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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4期|李晶 李强:戏子汤不点儿的锣鼓点儿(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4期 | 李晶(满族) 李强  2019年04月24日08:21

人们都知道北京人特点鲜明。有人专门研究过北京人的文化特征,其中有一个很明显的表现,就是北京男人总是拿自己打镲(开玩笑的意思)。忽视生活给自己带来的种种窘迫,自己把自己贬低到地面以下尘土里去,那谁还能伤害得了自己呢。当然,那得是自己贬低自己,绝对容不得别人去贬低自己。自己贬低自己那是高傲和自信的表现。我就特别喜欢北京男人的这种混不溜丢儿的生活态度,把卑微的生活能过出耀眼的光辉,嘿,这才叫化腐朽为神奇呢。

老几位,今天,咱们要说的这位爷,就住在北新仓13号。第一次见到怹的时候,怹正在仓墙边上的小马路上迈着方步,身穿灰布小褂,黑不拉几的裤子,一双圆口布鞋。最可笑的是,白净的脸上带着一个唱戏的髯口。我小不懂这个,就叫它胡子。您再瞧那做派,左手拿着架势,右手挥舞着一把拂尘,嘴里还不停地打着锣鼓点,呛呛嘚吧嗒嗒仓,亮相,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好噢。”我妈懂京剧,在怹嘴里的锣鼓点停顿的裉节儿上才叫声好。然后说道,“他二大爷,练功呢。”那是以小辈的口吻称呼的。又扭头对我说,“强子,快叫二大爷,这可是大艺术家。”二大爷对着我说,“什么艺术家,我就是个戏子,唱戏的,跟要饭的差不多。”您听听,这都和要饭的拉平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气呀,看到了吧,这就是北京男人。

二大爷姓汤,原名叫汤布典,正牌的科班出身,读了八年的中华戏校,校长就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隐。中华戏校一共招了五期学生,分别是德和金玉永。二大爷是永字,入学后叫汤永典。京剧《红灯记》当中那位响当当的李奶奶就和二大爷是一期的学生,小时候还和二大爷打过架,为这个,挨过先生打通堂呢。什么叫打通堂,就是一个学生犯了错误,所有的学生都得趴在板凳上挨屁股板子。您看看,二大爷这资格够老的吧。

下面的文字里我们就称呼二大爷为戏子汤不点儿吧,一来省得大家都跟着我叫他二大爷,二来他自己愿意大家叫他戏子汤不点儿。为什么,他个子太矮,只有不到一米六,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对了,戏校一毕业,他改名叫汤不点儿了。他说了,这名字听着实在。

在戏校学习的时候,唱花脸师兄永成是汤不点儿最好的朋友。永成学戏时候用功,但是天赋不够。那时候老板就在头道幕帘后面看着学生们演戏。有一次在台上,他身旁的演员放了一个屁,永成没忍住笑了一次场,老板不干了。一散场,老板拉过一条板凳,把永成摁在板凳上,扒下裤子,当着学员,一通暴打。打得永成血肉模糊,汤不点儿实在忍不住了,不知道哪儿来了一股劲,一下子趴在永成的身上替他挨了十几板子。最后还是老板娘看不过去了,拽住老板的胳膊,老板才住手。

宿舍里,永成趴在炕上埋怨汤不点儿为什么不早一点救他,汤不点儿说,“你太没良心了,老板那凶样,谁敢呀。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嘿,救你倒救出毛病来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永成说:“我惹不起老板还不能拿你撒撒气呀。”

汤不点儿有命,戏校刚毕业就被一家戏班看中了。汤不点儿对班主说:“你们把永成也收下吧,他能演戏。要不然,把我的薪金降点都行。”班主围着他转了一圈说:“是个厚道孩子。”把永成也收到班里了。

因为汤不点儿身材矮小,从地面量起也就是一米六,适合出演戏中的小孩,像猴戏里的哪吒,秦香莲中的冬哥春妹呀。汤不点儿喜欢演戏,有灵性,再加上多年的学习打下的坚实的基本功,上台后特有台缘,台下的观众喜欢,叫好声不断。他梦想着自己也能有朝一日,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样,撑起一片天来,成为一个角儿,给自己带来幸福生活。

1948年底的时候,班主听人家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很多戏班子都在上海挣到钱了,自己也带着大家奔了大上海。那个年代,唱戏的不关心政治,都什么时候了,解放军都准备渡江作战了。守备长江一线的国民党部队最大的官儿,是大名鼎鼎的汤恩伯。也是该着戏子汤不点儿有这么一劫。转过年来的春节,汤司令大宴上海杭州一线的各界名士,为大家打气。听说北京来了个戏班子,请过来,唱个堂会吧。

沪杭一带的各界人士都前来捧场,堂会开始前各界致辞,敬酒热闹非凡。汤不点儿哪儿见过这个世面呀,扒着戏帘往外一看,好家伙,二十几个大桌净是穿绿色军装的大官。正中的一个桌子前,端坐着一个人,威武精神。大家都来给他敬酒。汤不点儿问:“这位大官是谁呀?”他师兄永成知道,说:“那个就是守长江的大司令,姓汤。对了,不点儿,他可跟你一个姓。”汤不点儿一拍脑门,说道:“嘿,这人和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都姓汤,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家是大司令,我就是个跑龙套的。我这辈子是甭想穿上这身军装当什么大官啦。”你看见了吧,这时候汤不点儿心里就惦记上这回事了。多少年以后,汤不点儿自己回忆说,当时就有讨好汤恩伯的心思,艺人吗,无非想多要一点赏钱。

开戏后,上演了龙凤呈祥这样的吉祥戏,三岔口这样的武打戏,闹天宫这样的猴戏。底下的看客看的是嗷嗷叫,有的人就把钱和心爱的东西往台上扔,凑个热闹让汤恩伯也高兴高兴。轮到汤不点儿上场了,他演的哪吒上下翻飞,左右腾挪,精神抖擞,不可一世。满堂好啊。像这个汤不点儿您还不见好就收呀,他倒来了劲了。自己加了几串跟头,砰噔仓。锣鼓点儿一停,按说您一亮相,这戏就拿下了,后台歇着多好。不行,他偏逞能,双手一抱拳,对着汤恩伯大声说道:“祝汤司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长江永固,马上封侯。”

嘿,您听听,就这几句马屁拍的,正到点儿上,全场嗷嗷叫,汤恩伯听得心里这个美呀。也加上是多喝了几杯酒,当时就走上台,本想讲几句话照个相。一打听,说咱们这位哪吒也姓汤,本家呀。高兴。举着杯子对全场说:“诸位,你们听到了吧,哪吒也姓汤。刚才他说了,长江永固,就冲你这四个字,我今天收你为义子。来,书记官记下来,我任命你,你叫什么名字?汤不点儿。我任命汤不点儿为国军少校参谋。”台底下的人捧臭脚,嗷嗷叫,掌声叫好声连成一片。

永成喊道:“嘿,汤不点儿,还不赶快给你爹磕头谢恩。”汤不点儿一听这话,楞在台上,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那时候的汤不点儿,也就是北京人常形容的,抖激灵,顺着嘴说出几句戏词里的吉祥话,也是图个热闹,要是赶上个大方的主儿,赏几个钱花也就算了。这会儿一听任命心里叫苦,我的妈呀,怎么着,敢情真让我当兵,拿枪上战场啊。汤不点儿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心想,老天爷呀,甭说打仗,过年放个炮仗我还害怕那。想到这儿,汤不点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说,“司令,爸,干爹,头,那什么,就我这两下子,不瞒您说,见血就晕,不敢拿真枪,拿个红缨枪还差不多。可拿红缨枪打仗,是不是走不了几步就得让人家打趴下呀。得嘞,您抬抬手还是让我唱戏吧。”

全场的人们差点笑破肚皮,汤恩伯也看着他哈哈大笑,用手拍了拍汤不点儿的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直到人走净了,汤不点儿还在台上趴着那。没声了,他才试着抬起点头来看看四周,没人了,我的妈呀,好家伙。嗯,裤裆里湿漉漉,冰凉冰凉的,他一扭身坐在戏台上。永成走过来,拉起汤不点儿,夸奖道:“你小子真行啊,攀上了这么个大人物,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运气啊。今天必须请客啊。”汤不点儿两腿打着战说道:“快扶我一把,让我走两步试试。还请客呢?我差点上前线挨枪子儿去。”永成说:“看你这点出息。”汤不点儿说:“有多大的命吃多大的饭,我也就仗着祖师爷给这点能耐,吃锣鼓点儿这碗饭了。也不错,我知足。”

1949年初,解放军的大炮就响起来了,汤恩伯也顾不上听戏。当然,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少校的干儿子啦。一退千里,到厦门台湾听戏去了。汤不点儿的戏班子只好回到了北京。

当时北京和平解放了,五行八作各阶层人士都焕发出了对新北京的高度热情。演戏的戏班都归文化局领导,汤不点儿也开始接受新中国新事物。不断有穿军装的大领导,给他们讲讲国际国内形势。汤不点儿这会儿才知道汤恩伯他们是反动派,反动派一定要被打倒。汤不点儿后悔,心想,早知道汤恩伯是反动派,他站在我旁边的时候,我就应该,端起红缨枪照着他的肚子扎上一枪,就像戏中演的一样,高宠挑滑车,我把他挑到台下去多好啊。我不就是英雄了吗。后悔后悔。转念一想,嗨,我这不是瞎想吗,白日做梦。我那把木头红缨枪还能扎的动他,再说我那会儿腿肚子都转了筋了,迈不动啊。想到这里,烫不点儿还劝自己呢,算了吧,我还是听我的锣鼓点、吃我的炸酱面吧,我也当不了什么英雄好汉。下班了,路过东直门大街路北的羊肉床子同宏坊,大盆里泡着新鲜的羊肚,汤不点儿走不动道了。“我说掌柜子,给咱来个羊肚,今儿晚上酱羊肚了您呐。”

新中国新气象。汤不点儿在这个时期充满着对人民当家做主的期望和满足,特别是抗美援朝开始后,文艺界也掀起了支援抗美援朝的运动。看到常香玉这样的大艺术家捐出一架飞机,汤不点儿想:“都是唱戏的,咱可不能落在她后头,再说我还是个老爷们儿呢。我是不是也捐一架飞机,打打美国鬼子。”回到家看看自己的钱包,数数钱包里的那点儿零钱,叹了一口气。再看看自己住的这两间房,这屋里的东西胡噜起来也不够买一个飞机轱辘的呀,又叹了一口气。还自己劝自己呢:“得啦,这次先让她们多捐点吧。下次,等几年,志愿军打到美国的时候,怎么着我也得捐一架。”随后,挺着胸,抬着头,拿了两毛钱,上东直门大街上买了六必居的黄酱,一毛钱瘦肉,又买了香葱黄瓜豆芽莴笋等六七种面码,回家做了一顿炸酱面,还真好吃。

志愿军在朝鲜打了胜仗,全国人民高兴,汤不点儿也十分兴奋。这个月,一高兴就想吃炸酱面,兜里的钱已经不多了。他嘬嘬牙花子,看来得省着点花了。抗美援朝进入到最激烈的时候,文化局组织演员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汤不点儿无家无室的,又年轻,积极报名参加。在出发前的头两天,慰问演出团开誓师大会,汤不点儿代表京剧队发言。别人都是走上舞台的,轮到他发言的时候,跑两步一个跟头翻上舞台,又从怀里掏出一面国旗,擎着国旗表态,“在祖国需要的时候,甘洒热血写春秋。”台下又是掌声又是笑声,汤不点儿看着台下的人,听着呱呱的掌声,心里这个美,露脸了。台下的师哥永成摇了摇头,阴沉着脸,想道:“汤不点儿照这样下去,肯定挣得比自己多,如果走顺了水,说不定还能当上个领导。唉,这孩子,想露脸没关系,可你得知道深浅呀,俗话说得好,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汤不点儿不闲着,接下来的两天,他把家里的一切都托付给师哥永成。自己穿着志愿军的军装,在北新桥照相馆照了一张大照片,洗了好几十张,送给自己的朋友和师兄弟们。照相馆的老板说:“这照片太帅了。”汤不点儿说:“敢情,您不看看是谁。老板呀,洗一张大照片,大大的,放在橱窗里,保不齐我就成战斗英雄了。”

车站上,挤满了人,人们欢呼着,跳跃着,红旗舞得哗哗响。慰问团的团员都上了车,火车拉响了汽笛,准备出发。汤不点儿靠近车窗,和亲友挥着手告别。这时候有两个穿军装的人上了车,走到汤不点儿的跟前说:“你叫汤不点儿?”汤不点儿站起来答道:“报告,我就是汤不点儿。”军人说:“有人举报,说你是大军阀汤恩伯的干儿子,还是个国民党军队的少校。你不能去朝鲜了,跟我们下车吧。”汤不点儿蒙了,“哎哟喂,那都是没影的事,是闹着玩的,不是真的。”军人说:“甭管是不是真的,你先跟我们下车吧,朝鲜你是不能去了。”说着话,两个人各伸一只手 一用劲就给汤不点儿架起来了。汤不点儿个小,双脚在半空中蹬嗤着,嘴里大叫:“别介呀,不是真的,是闹着玩的,真是闹着玩的。”在叫声中,汤不点儿被请下了车。同时,永成代替汤不点儿穿着军装参加了慰问团。火车鸣了三声笛,冒着一股白烟,远离了那些亢奋的人群,驶向了朝鲜。

站台上只剩下汤不点儿一个人,在那儿孤零零地站着。他拿右手拍了两下后脑勺,又把手伸到裤裆里照着里帘狠狠地掐了一把。嘿哟,疼,不是做梦,是真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的,怎么回事儿这是,想不明白。”想了一会儿,看看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叹了一口气。他还自己劝自己呢:“也好,看来我这次不能为国捐躯了,等着吧,没准哪年还要抗美援、援、援哪儿呀。”他想了想,“跟咱们好的还有古巴,对,等着抗美援古的时候吧我再去。”您看,他到想得开。“得嘞,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呀,买一斤羊肉回家涮肉了,您呐。”他顺着城墙根往北溜达,路过一家馒头铺,想买两个馒头。老板一看是个志愿军说什么也不要钱,拿张黄草纸一包硬往汤不点儿手里塞。汤不点扔下钱跑了几步,看看没人看见自己,把军帽摘下来塞在了挎包里。

这位汤不点儿回家继续过他的好日子。过了好多天,报上登出了师哥永成在朝鲜演出的大照片。汤不点儿看着师哥的照片,嘬嘬牙花子,好像琢磨出点味道来啦。

随着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全国的演出团体也开始了合并调整,汤不点儿的剧团也和其他剧团合并,组建了国有剧团。同归文化局管理,任命了新的团长,也开始新剧目的排练。团里排演新编剧目《芦荡火种》,也就是后来的京剧《沙家浜》。汤不点儿在里面饰演伤病员小王,排练了好几个月,局领导审查,台下坐了一大排的领导。汤不点儿就是个演员的料,人来得越多自己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大幕拉开一直到谢幕,掌声不断。大家高兴,团里领导讲话肯定了演出成功,同时从专业的角度,舞美、音响方面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最后请局里领导讲话。这位局长一站起来,汤不点儿认出来了,就是从火车里把自己架出来的那位,敢情调到文化局当头来了,想到这里心里一沉。

领导就是领导,从国内大炼钢铁讲到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一盏明灯。然后话锋一转,大声地说道,这样一个宣传党领导的新四军的革命故事,怎么能让大军阀的儿子参演呢。台上台下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大家的眼神一起指向了汤不点儿。汤不点儿一哆嗦,心里说:“老西儿跺脚,要坏醋。”心里扑通通乱跳。局长接着说:“大家安静一下,我们要向永成学习,不愧是经过抗美援朝锻炼过的,政治觉悟就是高。我提议,不仅不能让这个人演新四军战士,还要把他清理出演员队伍。”剧场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局长严肃地环视了一下大家,掌声顿时热烈起来,直到这位领导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停下来的时候,掌声才停止。

汤不点儿心说:“这都挨的上吗,哪儿和哪儿啊。”本想大闹一下,试试能不能留在剧团,看看四周人们的眼神,没敢动弹。转念一想:“老话说得好,戏子不和官斗,先看看给我安排到什么部门。只要能干京剧这行就行,在剧团管后台都行。”谁想到,会后,立刻由人事部门开出调函,汤不点儿调到区里的文化馆。汤不点儿看着调函,鼻子一酸,眼泪刚在眼睛里转了一圈,马上又给硬挤回去了。心想:“我汤不点儿站着好歹也是条九尺高的汉子,不够九尺也够七尺吧,怎么着也够六尺。我才不哭呢,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拿着调函挺胸抬头就到文化馆报到去了。”

文化馆馆长是个小白脸,看样子是个唱彩蛋的,油头粉面女腔十足。看着调函,又看看汤不点儿,右手摆出了兰花指,指着汤不点说道:“哎哟喂,听说,你是大军阀的干儿子?”汤不点儿想,谁他妈嘴这么快。也不等汤不点儿回答,馆长又说:“当谁儿子不好,偏当军阀的儿子。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你去街道文化站吧。”随手开出一张信函,交给汤不点儿。汤不点儿刚要问问,人家早已转身回到里间屋喝茶去了。

他站在原地运气,这叫什么事儿呀。汤不点儿还劝自己呢:“得嘞,哪儿的高粱都饱人。街道文化站也不错。”抬屁股就走,到文化站一看就俩人,老一点的是站长。拿着信对汤不点儿说:“咱们站就仨人,你年轻,能跑能颠的。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支援经济建设,上面要求咱们派一个人到废品站,帮忙工作一年。正好,小汤同志你去吧。”汤不点儿看着那二位,一位老同志,一位面黄肌瘦的女同志。一跺脚,说道:“得,我去。”

走出文化站,汤不点儿心里这个憋屈呀,学戏八年就跟自己坐牢一样,吃了那么多的苦,不就想成个角儿吗。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样,站在台上风风光光的演戏。如今,怎么就这样了呢,灰头土脸,你看这些人的眼神,好像自己就是个烂了的萝卜,让人家一脚给踢出来了,踢到垃圾堆里了。汤不点儿的眼泪忽的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也不抹不擦,任由它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爸临死的时候,看着自己就是不闭眼,直到自己说出,您放心走吧,我一定能活出个人样来。老人家才闭上眼睛。看来也让自己的老爸失望了。老天爷呀,你不公呀,我一个唱戏的招谁惹谁了,我不就是想活出个人样来,唱几出大戏吗。他看着天空,那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冤案,看不到一丝的未来。汤不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护城河边上,他想到从这里去找那早已死去的爸爸,告诉他,自己没混好让他失望了。汤不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河中间走去,他想对自己的爸爸说,下辈子还要唱戏,还要当梅老板尚老板。河水没过胸脯了,再有几步就能见到爸爸了。爸爸您老人家不要埋怨我呀,我来了。

突然一只青蛙从水中跳了出来,带出来的河水喷了汤不点儿一脸。汤不点猛地一激灵,站在河里。眼前那只青蛙朝着自己大声地叫着:“傻瓜傻瓜,真是傻瓜。”叫完向岸边游去。汤不点儿好像清醒了许多,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想到,是啊,自己这不是犯傻吗。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做法就是让我去死,我要是死了真的是如了他们的意了。哼,他们让我死我偏不死,他们不让我唱戏,我偏要唱。我要等到人能开心活着那一天,随心随意的唱戏的那一天。唱够了我再死。对,让他们看看。汤不点儿想到这里真的是有了底气。挺了挺胸,一扭身,几步爬上了岸。啊啊呸,上岸后扭头朝河里吐了一口痰。回家做饭,又到东直门大街上的小酒铺打了二两酒,用筷子敲打着酒杯唱了一段诸葛亮的《空城计》。他第一次喝醉了,梦见了自己的父亲在朝他竖大拇指,说什么听不清。

很多年以后,汤不点还说:“是一只青蛙救了自己一命。骂了自己一句傻瓜,让自己清醒了一辈子。”至于怎么飞出一只青蛙,怎么听成傻瓜二字,到现在也解释不清楚,怪了吧。

汤不点儿在东直门城楼的城门洞里凉快时候,想起自己这么多天的遭遇,笑了,自言自语说道:“京剧里有出戏叫连升三级,我这几天好啊,演了一出连降三级呀。”他想起京戏里的叫板了,就来了一嗓子:“苦啊。”他是八年坐科出来的,嗓音醇厚响亮,又是在城门洞里,有回音。就这一嗓子,引得路人直看他,还有人嘀咕呢,“这人什么毛病?”“不知道,大概是神经病吧。”您看,这几位还瞎猜呢。

转过天来,汤不点儿就上废品站上班了。同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人看着汤不点儿说:“我说,挺精神的小伙子,怎么啦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发配到这儿啦?”汤不点儿看着这男人就想笑,脸长得像一把刀,又窄又长,像是让人左右手一使劲给挤扁了似得。

汤不点儿笑着说:“也没多大点事,就是我因为我们家大人,这么说吧,我爹是汤恩伯,国民党的汤司令。”汤不点儿想这回自己先说啦,也省得人家问,反正是这么一回事。那男人哈哈大笑,脸拉的更长了。对那女人说:“李姐您听见了吗,汤恩伯是他爸爸,那蒋介石还是我大爷呢。太逗了,李姐您也得找个靠山了,对,您是山西人,阎老西是你舅舅怎么样。”

汤不点儿倒是对这个人有了一丝丝的好感。还是李姐厚道,对着汤不点儿说:“我说,老刀就是爱逗,你别在意啊。”这男人叫老刀。有意思。老刀接着李姐的话茬儿对汤不点儿说:“你看我的脸像不像一把刀,你侧着看。”说着话还把自己的脸来回地扭着。汤不点儿说:“有点像。”老刀不高兴了,“什么叫有点像,就是像。”三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废品站设在城墙根旁边,那里有的是地方,拿铁丝网圈了一个大院子。里面堆着废铁废纸和收来的破旧东西,靠着城墙,盖了五间房,算是办公和重要物件存放的地方。

汤不点儿调到废品站有一百个不高兴,他打小学的是京剧,喜欢京剧,生活里或者说生命力都是响着锣鼓点。这么一下子让他丢下京剧,在他的生活中就像丢掉了一多半的命一样。他是在父母养活不了的时候被送到戏校的,逢年过节,别人家的老家儿,都是带着好吃的看自己的孩子,汤不点儿的父母不是带块咸菜,就是带几个小萝卜来看他。家里没钱,他不能怪自己的父母。每次他都看到了父母眼里那带着希望的锣鼓点儿,他知足了。

没有一年的时间,汤不点儿的父母就故去了。他像一只没有线的风筝一样,在风中飘来飘去。老师打过他,同学抢过他的饭碗。有地位的人欺负过他,有一次,师傅带着他到一个军长家唱堂会,汤不点儿主攻行当是小武旦,化起妆来扮相俊俏。散了堂会主家不让走,军长在他的身上乱摸一气。军长的那些妻妾们也不放过他,这个抱抱那个亲亲。一个孩子哪儿受过这个欺负,回到宿舍发起了高烧,三天不退烧。急得带他出去的老师唉声叹气毫无办法,他也是惹不起这些人。

生活的磨难在他的身上养成了一股能忍自嘲的劲头,目的就是要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样学成戏,演上戏,当个角儿。这种劲头也让他能扛得过打击和磨难,像一棵老树,风吹雨打雷劈羊啃,虽然满身的伤痕,但是越长越高越长越粗。

老刀和李姐是极厚道的人,经常多做出一份饭带给汤不点儿吃。汤不点儿衣服的缝缝补补也都是李姐承担了。“咱是收破烂的,咱们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咱们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对吧。”李姐说话的时候嘴一歪一歪的。汤不点点着头,心里热乎乎的。遇上不好的天,也是老刀冲在前面,让汤不点儿在屋里休息。汤不点儿到废品站工作几个月时间,忽然有了一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像家。他知道在剧团,那是名利场,有能耐的再加上有靠山的,都是仰着脑袋走路。好在自己是硬邦邦的科班儿出身,那也经常受到挤兑和打击。联想到这次调动更是心里凉飕飕的,他想起了一句唱词,寒冬腊月我这怀里头抱着冰呀。可是这废品站不一样,老刀,李姐,是最底层的劳动者,把自己当做弟弟一样呵护着,有一点好吃的都想着让他尝一口。他有点喜欢这里了,温暖放松平静快乐,他想起了这些词儿。

这一天,有个卖破烂的从麻袋里倒出一堆东西,汤不点儿眼前一亮。一把京胡、一只鼓、一个小锣。好东西呀。老刀说:“我们不收这玩意儿。”汤不点儿说:“这样吧,您说个价,我个人买了拿着玩。”卖东西的说:“家里的老人是唱京剧的,老人故去了,东西留着也占地方。您要喜欢,什么刀枪把子戏服都给你,你给俩钱就行。”汤不点儿懂行,知道这都是好东西,花去了半个月的工资,买回这些家伙什。

汤不点儿这次阔了,置办了一套的东西。他忽然想拉起个戏班子,就是自己玩也行呀。老刀说:“没人的时候,你教我打鼓怎么样。”汤不点儿说:“好呀,我教你。”老刀说:“你再教教李姐打锣,你拉胡琴,再唱上几段,咱多热闹呀。咱这叫自娱自乐。”

没过半年,汤不点儿的大名比在剧团的时候还响亮呢,为什么?这一片儿,顺城街,工匠营,蚂螂胡同,海运仓。这么说吧,从建国门到东直门城里城外这一片儿,没有不知道这儿有几位唱京戏的。您说,谁见过收破烂的敲锣打鼓唱京戏,谁见过收破烂的还带着髯口啊,谁见过卖破烂的高兴了,也能在胡琴的伴奏下唱上两嗓子呀,这儿就有。附近的居民只要您高兴,都能过来唱上几句。好多戏迷就为了听汤不点儿的唱段,特意的多喝两瓶啤酒,拿俩酒瓶子也要过来卖,条件就是,汤不点儿自拉自唱一段。你看吧,只要是天好不下雨,这里就跟小市一样,少了说,十个八个人围着听戏,最多的时候二三十人围在这里,听到高兴的时候还得喊上一嗓子,好噢。

好家伙,半年下来这个收废品的站点,比其他站点收入高上两倍,月月受表扬,老刀还当了一回先进工作者。老刀高兴,虽然只是得了一张课本大小的奖状,就跟得了状元一样。回来后提议,组建老刀京剧团。后来一琢磨不行,有老刀牌烟卷,这不是重名吗。大家笑了好半天,最后就叫老街坊剧团,先练唱段,有基础了在排练折子戏。总教师就是汤不点儿,教教打把子,小五套,起霸。有那悟性高的,还能把家伙出手,花枪踢来踢去。

我妈介绍说,在废品站的这段时间,是戏子汤不点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锣鼓点老响着,能唱戏,有人听戏,有人叫好,虽然叫好的时机掌握的不是很准确,冷不丁喊出一声好,让戏子汤不点儿换不上这口气,但是终归是有人听有人唱不是。他的生命中最兴奋的那部分又补上了,好像生命完整了一样,高兴快乐。

虽然汤不点儿经常发愣,想起那灯光闪亮的舞台,想起剧团里的那些兄弟姐妹,想起自己的师兄永成。对了,听说永成他又升官了。十一前几天,有人送过来一袋大米和一小袋花生,说是永成让给汤不点儿带来的,过节吃的。这也让汤不点儿感动好几天,他知道,虽然永成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但是,说到哪儿,还是师兄弟,有感情。汤不点儿把那袋儿大米给了老刀,把那袋儿花生送给了李姐。

老刀喜欢听戏,也喜欢唱戏,虽然唱起来荒着调,一会儿跑东北去了,一会儿又拐西南去了。够十五个人堵着耳朵听半拉月的,老不在调上。但是有人喜欢就是大好事儿,汤不点儿就愿意教。老刀说:“不点儿,明天我家吃爆肚,你来吧,咱家自己洗的,保准干净。你顺便教我一段四郎探母怎么样。”老刀仰着那张刀脸恳求着。

汤不点儿当然愿意,自己在家就是凑合扒拉两口,这爆肚多香呀。还有一条汤不点儿不能说出口,李姐说过,“老刀的女儿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一条大辫子到屁股蛋。可好看了,好多人惦记着看上一眼呢。”汤不点儿早就想见上一面了,心里痒痒,闹得慌。

第二天一早,汤不点儿就到老刀家了。推开门,老刀蹲在地上,袖子撸起老高,双手不停地在一个大洗衣服盆里搓洗着,像毛巾一样的肚子在大盆里来回翻滚着,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一股醋味飘了过来。老刀说:“得用醋去去肚子的味道,然后再用清水洗几遍,就可以切肚丝了。”说着他一扭脸,向着北屋喊道:“燕子,咱家来且(北京话客人的意思)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长圆的脸上一对闪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忽忽闪闪的。特别是一条长长的辫子荡在胸前,辫子稍上系着一条红红的丝巾,飘来飘去像一团火在跳跃。身上穿着素格的上衣,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一双条绒布鞋。显得那么干净利索。

女孩说:“是汤大哥吧,我爸在家老夸你,我的耳朵里的膙子都铜钱厚了。”不等汤不点儿回话,女孩又说上了,“嘿,今天一见面,您猜怎么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我爸没瞎说,汤大哥真是又帅又精神。您快请屋里坐,我给你沏一碗花茶去。这茶可是我昨天在张一元买的,倍儿香。”汤不点儿根本就插不上话,看着燕子微微地笑着。

坐定了,看看四周,虽然东西不多,但是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很爱干净,桌上一尘不染,地上也是刚扫过的。燕子又飞回来了,手里端着的果然是飘着茉莉花香的一杯茶。汤不点儿刚说一句:“谢谢您哪。”燕子又跑出去,再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盘瓜子还有十几个花生。看着燕子的背影,汤不点儿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像自己的家里人一样。

老刀进屋,燕子飞到厨房准备吃爆肚的佐料。老刀说:“我这个女儿呀,风风火火地,就是话多,心可细了。老伴前几年走了,肺病,都是燕子照顾的。哎,对了,燕子可也是戏迷呀,会唱青衣。她们厂里的过年汇演,燕子唱的可好了,得了好几回第一了。”

三个人在一起吃了顿热热乎乎的爆肚,汤不点儿又唱了两段四郎探母。燕子也唱了一段让汤不点儿找了找毛病。汤不点儿说:“唱戏得吊嗓子,下周日,我带把胡琴,咱们好好调调嗓子,你有基础。”又看看老刀,笑着说:“师父您就算了吧,别让邻居扔砖头。”老刀也笑了。他听出来了汤不点儿第一次叫自己师父了。

自此,汤不点儿经常到老刀家去,俨然是一家人了。有的时候,老刀借故出门买东西,让两个人单独的相处,渐渐地,汤不点儿的脸上充满着喜悦和幸福。当燕子有模有样的会唱第十段的时候,老刀已经认可他们的恋爱关系了。汤不点儿的锣鼓点带着欢快的旋律了,人们听出来了。

这段时间是汤不点儿最快乐的,老刀像父亲一样关心着他,燕子带给了他无限的欣喜,锣鼓点儿让他沉迷于京剧艺术。但是,北京人有句老话,叫做欢乐没好戏。没过多少日子,汤不点儿又遇上事了。永成从朝鲜回来了后,带着荣誉的光环回到了京剧团。别看永成京剧上实在不怎么样,只会一出戏,外号永一出,就是永远会唱一出戏。但是,永成的心里有个小九九,知道上边最喜欢什么,知道看风向。特别是在揭发戏子汤不点儿是军阀汤恩伯干儿子这件事上,得到了特别的好处,那心思更不在演戏上。时时刻刻地用鼻子闻着上边又有什么新提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您看见了吧,一个人一个活法。通过几年的努力,永成竟是文化局的副局长了。但是,由于心里的那点小东西在作怪,几年来,永成一直不见汤不点儿。汤不点儿可没那么多心眼,心想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师兄还是师兄,该看还得去看。有一次,汤不点儿去看他,也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挡在了外面。汤不点儿笑了笑,也就断了再和他来往的念头了,倒是永成逢年过节一定会让司机送来点吃的。

这一年的七月,天出奇的热,树叶在热浪的烘烤下弯下了腰,翻卷在一起,寄居在树上的季鸟儿(蝉)也懒洋洋的,闭上了嘴。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就显出了可怕的寂静。一会儿,天上传来了雷声的轰鸣,乌云裹挟着风向人们扑了过来,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土地上,掀起了一层尘土,马上这层尘土又被接下来的雨点压向了地面。

汤不点儿、老刀、李姐三个人站在门口,看着这风这云这雨,听着噼噼啪啪雨打城墙的声音,想着刚才会议的情况。回收公司的领导和文化局的领导联合在这里开了会,听那意思,这里是右派言论的聚集点儿,攻击现代京戏不如老戏过瘾。还说什么,现在找不出黑包公这样的为民请命的官儿了。听的三个人后背直冒冷汗,不就是唱两口老戏吗,还牵扯上反党了,这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呀,挨不上边都。

老刀是个厚道人,他看着李姐和汤不点儿说:“没事儿老几位,把那心呀放在杂碎里面,什么事都没有。李姐你拉家带口的,谁要问起咱们的一些唱戏的事,你就往我身上推,一个老娘们家的,什么都没参与,什么都不知道。一问三不知就得嘞。你。”他一指汤不点儿说:“不点儿,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也没你什么事,一个小屁孩子知道什么,装傻充愣就能过关。真要有事过不去这一关,我老刀扛着。”老刀说着话,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桌子晃了几晃。汤不点儿和李姐看着老刀的眼睛里,透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坚定,他们知道这回事情小不了。有老刀,就像有了身后的一堵城墙。他们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汤不点儿听得出来,刚才文化局的领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主持会的那个大高个还点了一句:“有的人历史上就和大军阀拉扯不清。”那肯定是又提起是汤恩伯干儿子的事啦。就这么点事,恐怕汤恩伯在台湾早就给忘了,嘿,怪不怪,咱们这儿到老替他想着。汤恩伯呀汤恩伯,你倒是来封信给我证明一下是开玩笑呢,省得我老是背着这个包袱过一辈子。要不然你就投诚过来,我也算有个坐得正的干爹呀。不行,我要是收到汤恩伯的亲笔信,那就等不到明天了。汤不点儿正胡思乱想着,老刀说话了:“关门上板,爱谁谁,咱们回家吃炸酱面去啦。不点儿到我家去吧,小碗干炸。”汤不点儿说:“我这心里不得劲,忽悠忽悠的,不踏实。您说我这赶的是什么锣鼓点儿呀这是。”老刀说:“管他呢,明天天塌下来是明天的事,今天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说着,拉起汤不点儿打着伞就往家走,雨水带着黄泥把俩人的鞋裹了起来,裤子上也是黄泥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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