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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漫画,永远占据我心中一个展厅 与漫画家李滨声的交游过往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虹  2019年04月23日09:22

在《玉堂春》中饰王金龙 (李滨声40年代剧照)

在《螺蛳峪》中饰徐鸣皋 (李滨声40年代剧照)

在《霓虹关》中饰王伯党 (李滨声40年代剧照)

如果你认识故事多的人,那是你的幸运。因为那故事会丰富你的人生,甚至会引导你前行的方向。

我撰文他配图,合作愉快

我干上新闻这一行,是从1985年夏,经招聘考入北京日报社开始的。之前在大学读的并非新闻系,“半路出家”,求知若渴。一日,为求版面美化,我撞入报社美术组,进门见一位身材修长的长者正在轻声细语地接电话,那模样好生熟悉——啊,竟然就是在电视节目里出现过多次的漫画家李滨声!

李老师的漫画,人物俏丽、简洁生动,其传达的幽默蕴意深刻,令人过目难忘。原以为这位智者远在天边只能仰望,如今却近在眼前,怎不叫人惊喜叠加?

次日,我特地带上精心留存的一份剪报前往拜见李老师。上面有李老师创作的四方联组画——《左家庄记趣》。作品以巧妙的构思,反映了这个新建社区缺乏生活配套设施,给居民出行、买菜、打电话带来种种不便。我告诉李老师,我家就住在左家庄小区。他的画及时传达了我们的心声。现在,社区的环境已经大有改善。

李老师耐心地听我述说,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获知我应聘后,在报社新创刊的《生活参谋报》担任“穿着打扮”专版的采编,李老师谈起了他的所见所闻。交谈中,我感到,李老师不仅画得好,更是位广闻博识、多才多艺的大家。他观察的细致、记忆的精确尤令人惊叹。与他交谈,感觉有源源不断的珍贵素材扑面而来。而我即便抖擞精神紧随他的思路,也只来得及记取其中一小部分。

李老师的平易近人,增添了我求教的勇气。打那以后,美术组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一次,我对李老师谈起,亲友中的中老年女性,多抱怨在商店买不到合体称心的衣服,找裁缝订做,又担心价格高、做不好,希望李老师能就此创作一组漫画。李老师欣然应允,并提出由我撰文,他配图。

不久(1985年8月29日),一则名为《钗姐玉妹做衣记》的8图连环漫画在《生活参谋报》“穿着打扮”专版刊出,以两位中年女性的经历,道出了中老年人买衣难的苦衷。读者反响热烈,好评连连。而李老师身为名家,对我一个初入门者的鼎力扶持,更令我的家人、亲友感慨不已。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的合作中,李老师还对我撰写的文字进行了一些加工。经他几个字的修改,行文即显得俏皮而生动,上下文也更加贯通、且富于音乐感。

有了这次合作的成功,我信心倍增,又写了篇《大脚趾诉苦》请李老师画图。文中以大脚趾的口气,诉说高跟鞋流行给“我”带来的伤害。李老师为此作的画可谓妙趣横生——一美少女一脸无奈,疲惫地赤脚坐在摆满高跟鞋的店门口,一双刚刚脱下的高跟鞋丢在一边……图的右上方写道:“平跟鞋无货,求购门前坐,若问何时有?驴年的马月(1985年9月26日见报)。”

此后,根据李老师的回忆、描述,我撰写出《浅谈清代以来的北京女装》(1985年10月31日见报)。李老师为此文画了6个分别穿着旗装、裙袄、旗袍的女子,不仅使文中所述一目了然,还增添了情趣。整个版面都被这6个亭亭玉立的形象打扮得雅致、生动,韵味悠长。

我尝到甜头,拿到有趣的文稿,就琢磨着请李老师配图,为版面增色。而李老师却不再轻易答应我的请求,反而提议由我自己动手来画插图。

我原有绘画的爱好,在读小学时曾入选北京少年宫国画组,可惜为时不长就赶上文化大革命,并未获得系统的培训。经李老师一再鼓励,我只好硬着头皮,画出铅笔稿,请李老师指正。他用铅笔改过后,我再用墨线描一遍,即送审、刊出。这对我来说真是绝佳的学习机会。而愚钝的我,当时只担心自己的水平影响版面效果,竟有所克制,不再动不动就筹划着为文章配图了。

他的文笔就像他的漫画,令人回味无穷

与李老师熟悉了,交谈中少了许多拘束。一天,李老师兴致勃勃地将窗台上几摞形状各异的容器指给我看。原来他突然对盆景艺术发生了兴趣,这些盆盆就是他准备用来培育盆景的。我脱口说道:“我可不喜欢盆景。”李老师问:“为什么?”我答:“那些人为扭曲的造型,让我看了心里难受。”李老师听了,半晌无语。数年后,李老师告诉我,就因为我这句话,使他放弃了养盆景的爱好。

在李老师的生活经历中,实在是不乏“被扭曲”的感受。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四年劳动改造后摘掉“帽子”,回到报社。“文革”前他又被“下放”到南口农场,在那里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直到1979年才重返报社。这期间,有近20年他都是在从事体力劳动,而他的所长却被野蛮地禁锢……当我听到这些经历的时候,我曾想,若将其诉诸文字,应该是珍贵的史料。可惜我是个慢节奏的人,登上新闻这列快车,每天尽顾着与时间赛跑,眼前总有限时完成的紧急任务。李老师讲的那些往事,我并未将其落在纸上。

所幸,李老师自己能写!当我从李老师先后赠我的《我的漫画生涯》和《拙笔留情》中,读到了亲耳聆听的故事,心下不禁感到一阵轻松。尤令我佩服的是,李老师的文笔,就像他的漫画,幽默含蓄、回味无穷。一些章节读来令人忍俊不禁。笑过之后,细一思量,又不禁悲发于心,泪湿眼圈。

《生活参谋报》停刊后,我调入北京日报电脑新闻部任编辑,后又到报社新创刊的《京华周末》,担任“生活之友”专版的采编。彼时李老师已光荣离休,却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工作。《京华周末》创刊以来,李老师应邀为“生活之友”创作的漫画、插图有《接福迎祥》《户户有余》《春满乾坤》《与虫共食》(插图)《AA制搅黄了鸳鸯会》(插图)《天桥的“小吊子”》(插图)等十几幅。每一幅都成为版面上的亮点,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他要求我每天写一篇日记,哪怕是流水账

身为报社美编,李老师对事物的观察既敏锐又细致入微。从他的画中常常可以闻到时代的气息,让人感到那么真实、那么亲近。就拿他为《京华周末》创刊的那期画的一幅插图来说吧。当时,明星挂历正流行,一些手巧的人将用过的挂历自制成提袋,成为街头一景。李老师就在画中人的手中添了这么个提袋,整个画面一下子就在我们眼前活泼起来。

1995年夏,李老师于七旬之年迎来了艺术生涯中的两件大事:7月18日,中国美术馆举办《李滨声画展》,为期一周。一周后,北京人民剧场举办《李滨声京剧专场演出》。《京华周末》编辑部委托我在报上撰文对李老师给予的一贯支持表示感谢。文章的最后一句我是这样写的:“李老师为我们创作的漫画,在我们的心中永远占据着一个展厅。”

1996年我调往北京日报海外版编辑部(初称“对外部”),不再需要向李老师约稿,但我仍保持着以往的习惯,逢年过节必登门拜访李老师,交谈中,也会说说自己的近况、收获。当李老师听到我的出访经历,看到我从海外拍得的照片时,总是鼓励我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2007年春节,我到李老师家拜年。李老师仍不放弃对我的督促,他要求我每天写一篇日记,哪怕是流水账,哪怕只有一句……我立即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恢复了写日记的习惯。此前,我有两段时间记过日记:一是上小学时,因“文革”中断;二是大学毕业后,因工作忙未能坚持。记日记的甜头我是尝过的。

刚开始恢复,记的全是流水账:今天干了什么,见到了谁,买了什么……赶上忙的时候,落下四五天没记,到了周末赶紧回忆补上。偶尔,也会随笔记录一些感受:高兴,还是不高兴?因为什么?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述,力求生动,以便过后还能据此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渐渐地,我感到笔下流畅起来。尽管在新闻岗位上干的也是文字工作,但记录每天的生活,还真是两股劲儿!现在,日记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良师益友。为此,我打心眼里感激李老师。

光阴似箭,转眼我退休了。而早在20多年前离休的李老师住进了老年公寓。去看望虽然不如以前方便,可喜的是我有了相对充裕的时间。经常与我结伴造访的,还有报社同事兼好友苏景华。在这里,我们聆听到许许多多生动的故事。一个个故事串联起来,使我们对李老师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多才多艺,不仅以漫画著名

以前,我们就知道李老师多才多艺,不仅以漫画著名,还被尊为民俗专家。尤令人惊异的是:他还会扎风筝、变魔术,登台饰演文武小生……而他在这些爱好方面展现的水平均能获得业内高度认可。通过聆听李老师的亲述,我们才更清楚了然,这些才艺,与他的工作、生活密不可分。

就说他对京剧的爱好吧,那可是打童年就开始了。从迷戏、学戏、登台表演……到成为梨园界的专家,那付出非常人可及,其回报也甚丰厚。

李老师14岁那年,他家近邻、票友李子实要演《捉放曹》,邀他画一幅曹操的画像在剧中使用。这是他的画作第一次在戏台上展现。之后不久,他即拜了师,正式进入票房学习京剧。此前,他的外祖父曾在他的苦求下为他聘请家教,教习一些唱段和武功。痴迷而且勤学,加上“幼功”的底子、俊朗的扮相,使他在票房师辈的栽培下从一名颇有天分的戏迷迅速成长为小有名气的票友。

1946年,他来到北京,入读中国大学政治系。这时的他,已经历了票房六年的磨练,登台演出过《华容道》中的张飞、《清风寨》中的李逵、《遇皇后》中的包拯、《玉堂春》中的王金龙、《四郎探母》中的杨宗保、《夺小沛》中的周瑜、《岳家庄》中的岳云等诸多角色,甚至为了救场还在《穆柯寨》中反串过刀马旦穆桂英。在李老师珍藏的早期剧照中,可以看到他当年的英姿。戏路子宽、有观众缘的他,与协和票房的另几位年轻票友曾被冠以“协和五小”的爱称。

来京以后,有三件事值得一提:一是他经由故旧引见,成为有“通天教主”之称的京剧名师王瑶卿家的常客,得以亲聆教诲;二是他利用在京之便,一场接一场地观看叶盛兰演的《罗成》,并邀约故旧分头“捋叶子”,将场面、扮相、台词、唱腔、身段、动作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以便学习。数十年后,这些文字、图画经整理、编辑,收录在他与李舒、朱文相合著的《叶盛兰与叶派小生艺术》一书中,成为后人研究、学习的珍贵资料载入史册;三是1947年,在中国大学的迎新会上,他扮演京剧《白门楼》中的吕布,惊艳全场,从此名播京城伶票界,王瑶卿对他的点评是“过足了戏瘾”。

新中国成立前夕,在中国大学完成了学业的他进入华北大学进修美术,之后即投身热火朝天的文化宣传事业:先在北京市委文委美术组任干事,继而被调到北京人民美术工作室雕塑组搞创作。1952年10月,亚洲及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召开,他创作的大型雕塑《和平鸽》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亮相并获得多方好评,新华社还就此发了新闻照片。不久,他又被调到刚创刊的北京日报任美术编辑,因他的讽刺漫画开风气之先而获得嘉奖,并被选为第二届北京市人民代表。与此同时,他在京剧方面的才华也有了更多、更广的展现与认可。

其中最具戏剧性的,是1953年北京市文联举办的那场迎新春联欢。由老舍先生策划的“外行演、内行看”京剧汇演中,他在《群英会》中扮演周瑜。演到“舞剑”一节,他先来了几个醉步,然后双剑交叉,将稚鸡翎压低,再扬头抖翎子亮相,台下顿时掌声雷动喝彩连连。正暗自得意间,他惊讶地发现裘盛戎不知何时乘兴进入伴奏席,此刻手执大锣打得正欢。刚才那一阵旋风般的锣鼓点,竟出自这位大师,而且拿的完全是铜锤花脸的架势,怪不得观众反响那么热烈呢!

背戏词儿成了他逆境中的护身法宝

在李老师的“票友生涯”中,他为自己置办过两回行头。第一次是在协和票房时,因为缺乏经验,刚买下就因为不合适而退掉了,白白搭进去一笔冤钱。第二次,是在他来到北京,“登台亮相”得到各方认可之后。可叹的是这套他精心比照心中的偶像叶盛兰的款式而定制的戏装,只在1956年新闻出版署主办的新闻界大联欢中穿过一次。那次联欢,他的《罗成叫关》堪称其“票友生涯”的巅峰。其后不久,他的事业、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即便身处逆境,京剧对他的影响也无处不在。

“劳动改造”期间,下工了,别人都是扛着锹等工具,他却喜欢像武松提着哨棒那样用手提着,换手时还偶尔耍个“棍花儿”。

因为不经意间露出武功底子,身手灵活的他被安排干“架子工”,常在20米上下高空作业。1975年,为了“取经”,他还和基建队的一位师傅到专业建筑队的施工现场,在50米高空见习操作过。

在遭受批斗、“坐飞机” 之类灵肉折磨时,分分秒秒都显得极为漫长难捱,又是他所深爱的戏给了他支撑。煎熬中,他悄悄地试着在心里默念戏词儿,使自己的思维,不再纠缠于那些烦心的事情。久而久之,背戏词儿仿佛真的成了他逆境中的护身法宝。以前学过、演过的上百出戏,那些熟习的剧情、人物、台词、唱段、表情、动作……统统随着意念在他的脑子里活跃起来,竟然可以使他的精神暂时有所解脱。

正是这些非同寻常的经历,使他对京剧的爱更加深沉。

而他乐观的天性,甚至还会让他在无比压抑的严酷场合发现笑料。

至今他还能够生动地记述,一位京剧旦角前辈声情并茂的发言:“你们右派都是害人虫,都是一群大苍蝇!我恨不得拿个大苍蝇拍儿,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消灭掉!”说到这儿,这位发言者不由自主地加上了花旦的手势身段:轻舒玉臂,曼舞腰肢,手持无形的苍蝇拍儿,对想象中的“大苍蝇”逐一追打……

拨乱反正,回到新闻工作岗位之后,李老师与京剧的缘分更多地投入到普及和传授方面:以嘉宾身份在中央电视台普及京剧知识,在中国戏曲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和中国文艺研究院舞蹈研究所讲授“京剧脸谱”、“京剧造型”和“京剧表演”……他还经常以漫画的形式,将演过、看过、知晓的戏用寥寥数笔勾画出来,既俏美又传神。

在李老师的影响下,我对京剧的喜爱与了解渐渐深入。

幼年时,我也曾随父母到剧场观看戏剧。李老师的故事,唤醒了我的记忆。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一幕幕精彩的场面,那些台前幕后的付出与收获,使我领略到许多以前不甚明了的奥妙,更体会到京剧艺术的博大精深。2017年初,单位老干部处推荐我加入了北京老记协组织的京剧组。在这里我有幸得到了学习、实践的机会,对李老师在京剧方面的成就、贡献更加由衷拜服。苏景华和她的丈夫、北京摄影家协会主席、北京文史馆馆员叶用才则行动起来,帮助李老师将其珍藏的剧照、资料整理、扫描,精心制作了光盘交李老师保存。

与李老师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还是一位魔术高手,曾在多种场合登台表演。遇有来访,他也常常会出人意料地变个小戏法,使现场的气氛更加活跃。以他的高龄,观看者又近在咫尺,居然能够滴水不漏!在惊讶迷惑中,人们不得不敬服他老人家的敏捷与智慧。有幸的是,在2015、2016年北京日报社举办的老干部春节联欢会上,我和苏景华曾作为助手,协助李老师表演魔术,为大家送上欢乐。今年春节,李老师还在杂文学会的联欢会上,以出神入化的“手彩”赢得了全场的惊叹和掌声。

李老师的故事还有很多,篇幅所限,今天先讲这一点。多年来李老师一直鼓励我动笔,与更多的人分享这些故事,也可视为我迟交的答卷吧。我的体会是:有故事的人,就是宝藏。其不寻常的经历,超脱的智慧、豁达的心态,会照耀、引领着我们,使我们活得更好,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