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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王天丽:幸福饺子馆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 | 王天丽  2019年04月28日08:55

内文摘录|

饺子吃下去大半,男人又开了第二瓶酒,沫子溢在瓶外头,他倒不急了,脸子平得像块磨刀石,眼睛幽幽的。喝酒、吃饭的速度慢下来,慢慢咀嚼着,吞咽着,方阔的两腮连了耳朵一上一下,时不时放下筷子啜饮两口,很有节制的样子。阿珠喜欢吃饭慢的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阅历的人才会放慢吃饭的速度。

还是老样,四十个鲜肉茴香饺子,两瓶啤酒,偶尔会点一份小菜。

男人选择紧靠收银台的位置,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店面,包括对面玻璃隔断的操作间。正厅里摆了近二十张餐台,收拾得还算整洁,新近装修过,淡绿的墙面上挂了惹人食欲的饭菜图片,乳黄色的桌子,黑色塑胶椅子,都擦拭得亮闪闪,包括桌子上摆的几只装了调味品的白瓷小罐。

进门一则是收银台,负责收银的小月姑娘瘦小麻利,半截袖白色制服套在毛衣上,扎了个利落的“丸子头”,一边收钱结账打票,一边向后堂传话:五号桌,四十个茴香,两瓶啤酒!

阿珠手底下正煮了一锅,隔了玻璃向外望,男人坐在那儿,接过啤酒,用牙齿启了瓶盖,白色的沫子一下溢出瓶口,男人用嘴接了猛喝了一口。

阿珠吆喝着:“四十个茴香,下锅来——”

切菜的胖刘招呼小月端熟食,小月溜进后堂,捣了阿珠的胳膊:“又来了,还是那个位子,还是四十个。”说着缩了一下脖子伸出个老长的舌头。

胖刘走过来,拎了刚磨好的刀,摘下口罩,露出油腻的一张大脸:“要不要我会会他”,接着使劲转动粗壮得像小水缸的脖子,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一边去,忙去!”阿珠撵了他俩。

阿珠早看到眼里,一连几天,天天这个点来。天色刚黑,是附近人们才下班、歇工的时间。男人应该是个干体力活儿的,五十出头,也许还大点儿,头发露出几点斑白,宽肩膀,结实,但有些佝偻,泥色的双手,灰白的劳保服。她猜他是个没有女人照顾的男人,应该是工地上打工的。这附近有好几家楼盘在建,还有今年开工的地铁1号线。

幸福饺子馆就在这幸福三街,叫着顺口,寓意也好。阿珠经营了快八年了。开这种小饭馆,全靠诚信和辛苦,别小看了饺子馆,从街头到街尾,前街到后街,三四家子,凭什么人家来这儿,还不是你家的饺子皮薄馅大,精细又讲究。人气是一点点攒起来了,如今新老顾客络绎不绝,一星期总来两三次的,隔壁五金铺的老陈,理发店的毛师傅,对面小区林老师夫妻。但一连几天,天天一个点儿来,每天只点一种饺子的,还是头回见。

四十个饺子,开锅后点了三次冷水,胖鼓鼓地浮起翻上水面,她用笊篱捞起盛在碟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从窗口递出去。

“四十个茴香,好咧——”,小月麻溜溜端了送上。男人啤酒下去了半瓶。

一张老实的面孔,没有刀疤恶痣,表情不喜不悲,不凶不富,倒也没寒酸气,似乎是岁月和操劳抹平了所有的痕迹,再平常不过,也最让人难捉摸的面相。阿珠开了这些年的店,别的本事不敢说,看人识相的本事还是有几分。富贵的,海月楼的大老板张海月,一年半载的也来几回,放着偌大的海鲜楼愣是吃腻了,就好阿珠白菜馅的饺子。张海月这样的大老板,豪车开着,保镖带着,西装只穿阿玛尼,衬衣天天换新的,皮鞋走路吱吱响,一吃起饺子就现了原形,嘴巴吧唧着,汤水四溅!穷的也见过,街头捡破烂的瘸老汉,逢年过节,换件干净衣裳,坐在店里吃顿饺子喝个小酒,也没人认出来。不仔细观察,除了那身行头,在食物面前人和人也差不到哪去,真所谓“食色性也”。

一连几日吃“霸王餐”,找借口闹事的也有过一次。五年前了,就是阿珠知道自己的前夫魏青峰出事的那阵,造假货、偷税漏税,被判了七年。来店里找事、吃霸王餐的主儿,说姓魏的欠了他一笔钱,如今家里有人得了癌症等钱救命,他怀疑姓魏的转移钱财,要让阿珠替他还债。

还不上,就把这店烧了!急红眼的男人,一脸酱紫色的横肉,像只刚卤好的没切盘的猪头,斗大的拳头握紧爆着青色的血管,牙齿咬得“咯噔”响。酒呀,肉呀,吃了十几日。最后,阿珠开了瓶62℃青城老窖,准备和讨债的理论一番。其实紫皮横肉的家伙也就是个“样子货”,酒下去半瓶就支不住脑袋了,舌头也变成了鞋垫子。阿珠一点也不怯,她说:“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姓魏的有今天是他自找的!和他分手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替他还钱,我没能力,更没这个义务。三年前我们就离了,他和那个婊子吞了我的血汗钱,我是空了两手出的家门。法院判决书还在这儿。大哥,你看这家店没,还有两年我才能还上贷款。要钱没有,喜欢吃饺子,是看得起我,家里遭难了嘛,天天来,一天三顿来,带上一家子来,我都不说一个不字。”

讨债的走了。她放了一挂鞭炮,炸得一条街都寂静了。心想,老天爷有眼,魏青峰的报应来得真快。

饺子吃下去大半,男人又开了第二瓶酒,沫子溢在瓶外头,他倒不急了,脸子平得像块磨刀石,眼睛幽幽的。喝酒、吃饭的速度慢下来,慢慢咀嚼着,吞咽着,方阔的两腮连了耳朵一上一下,时不时放下筷子啜饮两口,很有节制的样子。阿珠喜欢吃饭慢的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阅历的人才会放慢吃饭的速度。魏青峰吃饭快,像被狗撵了,尤其是吃饺子,一个肉丸的饺子,一口一个,每次都被热油烫得嘴角发白。

偶尔,男人默默地望向后面的操作间,除了阿珠一锅锅地煮饺子,另一间屋里五个戴着口罩的老阿姨在忙碌地擀皮、包饺子。

吃完了,桌子上只余了碟筷,两只空了的酒瓶。已经是晩八点的光景,饺子馆里也瞬间变得冷清了。那人起身,推开洇满水汽的玻璃门,走入冬日的黑夜里,刹那间,像一滴墨融入了无边的黑。

小玉每天中午十二点来店里包饺子,一气干到晚上八九点。

一年前,有人介绍她来到幸福饺子馆。阿珠的饺子店招工也不是那么随便,手艺好,身体好,最重要的是家里没拖累。因为这活儿主要是后半天起一干就到晚上,收工时差不多是别人上床歇息的点儿了,要是有家有室的都干不长远。小玉说自己合适,没老公,也没儿女。

小玉手头利索,馅拌得好,最拿手的是茴香馅,别人拌出来有股怪味,压不住茴香的草腥气,好多顾客吃不来。小玉拌出来的保留了茴香的独特滋味,爽口鲜香。慢慢地店里茴香饺子成了招牌。阿珠细心瞧了几回,也没见她放什么特殊的料,就是心里有数,油、盐、酱一把准,从来不放第二回。

一个人手工包饺子一天至多出千儿八百个,活儿不轻松。一起的还有四个女人,五十上下,离婚的,死了老公的,清一色的单身。女人扎堆,除了忙活儿也少不得唠嗑。

“老聂,你说你真真是个老处女吗,骗谁呢?”每次挑起话头的都是马少芬,五个女人中她体格最壮,擀皮最快,面齑子到手,擀杖底下一推,一旋,一捻,就是一张,中间厚,四周薄,用起来最合手。马少芬胖,还丑,一脸疙瘩肉,像长了瘤子的老树根,左眼角上有个疤痕,是刀疤,有人壮了胆子问她,她说小时候淘气磕的。店里除了阿珠,只有她敢肆无忌惮地打趣人。

老聂快五十了还像个少女一样爱红脸,马少芬不知深浅的调笑让她那张窄长得像个鞋拔子似的面孔委屈地扭动着,硕大的鼻子一侧滑稽地粘了面粉。

“老处女,多难听,哧——,男人就那么稀罕?你稀罕?丑样,有男人也吓跑了。”

大家哄笑,她就愈发认真起来:“年轻时喜欢过一个,隔壁的老师,不过,人家有老婆,是个林黛玉似的病秧子,原想等到哪天,那女人万一——死了呢,——唉,谁知病妇命长……”说着,老聂难掩失望,眨眨眼把下巴又扭到了另一侧。旁人笑岔了气。

“该不是对面的林老师吧?人家的老婆长得漂亮,身体也棒着哩!你可等不来,你个死心眼的,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多的是嘛!”这次说话的是年龄最长的王淑兰。“不过这好男人可不多。我家那个死鬼,幸亏死得早。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前几日,我翻腾家里的旧皮箱,找到一双女式皮鞋,玫瑰红,新新的没穿过,我拿了试试,穿不进,一看鞋码,35的,我的脚可是38号。”

“是给你闺女的?”老聂什么话都当真。

“呸!我就俩儿子。”

“鞋呢?”

“烧了,成全他,让他在地下找个小脚女鬼。”

几个女人正乐做一团。阿珠进来,要端饺子。

“要死,嘻嘻哈哈,外面催饺子都听不见。戴上口罩,说了几次,卫生局天天查。你们几个每天在这儿骂男人,喷口水,饺子酸得都不用蘸醋了。长点眼!”

一时间,女人们噤了声,只听得马少芬擀面杖的“嗒嗒”响。

小玉偷着摘了口罩,仔细嗅了刚拌好的茴香馅,有些诧异,又加了些香油,放了几勺味精。差点,还是差点什么,她第一次没有放准调料,究竟是哪里出了岔?

茴香,是茴香的问题,暖棚里的菜,没法和自家园子里的比,少了自然的香气。

恍恍惚惚,她就被茴香的味道牵走了魂,仿佛正在自家园子里忙碌。前排新起的两层小楼房,后园里柿子红茄子紫,丝瓜架上蝈蝈叫,还有几株果树,一口青石砌成的水井。井台边上随意撒点茴香种子,能从春天吃到秋后,吃不完的晾成干菜,用温水发好照样吃。茴香饺子,茴香包子,老公爱吃,儿子小顺也爱吃。茴香配鸡蛋、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出门的饺子,生日的饺子,过年的饺子。小玉的饺子在村里也是有名的,原想着小顺上学走了,自己也在村里开个饺子馆,地点都看好了。

马少芬又说了谁的丑话,几个女人又哄笑起来,小玉回过神,发现自己不过在一家饺子馆。

中午吃饭的高峰过后,每人吃一碗汤饺,阿珠宣布从今儿起晚下班一小时,每人要多包二百个饺子。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到时间店里不光吃饺子的人多,买冻饺子的也多,还有几家酒店也想订货。工资不用担心,自然要增加的。

“还有你,魂不守舍的,打起精神,多整点茴香的,明月楼说要订点货备着冬至那天客人用。”阿珠盯了小玉吩咐着。

小玉不搭腔,她在几个人里寡言少语,多少有些不合群,却也没人敢小瞧她,不光是她茴香馅拌得好,手底下出活儿,饺子也包得又快又好看。马少芬总感慨小玉的饺子就不是给凡人吃,是上供给神仙用的,两头翘,中间鼓,像只倒挂的“蝙蝠”。

有时候,小玉包着包着就忘记这些饺子是卖给不相干的食客的,心想这几十个是给老公的,他一顿就这个数;这几十个给儿子的,年经轻轻的学生娃,还吃不过他老子。想是想,等回过神,心里沸水似的难受了一阵。

九点后打了烊。阿珠亲自下厨给大家加夜餐,热腾腾的杂烩汤加了肉片,还放了不少姜粉和白胡椒。天冷,可不敢感冒,这几日说H什么流感爆发了,得个感冒能死人。几个人呼呼地喝了汤,鼻子尖都冒了汗珠子。

夜色深不见底,几只瘦小的星星怕冷似的瑟瑟缩在天空一角。“哗啦啦”,周围的店铺放下卷闸门的声音格外刺耳,整条街上也没几个人了,一只夹了尾巴的瘦狗在垃圾桶附近转悠。前几天下过的积雪堆在街道两侧,反着荧荧的白光。路面有些滑。小玉和王淑兰胳膊挎胳膊往前走,走到小玉住的小区门口,王淑兰突然用胳膊捣下小玉的腰:“不行,去我那儿呢?摸两圏?”

小玉忙摆手:“不了,不了。”

“扫兴,吓着一样,又不耍大的,三缺一呢。”

“不行,太累了,这腰,再不躺倒明天该爬不起来了。”

远远地看到有个男人蹲地路边抽烟,烟头星点般的火头生生把寒夜烧了几个小窟窿。小玉知道那是王淑兰的牌搭子。

小玉租的屋子也就七八平米,屁股大点儿地方,放了一副上下床,下铺睡人,上铺放杂物,一侧墙上有个架子挂两件衣物,一张桌子放了洗漱用品。小玉用电壶烧了水,在水杯里凉上,剩下的泡泡脚,站了八九个小时,腿脖子肿得一按一个窝,腰里像绑了石头一样又沉又硬。她摸摸窗下的暖气片只有一丝温热。

屋子不隔音,隔壁电视里正在播放宫廷剧,宫里女人争宠献媚的声音不绝于耳,楼下有人打麻将,“三条”、“四筒”地吆喝着。窗子临大街,只有夜里才允许通过的大货车轰轰轧来,震得桌子那杯水起了一层涟漪。也不知道为啥,小玉一点也不怕吵,似乎吵声越大越好,在一片纷乱中她可以不想任何事,倒下身子就能沉入梦乡。

打麻将的声音一直没停,像河里的流水。西水村,村口那条河下雨涨水时也是这声音。

梦里仍是那个牌桌。烟雾里晃动的灯光下,桌子上的钞票红的、绿的翻飞。对面女人猩红的大嘴喷射一股股灰色的烟气,一双肥腻的玉手上粘了镶了水钻的指甲片。下家是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两根筋的脖子挑着个螳螂似的瘦脸,烂了眼角的眼睡着了似的眯着,但小玉还是看见有人从桌子下面换上了“三筒”。

“啪”,像轮胎爆裂的声音。清一色,一条龙,对面粘了指甲片的女人和了牌,大笑着裂开猩红的嘴,一头乱发爆炸似的在空中飞舞。烂眼角的男人猛地睁了一双黄褐色的眼,干树叶一样的面孔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小玉急了,她想喊,想伸手夺那张牌,发不出声,动不了身。什么东西黑沉沉地压在身体上。

猛地,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只见自己两只手重重捂在胸口。她碰翻水杯,摸过闹钟,绿荧荧的数字显示才凌晨四点多,楼下已经没了声音。窗外的深夜是一条漆黑的河,小屋里的寂静也像一块水底的巨石压得人喘不上气。桌子上的水滴到地板上,嗒嗒得像下雨,湿凉湿凉的像下在胸口上。

许旺终于找了来,坐在五号桌。小玉想起白天的事,摸索着坐起来,抹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两乳下面也湿嗒嗒的。她扶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水,狂乱的心跳才逐渐平静下来,她睁大眼睛想自己大概是睡不着了。

活到这个年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小玉给店里其他人说她叫王小玉,阿珠知道她的真名叫韩美玉,身份证上写得清清楚楚。证上的照片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模样还算周正、朴实,两只眼睛比现在有神采。

马少芬脸上的疤是刀砍的。社区把她安排到阿珠店里打工,说其他地方没人敢接受,用刀砍了自己的老公,砍了七八刀,好在人没死,虽然两人都动了手,但她是重伤害,蹲了十年的监狱。

那个王淑兰也不是什么好鸟,嘴上天天骂男人,一天也离不开男的,每到发工钱时,总有些不清不楚的男人找上来,说她骗吃骗穿,还耍钱。

聂小双有先天性心脏病,模样不咋样,脑子也简单,快五十了,除了暗恋对面小区的林老师,恋爱史干净得像白雪。

阿珠并不揭穿他们,这世上多少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又有多少人怀抱秘密小心翼翼地生活,像石头缝里的野草一样不容易。

傍晚,五号桌的男人又来了,阿珠算着是第六天了,照样点了那几样。其实半年前他来过一次,找小月打听一个叫“韩美玉”的人,小月说店里没这个人。小月也是这些日子记起来,才告诉了阿珠。最近又来了。小玉又不瞎,大活人一连几日坐在那儿,她愣装得像个没事人,阿珠也耐下心来,想看看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五号桌男人进来时,马少芬用胳膊捅老聂:“天天下馆子的男人八成没老婆,八成是看上你了,我们这几个人里数你是黄花大闺女。”老聂学聪明多了,只是歪着下巴不接话。王淑兰倒稳不住了,跑到卫生间描眉毛和口红,亲自给五号桌上了饺子,阿珠要没猜错,除了上饺子,她肯定找那男人要了电话号码。

五金店老陈提前打了烊,早早坐进了饺子馆,带了半瓶口子窖。二十个“三鲜”,二十个“茴香”,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阿珠知道他今天又有了好进项。果然听他吹嘘起来,某旅馆装修,从他这儿订购了卫生间的所有设备。饺子吃得“吧唧、吧唧”,小酒喝得也是“滋滋”响,一会儿脸盘红起来,嘴巴油光光的,一对浓眉起起落落的。阿珠撇嘴笑他是“天篷元帅”下了凡。比起老陈,阿珠更喜欢看对面小区林老师吃饺子,吃得那叫一个斯文,一口一口的,拿筷子的手轻抬慢落,夹稳了递到嘴里,不洒汤也不露馅,认真又虔诚,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饺子,吃得阿珠心里一紧一松地直念佛。理发的小毛,喜欢吃着饺子看手机,有一回把筷子伸到对面女孩的碟子里。其实五号桌的男人吃相也不错,吃得踏实又深沉。

老陈也是真高兴,自己带的酒喝完了又从店里要了一瓶“小烧”,看着阿珠忙前忙后的,自己傻乐,干脆敲了盘子哼哼唧唧唱起戏来。

阿珠自然不会冷落老顾客,打趣道:“陈老板发财了,不去海鲜楼吃鲍鱼黄金粥,偏到小店来,可真给我大面子,不过,高兴可以,不要耍酒疯吓到我的客人。”

“你懂啥,各有各的命,装饺子的肚子就只能装饺子,其它的受用不了。老话说得好,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我发财是托了你的福,要是咱俩联合,这条街都是咱俩的。”平日岩石一般的脸,让食物温暖得通红发亮,硬了舌头,直了眉眼,伸手用筷子在空中一划了,从南到北,像个底气十足的大老板。

“小心闪了舌头,你家三代都是卖五金,我掐算着下辈子也是。”

“阿珠,别瞧不起人。来一杯,天气冷了,一个人过不好受,我说的话,你要往心里去……”说着又唱了起来:“打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

时间不早了,店里人也走得不多了,五号桌照例喝了闷酒,两只绿色的酒瓶子已经空了,他像被什么隔离了,任谁的欢乐也感染不到他。

阿珠歇了活儿,陪老陈喝了两盅。她知道老陈对她从不调笑,对她是真心的。他早些年死了老婆,两个孩子也都立了门户,要说人品、年龄、经济实力都不差,何况这些年店里装饰修理的活儿也没少麻烦人家。老陈的心思就差写个告示贴在这幸福街了。

阿珠一边陪了老陈喝酒,一边瞥了小玉,小玉和往常一样戴着大口罩背着脸在操作间里包饺子。

老陈止了曲,脸子一正:“阿珠,你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女人,姓魏的可不是薛平贵,你还收养他和那女人的孩子。心底善良我理解,可你三天两头往监狱里跑,我想不通,莫不是心里还有那个王八崽子……”

阿珠吓了一跳,这——他也知道了。

老陈又下了一杯酒,眉毛油墨般亮,眼睛充了血,怔怔地望了阿珠:“你想的啥,我不知道。我想的啥,你心里明白。”说着他又唱了起来:“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那似彩楼前……”

阿珠起身说:“别喝了,谁都有谁的苦,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少打听,我给你做碗汤,喝了回家去吧!”

“你呀你,别不爱听,吃亏就吃在死心眼上。”

阿珠就是个死心眼,刚结婚时,魏青峰说他喜欢吃饺子,一个肉丸的饺子,一辈子吃不厌,一遇到买卖好时,俩人改善生活总是一起去友好路的御饺阁,市里最好的饺子馆,萝卜、白菜、三鲜的换了花样吃。后来魏青峰钱挣得多了,口味也变了,开始喜欢吃火锅,有一阵子又喜欢韩国铁板烧,再后来吵吵着去吃西餐,到西餐店装模作样地点罗宋汤和牛排。阿珠笨手笨脚地摆弄刀叉,说自己受不得洋罪,还是喜欢饺子。魏青峰说她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一辈子都是受罪的命。

一辈子的事谁能说得准,谁能想到后来魏青峰还吃上牢饭了。

早起时,这个城市里下了薄薄的雪,街道、高楼像在冬日穿了一件寒酸的薄衣服,没有完全遮住身体,露胳膊露腿,冻手冻脚。

地铁站工地上简易钢板房里炉火到后半夜就熄了,许旺盖着两床被子都冷得肉皮发紧。只好起来,倒了暖瓶里的水,简单擦洗了脸,到工地上转了一圈。工地入冬就停工了,地铁1号线从烈士陵园到飞机场,到明年就要竣工了。现在工程进入冬歇,工人都回家了,留下了几件大机械和一堆钢筋水泥。工场一侧耸立的大幅工程介绍图,地铁蜿蜒几十公里,像一条巨龙在地下穿行。在许旺眼里城市像个巨大的蚁穴,人海茫茫,熙熙攘攘,地上高楼林立,天桥、高架,地下管道、铁路,密织如网,地上一个看不清的人间,地下一个看不透的世界,寻个人真不容易。

他想着去邮局看看。小顺说三次汇款中间隔了两个月,都是一个地址,这么算着如果有准头,这几日韩美玉有可能去邮局。

为了找小玉,许旺离开西水村快三个年头了。一开始漫无目地去周边城市寻,听同村里人说在S城见过美玉,又去了S城,直到今年夏天小顺从学校发来消息,他说连着几个月都收到汇款,他猜一准是妈寄的,虽然没有写地址,邮戳上显示:H市新市区幸福路邮政局。

真远,从南边到了北边,许旺咬了牙想,这女人铁了心不想回去了。并不是许旺想得那容易,光一个新市区就十几万人口,幸福路上有幸福一街、二街、三街,还有幸福屯、幸福里。邮局人也说来这儿汇款的有外来的、路过的,没有电话和地址,不好查。大概寻了半年了,许旺在幸福路的地铁工地上找了个活儿。他不能走,有一回,他确定自己看到了韩美玉。

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中午,正打算穿过马路,有个女人在对面的天桥上低头走路,走路姿势和小玉没两样。路上有车过,一辆接一辆,红灯闪完绿灯闪,等他穿过马路人也不见了。一定是,他认得,从背影他都能认得。更何况那女人身上的衣服,紫红色带帽子的短风衣,还是许旺到城里卖了鸡苗买的,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小玉走时带的衣服不多,这件紫红风衣她带上了。不会错。

出来寻人不容易!别看在村子里许旺是个能人,连着几年都当了乡里的致富能手,上台戴大红花,电视台的还来采访过。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真像小玉说的,除了孵蛋养鸡,啥都不行。他捡破烂,当装卸工,到工地上搬砖扛水泥,睡过公园、车站,住过工地、桥洞。日子越艰苦越想小玉,最初他想着找到小玉得狠狠揍她一顿。许家的亲戚都说自己是个窝囊废,老婆都管不住,许家亲戚还说这女人败家的命,不回来才好。他得出这口气,不行就打断她的腿,气极了他也这么想。后来他不这么想了,小玉走到这一步和自己有关。那事早就显了征兆,自己心思不在她身上,刚有俩小钱就脚不沾地想着作个报告露个脸。如果找到小玉,他想好好做个检讨,告诉她,只要人在,钱能挣回来。他相信小玉是个好女人。

幸福三街,离许旺干活的工地不算远。停工后工地上也不开火了,大多时许旺到外面馆子里瞎对付。他知道三街有个幸福饺子馆,他刚来时还去那儿打听小玉的下落,人家说没这个人。后来他又听工友说幸福饺子馆的茴香饺子最正宗,味道好。许旺心里不屑,心想这茴香饺子只有小玉做得最可口。

邮局里又是白等了,下班关门他才离开。又去了周围几家酒店,打听杂工里有没有一个叫韩美玉的,今年48岁。他拿了一张照片,是小顺在县里上高中那年他们在县城影楼照的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小玉烫了发,穿了件碎花连衣裙。

就这个女人,一米六的个头,江临地区口音,许旺介绍着。

酒店里的清洁大嫂,也有五十多了,粗糙的手里攥了个拖把头,一头乱发也像个拖把头,看了照片,又看看许旺。

“走丢了?还是跟人跑了?”

“都不是。”

“八成被人拐了,像这样拐跑的都去了山沟沟,不可能来城里。几年了?”

“三年,到开春就三年了。”

“别找了,又不是小孩子,要活着自己就回来了。我说大兄弟,跑就跑了吧!找个啥呀,像你这样的,不瘸不瞎的,再找一个,我手里有个现成的……”

阴天,天黑得早,整个城市的灯光一闪闪地亮起,地上的雪留一半化一半,脚底下的马路硬如铁板。他裹紧衣服,稳了稳打滑的脚,想着北方的冬天到底比老家冷得多。小玉也真是,冬天咋过嘛?她那么怕冷,一到冬天整夜蜷缩在自己怀里,大半宿还手冷脚冷的。抬头一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幸福三街,幸福饺子馆透出金色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玻璃门窗上挂着一层白色的呵气。

许旺点了餐。对面桌上小两口带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吃饺子,小孩子边吃边玩随身带的玩具,模样和小顺小时一样,调皮好动。那女的,应该是孩子的妈,咬开一个饺子吹了几口冷气,递到孩子嘴里,孩子被烫了嘴,委屈地哭了起来。

四十个茴香饺子盛在白瓷盘里,扑面的香气和热浪让许旺睁不开眼睛,颤抖的手握不住筷子。这饺子只有小玉能包成这样。

面皮加上馅放在手心,对折,双手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挤,挤出饺子沿子薄肚儿圆,像只倒挂的蝙蝠。这叫“捏福”,饺子上褶子不能多,多了像紧皱的眉头,过日子不舒心。小玉说的。白色的热气里,许旺仿佛看见小玉一边讲究些老理一边包饺子。

三个褶子,一个也不会多。咬开皮,一股热油蹿出,许旺也觉不出烫,眼睛模糊了。

“你看,那个叔叔吃饺子也被烫哭了。”小孩指了许旺破涕为笑。

许旺看见小玉在操作间里忙碌,虽然隔了玻璃,戴着个大口罩。从背影就能认出来,错不了。她老了许多,背都驼了不少,长发剪成了短发,面皮也变得泥黄憔悴了。许旺心里一阵酸痛。

一直到九点多饺子馆关门打了烊。几个女人从店里后门出来。她们结伴走着。许旺跟在后面,几次都快忍不住了,但他让自己镇静了一下,他不能急,都找了快三年了,有好几次都觉得找着了,但小玉像长翅膀的小鸟,说飞就不见了踪影。再说小玉不想跟他回咋办?会不会她有了别的男人?毕竟一个人在外面这些日子了,人是会变的。

许旺第三次到饺子馆吃饺子时,小玉看见了。她差点打翻一盆馅子,包饺子的手抖动得停不下来。

小玉摘下口罩直奔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两手压住胸口,心脏狂跳不止。是许旺,变化再大也是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他瘦了,面皮都皱了,头发白了不少。他怎么在这儿?也许熟人见到了自己告诉他的,也许只是碰巧了。

小玉洗把脸出来,从热锅里盛碗汤。她偷眼瞧五号桌空了,吃罢的盘碗还没来得及收,两只空酒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呆立着。也许看错了,小玉背上出了冷汗。

次日,许旺还是坐在那儿。小玉有那么两次目光差点和他对上。没错,他怎么来了?难道是找自己的?小玉蹦到脑子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卷铺盖走人,她没有脸面再见这个男人。新翻修的鸡场,小顺上大学的存款,全被她输光了。不光是输了钱,还输了自己的男人,输了信任,输一个完整的家……想起这些小玉心里便片刻不得安宁。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她打的欠条,按的手印,和许旺没关系,她走了,不光逃了债,许旺还可以再娶一个,一个比她好的、会生养的,还能给许家再添个娃。三年了,按小玉的想法,其他的债无法偿还,就算是欠下了,下辈子当牛做马再还,但是她必须挣钱供小顺把书读完,算算今年小顺大学四年级,还有大半年就该毕业了。阿珠说冬至一过就给大伙结工钱,这个月她加班加点,能挣三千多,比平时多一千,她盘算这次给小顺多寄点,上大学时他就想要个电脑,她到电脑城看了,一个好点的电脑怎么也得三千块。

不敢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中了圈套,是个越勒越紧的圈套。

崔玲接近她时,许旺警告过,村里姐妹们也说这女人在村里名声不好,说她在县上经营个不好的行当。小玉觉得许旺有疑心病,其他女人也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崔玲在西水村是个谜,在小玉心里也是个谜。小玉嫁过来不久就听说过她,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第一个穿高跟鞋的,第一个烫头发的,没扯结婚证就敢和男人睡觉的……每次一回村,光她那异样的打扮就能让村里人议论好长时间。听归听,真正接触崔玲还是她来借影碟机。

小玉家买了个进口的影碟机。

“净买些没用的!”小玉心疼钱,看了那些黑色的匣子,一排排按钮,一圈圈电线,心里乱。

许旺说怕小玉在家寂寞,他不光买了影碟机,还买了一套音响、麦克风,那阵子流行唱卡拉OK,好多年轻人都到镇子里的歌厅去唱歌。

许旺不唱歌,他喜欢麦克风:“喂,喂,各位领导,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我是西水村的许旺,言午许,兴旺发达的旺……”,许旺说这套音响的效果一点不比镇上礼堂里的差,那阵子他每天练习在大会上作报告,他刚刚当选为村里的“致富带头人”。

小玉在园子里摆弄那几畦菜,辣椒被“地老虎”掐倒了好几棵,西红柿也该打掉顶了。菜畦边上香气撩人的红月季、黄月季含着露水开得碗口那么大。她看到崔玲从巷子口走来,身上是件水粉的T恤,弹力裤,高跟鞋,走得一步三摇,那模样也像一棵正在盛开的月季花。毕竟在城里生活的人细皮嫩肉也看不出个年龄来。她隔了篱笆招呼小玉,粉嫩的一张脸见人三分笑,熟人似的,说这次回家小住无聊得很,从镇子上租了几张碟,家里那台机子放不出影了,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小玉家有个新买的机子。小玉立马答应了,不光给她借了影碟机,还挑了两张歌碟,带她楼上楼下参观了自家新起的小二楼。卧室里新买的席梦思,客厅里的真皮沙发。崔玲一边看一边赞叹,不停地夸小玉命好。

小玉听得心里喜欢。现在村里人人都说她好命,几年前在娘家韩家村时,人人都说她命苦。打小没了爹妈,跟着姥姥过到二十上嫁了个男人,谁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男人打,公婆骂,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后来就离婚了。嫁给许旺也是个续弦的,许旺几年前死了媳妇,留下一个三岁的男孩。原想做后妈,日子也强不到那儿去,谁知到西水村,小玉这命里就转了风水。

崔玲拉开小玉家后窗,隔了碧绿的纱窗,夸赞道:“哟,嫂子,这菜园收拾的,这花儿开的,果子结的,啧啧,鸡场里钞票哗哗地往家里流,你还干这园子里的活儿?”

临走,崔玲又说:“嫂子,男人会挣女人就得会花,不然挣钱为个啥。过几日跟我去县城转转。我也有个小店,你去看看。”

早听说崔玲在县城开了个店,有人说是个洗头房,有人说按摩房,也有说是个茶房。究竟怎样小玉越听越糊涂,每次人们说起崔玲的事都有点隐晦的口吻,含含糊糊之中反让小玉起了好奇心。崔玲后来又来了两回还碟子、还机子,还送了小玉一瓶印了洋文的洗发水,一支会变色的指甲油。每回小玉都从园子里掐一大抱茴香,剪了院子里开得最好的月季送给她。小玉看来,崔玲没什么异样,人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大大咧咧,见识又广,净说些稀罕事儿,就是打扮得出格点,牛仔裤把屁股包得肥圆,一头浓密的头发烫成小细卷。村里人少见识,电视里女人不都是这副打扮。崔玲怂恿小玉去烫个头,还说小玉只要稍微一打扮比城里人还洋气,她认识一个烫发的,烫不好不要钱。小玉有一点动心,她有一阵没去县城了。许旺的养鸡场规模扩大了,更忙了,两头不见人,这几日到了孵化期,人都恨不得搬到鸡场住。

过了一阵,崔玲又来了,她说给烫发的说好了。小玉给许旺说想进趟城,看看小顺,顺便买点东西,拿点钱。许旺总是大大方方,说,存折不就在你手里,你自己掂量着花吧。

看小顺是真的,小顺在县城上寄宿中学,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小玉没提崔玲的事儿。崔玲果真带了小玉去烫发,小玉没有烫崔玲的爆炸头,她只是稍稍烫了个波浪。美发店的老板娘说小玉有审美,现在早不流行什么“爆炸头”,都喜欢自然美。好看,像换了个人一样,水波一样的头发起伏在肩膀上,镜子里的小玉就真带有几分港台明星的样子。下午见了小顺,小顺一点也不嫌弃,大大方方地将小玉介绍给宿舍的同学,小玉心里美得跟什么似的。

后来,小玉和崔玲走动就密了,上城里的次数多了起来。一开始不过是收拾收拾头发,买几件衣服。小玉真心佩服崔玲有眼光又会砍价钱。后来,就跟着去了崔玲的小店,去了才知道那里表面上看是个茶房,收拾雅致精巧,后面藏了麻将房。本来也就是打几圈小麻将。小玉在家时,逢年过节也玩过几回。看看来玩的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穿戴也是平常人家,大家偶尔湊到一起就是消磨时间。麻将桌前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中间饿了还有茶点候着,不知不觉地小玉就有些上瘾了。

小玉上手快,手气好得不行,几乎都没怎么输过。崔玲说,该着小玉命里有财。一起玩麻将的里面有个女的,说自己会看相算命,煞有介事地观了小玉的面相,抓了小玉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问了生辰八字,闭眼掐算了一阵,连连惊叹,说,“难怪这女人命好,财运这么旺,这条线是财运线,从这里到这里……”女人煞有介事地在小玉手心比划,“至少十年的财运,钱如洪水涌,挡都挡不住,在家旺男人,出门旺朋友……”

一来二去,许旺交给她的折子上钱下去一大半,她才感觉不对劲。但已经无法收手了,她一心想着扳回本,更相信输钱是暂时的,那女人说了自己有十年的财运,这才到哪儿。于是赌注开始增加了,去崔玲小茶馆的次数也增加。她开始骗许旺,她说崔玲给介绍了个老中医,专治不育,只是药费贵了点,但调养得好了兴许能再怀上一个。许旺听了自然高兴,忙说只要能治好病,钱就不在话下。为了不让许旺起疑心,小玉又从崔玲那儿借钱,崔玲答应得并不痛快,她说自己是小本生意,资金也转不过来。小玉说那就算利息。

崔玲拿到许旺那儿的借条厚厚一摞,连本带利十多万。白纸黑字,有签名,还有手印。等绳子套在脖子上时小玉才明白这是个圈套。她去崔玲店里想讨个说法,那小店摇身变成了正经茶室,后面是一间正常休息的卧房,连半点赌博的踪影都没有。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着许旺的鸡场也遭瘟了,损失好几万,眼见着一个兴旺的家就毁了。

阿珠早上打开店门营业。送菜、送肉的也准点来了,胖刘清点物品,阿珠还要亲自查验肉是否新鲜,菜、调味品,一样都马虎不得。然后,胖刘做一些卤煮,准备小菜。小月麻溜溜地清扫餐厅,调制好各种蘸水,一切都要井然有序,快中午时就会有客人来。

阿珠吩咐胖刘肘子多卤点牛肉,要最好的腱子肉,再卤几只鸡,到阿珍家活禽店里挑最好的芦花珍珠鸡。要嘴黄爪子尖的,小心看了伙计收拾好,别让人调换了。胖刘应承着,又问哪天用。明天,阿珠说。

这个月赢利不少,天冷了吃饺子的人多,还有冻饺子卖出去不少。小月说,应该上网上去卖饺子,现在公司里上班的年轻人,喜欢订外卖,销量肯定大。点子是不错,但销量增加就需要增加人手,忙过冬至,得仔细谋划这事儿。她有些忙,心里有些乱。生意上的事应付得来,关键是魏青峰的事情,冬至一过可以出狱了,判了七年,由于他表现好,减成五年了。

除了五金店老陈,很少有人知道她去监狱看望魏青峰。没有人会理解,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理解。一开始是恨,想羞辱他。她在监狱见到他时,他像个陌生人坐在铁丝网格后面,一下子老了,像霜后的白菜,白发都有了。离婚打官司时那么倔强冷酷的一张脸,变得一点表情都没有。那年春节她带了饺子,监狱里不能带吃的,阿珠磨了嘴皮,人家才让在探视间里吃。她把饭盒从小窗口推进去,饺子还冒着热气。魏青峰像活过来了,眼泪滚下来。

阿珠从肺腑里深深地吐了口气。她看着魏青峰狼吞虎咽地吃,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恶毒的话,解气的话,都不想说了。

阿珠一开始两三个月才来一回,后来是一个月,再往后十天半月就去一回,带点日用品,还有换季的衣服。她还按着魏青峰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魏青峰的儿子小米粒。她收养了小米粒,这也是青峰的念头,青峰说孩子的妈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不会照顾孩子,更怕孩子跟她不学好。果然,孩子在姥姥家,整日饱一顿饥一顿,面黄肌瘦的,一看就是没娘疼的孩子。按孩子姥姥的说法那女人去了广州什么地方,连个音信都没有,这孩子就是个累赘,谁领走了都行。

当年小米粒才三岁,是个懂事胆小的孩子。

有一天,林老师来了,说夫人出差了,他一个人不想开火就想吃阿珠店里的饺子。

阿珠连忙下了三鲜馅的饺子,还切了两盘熟食,开了一瓶酒,招呼小米粒站在林老师面前:“林老师,这孩子还没大名,您有学问,给起个名字吧?”

林老师撂了筷子推推眼镜,若有所思地打量小米粒沉吟片刻:“也别求什么新奇时髦,就叫自强吧,古人云‘君子自强不息’,人要有自尊有志气就能提着一股心气过日子,将来的生活就有盼头。”阿珠点点头。从那天起自强就成了阿珠的亲儿子。

是不是因为有了自强,阿珠不再恨谁?不是有句老话:好了伤疤忘了疼。有时不好的日子经过时光的打磨也会变得温润了。她每一次去看青峰的时候,都会忘记一些抱怨和仇恨。青峰给阿珠说狱里的事儿,他们除了劳作,还有教官上法律课,他还在网上报了建筑监理课程,想试着考个监理证,阿珠想起他以前是学建筑的。阿珠说小米粒的事儿,说林老师给小米粒改名的事,青峰说名字改得好。还说店里的事,说想加盟网上的订餐团购,有时也给他说店里那些女人的事,比如那个王淑兰不知跟些什么人鬼混,总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上店里找她讨债,还有“缺根筋”的聂小双还在偷着喜欢人家林老师,马少芬又跟谁吵了嘴……

自强都长高了,长得眉清目秀,店里的人不知道实情,都说这孩子像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好笑吧!

小玉连着两天没来上班,五号桌的男人也没来。听王淑兰说是家里人寻来了,原是出来躲债的。我早猜着这女人在店里干不长,只可惜了好手艺。

……

总之无法对外人说的事都会说给他听,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想想以前他们两口子的时候也没说过这么多话。

这个时间点,中午已过,店里人不多,自强跪在椅子上玩耍,用手指在沾满呵气的玻璃上画楼房,画汽车,又画了个“笑脸”,扭头问阿珠:“妈,是不是爸爸该回来吧?他是不是也回这个家?”

阿珠笑笑不说话,她打量窗外,又是个下雪的天,轻轻柔柔的雪,眼看要落下了又悠悠地飞起,把城市的天空搅拌得一片迷茫。有几片雪,粉蝶儿一样扑在玻璃窗上,像是张望店里的什么人呢。

半夜,小玉从梦里惊醒时,挣扎了好久才支起身子,想喝口水,却发现头疼,浑身的肌肉疼,一咽唾沫喉咙也疼了起来。

屋里的暖气停了,她想起小区门口水管爆裂检修的告示,只好又躺下,将脱去的衣服一层层压在身上,胸口沉沉,吐出滚烫的气息来。

梦里多奇怪。二十年前那场相亲又重演了。媒人说西水村的后生,老婆死了两年,人好,心眼实诚,不在乎女方是不是嫁过人,不能生养也没不碍,只求人善良,能对前妻留下的孩子好。坐在媒人家的炕边上,炕沿镶了光滑的紫竹板,小玉低头摸索着,男方隔了桌坐在炕里面,一身灰色西装还特意打了鲜红的领带。是个大中午,外面阳光正好,屋子里光线却暗下来,小玉慢慢抬眼看,却见一个烂眼圈的面黄肌瘦的男人映入眼帘,两根筋的脖子挑个螳螂似的瘦脸,桌上的茶盏不见了,变成了一圈麻将。许旺呢?

小玉吓得心惊肉跳。许旺呢?小顺呢?是梦里,天色暗下来,屋里看不清,相亲来的瘦男人伸手扯她衣服。媒人是崔玲,在一旁劝她,你还想找啥样的,离过婚,又没生养……

有人来了。模糊的人影立在床前,她努力地分辨,错不了是许旺,他怎么找来了?一只温暖的大手抚着小玉的头。

“烧得厉害,这可了得。”他扶她喝水,穿了衣服,背她下楼,这是要去哪儿?小玉嗫嚅着问却发不出声音。“你怎么老了,头发也花了,你去哪了?这些年不见了……”

再醒来是在医院里。白色的墙,消毒液的味道,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像屋檐上的雨滴。许旺守在床边上,一副数日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头发蓬着,胡茬一层,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小玉想伸手摸索他的下巴,想问他:“你咋也老了!”许旺不让她说话,示意她再睡会儿。这一觉好沉呀,什么都没梦到。

又隔了一日,医生带了几个小护士进来查房,量了体温下了药,对许旺说:“看来不要紧,普通感冒,再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许旺对着大夫千恩万谢了一番,长长舒口气,一时间眼泪都淌下来了。

后来,许旺才说了这几日的事儿。算上今天,小玉住院有三天了。那天没有去饺子馆打工,许旺吃饺子也没见她,还是王淑兰带着许旺找到住处的,这才发现小玉病了。送到医院,医生看她烧得说胡话,害怕染了禽流感,赶紧让住院了。

“病了也好,不然你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许旺有些责怪又有些心疼地将小玉瘦成一把的手捏在自己手心里。

小玉除了淌泪水,一时无语,半晌才出说一句,“你就是个傻子,找我做啥!”

“能做啥?你在外面还没待够,真不想回家了?”

办完出院手续出门时,雪又下了一层,一条大马路上纷纷叠叠的车辙和脚印哪个方向的都有。人们川流不息,街边鳞次栉比挤满了商店和楼房,繁华又陌生。小玉想,世界这么大,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哪儿?西水村,还是韩家村?其实许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小玉一仰脸,雪花在空中交织成一副大大的渔网缓缓撒开,降落,想要网住这世间的一切。往前走着,她紧紧依着许旺害怕滑倒。

许旺怕她冷,卖了个烤红薯让她捂在手里,又将头巾给她掖好。

“饿了吧?今天冬至呢,吃饺子?”

“不吃,天天包饺子,吃饺子,就不腻味?”

“好,咱就换个口味吧!”

王天丽,女,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天涯》《青年文学》《清明》《湖南文学》《黄河文学》《延河》《滇池》《西部》《绿洲》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三色玛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