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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9年第2期|唐国明:坚守在长城要塞上的士兵

来源:《太湖》2019年第2期 | 唐国明  2019年04月23日08:42

1、曾经一个哲人这样说我们

我们可以跟着谁统一天下,也可以跟着谁灭天下。我们可以去帮谁抢劫另一个国家,也可以帮着谁去杀掉反抗他的人。我们可以毁灭一个世界,也可以建立一个世界。只要世界存在就会有我们存在。有时我们是一种精神,是正义。有时我们是一种邪恶。我们有时给了某个国家一种伟大的自信,也有时给给某个国家无限的梦魇。我们似乎是世界的救世主,也似乎是某个国家的安全套。

2、到来的神秘人嘴里描述的战争

……刺刀与刺刀相击,寒光与寒星相映。战守双方抱成一团,撕打着、拼搏着、喊杀着。金红色的炮火和黑色的硝烟在城墙上升腾,士兵们狂叫着冲过铁丝网和护城沟,像黄蜂一样从轰塌的缺口处爬上了城墙,吼叫着搬掉了封住城门的沙袋。散兵、败兵、火炮、车辆和逃难的男女老少,喊、叫、骂,连成一片。侦察机旋风一般扔下几颗刺眼的照明弹。门板、木盆、柜台、毛竹、电线杆、肉案子、水缸……只要能漂浮的东西都成了救命的稻草,一个个人都像饿狼扑食一样地跳向了江中。哒哒哒哒哒哒的弹雨在黑压压逃命人的江里激起一片片水花。淹死的和被射杀的尸体,像江水和泪水一样在上天的脸上流淌。哒哒哒哒叭叭叭叭。混乱的人群被搅成了一锅粥,漂浮过江的成千上万,如大雾弥漫。用嘴争着吵着、用拳打着、用脚踢着、用刀戳着、用牙咬着。一阵尖利的呼啸声后,几架飞机在江面上盘旋。嗒嗒嗒嗒哌哌哌哌。坦克一辆又一辆,骑兵举着血淋淋的刀一排排的冲了过来。哗哗啦啦哇哇哇哇哇啊哇啊哒哒啪哒哒。军服、枪支、背包、刺刀和火炮铺天盖地,被机枪扫射、被烈火烧、被绳子捆的尸体,有西装笔挺的、有长衣拖地的、有光头赤脚的、有穿衣戴帽的、有十三四岁的、有一刀一个被砍下血淋淋的头的。烛光烛光摇曳。哗叭哗叭恍恍恍恍一声又一声巨响。玻璃窗震碎、砖石飞迸、烟尘滚滚、树枝和土石被抛向空中,燃烧着,轰隆轰隆轰隆隆啪嗒啪嗒。乌龟一样的坦克成群结队地开来,穿甲弹雨点般的落下。侦察气球高高的升起在上空,树林和枯草烧成了一片火海,排排乌黑的炮管朝天空吐着火线。机枪子弹和手榴弹雨点般哗哗哗哗,倒下了一片又一片。

几十桶汽油从城门上咚咚的滚下。城门洞立即成了一片火海。只听得一片哇哇哇哇哇哇。飞机像黑色的鹰群嗵嗵嗵嗵轰炸。大炮齐鸣。嗵嗵嗵嗵。飞机、舰艇、坦克一齐叭叭嗵嗵哒哒啪啪隆隆。汽笛在水天之间像野马般的哆哆哆地嘶叫。疯狂的浪涛冲击着泥沙与碎石,舰艇在如疯子般轰轰叭叭轰轰。哒哒叭叭叭叭哒哒。飞机、大炮、舰艇、枪弹、刺刀、汽车、喇叭,骡马嘶鸣、伤兵喊叫,在炮的隆隆声和飞机炸弹的炮炸声中,人仰马翻,血肉横飞,马车、黄包车和其他卡车都烧起来,败退的士兵和难民们哭着、叫着、喊着,人推人、人踩人、人挤人。一挺挺乌黑的机枪对着争相逃命的人,不时朝天上和城内拥挤的人海叭叭叭叭。逃命的官兵大骂着、怒吼着。有人找来被单、有人找来绑腿带,拧起来连接成长长的绳子悬在城墙上。十几米高的城墙上,有的爬到半空,没有力气的掉下去了,有的爬了一半,绳子断了,一个个啊啊地摔死在城墙下。汹涌的人流如决堤的洪水,一浪一浪地向前推拥着,哭喊着,挤倒了的再也没有爬起来,没有挤倒的身不由己地往倒在地上的人的背上、肩上、腿上和头上踩过去!人的胸贴着前面人的背,背贴着后面人的胸,两脚着不了地,全身架空着,被人潮拥来拥去地拥出城门来。枪支、弹药、水壶、钢盔、军服及一切有军人标志的东西遍地都是。人道主义者们穿着笔挺的咖啡色西装,戴一顶呢子礼帽,手举着印有安全区徽章的旗子。学校、图书馆、俱乐部、工厂、招待所,到处尸骨累累,臭气扑鼻。野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吃着死人。到处是抢劫,屠杀和强奸、轮奸。有的被轮奸了三十几次,有的被一车一车拉到了一个大院里,站成排,在哒哒中倒下。能安全的每一幢楼房,每一间房屋挤满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本地的、外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心慌意乱地背着包袱、挎着篮子,提着大件小件的一个挨一个挤得像罐头盒中的沙丁鱼。走廊上、院子里、马路边、树林中,一切没有房子的地方,全搭起了像防地震那样的芦苇棚子。一家又一家人被杀死,成群结队的军人爬进女子大学:惨叫声、哭喊声、欢笑声、淫声,响成一片。月亮惨白的照耀着飞檐彩绘的校门,文雅白嫩的姑娘已秀发蓬乱,眼睛暗淡,脸色惨白。娇美的脸上抹上了锅灰,柳丝般的秀发被剪短。有的剃了光头,头上扣一顶礼帽或包了一块蓝头巾布,身上裹一件黑色棉袍。一群一群花枝招展的军妓,向苦难的人群抛散出去一把又一把的铜板,和一把一把的糖果,人群撅着屁股在地上又抢又捡的。旁边是一个又一个浸泡着尸体的水塘,黄泥水中是一滩又一滩的血。几个士兵正在一间房里奸污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酱汤色的江像条黑带子,筋疲力尽地、缓缓地流着,江面上飘溢着乳白色的雾。焦黑的尸体,一个摞一个,堆成了尸山。

粘滞的血,像月夜的泥泞似的反射着微光。清理作业的苦力们清理好一切后在江岸上排成了一排,一阵哒哒哒哒声后,又一群又一群前头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开路,后头是士兵的马队护阵,中间是一批一批用铁丝穿大腿,一串一串的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的响声把大地的耳朵震聋。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枪扫过后,又用刺刀嚓嚓嚓嚓嚓嚓一个一个地捅。刺刀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哇啊哇啊的声音也跟着发出来,士兵一边嘿嘿嘿嘿地喊,一边用刺刀朝乱七八糟的尸体乱戳。刺刀过后吱吱地火烧了起来。手脚乱动处哇啊哇啊哇啊地声音又发了出来,一会儿就死静了。远处,人正在用铁丝网上的铁丝把抓来的俘虏每十个捆成一捆推入坑中,泼上油哈哈哈哈地点上了火。在妈呀妈呀的声音中四处火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水面上飘浮着数不清的死尸。放眼望去,望不到边,像满江漂浮的木排,缓缓地向下游淌去。把月光移往上游。一批又一批三天不给吃喝的人,用绳子一个个的反绑了起来,排好了长队后,又用长绳子把队伍两旁的人的膀子与膀子连接起来,然后用皮带抽,用枪托打,赶到一起,四周机枪架好,啊的一声大喊,哨子一吹,枪声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响了,像割稻子一样。顿时,尸体层层叠叠,血小河似的一股股地向河里流去。爹啊妈呀喔哦啊呀涂着白色十二角星的一辆一辆坦克吼叫着,冲开了一条血肉模糊的血路,轰隆隆轰隆隆,履带上沾着红的血和白的肉!脚下全是逃命被挤倒后踩死的人,软绵绵的人潮像咆啸的波涛。白朦朦的朝雾和白蒙蒙的水汽混成一片,沿江大路上,蠕动着一条黑色的长蛇。走得慢和走不动的,立即被刺刀戳穿了胸腔,在路边打滚哭喊哭喊,光秃秃的杂树和枯草,排排毛竹枝架起的茅房,塞满了人。女人的尖叫和呼喊声日夜不断。刹时,风吼火啸,烈焰腾空,军号嘀嘀哒哒地吹起,四周的机关枪开火了。哒哒哒哒哒哒。已经爬上铁丝网的,像风扫落叶一般的倒下,踩着人背跳下了壕沟的、也因爬不上陡峭的沟壁而被枪弹打死在深沟里的,人群像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弹雨横飞。火光冲天。探照灯的白光像刀一样地刺射过来。路边点燃的树枝像火把一样照亮了夜空。

哒哒哒哒哒的机关枪吼叫着,江滩上密密麻麻血淋淋的尸体里有些人在爬行、有些人在滚动、有些人在挣扎、有些人在叫喊。打过刺过后,火又燃烧了起来。到处又是活人的喊叫声和尸体燃烧的吱吱声以及树枝的哔哔剥剥的爆裂声。上面流下来的鲜血、汽油、热浪、烟火、发烫的人油,使还活着想逃命的前拱后拱都拱不出来,硬爬才爬出半个身子,一刀就来了。滩头全是芦苇,出了芦苇滩,四周死一样寂静后,哒哒哒哒地枪声又潮水般地呼叫。顺流漂浮的人像鸭子似的一群一群地朝下游冲去。哭的哭,叫的叫,无路可逃的散兵们蝗虫似的拥挤在滩头。山石曲径上,尸首遍野。悬崖枯树上,倒挂着一个个死人。山下像蚁群一样黑压压的人群在密密麻麻的尸体排列的滩头,散乱在枯黄的芦苇和野草寒风中抖动。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江滩上的人像高粱杆似的倒。机枪不停的吐着火舌,士兵像野狗一样大声地吼叫。阵阵寒风冰冷血腥。一个个被踩扁的小孩,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手指头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抽搐。有的胫骨砍断了,气管还连着,头耷拉下来,血不停地流,刀口上的皮肉一收缩,就朝里卷进去了。一支白色的队伍,没有哀乐、没有哭喊,在寒风的呼号中和一具具用白棉布包裹的尸体中行进。巷子里,地上处处躺着死去的女人和幸存的小孩,扯着妈妈染血的衣襟哇哇哭着。有舌头被割掉的、眼睛被挖掉的。一根根电线杆上挂下来一串串用细麻线穿起来的一串串长三米长的人的耳朵。身材标志的姑娘有被士兵扒掉裤子干掉,一刺刀戳进肚子里,肠子白花花流了出来;有的脖子被刀砍掉一半死在路边;有的被挂在电线杆上烧得只有一个疵着身的头骨和半截身子。

北风呼叫,枯枝飒飒,石阶上黄叶片片,血迹斑斑。以前那车马如云,行人似水,公司、商场、银行、粮行、戏院、茶食店、杂货店、水果店、炒货店、绸缎店、茶馆、酒楼、饭店、旅馆、密密麻麻地一家挤着一家,店家的吆喝声,顾客的欢笑声,与车的铜铃声以及饭店、小吃店里油锅子吱吱拉拉的炒、烩、炸、炖的炒菜声和扬声机里的悠扬歌声、笑声汇合,五光十色的如血的灯和霓虹以及油漆得眼花缭乱的店门和店门前色彩缤纷的影剧海报全成了阴森森寒风呜呜的吹着窗户上的破纸。阴沉沉的月光下到处躺着血迹斑斑的大人与小孩、白发苍苍破裂的头颅,豆腐一样的脑浆随地流淌;有的光着身子,上下身都没穿衣服的;有的两个鼓鼓白白的大奶子被刀割掉,胸部仅剩下凹下去两个血坑的,吃奶的小孩被摔死在院子里的;没衣穿的人冻得汗毛孔都出了血,脚烂得露出了骨头的;被奸后,脸上、耳朵边、鼻子、眼睛、嘴上、腿上、被刺了几十刀的;血都积在脖子上干了,血块子一块块往下掉的;被割了肚子,白花花的肠子流到地上来了的;一些怀了孕的妇女,血污的胎儿在母亲的破腹中一阵阵抽搐的;被刺刀挑得血肉模糊的一群拨掉了衣服的男人,被连手连脚捆在柱子上,被锥子乱刺,叫声、哭声、喊爹喊妈的声音和愤怒的责骂声响成一片,有的刺瞎了眼,有的刺破了肚子,有的一锥子,深深刺进了喉咙,血像泉水般地喷出来。

一片山坡上几百个难民在挖坑,挖好后每个人跪在自己挖好的土坑边,等着枪响栽倒在自己已挖好的坑里;还有下身都被刀割掉了的,脚被狗吃得露出了骨头的;还有被抓着手和脚,赤条条地在火堆上吱吱地响,前胸、小腹、后背燎起了一个个手指头大的水疱,娘耶!妈妈呀!一声声地呼叫,被扔在稻草上浑身流黄水的;柳丝秀发、朝霞面庞、手臂浑圆、乳房高耸、大腿丰满、纯洁的肌体白玉一样的女子:有的被奸淫得不省人事,有的小女子当场被奸死,有的细嫩的两腿间一片血污,有的松弛干瘪的老太太被鞋底打肿下身再被奸淫;士兵们:有的把枪往墙边一靠,一人抱一个女人,在院子里干起来的;在人堆里脱下裤子像狗一样的胡搞的;有的将一家人的一个儿媳轮奸,强逼她的公公、丈夫、儿子站在旁边看着,轮奸后,又逼六七十岁的老公公上去奸淫后,又叫她十七岁的儿子奸淫。妇女们被逼得剪掉长发,抹上锅灰,穿上黑衣,用白布条紧束胸部,用黑布条扎紧裤管,在肚子上和大腿上贴四张黑糊糊的如得了性病的烂膏药。传单像花瓣似的飘着。生了蛆,一条一条的白虫子在伤口里爬的死尸一个接一个地叠起来,野狗野猫和老鼠在尸堆中觅食做窝,犬吠猫叫,阴风凄凄……

3、神秘人的到来

皇帝的信使很久没有来了,我站在高处望着那条通向皇城的路。我就这样一个人守卫在这里。一发现北边的敌人来了,我就在烽火城楼上放出狼烟。无论白天与黑夜,我就这样以守望的姿势站着。与我一起呆在边塞的还有一位老人,他是一个专门给我送饭做饭的厨子。自从有了长城,我与他就被派到这里来了。在边塞久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他是一个伙夫,他知道我是一个士兵。还有一个常来给我们送粮草的信使,有时他也带来皇帝的口谕。每换一个皇帝,信使就会用马车给我们带来新皇帝的赏赐。我不知皇帝已给过我多少次赏赐。总之我就一直这么风雪无阻地站在这里,一看到北边的尘土滚滚,我就会在烽火城楼上放出狼烟,发出敌人来犯的信号。其他的事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没有见到信使。信使来过的最后那一次,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临走时跟我说了一句,我这信使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皇帝召你回去的命令,你得一直守着这道要塞。

时间过得越来越慢,直慢到我睁眼看不到那条通往皇城的路。那条路突然消失在杂草与没有边际的森林中。以前北边的敌人向这边骑马奔跑的路已经长满了荒萋萋的杂草。长城要塞上只剩下了我与老头。我眺望一下长城,很多城墙已经倒下,完整的几段,已长满了青草。

一天一个很神秘的人冒了出来,一看到我,他叽里呱啦的说我的铠甲与头盔已经长满草。我说我还没有接到皇帝要我撤走的命令。神秘人说,已经没有皇帝了,你的皇帝已不存在。我存在,皇帝就存在。如果我们皇帝不存在了他怎么会来到我这里。他说他是探险家,他告诉我,现在不叫皇帝了。我问:是不是我们的朝代已经灭亡?神秘人说:早已灭亡。接着他就叽叽咕咕地用奇奇怪怪的语句描述了皇帝灭亡的战争。他说我该离开这。我说没有信使送来皇帝的命令,我是不会离开的,我只属于我的皇帝,我只相信信使的话。神秘人说:你看看通向这里的路都没有了,怎么有信使来。我说:皇帝想起我的一天,一定会派信使来的。

神秘人叽叽咕咕一阵后,留下一本书,叹了一下气走了。老伙夫从此除了仍然尽职尽责地给我送饭外,他迷上了那本书,没事时就在烽火楼上大声反复吟诵。

4、老伙夫大声反复吟诵的片段

作为王与英雄,我的一次暴怒招致了一场凶险的灾祸,给我们带来了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地狱,死神把我们的躯体,作为美食,扔给了狗和兀鸟,从而实践了天空的意志。从初时的一场争执开始,可怕的瘟疫,吞噬众人的生命。当时我只愿众神答应让我们洗劫神圣的城堡,然后平安地回返家园。不要再让我们出现在这深旷的海船边!现在不许倘留,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默默地行进在涛声震响的滩沿,曾经,为了欢悦我的心胸,我曾立过神的庙宇,请神兑现我的祷告,我的心愿:用我的神箭让敌人赔报我的眼泪!

我从山巅直奔而下,怒满胸膛,气冲冲地一路疾行,箭枝在背上铿锵作响,像黑夜降临一般,遥对着战船蹲下,放出一枝飞箭,银弓发出的声响使人心惊胆战。我先射骡子和迅跑的狗,然后,放出一枝撕心裂肺的利箭,对着人群,射倒了他们;焚尸的烈火熊熊燃烧,经久不灭。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还能见到普照大地的阳光,我就无耻,我彻头彻尾的无耻!我贪得无厌,我利益熏心!来到此地,不是我和他们打仗的希愿。他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从未抢过我的牛马,从未在我土地肥沃的大地上,这些强壮的人从未糟蹋过我的庄稼。可能吗?我们之间隔着广阔的地域,有投影森森的山脉,呼啸奔腾的大海。为了利益,勇士们跟我来到这里,好让我这狗头高兴快慰,好帮我从对手们那里争回脸面!对这一切我都满不在乎,以为理所当然。为了财富与美女,我曾拼命苦战。

苦战中,我总是承担最艰巨的任务,但在分发战礼时,我只能带着那一点受我珍爱所得的东西,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回海船。

够了!我必须拨出一条乌黑的海船,拖入闪光的大海。我要返回家乡。我不想忍声吞气,呆在这里,为我积聚财富,增添库存!可我是痛饮兵血的王!把权杖传握在手,按照天空的意志,得维护世代相传的定规。眼看着士兵们成堆地倒死在杀人狂的手下,虽然心中焦恼,却只能仰天长叹。天空,巨大的悲痛正降临到我们的大地!

过去,我曾同比我更好的人交往,他们从来不曾把我小看。其后,我再也没有,将来也不会再见到我这样的人杰。大地哺育的最强健的一代,这些最强者曾和栖居山野的另一些最强健的粗野的生灵鏖战,杀得尸首堆连。

我曾和他们为伍,应他们的征召,从遥远的故乡出发,会聚群英,活跃在战场上,独挡一面。生活在今天的凡人全都不是我的对手。他们倾听我的意见,尊重我的言谈,听从我的劝解。在荣誉的占有上,别人得不到我的份子,天空使我这位手握权杖的王者获得尊荣。

尽管我强健,但我的对手统治着更多的民众,权势更猛。在可怕的战争中,我是一座堡垒,我想要凌驾于众人之上,试图统治一切,王霸全军,对所有的人发号施令。虽然不死的神祗使我成为枪手,但却不曾给我肆意谩骂的权利!顷刻之间,黑血便会喷洗我的枪头!

我们洗去身上的污浊,把脏物扔下大海,供上丰盛的祭品,在荒漠大洋的边岸,用肥壮的公牛和山羊,祝祭神明;熏烟挟着阵阵的香气,袅绕着升上青天。

就这样,我在军营里奔走忙碌,我将引着大队的兵勇,行进在拥抱荒漠大海的滩沿,倘若全军都在等盼我的出战这一天真的来到我们中间,到时,我想我会在幸福的神祗面前,在凡人、包括那位残忍的联军统帅面前为众人挡开可耻的毁灭。毫无疑问,我为自己缺乏瞻前顾后的睿智,无力保护苦战船边的兵汉,我正在有害的狂怒中煎熬。我悲痛交加,睁着泪水汪汪的眼睛,远离着伙伴,独自坐在灰蓝色大洋的滩沿,观望着渺无垠际的海水,一次次地高举起双手呼喊:我的母亲,既然你生下一个短命的儿郎我,应该让我获得荣誉,像一缕升空的薄雾。

兵勇们成群结队地倒下,神的箭雨横扫着我们广阔的营盘。但愿我能聊无烦恼地坐在船边,和泪水绝缘,只因我今生短暂,剩时不多。现在看来,我不仅一生短促,而且要比世人承受更多的苦难。娘啊,你把我生在厅堂里,让我面对厄运的熬煎!

本来,我可呆在自己的家园,不参战,带着神的群族,同行的旅伴,参加高贵刚勇的欢宴。前往神那青铜铺地的房居,抱住神的膝盖。但这些不过是想象与愿望,我仍置身远方战场迅捷的海船旁边,仍然盛怒不息。

我日复一日地呆在船边,听闻震耳的杀喊。我想马上离开此地,以免让神抓住把柄。这将是一场灾祸,一种无法忍受的苦难。盛宴将不再给我们带来欢乐;令人讨厌的混战会破毁一切。我的妈妈,你将眼睁睁地在我的面前看着我挨揍;到那时,你想帮我,我会一把扶着你,走出神圣的门槛。

整整一天,我的心绪飘落直下,及至日落时分,我似乎气息奄奄。我举酒从左至右,似乎逐个斟到,似乎注满了众神的杯盏。似乎幸福的神爆发出欢乐的笑声。就这样,我们享受着盛宴的愉悦,直到太阳西沉。

似乎整整痛快了一天。似乎神们全都吃到足够的份额,聆听着用那把漂亮的竖琴弹出的曲调,和缪斯姑娘们悦耳动听的轮唱。

终于,当灿烂的夕光从地平线上消失,众神返回各自的居所。我们倒身睡觉。一觉睡醒后再拼搏鏖战,一起承受悲痛,经受磨难。

神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边。信使们奔走呼号,人们很快集合起来。在我身后,紧跟着熙熙攘攘的兵勇,成群结队,一股接着一股,没完没了地冲涌而出。大地悲鸣轰响。这是力大无穷的天空的作为,在此之前,我已打烂许多城市的顶冠,今后还会继续砸捣,我的神力谁能抵挡?战事旷日持久,杳无终期。荡劫吧,荡劫人丁兴旺的城。

多年过去了,在属于大神天空的时间里,海船的木板已经腐烂,缆绳已经蚀断。在那遥远的故乡,我们的妻房和幼小的孩子正坐身厅堂,等盼着我们,而我们的战事仍在继续,为了财富与荣誉,我们离家来此,像以往一样无有穷期。一个英雄高喊:登船上路,逃返我们热爱的故乡,我们永远抢攻不下路面宽阔的城堡!士兵们乱作一团,朝着海船扑跑,踢卷起纷飞的泥尘,相互间大声嘶喊,意欲抓住海船,拖人闪亮的水道。

喊叫之声响彻云天;士兵们归心似箭,动手搬开船底的挡塞,打算跨过大海浩森的水浪,逃回世代居住的乡园,要把自己扔上凳板坚固的海船,把一切丢给这座伟大的城堡和他们的兵壮,为他们增添光彩。另一个英雄又身站高地对着众兵勇高叫:为了这座神圣的城堡,多少我们亡命在远离故乡的平野!不要让他们拽起弯翘的木船,拖人滩外的大海。大海呼吼咆哮,翻卷沸腾。在血洗墙垣精固的城堡之前,我们的儿子们将带着什么踏上归途?是胜利的喜悦?还是失败的惨痛?我们已在此挨过了多个年头,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去,总是件丢脸的事儿。我们大家,每一个死神尚未摄走灵魂的人,全都留在这里,直到夺取神的这座宏伟的城堡!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震天的喊声;我们纵情欢呼,身边的船艘回扬出巨大的轰响,荡送着我们的呼吼:我们已在此挨过了漫长的时光,让我们自取灭亡好了,我们将一无所得,早在我们踏上快船的那一天,满载着送给我们的死亡和毁灭。

战勇们纷纷下船,又雄赳赳地向前向死迈进,气势不凡的青铜甲械闪着耀眼的光芒,穿过天空,直指苍穹。来自各个部族的兵勇,从海船和营棚里蜂拥到平原,承受着人脚和马蹄的踩踏,大地发出可怕的震响。面对渴望着捣烂我们的营阵的勇士。即便长着十条舌头,十张嘴巴,即使有一管不知疲倦的喉咙,一颗青铜铸就的心,也无法阻止一场又一场战争。大部队正在向前开进,像烈焰吞噬着万物,大地在我们脚下隆隆作响,进行着杳无终期的战斗。

人海般的阵容,就像成堆的树叶或滩沿上的沙子,使大地尸横遍野。死亡没有把我带走,我木然而立,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泥土,从不前后摆动权杖,而是紧握在手,纹丝不动,像个一无所知的呆汉。当洪亮的声音冲出我的丹田,词句像冬天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的飘来时,为获取这份财物拼斗;不打赢这场战争,决不回头!天空,光荣的典范,伟大的象征;还有我们与各位不死的众神!

我们谁若破毁誓约,不管何人,脑浆涂地,就像这泼洒出去的杯酒,让我们的妻子沦为战礼,落入敌人的手中!天空知道,毫无疑问,其他不死的神明也知道,我们中谁不能生还,注定了要以死告终。

我长叹一声,仰面辽阔的天穹。挥舞着手中的枪矛,怒满胸膛。敌手在人群里来回奔走,像一头野兽,他们恨我,就像痛恨幽黑的死亡。我把兵器拉成了一个拱环,借大的弯弓鸣叫呻喊,弦线高歌作响,羽箭顶着锋快的头镞飞射出去,挟着暴怒,呼啸着扑向前面的人群。

用他们自己的头颅,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孩童。让他们,为我们增光。至于我,他们的泥土将蚀烂我的骸骨,因为我将死在这里,撇下远征的功业,未尽的战斗。像这次一样,徒劳无益地统兵至此。

我的酒杯满斟如初,放开肚皮,尽情吞嚼烤肉。足行大地,头顶蓝天,声如雷鸣,殷红的死亡和强有力的命运想拢合我的眼睛。我想朝天空高喊,风呼啸着从高空冲扫而下,我的命运坠向丰腴的土地,接受悲惨的命运,战死疆场,他们的命运则指向辽阔的青天。

5、如梦似幻

有时我在他的吟诵声中几乎忘记了眺望远方。在他的声音里,我觉得我站的地方不是在长城上,而是在一艘船上,四周是大海。我是那大海船上远征归来的英雄与王。我心里什么东西像是被唤醒过来。在老伙夫的吟诵声里,我对着天空与大地像一位英雄一样沉默如王。

我就这样忘乎所以地站着梦想了一番。直到要塞两边的树叶落尽,我隐隐约约看到信使从皇城到边塞来的路如梦似幻地隐隐约约通向了天际。我看到从天际的云端上,信使带着一群头顶椅子的皇帝浩浩荡荡从那条路上飘来。我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也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他们离我越来越近,皇帝们嘴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

6、回忆往事

当老伙夫给我送饭来,我才从似梦非梦里醒了过来。我跟他说我刚才梦见信使带着皇帝们来了,皇帝们在悲悲切切的念诵着。我问他皇帝们是不是像那个神秘人说的一样,是不是真的已不存在。老伙夫说,不管他们存不存在,我们都要把自己的责任执行到底。皇帝是不会不管我们的,即使没了,也会派信使来通知我们的。我们要相信朝廷。我听了他说的话又开始少了很多烦恼,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只要我们的皇帝还在,我就觉得我付出的一切不但有意义,而且意义伟大。

黑夜中,老伙夫又在灯下念诵神秘人送他的那本书,他几乎把念那本书当成了活着的任务与意义。我几乎常常被他的声音牵引进那个即陌生又熟悉的故事。那个故事就是讲勇士们从海上为一位女子去远征。我每一次进入这个故事里,就使我想起曾经跟着皇帝为了统一全国远征的事情。想起那些死去的,为皇帝流血死在荒山野岭的兄弟,我憋在心里很多想说的话就像海上远征的那些勇士,如同血一样在向面前这块大地汹涌。曾在一次大战前,我憋不住心中的激情,给天下的姑娘们写了一封情书。

7、我在情书里这样写道

未嫁的姑娘们,还幸存在世界上的姑娘们,就让我在最后的时刻给你写封信吧!虽然我们从没有见过面也从没有认识,甚至各自不知道各自是谁,就让我称你为妻子吧。我十四岁就上了战场。我每时每刻在行军中面临着死去。每一场战斗下来,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就如同做梦一样,为自己还能下一次上战场欣喜不已。

当我看到敌人与自己的同伴一个又一个倒下去的时候,我开始厌恶战争,觉得不管是战友与敌人,他们与我们一样是人,都是因某种说不清的原因,被送上了战场。我也想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我们彼此仇杀。我一天一天盼着战争能够结束,和平的那一天赶快到来,那样我就可以平安地回到我的故土上去,娶上你这个老婆,生一群孩子。

我每天上战场也是这样想,下战场后也是这样想。我就这样在上战场中与下战场中度过了几千年。给你写信的这一天我已不知道我多少岁了。

我曾经上过几年学,还写得出这几个字。我听说,我们还有最后一场恶仗,把这一场恶仗打下来,也许离和平的日子就不远了,我就可以回家娶老婆生娃了。

想起这么多年来,和我一同上战场的在同一个战队里的伙伴,一个又一个留在了战场上。在战场上倒下一个又补充一个进来,我的身边会不断地出现新面孔。我老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离去。在战场上,号角一响,我就一个劲地拼命朝前冲,我希望自己早死一天,就少一天面对害怕死亡的恐惧。可我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这一次,我要带领几个人冲在最前头,也许活下来的希望很少,所以我打算给你写这封信留在世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把这封信寄给谁,但我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如果此次我真的死在战场上了,如果你是一个女的,恰巧读到了这封信,你要知道,你就已是我的妻子。如果我活着从战场上下来,你就得毫无理由的嫁给我。当然如果你是有夫之妇了,那就算是我写给你未出嫁的女儿吧。如果你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你就是我的缘分。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也不知道你出生在哪个家庭。在我驻军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我会把这封信用油纸包好,塞进空水壶扔进那条河里。如果你有幸看到这封信,一定要顺着这条河往上游走,来寻找我。如果我还活着,我们一起回到出生自己的故土上去。如果我死了,你就背着我的尸骨回乡以妻子的名义安葬了我吧。我很快就要上战场了,让我就此与你诀别吧。

8、坚守

待我心里涌动着这些当时想出的句子像水滴一样流干时,又一个白天来临,我望着四周已无路抵达这里的群山,我仍然站立在这里,为皇帝守护着他的要塞。我相信皇帝是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是不会丢下为这片江山流过血的勇士的,如果皇帝真的觉得自己快要不存在了,他一定会派信使前来通知我们离去。在等待的岁月里,我常想,如果皇帝不存在了,我是不是将会离开这个要塞走进神秘人嘴里的长征再次成为勇士。

一天跑六十里毫无问题,八十里也没事,一百里一点困难也没有。不管是有无月亮,或有火把,总觉得是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坐在马上,固然可以瞌睡,走路也可以瞌睡。尤其夏秋天气,乘着有月光夜行军,月朗星稀,清风徐徐,有时虫声唧唧,有时水声潺潺,有时犬吠数里,野花与黄菜争香,经过村落时,从疏疏的灯火中,看到一村的全部男女老幼,带着诧异而又愉快的眼光,望着我们。如果是没有月亮的天气,而在对方离我们不太近时,我们总是打火把。穿过森林时,一点一点,一线一线的火花,在树林中,时隐时现,过山时,宛如一道长龙,金鳞闪闪,从山顶回头望,则山脚下火光万道,如波浪翻腾,一线一线一股一股的奔来。遇着隘路或上山下坡,或过桥过水,常常弄得走三步停十步。有时走了半夜,只能走上几里路,既不能痛快的前进,又不能真正停下来。时走几步,时歇几步,遇大风大雨,火把不能点时,路上又特别湿滑,前进不能,退后不得,只有一步挨一步,跌了滑了,又起来继续走。穿过对方堡垒线时,不准点火把,不准照电筒,不准乱吃纸烟,不准谈话。

为避免敌机的轰炸,基本都是夜行。太阳西下前,大地的四围被那道黄而发白的斜阳的光芒笼罩着,我们谈的谈笑,唱的唱歌,说的说话,一个跟着一个,一队接着一队,有秩序地,没有一点儿忧郁,更没有一丝儿烦愁。到夜色从四周向我们袭来,月儿慢慢地升起。人的喊声夹杂着马叫声,嘈杂得像热闹的市场一样,有的懒家伙等得不耐烦也就像猪样的躺在地上,有的互相背靠背,前面的队伍开始动了,灰色的长蛇又流动起来了。灰色的人河更加流动得快了,枪声继续不断地从前面传来,人河在月影照耀下,又继续的流动起来。道路太不平了。空气紧张得很。除了吱喳吱喳的脚步声与道路旁小河的流水声以外,静得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拂晓以后,嗡嗡的声音,又在天空中响起来。飞机改变了它的声音,飞的高度也就更接近了我们。几乎吸得你离开了原地,就在这一下,活的变成了推也推不动的死的,骡子马匹,惊得满地跳,跑,跑,跑了五六里,并且拼命的“嗯嗯”的乱叫。队伍没有动,此地有几十家店铺,东西也不很多,早被前面的部队买光了,走遍了全街,没有买到一包纸烟。

一入夜,我们又开始前进。一直走到天快拂晓,到一个小街,天已明了。太疲劳了,饥了,想睡了,但又不得不再鼓勇气,正走得非常的疲劳时,忽而飞机沿马路来了,没有隐蔽地,也不能有充裕的时间了,给它打吧!不得已的时候,才稍靠两边闪开。只好抱着最大牺牲的决心。

枪声突然而起,打到快到下午,战斗才停止。休息一下,下午又开始走,前面不知为什么走不动,等了好久才走了几步,又要停下来等。队伍挤得紧紧的,站得倦了,就在路旁坐下来,等前面发起喊来了“走走走!”于是再站起来走。满望着可以多走一段,但不到几步,又要停下来。许多人烦得骂起来,叫起来。肚子饿了,没有带干粮,我们偷了一个空,跑到前面去了。

天墨黑才到山脚。满天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到天上与星光连接起来,分不出是火把的火光还是星光。在“之字拐”的路上一步步上去。向上看,火把在头顶上一点点排到天空,向下看,如同绝壁,火把照着人们的脸,就在脚底下。刚想闭眼睡一会儿就听人喊。

走了半天,忽然前面又走不动了。传来的话说,前面有一段路,在峭壁上,马爬不上去。又等了一点多钟的光景,传下命令来,就在这里睡觉,明天一早登山。

半夜里,忽然醒来,才觉得寒气凛冽,砭人肌骨,浑身打着颤。把毡子卷得更紧些,把身子蜷曲起来,还是睡不着。天上闪烁的星光,好像黑色幕上缀的宝石,它与我是这样的接近啊!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在四围,把这个山谷包围得像一口井。上面和下面,有几堆火没熄;冷醒了的同志们正在围着火堆幽幽地谈话。除此以外,就是静寂,静寂得使我们的耳朵里有嘈杂的,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不可捉摸的声响,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马在平原奔驰,像山泉在呜咽,像波涛在澎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黎明的时候被人推醒,过了不多远,看见昨夜所说的“峭壁上的路”,果然陡极了,几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的石梯,只有尺多宽,旁边就是悬崖,虽不是很深,但也怕人的,崖下已经聚集着很多的马匹,都是昨晚不能过去,有几匹马曾从崖上跌下去,脚骨都断了。

爬完了这很陡的山,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都没有吃什么。疲劳得走不动的时候索性在地下躺一回。极目向来路望去,那些小山都成了矮子。到了山顶,回头看看队伍,没过山的,所余已经无几,下山我们一口气跑下去,跑得真快。路上有几处景致极好,浓密的树林中间,清泉涌出像银子似的流下山去,清可见底。在每条流溪的旁边,有很多战士,用脸盆、饭盒子、口杯,煮稀饭吃。

不久听到鸣枪了,接着就是乒乓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膜,大家在吃中饭,冷的白米饭,配着残暴的北风,加上行军急促未带着菜,但大家也不觉什么难吃,谈谈笑笑,很快就吃饱了。命令来了,要我们休息一下,再前进!天亮前进到一条江边,两岸都是悬崖绝壁,碧绿的水,墨黑的高石山,水宽水急,无筏无船,密云微雨,冷风凛冽。大家围在一堆,在这江水浩浩,冷风袭袭的江边石崖下过了一夜一日。

太阳快要落土了,夜风在耳边呼呼的响。沿马路走了十里,到小路后,隐约的看见三只乌鸦似的敌机,正向着我们的上空飞来。本来在路上走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时就没有人迹了。大家都藏在树林里,蹲在田沟里,伏在田坎下……这时一切都是寂寞的,只有三架飞机的嗡嗡声音,噪得天轰地动。一切都是停止的,只是三架飞机在上空狂乱的翱翔。接着又“轰隆!轰隆!”的两个炸弹,受伤的同志,在那里呻吟起来,又“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的几声,这时黑烟弥漫了整个松林,碎片,泥土,树枝,以至被炸战士的衣肉,均纷纷飞起来。在这时候,大家都起来乱跑,特别怕看飞机的我,更加害怕,所以只紧紧的抱着头卧在地上,似乎要和穿山甲一样,立即向土里钻进去。飞机仍是在上空飞旋,大家都已跑得稀散了,“轰隆”“轰隆”的炸弹又爆炸了,我也紧紧的卧在地上。

炸弹没有响了,飞机的叫声逐渐小了,这时大家都从各人的“保险地”走了出来,经过刚才敌机轰炸的刺激,精神更紧张,走散的同志均已回来,走到被轰炸的地方一看,他们手足断裂了,头脸破烂了,身体炸伤了,他们的鲜血仍在不断的流,有的身躯已经溃烂,五脏分裂;甚至有些炸得体无完肤;有的肢体竟被挂在树枝上,鲜血淋漓,带着的破碎衣片尚燃着火冒着烟;很多尸体,已认不得是谁了。地面好几个窟窿,松树也打得倒下很多,树枝、树叶也混合着牺牲战士的血肉,武器、行李、泥土撒得满地,战士有的拿铁锹埋葬牺牲的同志;有的扶着伤员进茅棚休息上药,有的砍竹子做担架,有的收拾枪支子弹、担子行李……抬的抬伤员,挑的挑担子,背的背枪,黄昏后才到达宿营地。我们住在酒坊里。里面摆着每只可装二十担水的大口缸,装满异香扑鼻的封着口的酒缸,大约在一百缸以上;已经装好瓶子的,约有几千瓶,空瓶在后面院子内堆得像山一样。拿起茶缸喝了两口,喝到三四五口以后,头也昏了,再勉强喝两口,到口内时,由于神经的命令,坚决拒绝入腹,因此除了鼓动其他的人“喝啊”以外,再没有能力和勇气继续喝下去了。

很不甘心,睡几分钟又起来喝两口,喝了几次,甚至还跑到大酒缸边去看了两次。出发时,用衣服包着三瓶酒带走了,小休息时,就揭开瓶子痛饮。一夜急行军,到了另一小镇,这里的群众夜晚开店欢迎,生意也非常热闹,我们无心留恋,继续前进。一片石崖绝壁,暴水惊鸣,隔断着我们前进的路程。对方将船只道路全部破坏。对面石壁上凿出的一条小道,直悬险崖,似看不很清的阶梯形。从地面爬上去约三十米处,便是用两根树木所接成的悬桥。

因水急一个竹筏需要一个钟头才来一次,天气忽然变了,大风大雨又雷鸣,但因风雨大,河中两个竹筏难过,那边早已打过去了,这边还未得音息。一直到早上三时,大部队才过去。当部队出发时,各部队地方工作组,飞鸟似的跑到部队的前头,整天的没有休息,也不知疲劳;看见路边有庄子,更起劲的飞跑的走进群众家里,找他们讲话;接着连走带跑的,走拢群众的身边。

一路白雾层层,毛雨纷纷,虽穿夹衣,犹觉凉寒。到中午,这时热度增加,寒气骤减。枪声愈打愈近,不多久我们的来路已被对方截断,讨厌的嗡嗡嗡的声音传来了,轰!轰!轰!轰!像泻肚子样的,炸弹狂叫着,地皮都震动了。我军未准备决战,故不停止运动,又走了四十里,翻过了两座大高山才宿营。因房子不够,只有继续前进去找房子。沿着广阔的山脊,两面都是壁陡的石崖,不能下去,又不见有村庄。走了三十里,找到一个破旧的房子,连外面的草坪里树下都挤满着人,有的已睡着了,有的还在开铺,或烧水洗脚。除听到无线电充电机的声音不间断的叫着外,听不到其他任何响声,大家很疲倦,各自休息去了。于是我们只得又继续前进,去寻找落脚的地方。

又走了大概八里路,找着了几间小房子,分散了休息,已是半夜一点钟了。派了一班人到三里路地点去征集粮食,抬了两只肥猪回来。这时正是旧历三月底,那位常伴着我们行军的可爱的月亮,在天快明的时候才能出来。我们休息到夜晚星星出来,又开始出发,正走着,灿烂的星光,被乌云遮盖了。山路又小又不平。一天未停脚,还是天黑前吃了饭的人儿,到这时已十分的疲劳和饥饿了。东方刚开始发白,我们便很快的停下来,吃早饭。饭后出发,走了四十里,一般的是下山路,当时又有战斗任务,一点也不感觉疲倦。这里地形开阔,人烟稠密,沿着河边走,水车叽喳叽喳的声音,与歌声相配合;满地麦秧,铺盖着大地,显现出一片绿色;微微的风吹着河边柳树,摇头摆尾,现出安乐的神态。飞机来了,大家散开隐蔽,飞机在头上盘旋了几个圈向西去了,我们接着上了马路,在酷热的干燥的太阳曝晒之下,背着枪弹、包裹、粮食,向北迈进着。汗珠儿滴滴地流出,衣服湿透了,钢帽发热了,有些赤足的脚也发红了起来,张着口,喘着气。很疲倦的时候,遇着零星树木,便休息一下,拭一把汗,喝两口冷水,继续的走。直走到稀少的星星开始在天空闪烁,在黑暗的天际下慢慢地能看出一条淡黄色的曲折的原始道路。

行行,天明了,再行,天热了,又行,连日行军已觉辛苦,而今又赶路,的确疲劳了,脚也酸痛了!那被汗所沾污了的衣服有些酸臭的气味。大家停下来,赶忙的用热水洗脚,喝开水,吃了饭,都休息了。

正在睡得很舒服,我们被起床号吹醒了,急忙忙地吃了饭,整理武装又出发。行——休息——爬山——下岭,大家互相鼓励着前进,直走到天色将黑,已走了一百三十里了!再走,天慢慢黑了。又过了五个钟头,天已二更时分,从一个高山陡直的下去,那是在广漠黑暗的太空里,除了半明不灭的淡月和初起的稀散的几颗微星外,一切都是黑暗死寂的!人们的脚步,也轻轻的走着,生怕惊动了寂静之神似的。一会儿,不远的前面,随着微风慢慢地送来“沙……沙”的声响,江已映入我们的眼帘,急流的水,滚滚的波涛,汹涌澎湃地宛如万马奔腾。在黑夜里,只见月影在波涛里抛去抛来。渡河,两只艇可以容三十人。轻巧玲珑的小艇,在那约三百米宽的急流中,飘忽的过去了。在浪涛中,有些被水花溅湿了衣服,有些头晕了,然而一到岸也就好了。

黑沉沉的夜半,不知道船靠岸的地方,只管靠岸就算了。一上岸走了几步,忽发现一个黑影在几米远的前面,见着向后便跑。战士们跟着便追,不到十米远,到房子外,那个黑影将房门乱打,急急的叫着“开门”。我们追到了,一把捉住,原来是一个守河岸的哨兵!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人,也不掉一个队——当然脚是走痛了。主力陆续赶到了,急忙忙的连夜渡河,但随你如何的急,一次才能渡三十人。船过去的时间不到十分钟,转回非半点钟不可。河水之急,河面之宽,没法可以架桥;那两只小艇爬来爬去,一天一夜也只能渡一千多人,渡整个方面军,则非一个月不可了,当晚因疲劳极了,除了必要的警戒外,都在沙滩露营。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转头回顾,万山重叠,高插云霄,峭壁悬崖,树木稀少,零星的枯草,点缀着光山。红日初出,无线电转来命令,即刻出发向北进。面前闪电形的石山路,只可容一人走,曲折盘旋,崎岖险要。

“啪!……啪!”山顶的隘口向我们的前卫连打枪了,我军不顾一切的,把每人之间的间隔距离拉远一些,继续前进,只有前进才有生路,退后便是死路。

“哗啦!……哗啦!”呀!山上的石头,从队伍的中间滚下来了,滚时是大块的,越滚越破,结果成炸弹一样,四面飞下来。退后或是前进?退后是不可能的,看看石头滚下,便向石壁一闪,待石头滚下去了,又迅速勇敢的跑步通过危险界,冲锋号一吹,纷纷地爬着向隘口攻击。不顾一切的向对方猛扑。

通过隘口,倾盆大雨后天黑无光,四周黑暗得咫尺不可见。路更加泥滑了,战士们还是一个跟随一个,后面的猜摸着走前面的人的脚步,不停息地在前进着。大家气喘吁吁地争先恐后往山上爬,吵吵闹闹,八个山头都上去了,可是又来了一个重叠的山头,山真有相当的高,但是休息一会,又继续往上爬去。有的说路走错了,有的说弯路去吧,有的说硬爬上去……你一句过去,他一句接过来。天是更黑了,悬崖峭壁的山道,更增加了夜行军的困难,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又跌倒了一个。河对岸的队伍,打着火把,沿江而下。号音一响之后,河对岸的火把一个个的迅速地熄灭了。

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听人说到火焰山了。过火焰山,开始并没有感觉什么热,人们随着微微的凉风,慢慢地在一个狭长的久干无水的小河沟里行进着。

这久干无水的小河沟,只有四五十米宽,弯弯曲曲地十五里来长,两大山的石壁把它夹在中间,好像两道墙中的巷子一样。石壁之高,高出云表,无草木,也没有别的植物。热得人满头大汗,从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往下滚,窒息的空气使人的脑袋发昏。在微明的月光之下,几天夜行军没有睡眠的我们,昏昏沉沉走了五六个钟头。走出河沟,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街,继续向前走,大概是下半夜三点钟的时候,才开始休息。

第二天上午,在红热的太阳之下,我们又开始走了。在弯曲不平的石子路中,经过了不少的村庄。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集合号音吹起来了,一队队在月光之下集合了。只听得满街的脚步声音,嘈杂声,咳嗽声,是后续部队已到了。走到二十里的地方,见满街点着挂着红灯,无数的群众都围拢来了,拿着茶壶、茶杯,和蔼的叫着:“先生吃茶。”有的拿着点心、糖,请我们的战士们吃。休息后又开始前进了,沿途蒙雾中见着被土匪烧了的村子与街道,过了不少的桥,个个都在不停脚地走。

街上店铺照常开着做生意,有杂货店,有茶馆,有摆小摊子的,还有卖肉包子的。队伍在街上休息了一会,吃了点心后,又继续前进了。在弯曲不平的乱石子路上走了不到十五里,忽然满天布上了黑云,雷电大作,暴风雨袭来,即在路边一个小亭子中避了半点多钟。再走了十余里,到山脚下,在清晨的太阳下,开始前进了。上山约十里,见赤身露体的男女三三两两一小群一小群的走来。队伍继续像铁流一样走着,不停脚的爬着山。经过了树林,到了一个坪里,有一个清水池塘,前面有一个村子。我们队伍到了村庄前面休息了一下,又继续前进。战士为了要完成先遣任务,个个都不顾疲劳,不停留的走到太阳已快下山。一路还没有看见一间房子,可是大家还不觉得什么,只想着赶到目的地还有多远呢?忽然满天笼罩了乌黑的云,一下子风来了,战士们都戴着斗篷,拿着伞,仍是不停地走着。在斜风细雨之下,战士们的草鞋、袜子,有的衣服都被风雨打湿,在湿滑的淤泥路上继续前进。天已快黑,前面发现了十多间又小又低的草屋。后面队伍继续到达。房子太少,大家只好挤一下,地上虽有些污泥,但比起在雨下露营的已经是好得多了。在云雾未散的清晨,我们又向着目的地前进。战士们不停脚的穿过了无数的森林、果园,见了桑子大家在采着吃,有的吃得一口是黑的。走了五十多里路,刚刚爬上山,太阳已向西斜,我们的队伍又开始前进了。跑进一个小镇,一出街翻一个沟,爬上一座高山。队伍沿着山路,弯弯曲曲的,不断地在爬着,远望过去像一条长龙。

走了二十多里,天上笼罩着雾,看不见月亮。“不准咳嗽,不准点火打手电,不准讲话。”这是前面传下来的命令。个个都很静肃的,在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上慢慢的走着,遇到了缺口狭路,有的用手摸着跳过去。到了山顶,只见云雾迷迷,山下有微微的灯光,下山了,小石子路更斜更滑,只好慢慢的一脚一脚的爬下山去,一只手拉着后面的一枝小树子,一只手拉着前面的树枝,前脚踏实后,后一只脚才跟下去,这样一步一步的摸下去,心在不停的跳动着。不管对方用追击、袭击、堵击的方法,用超过于我们数倍的力量,依靠着天然的险要障碍,堵住我们的去路。

爬了几个大山,经过了一些人称“蛮子”的地方。小茅屋架在树上,好像一个鸟窝一样。屋旁搭了很高的架子,挂上了很多包谷。一二条大狗好像狮子一样,懒洋洋的睡在架了房子的树下,它并不吠我们。一切都很沉寂。我们在地形的限制下,完全没有什么阵地,一路都是仰攻的背水战。地形是那样险,兵力是这样多,一道一道的难关都摆在我们的面前。忽然前面塞住了一座悬崖。崖的两边都是峭壁,中间一条小路,好像一座天梯,抬起头来看,帽子都要掉下。山顶是一个小隘口,筑了碉堡,正面不可能上;右面是靠河,无路可绕。山高有三十多里,左右不能攀登,也不能包抄;只有中间一条壁立的小路;稀稀的冷枪,断续的由山顶放射下来。

到山下又一条小河,到河边的一个街上,大雨又像翻盆一样倾下来。战士们还是拂晓前吃了饭,跑了这么多路,又打了仗,肚子饿得难过。雨这样大,路这样滑,伸手不见掌,真是寸步难移。跌交的人不知多少。费了很多的时间,还没有走到一里路。对河的火光起来了,一线一线的像飞也似的向前奔去。经过一晚的急行军,都有些疲劳了,肚子饿了,衣服也全湿透了,很多人都打起瞌睡来。东歪西斜,几次险些掉下河去。有时忽然站着不动,被后面的冲撞时,忽然惊醒,而又踯躅地前进。走到桥的中间时,桥会左右摆动得很厉害。往下一看时,奔腾的水势,无底的深渊,叫人毛骨悚然。

过了河以后,我们终是蹲着不动。快正午了,才开始蠕动。又是上山,陡的草壁,窄的之字路,转过一坡,树林因终年不见日的缘故,土都成了黑泥,就只能手攀着树根或枝,一脚跟一脚,足踹着泥里的小石走着。太陡了,上不去,握着小竹,掉下涧里,从这个石上,缘到别个石上,又到树林里来了。据说到山顶只有一十八里高,但还是走不到。前面传来了声音“宿营”,可这里连三四尺可以放下东西的平面都没有,天公偏不做美,下起雨来。雨滴从树上哗啦哗啦的流下,人们都打着伞,烤着火,我借得一洋磁盆垫坐,许多同志坐着打鼾,我是彻夜没有睡。

很想弄点水喝,炊事员同志点着火下涧取水,约半点多钟,携上一桶水,正架着烧,不幸泼了。天刚亮,似乎有了点日影,站上山顶一看:路是有的,满是泥泞,稍平处呢,泥深没膝;泥中的石头不见了,有几匹马陷在泥里出来不得。

怎样走法呢?为要绕越泥淖,有的下涧,缘着圆石头走,有的攀树上岩;在涧不可下,岩不可攀的地方,就攀着路旁树或竹枝跃进。太阳当顶的时候,居然出了森林,望见许多人马在山下河里洗衣煮饭。路上泥没有了,但还滑,不幸得很,天哭丧着脸,似与快乐的人们怄气,现在又飘飘洒洒起来了。雨的助虐者低度的气温,又乘机开始了进攻。人们被风、雨、冷击打着,雨柱是那样的粗大稠密而有力,山上林子中的水,猖狂地急促地奔向低处去,刷走了一切的败叶、断草、泥沙、小石块;水花飞溅,一切雨具削弱或全部失去防御力,冰凉的雨水,濡湿了外衣,渗到肌肤,大地也冥茫了。

暴雨的袭击延续了约二十分钟,转成小雨了,而浓密的云层,即卷来滚去。天还没有亮,在山脚绕了七八里路,都不能上山。后来沿着一条水沟上去,再上七八里路,前面是比人还高的茅草,没有丝毫道路的痕迹,在指北针上找到前面的方向。钻过一个茅草的地带后,仍然是一片没有人或兽走过的满铺着草的斜坡。

再走了十几里,寻到一段半明半昧的道路痕迹,并有一堆干牛屎,就沿着这条道路痕迹爬上一个小山,望见前面三四十里的高山上像有一群羊,脚特别有劲了。渐渐地这群羊是古怪了,动也不动,有些人怀疑是石头和雪。

因为我们继续前进,这群羊的确变为石头和雪了。将要到达山顶的地方,碰着一大块草地,黄金色的水一滴滴的流下,矮草把泥泞伪装得很好,好多人都踏到泥巴里去。这半里路远的草地,费了一个钟头才通过。西北方向的远山,都积满了雪,好像是银世界,蔚青的树林,夹杂其间,更把这个银世界映得特别洁白可爱。东南方是千百里的绿草起伏地,连一根树都没有,宛似太平洋的怒涛向我奔来。

休息三十分钟,我们都不约而同在青草上或石头上睡下,让太阳蒸发去脸上的汗和脚上的水。另找一条路回去,决定绕到北端的森林。在林沿看见一个比野牛脚还大的脚痕,脚痕很新,跟着这个脚痕进入森林,到处都是小树和藤子阻住去路,依着脚痕行进,走约一里路,脚痕找不到了。为取捷径快点跟上队伍,故由斜方向转出来,开始路也比较好走,越走情形越不同了,拦路的小树和绊脚的藤子都没有了,几搂粗的树木,一棵棵的竖得很高,枝上滋润得像要溜水出来。远年的朽枝烂叶,把泥土埋到更深的地层下去。一层层的绿叶,高高地遮蔽了天空,任何强烈的阳光也射不进来,一种难于形容的臭气,不断地向鼻孔里涌进。蜻蜓大的蚊子,一群群的飞来,我们东转西转,几棵十几搂粗的巨树,吓的我们心里一跳一跳,依着指北针向正南方向走,树木渐渐地矮小和稠密了,间断的可以窥见一小块天空,身体一曲一直的钻出来,沿着林边向西走了十余里,才看见队伍在一个小阜上,前面的人群走的比蚂蚁还缓,像一条长蛇弯弯曲曲而上。我们的呼吸短促起来了,脚步也不知不觉地缓下去。

我们踱上山顶,周围的雪,洁白得十分可爱,跋涉无数大江峻岭的我们前面,又是一片荒凉无人烟的草地。草地上浸水到膝,周围连树林也没有,露营无处搭棚,夜寒多雨。

队伍就在一处小河边有稀疏树林的地方停止了。决定在这里露营,雨刚刚停止,棚内漏湿得不堪,我们就在一间稀薄见天的棚子里烧火烤。我在棚边找到一处睡觉的地方,用油布垫地,打开铺盖,上面用一件皮衣,盖着一件油布,头上打开雨伞遮着。吃了两碗用开水冲的炒麦粉,一块粑粑之后,天已黑了。我也不管天雨不雨,就睡我的觉了。夜半雨滴由棚上青青的稀稀的树枝上滴下,滴湿了皮衣,只听到雨伞上点滴的声音。天亮后吃过麦子饭,出发,一路上两边还是有高山,有小树,不过地上全是青草,走路有些不便。走了四十多里,路右旁发现一片丛树,“浓阴蔽天”。前面有二十多里处,有冲天大烟,于是我们也就在这浓密而高大的树林内露营。雨暂止,夕阳在西边云朵中,露出无力的光芒。天还没有亮,我们就起身,直到天大亮,刚刚集合讲话,雨就下得像倒水,一点讲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讲完话出发,走了十多里,没有一点树木,更没有一家人家。又走了三十多里,走到一处河套中,附近有些矮树,我们就在那里露营。这一次大家因昨夜都没睡着觉,又喝了一杯浓茶,才在棚边睡下。天上明星点点,这是过草地的第一个良宵。睡到半夜,天忽然被四周飞来的黑云遮住了,幸好还没有下雨。天亮出发,这一天过的地方真是“草地”了,举目荒凉,一片草野,四周矮山也不长一棵树木。一路上浸满了污水,没有草根的地方,脚踏下去直没过膝盖,马儿经过处,埋没了四蹄,有时还陷下去拔不起来。我们的脚,从出发以来,都未曾干过。望着天空,总是经常呈灰黑色,看不到一个鸟儿飞过,也听不到一个虫儿叫声。我们一队走着,走着,像是轮船在大海中,前面不见海岸。大海一般的草地,一步步向后退去。草地有点像沙漠,草地多水,没有太阳,冷得厉害;地虽平坦,走路很吃力,滑倒的人不少。费了许久的工夫,在滴滴雨滴之下烧着了一堆火,夜间晴朗,但起了极大的东南风,冷寒非常。天亮了,吹“预备号”了,因为没有找到柴火,公家不煮饭吃。我用漱口杯烧了一杯水,还没有沸腾,“集合号”、“前进号”接着吹了,队伍已经开始前进,我只得把这杯生水冲炒麦粉充饥。一路污泥很深,要找到有草根的地点,才敢踏脚上去,路上没有看到路牌,也不知是什么地名。天空中,一阵雨,一阵风,一阵太阳。到黄昏时,雨渐大了,前面只看到河边一大堆草棚,没有柴火,连热水都没有。

又一早出发,到下午三时左右,才望到前面远远冒起火烟,草地已渐渐消失,路旁已有小山,并且路边开始见到石头,可是弯过一个山口,又一个山口,尽走尽看不到房屋。又走了许久,才看到前面隐约有矮房子,正是起烟的地方。但前面部队,并不向着这个矮房子的方向走去,却向左边矮树林去。虽不情愿,可是两脚仍不自觉的跟着前面的人走。谁也不肯说出怕苦的话来。路旁野花丛里,长着金红色的小果,有玉蜀黍的粒大,一穗穗的结着,又像金红色葡萄。肚子饿得厉害,想找些东西吃,却令我大失所望。这几天我们只有摘青草做菜吃!

回到自己的宿营地,外面下着密雨,屋内烤起大堆的火,大家围着烤衣服和取暖。我用热水洗了脚,打开铺盖,觉着一身松暖,经过六天的草地,五次的露营,至此才再投到房屋的怀中,也至此才觉到房屋的作用与好处。想身居洋楼大厦的人们,是不会知道这个的,至少他们从没有梦想过没有房屋,又在千里荒芜,一片凄凉,遍地水草,四周无树木的草地中露营的滋味。

我们过完草地了,都纷纷向北前进了。暗淡黄昏中,通讯员又送来了一个继续行动的命令,起床号音在整个村庄里吹着。在深夜的十一点钟左右,一群一群的在路旁的草坪上集合了,在堆堆的黑影中嘈杂着。刚刚开始走没有五里,就碰到那崎岖的小路和独木桥,在这黑暗无星的深夜,跌倒的不少。“爬起来呀!”“注意呀!”“起来呀!”“后面的同志这里要小心呀!”这些话在队列中前前后后的叫出来。又向那深坑老林里前进了,一股劲,就爬上了四十里的高峰。正当到达山顶时,忽然西面飞来了一张黑云,不到三分钟就散下了无数珍珠和白糖粉。接着就来了一阵狂风暴雨,我们也就开始下山了。在这狂风暴雨中继续前进,等到下完山,路也差不多走了一百一十里了,仍继续走了十里。进入了宿营地,准备继续向前迈进。

此时全体的战士为了继续行动,都睡觉了。待各连队的战士都吃了饭,又继续向前进发。此时的天还是在继续下着毛毛雨,个个都披着雨衣,戴着斗篷,拿着拐杖,在那又小又滑的黄泥小路上走着,这里四无人烟,周围都是老林,只好把指北针拿出来,对着那北面的大隘口走去。太阳西沉了,枪声仍在不断的密密的响着,那些蚂蚁样的人马,从冲天的烟尘中爬上了山,又像竹杆下的鸭群样卷下去。

我夹着露营失眠的倦眼,拖着行过二万里的酸腿,在没有路形中,手攀着松弛的砂土草根,流汗喘息,爬上了高山。山上的鞍部,坐满了已枯坐终夜的英雄。这是不便作战的北国山峰啊!剃得精光的和尚头样的山顶,尽目力所及,数十里数不出上十株的独立树,没有巴掌大块的青色,冬耕农作物针样的几根麦苗,衔在黄土的牙缝里,露不出头。浓厚的秋云,像是送捷报的快马样奔驰着。怕惹起尘土的飞扬,过早暴露目标,我们蹑手蹑脚地再爬上前面二百米的一个“和尚”头。没有枪声,大地一切仍是死寂的平稳的,只是人影更多的更逼近那棵最高点的独立树下。哒……哒……哒,轻机关枪耐不住发吼了,随着便是炽成一片分不清的步枪声,喊杀声。

我们就这样一直为梦想走着,直走到有几十万几百万的人踏着我们的路与血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