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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4期|第代着冬:凿壁记(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4期 | 第代着冬  2019年04月25日08:45

画眉飞走时,三顺在埋一朵花。那是一朵蓝色的矢车菊。三顺是通过电视认识矢车菊的。他用花锄挖开一个坑。坑对面,几只画眉在枝叶间蹿动。一阵女人的哭泣声传来。画眉飞走了,三顺从梦中惊醒过来。

三顺躺在堂屋凉板床上。父亲出门了,虚楼很空旷。三顺侧了侧脑袋,感觉自己的耳朵像一把锋利的铲子,一下子凿开了墙壁。女人的声音被放大了,她的哭泣声像是从破碎的水缸里传出来的,凄凉,破碎,凌乱。

那是堂嫂香月的哭声。

三顺喊,哥。

三顺喊了一阵,没人回应。

不知堂哥杨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三顺二十三岁,身长一米七。从来没人把三顺的长度说成身高,因为他从一生下来就没站起来过。他能活动的,只有肩、双手和脑袋,肩以下,仿佛处在大片虚空里,如同目光处于无边的黑暗。

当他知道自己不能站起来时,母亲已经被绝望吓跑了,父亲染上了酒。父亲喝醉之后很快乐,他因为醉酒而双眼微闭,似乎所有的困难都被酒吓跑了。笑容从脸上粗糙的皮肤里溢出来,像雨水一点点洇出泥土。父亲惬意地闭上双眼说,三顺,你知道斑鸠是怎么叫的吗?

三顺快速转动脑子,把斑鸠的叫声从大片浑浊的声音里剥离出来。从三顺记事起,他一直躺在床上,靠听声音来抚摸世界,抚摸寨子,抚摸寨子里的人和事物。

他找到了斑鸠的鸣叫声。

三顺说,爸爸,斑鸠叫的是,咕咕咕——咕——

父亲说,不对,斑鸠叫的是,不见哥——哥——

三顺说,为啥?

父亲说,很早以前,没有斑鸠。那时有一对穷兄妹,父亲去世了,靠借地主的高利贷才葬了父亲。为了还债,哥哥天天上山给地主砍木料,妹妹负责送一日三餐。在快要还完债的那天黄昏,妹妹送饭到林子里,发现哥哥被老虎吃掉了,地上只有一把斧头。难过的妹妹回到家,没多久也死了。她死后变成一只鸟,在寨子里飞来飞去,可怜地叫,不见哥——哥——;不见哥——哥——

父亲讲完,又睡过去了。

三顺躺在床上,看着父亲在椅子上垂着头。因为醉酒,父亲不得不很费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呼吸,像怀里抱着一只旧风箱。暮春的空气还很凉,三顺看着父亲疲倦的睡姿,眼里噙满了泪水。

屋外传来堂哥杨志的声音。

堂哥下午从村小放学回来,就上山放牛去了。现在,牛铃叮当摇晃着,由远及近,慢慢压过了屋内父亲的鼾息。白天,田野上还有很多别的声音,透过牛铃,三顺听出红嘴灰鹊在林梢上喳喳盘旋;鸡群咕咕踱过院坝。更远处,小溪也从干涸中苏醒过来,它们一路叮叮咚咚,像敲着小鼓奔向洼地聚成一潭,倒映出碧空和白云的身影。在田野交织的声音之上,浮出堂哥杨志的声音。

杨志说,二丫,你今天表现可不好,敢跟二流子鬼混。

三顺说,哥,你在跟牛说话吗?

杨志说,是呀。

说话声里,三顺听见牛铃声越来越远。它穿过竹林,走过地坝,最后在牛圈里静下来。随着牛铃声慢慢消失,三顺的耳朵里又响起父亲的鼾息和田野上的声音,它们像藤蔓交织,又像溪流汇聚。很快,嘈杂的声音里浮出杨志跑动的脚步声,它们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三顺小小的心脏,他知道,堂哥杨志要跑进来了。

杨志真的跑了进来。

杨志说,三顺,你在干啥?

三顺说,我刚才听爸爸给我讲了一个斑鸠的故事。

杨志说,讲来听听。

三顺说,我不会讲。

杨志说,你讲故事给我听,我把这个给你。你猜,这是啥?

三顺看见杨志扬起的手里,握着一个用桐梓叶包裹起来的锥形。他知道,那是杨志放牛时摘的树莓。他吃过堂哥带回来的树莓,甘甜微酸的汁液里,有植物特有的浓郁清香,如同春天和风里送来的,香樟树萌发新芽的味道。

那包树莓后面,露出杨志小小的尖脸。他刚流过鼻血,鼻孔里还塞着一团止血的苦蒿。苦蒿下,暗红色的鼻血已经结痂。三顺说,哥,你流鼻血了。

杨志说,是呀。

三顺说,为啥?

杨志说,刚才放牛时,一头公牛跟二丫耍流氓,我揍牛时,别的放牛娃过来和我打了一架。

三顺仿佛看见了放牛娃打架的样子,他哈哈笑起来。三顺尖锐的笑声惊动了屋檐下的一只麻雀,它吱的一声蹿出去,在空中不见了。麻雀飞走后,三顺的父亲从梦中醒过来,酒意还没完全退去,他摇着脑袋,似乎是想把脑子里的疼痛给甩掉。

杨志把手里的树莓递给三顺。三顺打开桐梓叶,挑一颗树莓放进嘴里,一股甘甜迅速浸满了口腔。在三顺吃树莓时,杨志看了看三顺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酒鬼变得眼泪汪汪的,样子十分恍惚。

杨志说,二叔,你哭啥?

酒鬼说,我梦见三顺的妈妈了,她骑着一只羊,在云上跑。

杨志说,二叔,你会醉死的。

酒鬼说,醉死就醉死吧。

杨志说,你醉死了,谁来照顾弟弟呢?

杨志把三顺的父亲问住了。

三顺的父亲愣在那里,仿佛他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三顺清楚地记得,在父亲给他讲了斑鸠的传说之后,堂哥的一句话让父亲把酒戒掉了。戒酒之前,父亲成天浑浑噩噩的;戒酒之后,父亲仿佛变了个人。三顺想不明白,一个健康人怎么说变就变了。

三顺父亲戒酒后,为了照顾三顺,到场上学了剃头手艺,在堂屋开了间剃头铺子,当起了剃头匠。从那以后,三顺耳朵里持续充斥着电剪的嗡嗡声,像有一大群蚊子在他耳边飞翔。

父亲成为剃头匠不久,三顺发现,自从堂屋成为人们的汇集之地,外面的消息跟着人们的脚步,像溪流汇聚到这里。在这些消息里,三顺最愿意听人们讲故事,他觉得故事里的人活得很机智,也很勇敢,即使困难重重,他们总有办法像蚕子一样从茧里爬出来。每当有人来剃头,三顺说,给我讲个故事吧。

来人说,好啊,你让我先想想。

来人蹲在门槛上,咬着叶子烟,歪着脑袋,像一只瞌睡的猫头鹰。半支叶子烟后,他想起某个故事了,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三顺发现,一个人一旦张开嘴巴,会勾起另一个人的欲望。不等先开口的那个人把故事讲完,后面的人跃跃欲试,仿佛肚子里有大堆故事要钻出喉咙。那时候,静谧的堂屋里除了电剪的嗡嗡声,只剩下一个讲故事的声音和故事结束时人们憨厚的笑声。在喧哗的笑声里,从来没出过门的三顺仿佛被带离开简陋的凉板床,独自一人来到遥远的地方,跟不熟悉的事物逐渐熟悉。

杨志因为能跑路,比三顺见的东西多,大人们嘴里的故事拴不住他。他去场上看电影,去外婆家走亲戚,去学校上学。不断有新奇想法被他带回来,给三顺打气。杨志说,三顺,你等我再长几年。

三顺说,哥,为啥?

杨志说,等我有力气了,背你去场上看电影。

三顺说,不,我担心见了好看的东西,就回不来了。

杨志说,怎么回不来?我背你啊。

三顺说,不是人回不来,是心回不来。

杨志说,那你啥也不知道啊。

三顺说,不,我听了故事,知道很多啊。

三顺又试着讲了一个故事。

自从三顺给杨志讲了斑鸠的故事后,很久没给他讲过故事了。那次是三顺第一次讲故事,很胆怯,讲得结结巴巴,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把杨志逗笑了,弄得故事没讲完。隔了这么久,三顺又才给杨志讲故事。三顺本来不想讲,但他成天睡在床上,听到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仿佛他不讲出来,故事会把自己的肚子撑破。

这一次,三顺讲得很顺利。一个故事很快讲完了。三顺发现,自己除了耳朵好,脑子也不错,听来的故事讲得丝毫不差,自己就像一张誊抄的复写纸。三顺又试着给杨志讲了个故事,结果还是一样,故事的所有细节像印在脑子里那么牢靠。

杨志说,三顺,你真了不起,可以卖嘴巴皮了。

三顺说,哥,如果我识字,我能把它们写下来。

杨志说,没关系,你讲给我听是一样的。

杨志说话算数,一有空就到堂屋来,听三顺讲故事。从村小到初中毕业,杨志一直是三顺的忠实听众。通过给杨志讲故事,三顺像一尾鱼潜入水中,潜入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

在三顺讲过的故事里,他最喜欢一个卖声音的人。那个故事是邻寨一个来剃头的中年人讲给他听的。中年人留着很长的头发,衣服又破又旧,像刚从很久以前的故事里走出来似的。他进门时不小心碰了一下门扇,门轴吱嘎一声,如同一只公鸡在门槛上鸣叫和进食。

那天三顺的父亲到沟谷里采野芹菜去了。三顺耳朵好,鼻子也好。他闻到水沟边泛起的野芹菜的味道。他说自己想吃野芹菜,父亲就带着提篮出了门。父亲出门不久,剃头的中年人来了,坐在能转动的剃头椅上抽叶子烟。三顺提议他讲一个故事,中年人把烟收起来,讲了一个卖声音的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以卖声音为生,鸟鸣,牛哞,犬吠,猪叫,洗锅声,开门声和关门声,以及世上的其他声音。在故事里,由于他的贩卖,人们知道了各种声音。独裁的皇帝不想人们知道太多,下了一道圣旨,只准卖声音的人把声音卖给皇帝。圣旨里说,皇帝一旦买到声音,就会把卖声音的人杀死。

中年人说,怎么办呢?

三顺回答,不知道。

中年人说,卖声音的人想了个办法,把皇帝死前的一声叹息卖给了皇帝,皇帝听完自己的临终叹息,立即死了,没机会杀他。

三顺很佩服卖声音的人,他把故事讲给杨志听了,杨志笑得捧着肚子,在他床上滚来滚去。那时,杨志初中毕业了,准备出门打工。在他嘴里,他行将到达的地方,有飞机,轮船,火车。即使到了晚上,屋外照样灯火通明,不像寨子里,晚上连半个胳膊也看不清。

三顺的父亲对这个说法很赞同。他正在往板壁上贴一张世界地图。地图是他从村小弄回来的。村小撤销了,人们拿走了板凳和桌椅,三顺的父亲只拿到了一张世界地图。他想让三顺看看,屋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贴好地图,三顺的父亲发现,他带回来的世界地图太旧了。由于在村小贴的时间太长,有几只蛀虫在地图上安了家,不仅把太平洋啃了一个洞,还吃掉了非洲和欧洲的大片陆地。几个国家凭空消失了,连尼日利亚和意大利也各剩下半个。三顺的父亲拍拍手,遗憾地说,三顺,你将就看一下,等有机会了,我再弄一张新的。

三顺说,不用了。

父亲说,为啥?

杨志说,二叔,你不明白吗?三顺不识字,你弄一张新图他也看不懂。

三顺得到一张旧地图,堂哥却出门打工去了,堂屋变得安静起来。三顺感觉到,随着时间流逝,堂屋的安静越积越厚,厚到可以像洋芋那样切成一片片的程度。三顺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有通过声音来触摸世界。白天,他听见年轻人离开后的寨子里浮着几声苍老的咳嗽,鸡叫的声音也懒洋洋的,仿佛时间也变老了。夜里,声音丰富起来。风穿过竹林。露水落地。虫子的鸣叫逗来阵阵蛙鸣,像一群悍妇在水沟里冷笑。

堂屋的寂静是被电视打破的。电视村村通工程刚刚结束,寨子里很多老人都买了电视机,三顺的父亲也买了一台,像神龛一样挂在板壁上,正对着三顺的床头。刚看时,三顺很快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住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两三年后,他厌倦了。三顺觉得,他看到的世界十分遥远,而自己的世界近在门外,却只能用耳朵抚摸。三顺的父亲见三顺像牛一样温顺地低着头,让电视自顾喧闹,他说,三顺,你不看电视吗?

三顺说,不想看。

父亲说,为啥?

三顺说,那里面的东西跟我没啥关系,我想讲故事,又没人听。

自从有了电视机,父亲的剃头生意越来越冷清。年轻人出门打工去了,留下的老年人没兴趣收拾自己,他们披着灰白的头发和胡须在小路上晃荡,像鬼一样。三顺听到的新故事也越来越少。不是讲的人少,而是十多年时间里,他差不多把故事都听完了。仿佛命里注定他是一个装故事的容器,他躺在床上,让肚子里的故事慢慢发酵。

三顺又有机会讲故事,是杨志娶了香月之后。听说香月是阿瓦寨的人,她没像别的年轻姑娘那样出门打工。她走得最远的,就是从阿瓦寨来到三顺所处的寨子,嫁给了他堂哥杨志。

香月嫁过来,听说她有一个从没下过床的堂弟,专门过来看了三顺一次。她进来时,三顺正好伸出手臂。三顺没有见过阳光,手臂很白。香月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的皮肤可以这样白,像豆浆表面凝结的那层光滑的皮一样。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香月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鼻子旁边形成两条线,像猎豹的脸那样。

看见香月哭,三顺不好意思,他说,嫂,嫂,你哭啥?

香月说,我没哭,我难过。

三顺说,久了就习惯了。

香月说,习惯了也不行。

三顺发现,香月说话时,喜欢侧过身,留下一个侧影发问,如同问一扇敞开的大门。时间长一点,三顺才知道,香月表现出来的是女人的羞涩。来堂屋剃头的都是粗鲁的男人,三顺没见过女人羞涩的样子。

堂哥杨志结婚没几天,又独自一人离家打工去了。在寨子里,年轻夫妇都是一起出门打工的。三顺很纳闷,杨志为啥不把香月带走。杨志临出门前,来听三顺讲故事。三顺没讲故事,他说,哥,你为啥一个人出门打工呢?

杨志说,香月有恐高症。

三顺说,啥是恐高症?

杨志说,就是不能站在高处。

三顺说,让她站在矮处好了。

杨志说,出门打工地方高矮哪由自己决定?我先出去试试,看看再说。

那天三顺没讲故事,杨志没心情听。他坐在床边,陪三顺看电视,样子心不在焉。电视里几个唱歌的年轻人刚下去,市长就出来慰问环卫工人,接着一场球赛开始了。

三顺对电视里的世界已经很熟悉,能熟练说出影视明星的名字,体育赛事的成绩,以及常常在电视里出现的各级领导的名字。他熟悉领导的原因,是他父亲喜欢看新闻,从中央台新闻联播到县电视台的新闻,一级级看下来,无一遗漏。没多久,三顺把电视上的领导记住了。他最先记住的是本乡乡长。

堂哥杨志出门打工后,香月空闲时也会到剃头的堂屋坐坐。有时是听见有人来剃头,过来凑热闹。有时是专门来听三顺讲故事。三顺给香月讲故事,像给堂哥杨志讲故事一样,自然,流畅,肚子里的故事像挖开水渠的流水,急迫且源源不断。

除了听故事,香月还怂恿三顺给电视里的领导写信,反映他的情况。后来三顺才知道,香月怂恿他写信,其实是想反映乡场上的骗子。她认为,仅仅反映骗子没有分量,如果加上三顺的病情,说不定能打动领导。

三顺没有离开过堂屋,不知道乡场上是怎么回事。他从香月的嘴里知道,乡场跟电视里的乡场一模一样,只是在场口多了两个骗子。骗子把自己打扮成牙医,骗香月买了一包去牙虫的药。香月说,你给领导说说,你想出门看看,顺便告诉他们骗子的事。

三顺说,可我不识字。

香月说,我来写,你只管听就行了。

三顺的父亲先是很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后来慢慢疲倦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脑袋像风中的麦苗一样摇来摇去,一旦摇醒了,他就睁开眼睛,不明就里地看看,然后又继续瞌睡。在父亲的鼾息声里,三顺饶有兴趣地跟香月写了很长一段时间信,那些信件如石沉大海,但三顺觉得蛮有意思。特别是香月写到骗子时,他几乎身临其境,每次都能笑出声。

三顺还想继续写信,香月却不写了。她想明白了,领导没时间帮她找那两个骗子。不过,在一次交信时,一个长年坐在邮政所门口的算命老头听了三顺的事情,给香月出了个主意。他说,人的魂是附着在相片上的,如果给她堂弟照张相片,再带上他的相片出门转上一圈,也许三顺能借机看看外面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