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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19年第4期|商震:扫落叶

来源:《当代人》2019年第4期 | 商震  2019年04月22日08:59

恐惧

 

我要学会恐惧

像麻雀那样

时刻保持警惕

 

战战兢兢

是生命存在的形式

不懂得恐惧

就是打靶场上的靶子

任何一支枪

都可以瞄准你

 

 

燕子飞走了

麻雀踱到燕子窝旁

伸长脖子往燕子窝里看

过了几天

又探头探脑地去看了看

 

麻雀太想住进燕子窝了

尽管身材小

尽管还差着一个美学的级别

但是麻雀觉得

只要住进燕子窝

它就可以是燕子啦

 

球星

 

世界杯是球星的舞台

也是众人合力挤兑球星的舞台

那些有超级球星的球队

往往会输在关键一役上

 

球队输了

就是球星输了

退场时

球星低着头

观众把他当罪人

自己的队友把他当罪人

与他缠斗了90分钟的对手们

即使这场比赛结束了

也不会放松对他的警惕

 

精典书店

 

长江不紧不慢地流

水是黯淡的

流动是残酷的

没有哪一滴水

做好了上岸的准备

 

南岸是不高不矮的山

山半腰有一家精典书店

书店里的时间是静穆的

与流动的长江形成反差

与长江反差最大的是

架上坐如钟的书

 

书是流水的一部分

是荡去泥沙与多余的时间后

走上岸的那一滴清水

 

书店里有人在走来走去

有些书随着行人在动

有些书乜斜着行人

 

我站在书店里

看一会儿长江

又看几眼架上的书

流动和静穆

在我身体里惨烈地搏杀

 

梦蝴蝶

 

曲折的长廊像林间小路

两侧的架上摆放着林林总总的书

长廊通向几个与天相接的茶室

茶室的墙上挂着古琴

茶台的四周是正开着的花

 

这是一个悬在半空的处所

坐在这里

可以半人半仙地对着

茶、古琴和书去扪心自问

或者大胆地叩问天地

这个地方是重庆南岸的

龙门书院

 

我们在小院里坐定

院子是由一排排竹子围成

竹叶间晃动着悠悠的长江

茶盏里闪烁着软软的太阳

典雅的女主人说

这款茶叫:梦蝴蝶

我没资格对茶品头论足

却对“梦蝴蝶”三个字想入非非

 

我梦到的事物

在现实中都无法兑现

而想念着的蝴蝶

从来不在我的梦里飞

 

这款茶的香气

浸透了五脏六腑

我不禁自问

是蝴蝶飞进梦里

还是梦里飞出了蝴蝶

 

女主人泡茶的一招一式

既具体又飘逸

像眼前浮现着的梦

又像花间翩飞的蝴蝶

恍惚间

长江已在我的胸中奔涌

 

致敬大熊猫

 

熊猫聪明

在树上或在地面

是吃食还是睡觉

只用一个表情对付所有的人

 

这个世界许多忧伤是共同的

许多快乐是共同的

许多真理也是共同的

唯有安静是个体的

 

用一张脸孔面对复杂的世界

让人喜欢也让人畏惧

像人们在面对一块巨大的石头

光滑的表皮里面

不知是含了铁还是藏着水

 

在熊猫的眼里

世界并不是多样或嬗变的

面前有多少种竹子都是食物

多大的场地仅用来栖息

至于有多少人来看它

都可以视而不见

 

我来成都

很多时候是为了看大熊猫

一边对大熊猫怀揣敬畏

一边向大熊猫学习

用同一个表情面对世界

 

翻相册

 

偶尔翻过去的相册

看到了20岁的我

单薄的身体

单纯的表情与眼神

我淡然一笑地想

如果这个小伙子

现在就站在我对面

我会瞧不起他

 

看了一会儿

猛然把相册合上

我怕这个干净的小伙子

跳出来指着我鼻子

瞧不起现在的我

怕他说我世故油滑懦弱

一身俗气的样子

 

如果他后悔长成今天的我

我该多么的对不起他

 

我的头颅

 

办公时我挺直腰板

用手举起文稿找我的眼睛

 

抽烟时我昂着头

看着烟与云在半空中交媾

 

喝酒时酒杯对着嘴嘴对着心

不关乎脑袋的事儿

 

只有写诗时低下头

我要对每一个文字鞠躬

 

柔软

 

晚上刷牙

我顺手把舌头拽出来

上下左右地刷了一遍

刷去了烟味酒味茶味和盐味

干净的舌头

变得很柔软

像一叶兰或一瓣玫瑰

 

对着镜子

看着柔软的舌头

我就自卑起来

有多久了

竟忘了世界上还有柔软这个词

 

尖山

 

我在登尖山

看着不高的山

走起来却很漫长

一条河在我身边往山下流

我看到一些水消失在农田里

山坡上的野花

有的被掐去了头颅

野花们是个集体

不在意某一个个体生命的牺牲

 

我要登尖山

是想知道山上有什么

或者想知道

站在山顶能看到什么

 

水不停地流

 

野花一层一层地开

我一步一步往山上爬

走到气喘吁吁的时候

抬头一看

感觉到尖山还在不断地增高

水上宾馆

我住的宾馆建在水上

水一刻不停

从房子下流走

房子用稳定与水对峙

 

我坐着看流水

像看那些多余的时间

我和这座房子

坚定地守着自己的时光

 

钓鱼

 

河对岸那个钓鱼人

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我坐在一个亭子里

喝茶抽烟看飘来荡去的云

像在等一个人

 

那个钓鱼人

一直那样蹲坐着

没有鱼咬他的钩

像没有人来找我一样

 

也许这片水里没鱼

或者他钩上没饵

但是看他的架势

是决心要钓上鱼来的

这和我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是在等人

或是在等一个不存在的人

 

扫落叶

 

树叶落了一层

在我家阳台

我把它们当垃圾扫走

第二天又落了一层

我继续扫并感受到

秋风对绿叶的深仇大恨

 

树叶落光了不久

阳台上又落了一层雪

我把雪扫走

发现雪下还有一层落叶

可这层落叶怎么扫也扫不走

 

哦 是落叶的影子

世界上有什么工具

可以扫走影子呢

 

北山坡即景

 

秋天走到了深处

落叶在半空中明星一样舞蹈

一些树受到风的催促

一边抖落残留在枝上的叶子

一边呜呜地哭诉远去的青春

 

这是我在北方的一面山坡

看到的景象

脚下的枯草堆积得很厚

踩下去噼啪噼啪地响

像一堆待燃的烈火

 

不远处一座墓碑端庄地站着

很多枯草和落叶堆在碑下

不时有新的枯草和落叶

被风送来

我四处看了看

没有被风吹动的

只有我和那座墓碑

 

杀虫剂

 

蚊子肆虐

纱窗挡住的

又从门缝里钻进来

苍蝇拍忙得浑身是血

 

我不吝啬身上那点儿血

是吝啬我的精力

读不成书

写不成字

也睡不成觉

 

最后我拿起杀虫剂

满屋子喷

蚊子不除

夜无宁夜

 

我知道杀虫剂有毒

但是为获得一夜宁静

自身受到的那一点儿伤害

可以忽略不计

 

冬日,长沙遇雨

 

我们一直在茶的香气里

谈天论地以及当下的人间

一杯接一杯的热茶

保证了我们

说话的温度与体温相等

 

雨不停地洗刷窗玻璃

玻璃一直没有透明

屋外的黑与透明是死敌

雨从来不计较温和或对抗

 

午夜走出茶室

沿湘江走了一段

看不到江水的流动

看到的仅是被雨点儿

砸得一跳一跳的水面

 

棉花糖

 

在小兴安岭

天很低

并且蓝得均匀,

像一块蓝色的展板。

 

几朵白云松软地飘在头顶,

一个北京来的小朋友

跳着脚说:“棉花糖,棉花糖!”

我把他抱起来

指着白云说:

“那是棉花,不是糖。”

他说:“我不认识棉花,

就认识棉花糖。”

    作者简介: 商震,一九六○年生于辽宁省营口市。出版诗集《大漠孤烟》《无序排队》《半张脸》《琥珀集》《食物链》,散文随笔集《三余堂散记》《三余堂散记续编》等。曾任《人民文学》副主编、《诗刊》常务副主编。现为作家出版社副总编。