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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3期|葛芳:巴黎墓园漫步

来源:《朔方》2019年第3期 | 葛芳  2019年04月26日08:40

这是一种独特的记忆。我想,很难会从我脑海中消失。

有句话说得好,如果没有死在巴黎,最好也能埋在巴黎。众多的艺术家、作家、哲学家们,选择了巴黎作为自己永远的归宿地。而我,正走在朝拜和凭吊他们的路上。

前不久,老家清明扫墓时,我找过爷爷的墓碑,因有家人指点很快觅到。十年前,在苏州灵岩山,我带着作家朋友找女英雄林昭的墓,茫茫然时,当地专门引路的妇人说,十元钱带一次路——竟也发展成当地人的副业。

如今,在巴黎,与大师相会,与亡灵相约,我流连着一连串名字,一一拜谒。

莫迪利亚尼

一进墓园,我就傻眼了,密密麻麻的墓碑,从何找起?拉雪兹墓园没有引路人,我在门口拍了一张墓区方位图,问保安:96区大致在什么方位?我找一位画家,莫迪利亚尼。他将手伸出去,含糊其辞,朝远方一指:那边,那边。

混沌中的我抬起脚步开始行走,四月的阳光在巴黎并不温热,老天爷算是不错了。前两天狂风骤雨,阴冷得让人缩成一团,我躲进博物馆看画。在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我站在莫迪利亚尼的作品前,呼吸几乎停顿下来。这个让人心疼的意大利男人,他画中的人物眼帘低垂,看不见眼神,脸部偏向一边,奇怪的神情透露着内心的悲伤和孤独。他用东方式的线条来勾画人物,达到极致,舒缓的美从画布上渗透出来。日本作家太宰治的自画像,受过莫迪利亚尼的影响,夸张、变形、阴郁,多愁善感。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书中有这样的文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利亚尼的画册,翻开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像那一页。

“真棒!”竹一瞪圆了眼赞叹道,“像是地狱之马。”

“这果然也是妖怪。”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才华横溢但孤独的男子莫迪利亚尼,在巴黎的街头踟蹰彷徨,他在酒精、大麻中摇摇晃晃地拖着疲惫的身体。严重的精神疾患困扰着他。在巴黎画派中,他最是离群索居、桀骜不驯。三十六岁,处于崩溃状态的他,因肺结核死去,更令人扼腕的是,第二天他的未婚妻让娜带着腹中的胎儿,从五楼窗口一跃而下。1923年,人们在拉雪兹公墓为他们举行了合葬仪式。

我喜欢法国人文摄影家杜瓦诺Doisneau给莫迪利亚尼拍摄的照片。脸外侧,眼神不羁。我也喜欢莫迪利亚尼的雕塑作品,拉长的女性脸庞,长颈,小口,鼻梁又长又细,受了非洲黑人及高棉女人的影响。

鸟儿在啼唤,燕雀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我头皮开始发麻,太难找了。问了迎面走过来的几个人,都摆摆手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应该也是像我一样,他们从远方赶来,寻找心仪的大师之墓,却无从下手。我茫茫然走了半圈,忽然豁然开朗,每隔一段区间都有绿色数字标识,应该就是墓区的编号。但这编号跳跃度太大,根本无规律可循,只能随着它向前走。果然,按照门口拍的方位图,96区被我成功找到。

96区,大概有三四百个墓碑。我采用地毯式搜索的方法,一行一行去找,去查看墓碑上有无Amedeo Modigliani字样。我念着他的名字,喃喃自语,生怕一不小心会错过。荒芜、孤寂的墓园气息真正开始泛起,我的脚尖踩在一个又一个异乡的陌生人墓碑上,极端的慌乱感升腾起来,鞋子也被荒草打湿。我心想,要不算了——算了吧。不能算啊,千里迢迢飞到巴黎,坐地铁,步行,就是盼望着这一刻。

在安岱西城堡,我从旧书摊上买到莫迪利亚尼的画册,已经欢喜得不知所措了。虽然书厚得像块板砖,需要我负重前行。此刻,我已经在莫迪利亚尼墓区了,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坚持一下,就会有成效的。我安慰着自己,抬头望望前方,也有人锲而不舍地一圈绕一圈地寻找——七叶树轻轻拂动,粉红色花朵上的微柔毛飘得到处都是,覆盖住了墓碑。光影在变化,阳光时强时弱。莫迪利亚尼,你究竟在何方栖息?忽然,在走到一侧快要尽头的时候,一张小小的印刷品画将我的目光掠去。天哪!我愕然,随即三步并做两步,正是他的作品风格。莫迪利亚尼,他的墓碑掩映在灌木丛下面!

当我正式在莫迪利亚尼的碑前静立时,战栗之感,升腾而起。他的墓碑朴素荒凉,不似别人光鲜亮丽,仿佛和去世之前一样默默无声,虽然他现在名声大噪,是享誉全世界的艺术大师。2016年,中国藏家刘益谦以人民币十亿八千万拍卖莫迪利亚尼《侧卧的裸女》,并创下了世界艺术品拍卖第二高的记录,仅次于之前拍出的毕加索作品《阿尔及尔的妇女》。据说今年又在开创莫迪利亚尼作品拍卖新高,一路飙升。

那么,藏家们会到莫迪利亚尼墓前来瞻望吗?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朴素的墓碑下,埋葬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血肉之躯。让人难过的是,让娜当时还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因为莫迪利亚尼是犹太人,又未婚孕子,始终没有得到女方父母的谅解。

墓碑一侧插有颜料和油画棒,横七竖八。荒草从罅隙里钻出,显得更加萧条。碑身青苔漫漶。碑文有些部分也已经模糊。

满世界的喧嚣和墓中人无关。

差点错过!差点错过!我还在叨念。这一树灌木丛,不偏不倚,遮住了它。上帝是有意要安排我见它,就用一张小小的印刷品来引领——

墓碑上有一支拧开盖子悬了半截的口红,斜侧着安放。定是一位痴情于艺术,痴情于莫迪利亚尼的女子献上的。她跋山涉水,含情脉脉,让她的红唇来抚慰孤寂、潦倒一生的大师莫迪利亚尼。

在拉雪兹墓园,我释然。我没有被死亡攫住,反而被感动。

静穆的墓园很美,树叶飒飒。我听见莫迪利亚尼在说:“除非你知道你活着,否则你不算活着。”

普鲁斯特

他睡着,醒来,又睡着,慢慢潜入梦幻世界,最终做到在时间和空间中旅行。

这又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师。倘若他还活着,我怎么可能战战兢兢地来到他家门口?如今我不请自来,在墓园逡巡徘徊。

我不确定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是否意识到一个来自中国的女人的双脚在移动。日光下的影子投射在石碑中间,夹杂着青草的气息。

“一个人睡觉时,把一个个小时如绕线般绕在自己周围,把各个年份和各种事件排列得如年轮般井井有条。”我并不是在梦境中,我把时间拆分,缠绕,排列,组合。我寻找着意识流大师普鲁斯特的墓碑,想安享碑前一个人的独处时光,就像他在贡布雷周围散步一样,有丁香的芬芳,有栽着旱金莲的小径。看不见的鸟儿不知在哪棵树上蹦跶,用悠长的音符来勘察周围的寂静——时间被凝滞了,天空变得凝固了。

《追忆似水年华》,厚厚的七大卷,最后两章是《失而复得的时间》。时间有没有回到我们身边呢?普鲁斯特写到最后临死前,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对他的管家说:“我在夜里写下了‘完(fin)’这个字,我现在可以死了。我的作品会发表。我不至于赔上性命,白写一场。”时间令人眩晕。我们不管做什么,对时间都毫无办法。这是一本有关时间的哲学小说。

我们无意识地回忆,曾经在过往的河流里穿梭,现在是什么?未来又是什么——遥不可知。我们怔怔地对着某样东西发呆,因为心底被什么触动,以致哭泣,失去又复活的感觉萦绕心头。

我尝试模仿着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屡屡在迷宫般的时间里走失,他们时而失魂落魄,百无聊赖,身份游移不定;时而昂扬起斗志,觉得一切仍在眼前,永恒之美就呈现在当下——你能捋清所有的所有吗?

尝一口浸在茶水里玛德兰娜蛋糕的滋味,走在高低不平的铺路石子上绊了一下,似曾相识的神奇感重袭心头。时光在重现,生死交错轮回着。

85墓区。很幸运,不像找莫迪利安尼那般辛苦。很快,我来到了普鲁斯特墓碑前。它就在小径一侧,黑色的大理石肃穆庄重,台面上有一捧鲜花和一坛罐子。侧面刻有字样:Marcel Proust(1871-1922)。普鲁斯特一生的时间有五十一年,比莫迪利亚尼多了十五年,但他后十年基本上是在黄铜制的小床上度过。无尽的回忆,让他用生命完成了皇皇巨著。他让叙述者玩弄时间,藐视时间的规律,使小说显得有点混乱,然而作家却是把写作当成针线活一样精心设计。

我捡起路边的一簇七叶树花枝,放在墓碑上,以表我的敬意。我似乎瞧见了他沉睡的面容:瘦削,脸色苍白,浓密的胡须好像奶酪,眼睛是深茶褐色。他没有说话。睡着的人不会说话。他又好像在说,来自东方的中国女人啊——他欲言又止,他的“花季少女”阿尔贝蒂娜,在他的记忆中反反复复出现,她是他的所爱,但又注定只能是“女囚”和“逃跑的女人”。

哎,事实的真相啊,我们永远无法辨清。

普鲁斯特醒来,收敛了他忧郁的目光,继续沉睡。

巴尔扎克

给高中生上课,讲到巴尔扎克,眼前就会浮现欧也妮·葛朗台临死前的形象:“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做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最后一下努力送了他的命。”学生们听到这里,就会哄笑,细节描写刻画人物性格,典型的守财奴形象。

巴尔扎克是法国大文豪,写实主义小说家,一部《人间喜剧》勾勒了法国社会的全貌。他自己也是名利场上的追逐者,喜欢女贵族,而且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贵族。临死前三个月,他如愿以偿娶了波兰裔的贵族汉丝卡公爵夫人。最终两人合葬于拉雪兹墓园。

刚拜谒完普鲁斯特,我两脚生风,举目四望。墓园也显得亲切可依,林阴道上碎石砖高高低低,时不时有行人路过低语。经过92区时,我瞧见了青铜雕塑卧像努瓦尔,他其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是个小记者,跟拿破仑三世的侄子决斗而身亡。青铜卧像的裤裆处被摸得锃亮,原来这个爱决斗的小伙子的私处成了男性雄风的象征——走过的男士女士摸一下那部位,据说有助于生育求子。实在也是趣事。

无意中瞥见44区的通灵学创始人卡戴克的墓前鲜花绽放,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卡戴克的座右铭是:“生、死、重生,以及不停求进步,这就是律法。”我学着他人的样子,把手放到卡戴克的半身像上许愿。我喜欢入乡随俗,小小的愿望若能让通灵大师转换成真,岂不是件妙事?

继续前走,惠风和畅。顺坡而下时看见了一尊青铜雕塑,瞬时肃然起敬。大师巴尔扎克。Honore de Balzac。他坚韧不拔地目视前方,双唇紧闭。他应该是惦记着要写作。巴尔扎克的写作,一方面因为债台高筑,另一方面对于写作本能的热爱。他勤奋写作的习惯,是值得我效仿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似乎他在殷切地召唤着我:

写吧!写吧!靠作品说话,让文本不朽!

巴尔扎克的这尊半身雕像,是19世纪知名雕塑家大卫·德·安格尔的作品。

无独有偶。下午,当我从蒙巴纳斯墓园走出,在街上闲逛等待红灯时,忽然眼前一亮。天哪!那不是艺术家罗丹的大作巴尔扎克全身像吗?原来此处就是传说中的毕加索广场!

巴尔扎克气宇非凡,身穿长袍,仰望苍穹。当初这尊雕塑问世时,遭到的是艺术界的轩然大波,他们认为那裹尸布一样的长袍和双眼成黑洞状的模样,实在是大煞风景。罗丹黯然神伤,默默地把此雕塑带回他的别庄。然而,就像罗丹所说,美的东西是需要发现美的眼睛——数年之后,世人开始重新打量这作品。罗丹于1908年写道:“这件引起各方嘲笑、大家蓄意讥讽却始终未能销毁的作品,是我这一生的心血结晶,是我毕生美学的绝活儿。”语言毫不含糊。

世人大多庸俗。伟大的作品脱俗而不朽。

邂逅罗丹!邂逅巴尔扎克!向两位大师致敬。不法国,不艺术!随便走走,都能巧遇震颤灵魂之物。只可惜,下午在蒙巴纳斯墓园溜达时间太久,再去罗丹博物馆就来不及了。只能留些遗憾,等待下次再造访法兰西。

波德莱尔

从拉雪兹墓园出来,中午的阳光是带着调皮的温热。我坐在阳光房,享受咖啡。旁边的法国人小声絮语。我掏出札记本,整理记录一些东西。明天就要离开法国,有些惆怅和依恋。“离开了就会想念”,诗人长岛在微信上意味深长地说,还特别强调,“对了,在巴黎要多喝咖啡啊,巴黎的咖啡特别好”!

下一站,蒙巴纳斯墓园,它就坐落在繁华无比、全球知名的咖啡厅林立的十字路口一带。红尘俗世中竟有十九公顷的墓地,三十万幽灵在此栖息——这样的生死对比、动静对比很有意思。

我翻了翻手中的资料,我想拜谒的第一个先哲——波德莱尔。这个不寻常的异乡人,在《巴黎的忧郁》中说:“我爱云,过往的云……那边……那边……奇妙的云。”波德莱尔很小就不愿待在家里,他生在巴黎,但一直梦想着能到法国以外的地方,让他彻底忘却“平常的生活”——这是一个让他发怵的字眼。他的行走充满了幻想。终其一生,他都为港口、码头、火车站、火车、轮船,以及酒店房间所吸引。那些旅程中不断变化的场所,让他觉得比家里更自在。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波德莱尔在号叫:“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它在我现在的世界之外!”我哑然失笑,这一点我似乎和他有些相仿——对行走的迷恋,对未知世界孜孜不倦的探求。我独自一人漂泊在海上,或是在高空飞翔,都没有众人担心的孤寂和惶恐感。

第6墓区,锁定目标后,我信誓旦旦地出发了。我相信,不久我就会和这位法国现代派象征主义诗人会晤。可哪料到事与愿违,我找了一个小时,无果。我用寻找莫迪利亚尼的方式地毯式搜索也没用。阳光一会儿炽热,一会儿阴冷,墓园里的风也时紧时松。我的头开始发晕。日头在渐渐偏西,时光流逝无情。但我知道波德莱尔就在此地,第6墓区。波德莱尔,你跑不了的——莫非你还在漂泊游弋,在和我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我无意义地在第6墓区打转,几乎要崩溃。也许,波德莱尔的性格就是如此,也决定了他幽冥以后仍在和读者开着玩笑。

“哦,蛆虫啊!你们这些贪欢的哲人,腐烂败坏之子。”(《恶之花》之《喜悦的亡者》)

“那时,噢,我的美人儿,告诉它们,那位吻噬你的蛆虫,我的情爱虽已分解,可我已保存……爱的形式与精髓!”(《恶之花》之《腐尸》)

我只能悻悻然离开第6区。他即便死后,也要以恶作剧的性质来对待崇拜者。这样想着,便释然。后来再查资料,才晓得在26区和27区之间有他一个纪念墓雕,其形态颇耐人寻味——波德莱尔卧像,身上缠满了细带子。

“是死神,仿佛新上任的太阳神般在翱翔,是他会让艺术家的大脑绽放。”(《恶之花》之《艺术家之死》)

下次,下次吧。亲爱的波德莱尔,有趣的波德莱尔,行踪不定的波德莱尔。下次我一定也做一个谜一样的人,和你面对面畅谈!

苏珊·桑塔格

下一个,下一个。

我不敢大声嚷嚷,我怕和寻找波德莱尔一样,大师会逃遁,会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水消逝于水一样。

我拿着一本书,书上有她的名字:Susan Songtag。我唯一可依赖的是她的名字。墓碑上若有一模一样的字母出现,那便是她永远的栖息地。

在我徘徊不定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老者。鸭舌帽,蓝莹莹的眼睛,一咎修理得像板刷一样的胡子,典型的雷诺阿画笔下的老者。他和我几乎要擦肩而过了,忽然,他返身叫住了我,“Madam”,他轻声柔和地说了一串法语,我听不懂,但我本能地把书递到老者面前,他微笑了,“Susan Songtag”,他叨念了一下,然后示意我跟着他过去。

一分钟以后,他把我带到了苏珊·桑塔格的墓前。

哦!霎时,被击中的震颤感,再次把我劫持。1933—2004 。2004年,全美最聪明的女人,长眠于法国蒙巴纳斯墓园。黑色的大理石台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光洁,素朴,干净,如桑塔格坚毅、深邃的目光。

墓园里行人匆匆,有多少人知晓这里安葬的是一个勇敢、知性的美国公众的“良心”?

我喜欢苏珊·桑塔格。家里书架上有一叠她的作品:《重点所在》《论摄影》《我,及其他》《疾病旳隐喻》《随笔与演说》。她对一切感兴趣,想体验一切,品尝一切,去一切地方,做一切事情。就连旅行,她曾经写道,也被视作一种积累。

这一点上,我和桑塔格是有相似度的,但肯定没有她来得彻底。她的寓所充满着品类令人吃惊、繁多的物件、艺术复制品、照片。当然还有书籍,无穷尽的书籍。这个伟大的女人研究领域相当之大,令人咋舌。作家、艺术评论家、女权主义者、新知识分子,但她更关注的是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使命。

1994年7月,桑塔格接受了《巴黎评论》访谈。全文较长,我感兴趣的亦是她谈论她的写作习惯:

我的下笔始于句子和短语,然后我知道有些东西开始发生转变。

磨蹭也是准备开始(创作)的一部分,阅读和听音乐就是我的磨蹭方式。

当压力在内部叠加,某些东西在意识里开始成熟,而我有足够的信心将它们写下来时,我就不得不开始落笔。等写作真的有了进展,我就不干别的事了。

万事开头难。开始下笔时,总有恐惧和战栗的感觉伴随着我。

我写作不是因为世上有读者,我写作是因为世上有文学。

我用黑水笔郑重划出了以上句子。我的写作习惯,也接近这,创作前期感性的东西更多一点。然后,写着写着,风调雨顺。往往男性作家是理性为主,会有一个缜密的构思,如同箭射中了靶心,然后一步一步往后退,一步一步把射箭过程推到原点开始写起——

桑塔格接受耶路撒冷奖发表演说,主题是《文字的良心》,写作者的良心是什么?是选择真相。

有关桑塔格,有太多要谈的内容,当然她也是争议颇多的一位女性。幸运的是桑塔格的深刻和敏感、机智与流畅,使她的思想得以越过学术的边界,而更为广泛地传播。

2009年,我拥有桑塔格文学和论著的中文译本多部。浸润其间,如沐春风。

今日在蒙巴纳斯墓园以一分钟速度抵达,直抵人心,确是更大的一种幸运。带路的老者,如同一个年老慈祥的天使,倏忽闪现又隐匿。

我蹲下,默默轻抚着桑塔格的墓碑,任头发迎风飞扬。假如这个地球上有谁能够决定不死的话,那么非苏珊·桑塔格莫属。即便在癌症中心的病床上,她仍然强烈而坚定着她的书写。

贝克特

桑塔格选择蒙巴纳斯墓园,因为有老朋友——贝克特在此等候。

桑塔格曾经在被困的萨拉热窝导演了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可见,对胃口的文友之间惺惺相惜,死后也能在同一墓园享受清风明月,一起探讨文学艺术。

贝克特安葬在第12墓区,离桑塔格并不远。谁知,又是一个小时的转悠,寻找贝克特的墓犹如一场荒诞剧。或许这就是荒诞派大师的蓄意安排。

我双眼不敢有任何闪失,对着12区的墓碑一个不漏地寻找Samuel Beckett 。谁知并无所获。不远处,又是一个颤悠悠的老者在墓碑前摆弄鲜花,我暗想,或许又会是老天使降临。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但他一点也听不懂我说的英文。我把贝克特的英文姓名给他看,他仍只是茫茫然地瞅着我,说了一堆法语,意思好像告诉我:这儿没有贝克特,我不认识贝克特这老头!我耸耸肩,贝克特在图片上瞧着我,他瘦削但精神矍铄,他对老者无厘头的回答在发笑。我嘀咕了一句:怎么可能?贝克特就在这个墓区。我要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与寻找。

生命本身就是等待,而等待的人永远不会来。

我们生下来都是疯子,有些人还一直是疯子。

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我绕着墓地一圈又一圈。贝克特在等待着我,我在寻找着他,可惜我们不能互相大声问候:喂——你在那儿?嘿——我在这儿!真是急死人了。颤悠悠的老者仍在他亲属墓碑前,墓中安葬的应该是他妻子,他喃喃自语着,仿佛苏轼在吟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盯着图片,发现贝克特的墓碑边上有棵大树,这是一个强有力的线索。我得找到这棵大树。墓区南北两侧确有大树,但都没有贝克特的迹象。在我失望袭满心头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恍然大悟,墓区中间有一棵大树,冠盖如茵,郁郁葱葱,不就是图片中的树吗?醍醐灌顶。我按着顺序判断,贝克特的墓地应该就在此处。方位就在我脚下,为什么我没有发现?我蹲下身去,原来墓碑侧边的Samuel Beckett 字样,被一大盆鲜花挡掉,怪不得我发现不了。我欣喜若狂,强迫症一般把那盆挡住姓名的鲜花搬移到其他地方。

为什么要遮蔽我?我问。

忽然想到一件事,贝克特在街上遭到陌生男子攻击被刺了一刀,后来他去监狱探望这位男子。问及原因,男子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先生。”荒诞大师,奉上荒诞作品,和前往墓地拜谒的崇拜者索性再玩一场荒诞游戏!我献上我的巧克力和地铁票。贝克特呵呵一笑,他一向低调沉默,生前拒绝采访,就连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让出版社代劳。

他轻声说:“我唯一走过的运动就是走路送葬。”

嗯。我点头。

抬头,远处颤悠悠的老者露出诡异的笑容,他同样瘦削,格子衫背带裤。他在大树下吟诵——等待……

萨特和波伏娃

蒙巴纳斯一带,咖啡馆林立。醇香的味道溢满街头,让人忍不住停留下来品啜。

西蒙·波伏娃出生在此,从少女时期就出入于这些大有来头的咖啡馆——可不是吗?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画家、超现实主义者、作家云集于这一带,阿拉贡在此邂逅埃尔莎,亨利·米勒戴着小圆眼镜在吧台用餐,马蒂斯喜欢在这里喝啤酒,乔伊斯会把威士忌排成一排,加缪在此庆祝诺贝尔桂冠加顶。

波伏娃十一岁以前,住在圆亭咖啡馆楼上,每每在咖啡诱人的飘香中苏醒。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脑海中充满了奇思妙想。在巴黎莫里哀中学任教时,她常去多姆咖啡馆用餐、看报、下棋。

波伏娃大名鼎鼎的代表作《第二性》,在圣母院对面的柴堆路11号写下。我十八岁读幼师时,拥有了这本“女性运动圣经”,顶礼膜拜。绿色的菁菁校园,女孩子们在弹钢琴、绷着脚尖跳芭蕾舞,我却浸泡于图书馆,陷入沉思。我被波伏娃带入了一个女性宣言的世界。

人们将女人关闭在厨房里或者闺房内,却惊奇于她的视野有限;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但愿人们给她开放未来,她就再也不会被迫待在目前。

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变成的,因为改变而软弱,因为改变而强大。

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婚姻是联合两个独立个体,不是一个附和,不是一个退路,不是一种逃避,不是一项弥补。

应该说,这些经典语录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幼师毕业后,我没有匆匆忙忙奔赴社会,我觉得我还是一只跌跌撞撞的小鸟,需要强大的羽翼让自己飞翔。幸运的事发生了,我又到苏州大学文学院进行学习,进一步接触存在主义,触摸到一系列的大师:海德格尔、萨特、加缪……

萨特和波伏娃死后同穴,墓地在第20区。我查了一下方位图,靠近墓园门口。想象当年他们两人各自的葬礼,都空前隆重;波伏娃的更胜一筹,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她长眠在终身伴侣萨特身边,手上则戴着美国作家、爱人纳尔逊·阿尔格伦送给她的戒指。墓地很好找,正如波伏娃谈论萨特的死那般轻松。“萨特的死让我俩分离;我的死却不会让我俩重聚。即便如此,我们两个人这一辈子可以合得来这么久,已经很美了。”(《再见萨特》)

他们的名字上下排列着。碑上有一些红唇,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忠实粉丝献上的。还好,吻痕不是很多。喜欢哲学的人终究是理性的,并不似英国诗人王尔德的墓,诗人被雕成一座小小的狮身人面像,成千上万的红唇印成为拉雪兹墓地一绝,以至于王尔德家族和爱尔兰政府在重修时,不得不外加高达两米的塑料防护罩。

我默默地站立碑前遐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波伏娃,这个女性活得有滋有味,令人羡慕。

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波伏娃和萨特的墓地,我心满意足。

太阳即将沉落,光阴流逝之快,也暗示着我们人生之急促。我想,我该走了。这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如此丰盈,如此生动!

回头,只见天使慵懒地站在青铜柱上,所有安息的,皆在安息。

葛芳,女,197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南极之南·远方之远》、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六如偈》。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