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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2期|肖克凡:旧租界(节选)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2期 | 肖克凡  2019年04月28日08:32

导读:天津旧租界的一群老街坊,在三十年的社会变迁中,命运经历了怎样真实的波折与错位?浓郁的津味儿对话活生生把生活变成了舞台。一个少年渐醒人事的成长,夹杂着姥姥世故而善良的老理儿,恰到好处地把世态人心、世情人性酿成了一坛辣口而暖心的好酒。

作者简介:肖克凡,作家,现居天津。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尴尬英雄》等八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最后一个工人》十五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一个人的野史》。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以及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天津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想起那个张族祥,我耳朵里就泛起响动。我把这种感受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思忖着说:“是啊,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你这小毛孩子就是心思太重啊。”

过午时分,外祖母把浆好的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郑重其事裹在白布包袱里。“人家叶太太特别干净,你进院子站在门厅外边候着,除非人家叫你进去。”

外祖母继续叮嘱:“叶太太要是给钱,你就接着。要是人家没提这码事儿,你也别赖着不走哇。”

我连连点头说:“我是少先队员,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过了团圆巷午睡时间,我小心翼翼捧着白布包袱,沿着石板路走向团圆巷九号院。

叶太太家独门独院,楼上楼下二层,房间不少。叶家前院侧墙高处安装一只篮筐,篮筐周边墙面还画了“篮板”图形。我想起篮球。以前妈妈在女三中教高中代数还兼任女篮教练,球队获过天津中学生女篮联赛亚军。她下放北郊农场种植玉米小麦,不再摸篮球了。

我抬头望着篮筐,想念被北郊农场大太阳晒得黢黑的妈妈,然后小心翼翼拉了拉垂挂在门厅外面的小铁环,门厅里小铜铃响了。

其实团圆巷家庭大多安装电铃,只有叶太太家里挂着小铜铃,发出清脆声响,特别好听。这时门厅里传出叶太太声音,说小鹿子请你进来吧。

我手捧白布包袱,迈过石头台阶推门进去,在门厅里站住。

门厅里光线不强。身穿月白色绒衣绒裤的叶太太招手说:“你走进来啊,我去给你弄果汁喝。”

叶太太是家庭主妇,从不外出工作。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说话和声细语。外祖母说这是地道北京口音,要比天津话好听。

轻轻走进楼道,光线明亮起来。叶家白天也亮着电灯,不像外祖母那样计算电费,阴天都舍不得开灯。

一只大白猫趴在楼梯口,冲我喵喵叫了两声,起身走了。

右侧房间里走出个哥哥,高高大大手里抱着个篮球。叶太太说这是睿哥。我就叫了声睿哥哥。睿哥冲我笑了笑,举着篮球去前院练习投篮了。

我遵照外祖母教导伸出双手将白布包袱递给叶太太。叶太太当即夸奖我懂礼貌,从右侧房间叫出她的大儿子。

“英哥,你看小鹿子小小年纪懂规矩,这都是人家王姥姥教育得好。”

这个脸色白净戴近视眼镜的大哥哥,文绉绉的模样。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红楼梦》,以为这是住在红楼里的人做梦的故事,便想起喜欢看言情小说的张族祥。

读《红楼梦》的英哥朝我笑了笑,很腼腆的样子。叶太太引我去厨房,亲手斟了杯浓黄色的橘子汁。我遵守外祖母教导,摇头说不渴。叶太太眨着明亮的眼睛说:“不渴也要喝的,补充维他命。你喝吧,我不会告诉你姥姥的。”

我拨浪鼓似的摇头,偷偷咽下口水。叶太太竭力寻找让我接受橘子汁的理由:“那时候,你妈妈在女三中教书,我俩经常去劝业场光明电影院看外国电影,有西班牙的《瞎子的领路人》、英国的《天堂里的笑声》、法国的《勇士的奇遇》、阿根廷的《大墙的后面》,噢,还有印度的《三海旅行》……”

听到这么多外国电影名字,我只得接受诱人的橘子汁,极力克制地喝了一小口,味道果然很好。叶太太趁机走开了,我大口喝起来。

叶太太重新走进厨房,伸手递给我个褐色小纸袋,说辛苦你姥姥了。我接在手里说了声谢谢叶太太。

她伸手摸着我头顶说:“你爸爸走得那么远,你妈妈下放农场,幸亏有姥姥疼你啊。”

叶太太的北京话很好听,就跟电匣子里播音员似的。我给叶太太鞠了躬,说叶太太再见,手里捏着褐色小纸袋穿过楼道走到前院。

睿哥在前院练习投篮。他停住篮球眨着大眼睛看着我。我以为他嫌我碍事,就要侧身离开。

“小鹿子弟弟,你也喜欢篮球吧?”睿哥友善地说,“你来投几个吧,今年咱们河北队得了全国冠军呢……”

我听妈妈说过河北男篮女篮都是强队,河北男篮中锋王家桢还是国家队主力,国家男队有杨伯庸和路连翰,还有钱澄海和蔡集杰。尤其蔡集杰个子不高,给匈牙利中锋来了个“大盖帽儿”。

接受睿哥热情邀请,我随手把褐色小纸袋塞进衣兜,接过他递来的篮球,奋力投向安装在高墙上的篮筐。我的力量不足,篮球出手不远就掉落地下,不好意思地扎煞着双手。

睿哥鼓励我说:“你胳膊没劲儿,回家练练哑铃吧!”

这是我首次听到“哑铃”二字,心里特别羡慕睿哥。我忘了跟他说再见,出了团圆巷九号院快步跑回家去。

团圆巷里苏娘娘伸手拦住我:“小鹿子!这程子你听见什么响动没有?”

我立即回答说:“这程子我家大半夜里没有响动!”

“我不光问你家,我是说邻院有响动吗?”苏娘娘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我认出是起士林的“黄油球”。

“你说实话,我给你糖吃。”苏娘娘手里捏着“黄油球”。我刚刚喝过叶太太的橘子汁,这糖吸引力就小了。

“邻院就是您家啊,我大半夜听见您家里有响动!”

“胡说!我说的是团圆巷九号。”苏娘娘伸手要揪我耳朵,“你怎么学坏啦?小王八羔子!”

我躲闪开她的手,一溜烟跑回家去,气喘吁吁站在外祖母面前。

外祖母扬起沾满面粉的双手:“你回来啦小少爷,我听见苏娘娘骂你小王八羔子呢……”

“她为什么骂我呢,小王八羔子是什么意思?”

“苏娘娘是个笑面虎,有时说话也很难听的。”外祖母转换话题问道,“你见了叶太太?”

我说见到了,还见了读书的英哥和打篮球的睿哥,但是没有见到叶先生。

“叶先生是工程师,海河上的新桥就是他设计的。”之后外祖母打量着我,“你把包袱交给叶太太啦?”

我猛然想起叶太太给的褐色小纸袋,急忙翻开衣兜寻找。外祖母笑吟吟不言语,耐心等待我的解释。我说练习投篮时把褐色小纸袋塞进衣兜,现在怎么找不着了呢。

“兴许你衣兜漏了吧?”外祖母慢声缓语说,“刚才我好像听见外面来了吆喝卖沙板糖的……”

我明白了外祖母的心思,伸长脖子高声辩解:“我没买沙板糖吃!叶太太给的褐色小纸袋真找不到了!”

“依照你这么说,那小纸袋生出翅膀,一下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外祖母显然不信任我了。

这时响起叩门声。我赌气不睬。外祖母迈着小脚去开门。门外站着叶家的英哥和睿哥。

我听见弟弟睿哥说:“王姥姥,这是小鹿子落在我家前院的吧?”

戴眼镜的英哥补充说:“我看见小鹿子手里拿着呢,这肯定是他掉的。”

我立即冲上去说:“对!这就是叶太太给我的褐色小纸袋!”

英哥和睿哥同时冲我微笑,说了声王姥姥再见转身走了。外祖母手里捏着这只失而复得的褐色小纸袋,一声不吭走进里间屋。

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抽泣声。我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哭,跑进里间屋询问。

“这次我错怪你啦!自从穷张大半夜借宿,我让你对外撒谎学会说瞎话,就信不过你了,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我向外祖母表决心:“姥姥您别难过了,从今往后我不撒谎了……”

“人活着不说瞎话,你知道有多难吗?除非孔孟转世。”外祖母停止落泪,轻轻打开褐色小纸袋,连连咂嘴说,“好人有好报哇,你看叶太太两个儿子,英哥睿哥都多体面啊。”

这只褐色小纸袋里装着两张崭新的五角钱钞票。“叶太太就是大家闺秀!做事这么大气。”

“您说的大家闺秀就是资产阶级吧?”我好奇地问道。

外祖母伸手指着我说:“你这倒霉孩子学会新词儿到处滥用,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这个阶级那个阶级,你懂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外祖母教训着我,然后把叶太太给的两张钞票夹在那本厚书里。这是妈妈读过的苏联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

我告诉外祖母说:“叶太太家养了一只大白猫!”

“是啊,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外祖母说着,若有所思。

我问为什么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外祖母不回答。

天气热了。我耳朵里还是有响动,有时好像敲锣打鼓,有时好像高声呐喊,好像世界大乱了。外祖母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总医院了,先请团圆巷的余大夫瞧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