题,比如:“你以前在北方中国第一首府大学,为什么就南下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南山的,准备当隐士?”“写诗和做佛学研究有冲突吗?难道学习王维?”“这里离辋川和樊川不远,您常去吗?”……突然之间,闪过一个念头,采访也许只是一个借口,这个女人在想方设法接近他。他不是没有沾沾自喜的想法,但是同时也在做出判断。从二十多岁经常登报三十多岁经常接受电视采访四十多岁稳坐大河学者位置以来,巴比伦教授早就学会察言观色知道采访记者那些简短的谈话蕴含的目的,知道他们会如何提取想要的内容,然后加工煽情。在这间南山的房子里,他也不是仅仅只接待过现下的这一位采访者,但是她裸露在膝盖以下的裙子还是让他心动,因为她的问题毫不专业,杂乱无章,他这一分钟比前一分钟分心。

高思欢看着他房间里的字画,仿佛在寻找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巴比伦说着:“说起来整十年了,我厌倦了北方。妻子娘家在这个城市,因此回了这里,有山有水,你也看得出,这里更适合读书写作。要出名需要去北上广,而读书呢,最好是古都,你看中国也就这么几个古都好,西安南京杭州,其实作为城市成都也不错,但未免蜀犬吠日。”“回到这里不久,很多朋友说这片大山里隐士多,几千人,我也时不时去看几次,寻隐者不遇,当时就生了念头,在这里买套房子。”思欢说:“就是现在这套?”巴比伦教授点了点头,接下去说:“你不要把这些写进采访稿吧?国家对南山别墅有限制的。我第一次来这里,山上很冷,是个冬天,就好像深山空无人,那种感觉和佛家的一些术语很契合,念念不灭念念相续,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就想在这里住下来,离闹市远点。你也看到了,这里一切景观随意一看,你眼睛就像画笔,一幅幅出来了,一首首诗歌也出来了。哎,我们生活在一个迷惘的时代,一切似乎都碎的,我喜欢山的这种完整性。”

思欢从她乳白色的挎包里往外拿东西,一支笔和一个梧桐皮色笔记本,另外一样是一个七星瓢虫样的玩具。当思欢把这个手掌长的玩具放在桌子上,巴比伦才发现那不是玩具,而是一个微型录音笔。他忍不住说:“以前没有录音笔,人们通常用速记,如今时代对你们果然是好的。”于是思欢笑着说:“难道这也碎片化了?”思欢接着正色地表现出一脸崇拜的样子说下去:“外界说你不用手机,为什么你茶几上有?”“新近一年多的吧。”巴比伦说。当然比这更久,但他不想多解释。现在的很多作家艺术家都这样,对外说没有手机,不看微信和微博,也不看当代人的作品,不亚于说自己是一个高蹈的神仙,实际他们知道如何让自己显得神秘,深切懂得隐身术,巴比伦当然是其中一位,而且,这也是宣扬夫妻恩爱的一个策略,有事打电话,找不到时候找另一半,总会有消息的,一些作家甚至将邮箱号也设置为于老婆关联的账号,看起来是向着老婆开放透明的,实则另有其他渠道。女人是容易被骗的,大多人也容易被骗,专门拣自己愿意信的信,容易给自己立偶像,也就怨不得别人骗。世上没有骗子老实人是会痛苦的,尤其女人会痛苦,这是巴比伦一以贯之在酒局上开的玩笑,大家也只是笑笑,但是他自己知道,很多笑话是终极真理,就两性关系而言,这句话绝对是真理,男人倾向于听实话,哪怕是残酷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喜欢渗水的甜言蜜语,有时还自己加戏哄自己。女人的悲哀一半是她自己的悲哀,怨不得谁,把过错推给社会,就如道德是为弱者设立的一样,也如一夫一妻是为贫民阶层设立的一样,完全是弱者的表现。

巴比伦涉及女性的诗,总显得温情而残酷,但却有一大堆粉丝,她们喜欢他,喜欢他写的那些句子:“看你含笑骑在马上,把头低下。”“我需要深深写景,写你低头开出的花。”“许你低头弄青梅,许你壁炉,许你云烟,许你山野村庄一仙家”……女人靠耳朵活着,男人靠眼睛和触摸活着,巴比伦深谙此道。他也不是没有过心灰意冷,所以后来深入钻研密宗和南禅,企图开出自己的太平,人总不能自挂东南枝。一些女人深爱他的这种绝望,她们觉得自己是他的知音,他也把她们当知音,女人是水做的,而男人是山,最好是南山,南山需要水绕才有灵气。“现代社会不适合我,新型工业和科技总让我觉得时间飞速,我喜欢农耕时代的浪漫。”他就像在作诗,一边去开着水准备烧起一边说,水的哗哗声让他的声音显得有点悲哀,连他自己仿佛也被这悲哀感动了。

“我很少用电脑,老婆的电脑连着互联网,我的电脑很少联网。虽然我在外有一点名气,看起来出名,但是我觉得这很奇怪,写诗是为了避免自杀,教书则是养家糊口,佛学研究是我的精神出路,但也有很多限制……这一切都可以停下,我都想退休了。”

“但是,您的孩子呢?”

“有一个儿子。——最近生了一个女儿。她妈妈想生的。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生命……”夫妻不外乎如此,相拥而睡,至少对外界感觉是这样,一夜又一夜肌肤相亲,这对他颇为重要,他习惯于在学生们面前保持这种甜蜜的形象,一个孩子,社会认为的性爱的最佳结晶,大众拥护的动物性安慰,没有人去追究其中的污秽与难以忍受的气味,甚至将这美化为甜蜜。不管你爱不爱,婚姻之约,夫妻应该绑在一张床上,死后还要绑在一个墓穴里,人们把这叫作生生世世天长地久。一个男人死了,他的妻子会有一个很诗意的称号——未亡人,人们想象里她是哀伤绝望的,至少要装出这副样子,不然就会受到指责。对于男人也如此。实际上,早就不是了。子女绕膝,对一些人亦未必是好事,繁殖的热情未必可以增加生活的热情,但是可以显出在世的温暖,如果加上事业也不错,就算是美满人生,功成名就,只等着年龄一到身退告老。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还年轻,应该给她制造生活的假象,反正生活最后一定会教会她……

“不能杀生!”思欢补充说。她头脑里掠过一个婴儿头,泡在一堆羊水里,她还没有生过孩子,对孩子的印象就是如此,图片上看到的,就像地球上盛着活物的感觉。

“您住这么远,进城自己开车?”

“不喜欢自己开。老婆有时来接。她是个好女人。”外人面前巴比伦总是这样的。

“她真是宠爱您!”思欢似乎揶揄地说。

年轻女孩子,虽然三十多岁了,巴比伦这样想,他觉得她还是不够看得透男女关系。婚姻就是个精神病院,基本款婚姻,只是将躁郁症变为抑郁症,外人面前无毒无害的,不必包含太多精神服务和情感供养,这样女性就脱离不了,只要定向上得到满足,就可以过下去。大多女人懂得山河岁月的静好是从妥协而来的,不要把男人逼到绝路,她们从祖母的祖母就开始往下遗传这条古训。

“这就是我的身份,我的精神决定我如此生活,这样作品也会被容易理解和吸收。我不希望我的作品有太多喧嚣,绝不希望,我要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李白那首诗真是太好:‘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我最爱前两句。这些你不要写。你也知道,南山别墅多违章建筑,开发商将房子种在森林里,宣传白云生处有人家,破坏了不少。”

思欢一边听一边写着,巴比伦看到她在纸上飞快地落笔,有点震动,他受不了女孩子做事太过专注,那种表情太迷人了。出于绅士风度,他建议思欢休息一下,到他的书房参观参观。

他的书房在二楼,依山而建,外面就是小平湖,一览无余,蝉鸣如钟。思欢走在前面,他在楼梯处感觉到有点不该这样,他窥见了她衣裙飘拂。只怪自己,单身男女处一室,他觉得自己真还是需要好好修炼,要按住内心的那头兽,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有老,这是年轻的象征,男性生命力的象征。初高中时代他就感觉到身体里的这头兽了,经常按着它,却又不得不喂养,他算是遭受了太多,但有时也真是骄傲,把一个女人梳理到服服帖帖,那种成就感不是写一两篇文章可以解决的,可惜新鲜总会变味,以至现在的交往,首先想的是如何找好退路。自从妻子生了二胎后,他似乎被注入了新鲜血液,总觉得又像回到了二十多岁,年轻的丈夫,年轻的爸爸,所有人都在恭喜。现在儿子二十二岁,一所海边学校的研究生,硕博连读那种,十年前儿子十二岁,搬迁到这座城市。如果让一个孩子忘记一切,最好是换城市换学校换老师换可以换的一切环境,他做到了,迄今为止,他还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爸爸,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才生了二胎。妻子了解他的脆弱,性的脆弱和爱的脆弱。真是太孤单了,男人有时候就是给了一整个世界也是悲伤的,他们是孤独的质数,女人是湖泊和沟壑,填满了就满了,不满至少还可以填,男人是填不了的,男人本身就是残缺,完整的残缺。

木楼梯。思欢穿的是带跟的金色凉鞋,一只红色蜻蜓在脚丫处蹲着,左脚有而右脚没有。单凉鞋和小腿就是一幅画了,洁白修长的腿拖出一只红蝴蝶,翩跹地贴脚飞着。巴比伦觉得女性美就美在细节,男性则不同,这个时代很多男性走中性化路线,留长头发,做面膜,甚至还有男明星做臀膜,两个椭圆肉蛋上贴一张面膜似的白贴,看着就令人恶心。这点上他永远处于传统的审美,女性可以从年轻到老一直美的,男性则不同,只有幼子时代是美的,过了青少年,到达中年,那种美就属于壮美了。虽然美则美,可是和那种细节性的美不同,给人一种生命的悲怆感。巴比伦不喜欢英雄的,也就难以欣赏硬汉,他的诗歌也一样,金刚怒目,在他仿佛一种嘲笑,而佛法需要研究金刚。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冰晶文学奖马上揭晓,而大河学者的名单已经揭晓,佛学国际大会又经巴比伦教授主持,取得圆满“成功”,因此,巴比伦算是媒体新近的宠儿,加上建设双一流大学,他主持的项目获得国家的认可,学校也有几拨采访呢。不知道为什么,巴比伦和其他记者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的倾诉欲,也许是因为他们太精通如何提问了,也或者他们太不精通,无法打开他。思欢属于两者之间,她是一点点引起他的说话欲望的,像一个家常朋友。这次他的倾诉欲真强,他变得健谈,也许是昨夜那个来过夜的女人改变了应对媒体的疲乏感。——久别胜新婚,未必说的是夫妻。

他和思欢说起省政府给他打电话,希望他就南山别墅写点文字,毕竟破坏了这里的风景,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他觉得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他手里端着小小的工夫茶的杯子,似乎在溢出来,说:“我写了一封信给他们,陈述客观事实,毕竟已经建立的无法改变,再拆劳民伤财,不如就此限制,但不要让这些建筑流于经济运营,继续保持荒山野岭特色最好,无非就是多了几幢别墅,百年之后还会引来后人访古。”巴比伦叹了口气,接着说:“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多少人想如此。”

上午的光线破窗而入,停留在他的眼镜片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又像云烟。她站在书房中央,落地窗在不远处,大片玻璃,光线肆无忌惮淌入。她像一根红柱子般,转过身,盯着书柜一面的空白。她的脸上装了三副表情,一副愉快欢乐,一副苍白痛苦,一副阴暗悲伤,很迅速地不断转换。她算不上美,在巴比伦眼里,甚至已经算老了,他带的学生从十九二十岁到三十岁,三十以上算是大龄的,学校近些年要求收应届生,往届考博士,越来越难。她不会是他特别喜欢的那种款式,长相也不算,但是她身上给他一种奇妙的熟悉感,那种对生活的疲惫还是那种说话时刻的黏稠,他说不清楚。

巴比伦在想着如何问出这次采访的目的,这样随意无目的的交谈实在不算什么,网络上随意搜一下就几乎可以搜到这些东西,即使这间书房,也是可以搜到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一切布置。

他看高思欢望向空着的一排书架,于是对她说:“我不喜欢充满的感觉,所以这一排是空着的,一直以来都如此。以前的房子小,即使书在房间堆叠着,也会将一排书架空起来。”这是多么哲学的一种表达,人生需要留白,如同绘画和写作,如同含而不露哀而不伤的感情,如同死亡……但看得出,这个女人毫无兴趣去记录这些,她不是他的崇拜者,因此才不去感悟这种突然的点化,那么,她是不是编造虚假信息以及假装对他有兴趣进入他的住处呢?这个念头一闪,巴比伦就觉得清晰无比了,她另有他意,他得问。而思欢转过身,她就像没有发声一样地说出一句话,近乎唇语,而他听见了:“你还记得思阳吗?”那种奇妙的熟悉感像鬼魂附身,巴比伦突然觉得惊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对,那时候思欢还是一个高中生,他只知道她有个妹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前面的路早已经铺好,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正在考大学,才刚刚开始自己的人生,可能遇到的爱情……思阳,则已经上了大学,首府大学的骄阳,他的学生,明明艳艳的女孩子,他的课代表。他当时三十八岁,接着三十九岁,再接着四十岁。思阳留在了他的四十岁。

“你还记得思阳吗?巴比伦老师。”

这个思欢,应该就是思阳的妹妹,那个她说抱给乡下亲戚家养了几年的孩子,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最后回到了家里,与她并不亲近。他几乎不需要猜,就得到了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