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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刘永涛:广场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 | 刘永涛  2019年04月24日08:41

内文摘录|

此刻的午后,他坐在广场花园的一棵树下的长椅上,犹如在衰老的湖面上投下的一枚石子,荡起不动声色的涟漪。他点燃一支烟,注意到那袅袅上升的烟显得沉重而迟缓,如同对某人的祭奠。他站起来想把烟摁灭在三米外的垃圾筒盖的烟灰缸里,但他又坐了下来,任手里的烟在独自燃烧……

斜对面的那张长椅空无一人,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没来。

纵使午后,广场也呈现出一派衰老之气。无数个清晨与傍晚,整个广场被老年合唱团、广场舞、民乐团及呆坐的老人占据。宋平住在跑马山的D区,正处于广场的中心,他只要从五楼书房的窗户上一望,便能看见那些喧哗着的身影。

昨晚,他看完最后一辑《杰克的一生》。整个纪录片共分十辑,记录着杰克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轨迹。两个月前,他收到了前妻寄来的一套光碟。望着那套光碟,他有些不寒而栗,以为这是前妻继续滋长的恨意与诅咒。他放到书桌上没动。一个月后,他收到前妻发来的微信,前妻说,知道他没看,不过这套光碟是她花两千块买的。宋平吃了一惊。前妻是个节俭到对自己都下狠手的女人,她甚至苛刻自己的衣服与化妆品。纵使他们的经济条件有了很大的好转后,前妻也没有一点改变。望着前妻穿着冒着穷酸与俗气的廉价货,他大为光火,但也毫无办法。或许正是由于对前妻的鄙视,更加剧了他们在一起生活时他格外疯狂的出轨与背叛。两年前,他们离婚后,根据对以往生活的判断,除非生活中出现了奇迹,否则前妻还会对自己节俭与苛刻下去。

可眼下,前妻竟然为了一套光碟花了两千块。这还是他前妻吗?他被前妻空前绝后般的奢侈吓住了。直到一个星期前,他才算是真正平静下来,把光碟放进了电脑里。这套纪录片是英国拍摄的。为拍这套纪录片,相关部门用了六十五年的时间。开始第一辑并没有什么意思,无非是杰克的出生与缓慢成长,杰克的哭声平淡无奇,学会走路更是平淡无奇。宋平几乎是耐着性子看完了第一辑和第二辑。从第三辑开始,他就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抓住不放,六十五年时间纪录着对生命的忠实与准确的雕刻,如同一根银针,慢慢扎进他神经的最敏感处……他开始为杰克的第一次恋爱欢喜,也为他人生第一次错误的职业选择而痛惜。当然,还有皱纹,杰克那张光洁的脸,就这样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增添一道又一道皱纹,直到白发满头,老态龙钟,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悲伤死去……

看完最后一辑,其实还不到十一点。他心绪难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彻夜难眠。在迷迷糊糊中,他还依稀感觉到那群在墓地上放飞的鸽子以及神父肃穆的表情中折射出的对死亡的无奈与宽恕……他,差不多也在那种身临其境的悲痛中死了。

清晨,起来,他习惯性地透过书房的窗户玻璃向外望去,广场上是那群熟悉的人群,熟悉的灰色。他打开窗户,那些从一个个透出阴影的肺部、心二尖瓣关闭不全、黏稠的血液中挤压出来的音符,高亢而嘹亮,如同生之离歌,死之序曲。他唯一看不清他们的一张张面孔,但他们出现在他的想象中焕发出不甘与无辜的底色……他的眼泪突然流下来了。

此刻的午后,他坐在广场花园的一棵树下的长椅上,犹如在衰老的湖面上投下的一枚石子,荡起不动声色的涟漪。他点燃一支烟,注意到那袅袅上升的烟显得沉重而迟缓,如同对某人的祭奠。他站起来想把烟摁灭在三米外的垃圾筒盖的烟灰缸里,但他又坐了下来,任手里的烟在独自燃烧……

天空蓝得吓人,但也蓝得凄凉,如同只剩下最后的蓝色底裤,供万物仰视与耻笑。那些棉花般的云朵与狰狞的乌云都去哪儿了?他把仰起的头放下,平视着广场上那群呆坐的老者,他们几乎一动不动,但望得久了,他们开始缓慢移动。他笑了,目光向左继续下落,广场和花园也顺着台阶下落;他又向右望去,广场和花园顺着台阶慢慢上升,跑马山右边的楼群也缓缓上升。他突然意识到整个小区的广场与花园如同一个舞池,而围绕着的楼群,如同正襟危坐的舞者……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广场,并且是连续三天。过去,他曾也想到广场与花园走走,但到了跟前,却望而止步,那里是一群群密集的老者,除了一些被抱着的婴儿,几乎看不见年轻人的身影。他感到了羞耻,也清醒地认识到这里是他们的。

前天的下午,他从楼上下来,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广场。他需要透一口气,他被杰克人生的第一次挫折折磨得坐立不安。等坐下来后,他才意识到这里到底是哪里。但他并不无辜。

没人知道他的老。他三年前就不行了,那种欲望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戛然而止,他不过才四十八岁。他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惶恐与无助。他不知是不是上天对他淫乱史的一种惩罚,他曾听人说过男人一生只能做五千次……当时他对此说法嗤之以鼻,现在,他有些迟疑了,他弄不清他做了多少次,但这个数差不多是有的吧,也就是说他把以后的都提前做掉了,他没额度了。他信得过的人让他吃药试试。他试了,并且拿不错的女人当药引子。结果还是不行,并遭来药引子的嘲笑与谩骂。他只好去医院看医生。他怀着一种彻底绝望的心情,来见第六个颇有权威的男科医生。医生已经退休,是被这家医院返聘回来的,他满头的黑发与红润的脸色让他有一种无名的依赖感。果然,这位医生和前面的五位医生有很大的不同,并没有让他去做检查,开药,而是让他毫无保留地讲述他的情欲史。在医生那宽厚而鼓励的目光下,他把自己的过去倒得干干净净。医生陷入了沉思,并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用手里的笔敲击着桌面。他的心也跟着不安地跳动,并注意到医生手里的那支笔不是水性笔,而是一支老式的钢笔。医生不敲了,抬起头,目光穿过他发虚的身体说:既然你已经看过别的医生,并且也用过药调理,这应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问题,估计精神上也出了一些问题,你应该到神经科或心理医生那里去看看。宋平目瞪口呆地望着医生。一个月后,宋平鼓足勇气挂了另一家三甲医院神经科的号,等轮到他了,他突然落荒而逃……

经过近一年死灰般的心境,他又重新面对现实。他还得恬不知耻地活下去。没有了欲望,他就像一盆发过的面,蓬松,柔软,对待妻子也变得平心静气,他彻底想好了,和妻子一直过到他死。让他没想到的是,妻子不干了。过去,妻子在他蛮横、无耻的嘴脸下,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以为妻子爱他爱得死心踏地,他吃定她了。可现在,他对妻子的好,反而让妻子觉得委屈,就像什么东西从她内心里苏醒过来一样。妻子开始反攻倒算,列举他的一桩桩罪行,很多女人,连宋平自己都记不清了,但妻子都还记得,并且一个不落。清算的结果,便是连宋平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纵使拉出去枪毙十次都不够。他只能在妻子面前讪笑着沉默。妻子更加怒不可遏,向他提出了离婚。当妻子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拍在了橡木桌子上时,宋平整个人都在椅子里跳动了一下,他久久地望着妻子,好像妻子是一个陌生人……

离婚后,宋平觉得世界变了。连妻子那样铁板钉钉的人都说变就变,那还有什么让他觉得可以把握与牢不可破的?他对待外部世界变得迟疑、惶恐甚至呆滞……他老了,当他嗅到体内那股隐隐的铁锈气,他知道他在孤独中正加速地老去。

午饭后,他睡了一个半小时,起来后,看了看时间,就从楼上下来。此刻,他坐在长椅上,整个人神清气爽,就像此刻的午后是他的黎明。阳光坠落在枝叶上,于无声处碎了,碎在他的身上,他看到左手臂处毛茸茸的光斑,再向上便是寂静的阴影。

张书法顺着小路向他一步步走来。大概在三四年前,张书法经常和宋平交流书法,他想不明白,宋平一个搞设计的怎么会把书法写得这么好,他起码是国家级书协会员,本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而宋平连个会员都不是。每次交流完书法,他们就坐下喝茶,聊点别的,更具体点,就是女人。说到女人,宋平才意识到对张书法来说,书法倒成了副业,女人才是他真正的主业。他不知道张书法说的那些和他有交集的女人有多少吹嘘的成分,但他从中意识到张书法是个好强、不服输的人。每次,宋平都含笑不语,表情暧昧地听着那一个个年轻的女子主动对张书法投怀送抱。

张书法越来越近了,他有严重的静脉曲张,并且右膝动过手术,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就像一只企鹅。宋平觉得,如果张书法穿上白衬衣、黑西服,他就会成为一只真正的企鹅。

张老师,您怎么这个时段也散步?宋平说着,对张书法扬了扬手。

张书法并没有注意到宋平,包括他扬起的手臂,他呆滞的眼神只是盯着前面的小路,表情凝重,微咬着左侧的嘴角,继续向前走。宋平愣了,他们只是这两年没怎么交往,难道张书法没听到他的招呼?几年前,张书法的耳朵就有些背,这两年一定背得更厉害。但他还扬起了手臂的呀!他突然意识到张书法快七十五了,去年听人说还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对现在的张书法来说,没有什么比动着更重要的了,他只关注自己的动。宋平心里一阵感慨,他又想到了老年的杰克。

张书法不见了,小路的那头干净得厉害。宋平把悠长的目光收回来,望着斜对面的那张长椅,空的,她还没有出现。宋平的喉咙不由滑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还有五分钟。他突然口干得厉害,身体也开始发紧,就像体内有一个隐秘的绞盘在慢慢绞动他的心、肝、脾与神经……

为了消磨这几乎凝滞的五分钟,他点开了微信,看朋友圈。他一般很少看朋友圈,不发表任何言论,更不转发任何人的言论。那些看以花团锦簇的言论不过是一些鲜艳的垃圾罢了,他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彻底的潜水者。但今天,他看得津津有味,他知道他们都在刷存在感,这并没有错,想到杰克,这更没有错,他几乎是怀着一种巨大的悲悯之情看着他们在不甘地挣扎。

他看到了前妻。有了微信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把前妻加上。离婚后,他反而对前妻充满了好奇。他不知前妻会不会理会他的申请。他还是提出了邀请。或许是他那陌生的微信号与奇怪的微信名起了作用,前妻竟然稀里糊涂地允许他通过了。他不发朋友圈也和前妻有关系,他不想让前妻知道“若尘”是谁。但半个月前,他收到前妻发来的微信时,才突然意识到前妻一直知道“若尘”就是他。他对前妻更加不解了。

前妻在晒她买的新衣服,大红色,但款式新颖,小收腰,下面还有奇怪的流苏。昨天,前妻在晒她做的饭:红烧小黄鱼、清炒河虾、素炒山药、紫菜蛋汤……前妻现在还是一个人,他知道,也打听过,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菜,就像她从不会穿这么鲜艳的衣服,难道她真的被什么触动了,也许是杰克,就像他被杰克深深震撼一样……想到杰克,他突然意识到前妻为什么那么节俭那么在乎钱了,说穿了,前妻缺乏安全感。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感到了羞愧,对前妻。他伸出一根哆嗦的手指,第一次给前妻点了赞。

他放下手机,眼睛一阵酸涩。五分钟过去了,斜对面的那张长椅还是空空荡荡,如同他那空空荡荡的家。阳光在向前挪,长椅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现在已是下午……

老宋——

宋平把头扭正,看见一对丰满的胸脯正对着他的脸起伏。他把身子抵在椅背上,微仰起脸,看见吕丽脸色发灰,眼睛红肿,很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他第一次觉得面前的这张脸有些丑陋。

我刚去敲过你的门,你不在,看见你在下面,就过来了。吕丽声音沙哑地说。

宋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才噢了一声。自从半年前的夜晚吕丽在醉酒后检验过他的成色,宋平再见到她,便是这种尴尬的表情。

我们离了……吕丽坐了下来。

什么离了?宋平木然地问。

我和张磊,昨天办的……吕丽说完,整个肩膀开始了抖动,就像起伏的潮水。

宋平的眼前开始发黑,为吕丽和张磊的婚姻。说实话,吕丽和张磊是他所见不多的过得还算和谐的夫妻,他们两口子都爱喝酒,经常邀请住在对门的宋平过去一起喝。当然,他们也有小小的问题,就是每次出门时,总是发生争执。

一年前的一天傍晚,张磊气极败坏地推开了他的房门,左手一瓶酒,右手一只卤鸡。宋平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又为道路的选择闹得不可开交。

果然,一杯酒下去,张磊就怒不可遏地说,宋哥,你说说,还有比吕丽更愚蠢的女人吗。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胜利路的小西门,不用说你也知道,出了小区的门,从右边的美食街过去,然后穿过平安路,顶多二十分钟就到了。而吕丽非要走左边的那条大路,那条路起码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小西门。我向她吼,她只是茫然地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整个人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似的。我在后面跟着吼,她竟然走得更快了。

宋平也喝下一杯,根据以往数次的劝告,他明白他的任何宽慰都不能解决张磊的一丝愤怒,张磊不过是需要一个垃圾筒罢了。他张磊并不是一个白痴。

在张磊的愤怒中,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宋平起身从酒柜里又拿了一瓶酒,张磊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上,连喝下两杯说,老宋,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吕丽那副蠢样子,简直比她和别人偷情更让我愤怒,真的,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起码她和别人偷情是为了获得一点新鲜的刺激和体验,可她为什么要走左边的那条大路呢,没有理由,简直太他妈的让人崩溃了……

宋平端酒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他黯然地望着张磊脸上奇怪的愤怒,觉得此刻的张磊像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吕丽的肩膀不再抖动,木然地望着前面的树。宋平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想到张磊,他突然觉得不妙,以他和张磊的交情,张磊肯定会在离婚第一时间找到他,让他陪他喝酒。

张磊呢?宋平问。

昨天办完手续,他就离家出走了,鬼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吕丽恨恨地说。

张磊走了……宋平的声音抖动了一下。

老宋,真是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张磊关系一直很好,但前几天,我们吵架时,为了报复张磊,我把那晚的事给张磊说了……吕丽愧疚地说。

宋平的脸一阵发白,但那晚他实在无辜得很。

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吕丽推开宋平的门说,她想喝酒,她再不找人说话就会疯掉。这是吕丽第一次单独来找宋平喝酒,宋平问:那张磊呢。吕丽失魂落魄地说,他昨天下午到北京出差了,临出差前,我们狠狠吵了一架。宋平说,还是为路的问题?吕丽垂下头,不吭声。宋平明白了,他长叹一口气,把吕丽让了进来。

宋平弄了三个菜,从厨房端出来时,吕丽提议就在客厅的茶几上吃。宋平便把菜端在了茶几上。酒是吕丽带来的,五粮液。宋平打开倒上,先闻了闻,五粮液特有的香味让他心醉神迷。趁宋平闻的工夫,吕丽已经喝下两杯。眨眼她又给自己倒上第三杯,说,老宋,怎么说张磊也是一个男人,他的心胸为什么会在走路这种小事上一下子变得那么小,我有时不做饭,不收拾房子,他都不计较,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吕丽喝酒的速度让宋平大为光火,他对吕丽吼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外面顺从张磊,他说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有什么关系?

吕丽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酒杯放在茶几上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好像每次选择与张磊相反的路都让我觉得那是对的,这是作为女人的直觉,你懂女人的直觉吗?

宋平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把满满一杯五粮液一口喝下。

张磊就是个畜生。吕丽破口大骂,我和他一起生活十二年了,他一点都不懂女人……他总是问我是怎么想的。他总需要一个理由,但生活本身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

宋平点了一下头,又喝下一杯,他觉得吕丽说得没错,生活确实不需要理由。看见吕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宋平说,那个畜生……

宋平的推波助澜让吕丽更来劲了,她开始诉说起张磊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是与缺点。她越说越激愤,甚至都忘了喝酒。

宋平知道她需要发泄,发泄完也就完了,等张磊出差回来,她还会一心一意和张磊过日子,他现在只需要把自己的耳朵贡献出来,再者,能多喝一杯是一杯。

但酒量不行的吕丽,被酒精弄得彻底失去了理智。此刻,她只想报复张磊,越狠越好,越毒越好。她喝下杯中的酒,便向宋平扑了过来。宋平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吕丽到底想干啥。他开始挣扎,想从沙发上起来。但醉酒后的吕丽力气大得惊人,他被压得缓不上气。吕丽的手顺利地摸到了他的下身。空的。宋平浑身冰凉,心里更是难堪得要死。

吕丽吃了一惊,酒顿时醒了。她放开宋平,逃出了宋平的房间。第二天下午,宋平出门时,正和吕丽撞见。吕丽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尴尬,她只是狐疑地望着宋平,好像宋平是一个外星人……

吕丽把目光从前面的玉兰树上收回来,扭过头望着宋平说,老宋,那其实是我第一次把持不住,也是我第一次不成功的偷情。

宋平尴尬地一笑说,那怎么能算是偷情呢,其实什么都不是。

吕丽的目光里又有了那种分辨与狐疑的色彩。宋平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突然意识到吕丽其实是在期待什么,他说,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不行,真的不行了,这也是我妻子之所以和我离婚的原因,我本不想对外人说,但现在……我觉得你和张磊还有挽回的可能,现在你们就先冷静冷静吧,或许走到这一步,会把有些事情真正考虑清楚……

吕丽脸上的疑云一下子散去,连同悲伤。她几乎是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望着宋平。最终,她拍了拍宋平的肩膀,站起身,走了。

宋平长吁一口气,目光再次定格在斜对面的椅子上。那张椅子还是空空荡荡,被树阴完全覆盖。宋平觉得她迟到了有半个小时。宋平一看手机,果然是半个小时。他心里一下子虚空起来。

前天,他坐下不到十分钟,一个女人便走过来坐在了他斜对面的椅子上。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龄,穿着一条白色的真丝长裙,只露出脚踝。她的脚踝可真纤细啊,让他有想握住的冲动。或许正是这种冲动,激发了什么,他在瞬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欲望。那缕欲望如丝如线,在他空洞的身体里如蛇般游行。他呆住了,平心静气地体味着那丝欲望,没错,是它,他的身子由于激动,开始了颤抖。

女人好奇地望了他一眼,从LV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宋平弄不清自己怎会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唤醒。眼前的女人是年轻漂亮,问题是他见过更年轻更漂亮的,也照样无动于衷。难道是因为女人那茫然而明亮的眼睛?他第一次见一位女人能有这样的目光,明亮但茫然,如同在茫茫大海上的一盏夜航灯……还是,还是由于杰克……杰克在公园里把郁金香递给那位金发女人时,第一次吻了他追求一年的女人时,他在暗夜里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甜蜜,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初恋时第一次亲吻的味道。

女人抽完烟,站起身,走了。宋平扭头望着,直到女人彻底消失。昨天,宋平又下楼来,希望能再次碰见她。果然,刚过四点,女人又准时出现在那里。女人就像一只神秘的鹤,不动声色地撬开他包裹紧密的壳,看到女人的第一眼,那种欲望又降临了……她坐下来,静静地抽完一支烟,便又向小区的大门走去。

宋平的目光开始上升,在一棵又一棵树间浮动,他这才发现公园里的树并不相同,有玉兰、芙蓉、梧桐、银杏、香樟……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斜对面长椅背后的那棵玉兰,那是棵广玉兰,玉兰花正开得热烈,散发出独有的香气。宋平抽动着鼻翼,那不是他喜欢的气味,他还记得小玉兰的香气,浓而不烈,沁人心脾,那才是他的最爱。

宋平的余光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心里一紧,看见那个女人正向他这边走来。女人穿着红色T恤,蓝色长裤,整个人呈现出狭长形,就像,就像他记忆里一朵小白玉兰的样子。一阵微风拂过,他甚至从她身上嗅到了小白玉兰的香气,他无端地膨胀起来……

女人照例坐在了斜对面的那张长椅上,抽出一支烟点上。宋平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也点燃了一支烟,但他发现女人的表情有些恍惚,就像内心陷入了某种挣扎。果然,女人抽完一支烟,又点燃了一支。女人抽完第二支烟后,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表情显出了几分决然。她站起身,向前方走去。

或许是由于女人迟到的缘故,望着女人的背影,宋平心里突然有一种绝望:会不会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了。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尾随着,跟着女人走了几十米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跟踪,这让他惶惑,也让他兴奋,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干过这种事呢。女人走得飞快,如脚下有风。宋平跟起来并不吃力,自从那种欲望离他而去后,他的整个身体就像过滤掉杂质的空气,澄明而轻盈。

女人出了小区的大门,向右边走去。宋平不紧不慢地跟着。经过一排水果店,女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二百米后,女人站住了,望着一家书店发呆。那家书店宋平只去过两次,几乎没有他喜欢的书。女人犹豫了起码有两分钟,才走了进去。

宋平进去后,看见女人在一排书架后,认真翻看着一本书。他便也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看,同时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女人不放。女人挑了两本,又拿起一本翻了翻。让宋平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女人把正翻看的一本书,突然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宋平吃了一惊,好半天才意识到女人是在偷书。

女人拿着两本书向收款台走,宋平也拿了一本书向收款台走去。女人并没有把包的拉链拉上,偷的那本书斜插在LV包里,露出一角,让宋平感到不安。女人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书递给那位长着青春痘的女收银员。女收银员接了过来,收完款,目光却落在了她的包上。

请你把包里的那本书拿出来好吗?收银员迟疑了一下,最终说道。

女人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收银员,一动不动,宋平注意到女人右手的小指开始神经质地抖动。

收银员舔了一下嘴唇,又说了一遍。

宋平挤到收银员跟前说,真是对不起,这是我的恶作剧,我刚才看见这位女士看书这么认真,就想给她开个玩笑,把一本书放在了她的包里,但她没有反应,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认罚……

收银员愣愣地望着宋平。宋平长吁一口气,甚至暗暗有些得意,他认为自己干得简直天衣无缝。

女人默默地看了一眼宋平,又把偷的书从包里抽出来放在了柜台上,出了书店。

收银员拿起那本书,看了一下价格说,这本书四十五元,你给四百五就可以了。

你罚得有点太狠了吧,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宋平笑着说道。

那个女人经常来我们书店,我本不敢往她身上想,无论她的气质还是穿着,都是不差钱的主,但我们书店总是丢书,尤其是今天,她还故意偷给我看,简直是挑衅……我算过了,她偷过的书差不多值这个价。至于你为什么愿意帮她,那就是你的事了。收银员说完,目光里满是嘲讽与不屑。

宋平的笑僵在脸上,他难堪得要死,就像是被眼毒的收银员瞅见了他那阴暗的欲望,但他只能拿出钱包,掏出五百块钱给了收银员。

宋平从书店里出来,就看见女人在不远处瞅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女人走去。近了,他发现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辨认的光。女人突然说,你有时间吗?

二十分钟后,他和女人坐进了一家咖啡厅。女人点了一杯咖啡,而宋平要了一杯茶,普洱。女人在给自己的咖啡加奶,他注意到女人的手很美,几乎不沾一丝烟火气。他可以肯定对面的女人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女人用小勺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宋平一笑说,没什么好谢的,生活总是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女人又抬起脸愣怔地看了宋平好一会,说,不知为何,我控制不住,就像今天,我明知那样做会被发现,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就像心里有一只鬼拉住我似的。

其实,我们每个心里都有一只鬼,它总是会猛然跳出来,吓我们一跳。宋平由衷地附和。

我之所以有这个怪癖,或许和小时候家里穷有关,那时,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镇子也有一家书店,我去镇上时,最喜欢的就是去那家书店,但我只是看,没钱买……

那你当时偷过书吗?

没有,但在想象中偷过无数次。女人诚实地说。

这么说,你是进步了,终于让梦想成为现实。宋平打趣地说。

女人笑了:你想听听我童年的故事吗?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宋平摊了一下手说。

女人的眼睛变得晶亮,开始述说起自己的童年。在她述说的过程中,宋平虽然听得认真,但也开始恍惚。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总是记得自己的童年,总是记得那些最初的欢乐与悲伤,就像一个人只记得自己的人生,他又想到了杰克……

在女人的诉说中,女人又重新要了一杯咖啡,也给宋平要了一杯茶。女人的童年,让宋平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当他从自己童年的回忆中走出来后,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段话: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白玉兰,细长微张的花瓣,藏满心事,欲说还休;不似院子里路两旁大棵的广玉兰,开得倒大气磅礴,可风雨一过,一副败相……读书那会,在五一广场,我总是在下意识里等待着卖白玉兰的老奶奶。她总是穿着布鞋,挎一只浅口竹篮,上面盖一块花棉布。迎着你的满心欢喜,老奶奶把棉布的一角轻轻掀开,让你看见摆放得齐整的一小朵一小朵白玉兰,花萼朝着一个方向,花瓣口也朝着一个方向,乳白新鲜。生得早的,微张着;有的生得迟,还紧紧包裹着自己。等你选定一朵,老奶奶接过你递过来的五角钱,收好,拿出一只小巧的别针,轻轻刺穿花萼,再笑着替你别到衬衣领口。然后,这花香就在你轻快的脚步与衣褶的浮动间,跟了你一路……

这段话突然如刀刻般出现在他记忆中,但他记不清是谁说的。他把一壶茶都喝尽了,也想不起是谁把自己的青春记忆给予了他。

我们喝点酒吧?对面的女人目光如洗地说道。

宋平似笑非笑地望着女人,他的神思还没有回来,还在想给他说这段话的人到底是谁。女人按了桌上的服务铃,要了一瓶红酒,还点了几个菜。

菜上来后,女人把酒倒满,一饮而尽。她的脸很快变得绯红,目光也迷离起来。宋平把自己的酒慢慢喝下,嘴角不由迸出一个熟悉的词。

杰克是谁?女人半歪着头说。

宋平这才意识到什么,他有些难堪地笑笑说,杰克是位我未曾谋面的朋友。

只是朋友?

或许连朋友都不是。

你这个人倒有点意思,对一个没见面的人念念不忘。女人又把杯里的红酒喝下。

宋平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张磊打来的,他慌忙接了,那边的张磊舌头有些大,看样子喝了不少酒:老宋,你个傻货,老子一定要杀了你,你他妈为什么要勾引我老婆?宋平迟疑了一下说,我没有。张磊的怒气更大了:勾引我老婆也就罢了,你他妈为什么没干,为什么,是因为我老婆脱掉衣服后不合你的意吗,你这个畜生!宋平笑了,他轻轻地说,今天下午,我已经把全部的理由告诉了吕丽,你只要给她打个电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张磊还不罢休,继续怒骂着宋平,宋平静静地听,最终张磊不骂了,挂断了电话。宋平把手机放在桌上,不由又笑了,他真的觉得他们还有戏。

女人看他打完电话,又开始了述说。而宋平坐在那里觉得非常舒适,就像坐在了梦中,他又开始了出神。

等女人又要了一瓶红酒后,宋平才缓过神来。他说,差不多了,你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女人执意把红酒打开,又倒上说,我简直太他妈开心了,我半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晚多……宋平对女人爆出的粗口有些惊讶,但瞬间他又理解了,不用说,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也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就像他被孤独与虚空包裹一样,但问题是,谁在这个世界上不孤独呢。

女人把酒倒进嘴里的瞬间,宋平有些恍惚,他觉得那是血,血淋淋的血……女人又开始了讲述,但她到底讲述的什么呢,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响,他听到远处呼呼的风声,一张白纸被撕碎的声音,还有莫名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低泣……他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女人一张一合的嘴,一种执念继续从他心底深处升起:到底是谁曾在他耳边说起关于白玉兰的青春记忆……

当女人停止了述说,他耳朵里的各种声响也瞬间消失。女人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如同一种审视。宋平的后颈开始发凉,就像有一滴冰水从那里滑落……

你四十岁左右吧?女人呼出热烈而潮湿的酒气说。

宋平笑了,他知道自己保养得不错,并且长着一张娃娃脸,这怪不得她,没人知道他的老,他所有的皱纹与无力都朝着身体内部生长……

不,我五十了。他实事求是地说。

女人的目光里有了惊奇,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蛮可爱的。

宋平愣了,他不知她说的可爱是指他的诚实,还是别的什么。

女人微眯着眼,用右手的中指敲击着桌面,发出奇怪而悦耳的声音,让他想起那位德高望重的医生用钢笔敲击着桌面……女人还在望着他,眼睛慢慢睁大:你今晚愿意到我那里去吗?

宋平吃了一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又说了一遍。女人说完后,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笑得更暧昧了。

宋平这回听清了,他望着女人嘴角那抹神秘的暧昧,有些举棋不定。他拿不准自己的欲望,虽然它还在,但他还是有点怕,怕在随后的关键时刻,它突然起身离开,让他处于一种万分尴尬的境地。如果真是那样,对面的女人一定会把腰都笑弯的……女人还在盯着他,就像一颗锋利的钉子钉在了他的身体上,他的身体不由颤抖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邀请一个陌生的男人回家。女人终于说道。

他垂下了头,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相信她说的是事实,酒喝到这个份上,她没有必要说谎,一点必要都没有,可,为什么呢,难道此刻她的邀请,就像她突然滋生的另一种怪癖,她控制不了,实在控制不了……他的心猛然被什么刺痛,突然对她滋生出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感,比同情要纯粹一千倍,甚至一万倍。他慢慢抬起了头,望着她,她目光里升腾出一种陌生的自由……

买单时,他要付账,但被女人制止了。付完账,女人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他体内的欲望也同时站起来了,并且向左坚定地迈出了一步,和他一下子分离成了两个人。他看到他的欲望握住了他的手,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们并排走出了咖啡厅。

外面很黑,黑得有些虚空,他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他突然对时间失去了起码的判断,就像走在了梦中。唯一真实的是与他平行的欲望,它牵着他,或许它会不经意再丢下他,但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再担心这个了,他觉得纵使它的恶作剧让他处于尴尬与难堪之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不是什么坏事,他尽可以嘲笑自己,就像他从来就不是他自己一样……当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膊,他有点清醒了。

他和她进了小区的大门,看到保安那奇怪的眼神,女人突然把他挽得更紧了,他的胳膊肘甚至触碰到她丰满的胸脯。他们经过他的家时,他习惯性地向上望了一眼,他书房的窗户黑洞洞的,此刻的广场也是黑洞洞的,夜已经深了。他们继续往前走,顺着一个个台阶向上,再向上……

终于,她在一幢楼房面前停了下来,他们进了中间单元的门洞,女人面对着紧闭着的单元门,摁下一连串数字。但门并没有开。女人想了想,又摁下了一连串数字,门还是没有开。女人有些慌乱,说,真他妈见鬼,我记得密码,一直都记得,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心肝肺,我为什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女人目光里的茫然与无措,让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怜惜。他安慰她说,别急,再好好想想,或许是由于喝酒的缘故,再说,谁的大脑还没个短路的时候,咱们去外面坐坐。

女人接受了他的建议,从门洞里出来,顺着花园走到了广场一侧的一排石凳旁。他们坐下来,并点燃了烟。女人突然发出了低低的哭泣声。宋平又抽了一口烟,才意识到她在哭。她还在哭,宋平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女人说,三天前,我哥哥第一次上高速,由于他担心自己的车技,让我的侄儿坐进了与他同行的一位朋友的车。那位朋友是老司机,有二十多年的车龄。可没想到,在路过马纳斯时,那位朋友的车出事了,整个车都钻进了前面一辆大卡车的肚子里……我哥哥差不多要疯了,成天痴痴呆呆地说,是他把自己的儿子杀了,是他……

宋平难受得厉害,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只能默默地坐着,叹息。

夜更深了,此刻是午夜的广场,一丝凉意从皮肤上一点点扩散到他身体的深处。

我想起来了……女人站起来。

什么?他茫然地问。

密码,楼洞大门的密码,我想起来了……女人咯咯咯笑了起来。

他突然也想起来了,想起了究竟是谁在他耳边述说青春记忆——是他的前妻。他还想起当她说起那段青春记忆时,他才真正爱上她的。他本以为这段记忆永远都不会被忘却,可事实上,并不是。他忘了,连同对她的爱……

他坐着不动,如同彻底冰冷的夜。他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里,摸到了那只智能手机。他的食指从手机背面扣进指纹锁的一瞬,屏幕从他怀里发出一束温暖的光。他的食指还在动,做了个漂亮的翻转,来到手机正面面板左上边缘,顺着左上边缘向下移动三厘米,再向右移动三厘米,就能点开微信,他不知道如果点开了微信,他颤抖的手指能不能触摸到他给她点的那个赞……

刘永涛,中国作协会员。进修于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出版诗集《临近或遥远》、小说集《天堂里的树》。曾获《时代文学》奖、首届《绿洲》文艺奖、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新疆新生代十佳作家称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